朱慧劼
(南京大学 社会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从公共领域到沟通理性
——哈贝马斯社会批判的理论转向
朱慧劼
(南京大学 社会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哈贝马斯是法兰克福学派第二代的代表人物。哈贝马斯既对第一代思想家霍克海默、阿多诺的理性和权力批判进行深化,引入了公共领域议题,又通过“系统-生活世界”殖民化批判,构造了基于沟通理性论的社会批判体系,这一理论的转向呈现了哈贝马斯社会批判理论从“破”到“立”的转型。从法兰克福学派三代思想家的批判理论梳理中可以看到,哈贝马斯在法兰克福学派中扮演了承上启下的角色。他建构了庞大的社会批判体系,为法兰克福学派提供了宝贵的学术财富。
哈贝马斯;公共领域;沟通理性;社会批判;物化批判
法兰克福学派是闻名遐迩的新马克思主义学派,该学派依托法兰克福大学社会研究所,在批判理论中独树一帜,思想家更是蜚声海内外,如从第一代的霍克海默、阿多诺到第二代的哈贝马斯,再到最近方为中国学者所知的第三代的霍耐特。在这些思想家中,哈贝马斯著作颇丰,理论成果卓著,他的批判理论呈现多元取向,其理论旨趣的转型更是将法兰克福学派的社会批判论引向了一个新的方向。基于此,为了更加清晰地把握哈贝马斯理论旨趣的变迁,学术界区分了前期哈贝马斯和后期哈贝马斯。
霍克海默是法兰克福大学社会研究所的第二任所长。在此之前,第一任所长格吕堡为法兰克福学派奠定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坚定立场。在担任研究所所长期间,他以实证风格研究社会主义和工人运动,兼容并蓄地研究马克思主义。[1]1930年,霍克海默正式担任社会研究所所长,但动荡的欧洲使得社会研究所一度停办,研究人员各自奔命。直到1949年,霍克海默在阿多诺的协助下共同重建社会学研究所,霍克海默任所长,阿多诺任副所长,1958年阿多诺接替霍克海默任所长。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既是工作上的搭档,也是学术上的伙伴。他们论著的观点锋芒毕露,进一步发扬了批判理论。
霍克海默等提出,“文化工业只承认效益”[2],晚期资本主义国家的“文化工业”是一场大骗局,成为束缚意识的桎梏。报刊、广播、电影、电视、录音录像等大众传媒“工业”可以大批量生产千篇一律的文化产品,可以将人们的思想、情感纳入统一的意识形态和形式中,最终导致个性的淹没。霍克海默认为,工具理性一方面推动了工业文明的发展,另一方面又成为统治合理性,不仅导致了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而且导致了人与人关系的异化,甚至导致了人本身的物化。工具理性的发展引发了极权主义统治,导致了个性压抑和人性的丧失。[3]阿多诺基于“否定的辩证法”,对“概念帝国主义”进行了批判。他指出,概念帝国主义的本质特征乃是支配和统治,而这种支配和统治在哲学上的核心或基底则是“同一性”。[4]在理性的批判中,理性带来权力对个体的支配是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共识。
霍克海默和阿多诺作为法兰克福学派早期的代表人物,展开了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文化社会和技术理性的全面批判,他们的批判总体上是人本主义的批判路径,其批判理论直指工具物化对人的主体性的支配和统治。
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等第一代法兰克福思想家叱咤风云时,哈贝马斯只是被卢卡奇的新马克思主义理论吸引的青年学生。哈贝马斯在获得哲学博士学位后,才作为阿多诺的助手进入社会研究所。直到1961年,哈贝马斯完成了教授资格论文《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这是其第一本学术专著,随后他赴海德堡大学任教。8年后,阿多诺去世,哈贝马斯才继任社会研究所所长。
《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是一部具有鲜明历史唯物主义批判色彩的著作。哈贝马斯把公共领域结构转型放到历史过程中考察,试图在历史条件的发展变化中更深入、更明晰地解释公共领域的实质、结构、功能、意义。他区分了公共领域的三种类型:古希腊时代的广场型公共领域、中世纪的代表型公共领域、现代的资产阶级公共领域。在古希腊时代,公共领域的界限分明、形式清楚、功能明确。代表型公共领域是广场型公共领域和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中间阶段,这是一个缺乏实际内容的公共领域类型,是以公共的名义制造出来的形式或者象征。代表型公共领域中,公私区域界限模糊,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都被封建专制控制着,私人因其经济独立性的丧失,私人领域随之消解。
代表型公共领域随着封建社会的分化而趋向瓦解,手工业者、商人、医生、教师和职员等社会阶层拥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同公共权力抗衡。资产阶级公共领域是哈贝马斯论述和批判的重点,它有五个特点:第一,资产阶级公共领域是私人领域同公共权力领域的中间地带;第二,活动的人是具有私有经济地位、从私人领域出发的自主的个人;第三,私人因共同的利益和目的联系起来,同公共权力机关发生矛盾;第四,矛盾的主要内容是商品交换和社会交往的一般规则问题;第五,矛盾展开形式是话语交流和观点论证。[5]哈贝马斯指出,当公共领域被入侵,国家和社会的分离状态就出现了问题,例如,私人领域或具有主体性的私人交往领域被取消、资产阶级的私人地位被否定、国家政治权力的极度膨胀和资产阶级私人自主地位的丧失。
尽管哈贝马斯不再关注工具物化议题的批判,但《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实际上与霍克海默等第一代学者的批判论存在很多联系。首先,论域仍然是文学、艺术、文化等公共领域。霍克海默对工业文化的批判和阿多诺对音乐的批判,与哈贝马斯对公共领域的批判有交叉之处。其次,关注媒介在社会批判理论中的作用。霍克海默将大众传媒视为工业文化生产的罪魁祸首,而哈贝马斯则将文学等媒介视为实现政治公共领域组织化的关键。再次,批判的矛头指向技术理性。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对工具理性的批判毋庸多疑,哈贝马斯社会批判论的中心论点是科技理性。[6]最后,霍克海默和哈贝马斯批判的落脚点仍然是人的主体性问题。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批判的是工具物化对人主体性的影响,哈贝马斯批判的是私人领域被入侵的问题。当然,通过对公共领域的阐释,哈贝马斯谈及了沟通和理性的议题,为他向沟通理性的转型奠定了基础。
1968年,巴黎的“五月风暴”事件对哈贝马斯影响颇大。一开始,哈贝马斯对左派学生持支持态度,但后来对学生们扰乱学校和社会秩序的行为进行了指责,使得左派学生对哈贝马斯产生了强烈的抵抗情绪。哈贝马斯不得不离开社会研究所,到马克斯·普朗克学会的科技世界生存条件研究所任所长,直到1981年哈贝马斯才回到法兰克福大学。正是离开社会研究所期间,哈贝马斯出版了《交往与社会进化》《交往行为理论》两本著作。在《交往与社会进化》这部文集中,哈贝马斯正式论及沟通行为,并在《交往行为理论》中展开论述。
哈贝马斯在对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批判中指出,国家权力入侵公共领域,导致了个人地位的丧失。他将国家权力和私人地位的矛盾阐释为系统和生活世界的矛盾。作为影响人类生活的社会制度或组织,系统具有体制化、制度化和组织化的特征。生活世界则是交往行动展开的领域,是追求共识的公共领域和追求自主性的私人领域的集合。在区分出系统和生活世界之后,哈贝马斯还区分了目的理性行动和交往行动两类社会行动。于是,对公共领域的批判就转到生活世界理性化(殖民化)的批判上。生活世界殖民化是指,属于私人领域和公共空间的非市场和非商品化的活动,被市场机制和科层化的权力侵蚀。系统和生活世界的矛盾就成为社会批判论中的重要议题。从个人转向生活世界,哈贝马斯跳出法兰克福学派第一代思想家所秉承的“人的主体性”,继而走向“主体间性”,成为其提出的新哲学“范式”的基础。[7]
哈贝马斯生活世界的概念承继于常人方法学的“生活世界”,意指一个充满共识的世界,共识成为公共领域的关键。在沟通行为中,共识首先依托于一个“理想沟通情境”。理想沟通情境中存在三个有效性宣称:真理宣称、正当宣称和真诚宣称。真理宣称是指人们期望所使用的语句能够反映外在世界的事实,透过这些认知句子把相关事实告诉别人。正当宣称是指语言使用者和别人沟通时要遵守支配着人与人沟通的社会规范。真诚宣称是指人们希望别人相信自己使用的语句是真诚地表达内心想法和感觉。这三个宣称都涉及沟通中的语言,因此也被称为普遍语用学。实际上,哈贝马斯意识到这三个有效性宣称在现实中被压抑和扭曲,可见,沟通中坚持这三个有效性宣称就显得很有必要。
作为第三代法兰克福学派思想家,霍耐特曾是哈贝马斯的助手,2001年起担任社会学研究所的第七任所长。霍耐特的批判理论在哈贝马斯交往理论的基础之上更进了一步,他提出的问题是“谁被承认进入理想的言说情境”,这是一个关于认同的议题。除了哈贝马斯的直接影响,霍耐特阐明了自己的承认理论与黑格尔的承认学说、米德的社会心理学之间的关系。[8]霍耐特认为,个体无法单凭一己之力建立起来,必须通过其他主体的认知与同意,才能得以确立,其他主体愿意把这个人当作值得互动的对象。承认和认同的议题更加明确了哈贝马斯批判理论中的“主体间性”,将承认视为对哈贝马斯用语言来理解沟通的补充。
霍耐特指出了承认的三种形式。第一种形式是“爱”,“爱”先于其他承认形式;第二种形式是“权利”,这种承认是对人类主体普遍特征的承认;第三种形式指的是与“社会尊严”相关的“团结”。社会尊严是对人“具体特性与能力”的承认,它预设了“价值共同体”的存在,不承认就是蔑视,蔑视的基本形式分为三种:强暴、剥夺权利、侮辱。[9]强暴是对个人自主控制肉体权力的剥夺;剥夺权利意味着共同体中的成员被剥夺了平等参与制度秩序的权利;侮辱涉及的是一个人的“荣誉”“尊严”或“地位”等等。霍耐特认为,蔑视是社会冲突的根本原因。
霍耐特的承认理论批判的起点依然是理性。在霍耐特看来,承认在理解物化概念中占据核心位置,物化就是承认的遗忘。这意味着消除了人对自我、社会和自然原初的、主动的立场,放弃了交互主体间的情感性实践关系,而采取了一种单个主体的观察者视角和认知立场。[10]实际上,霍耐特的承认理论是在哈贝马斯的沟通行为基础之上所做的思考,寻求的是青年黑格尔和米德的社会心理学两个理论作为支撑,对理性进行了新的批判。霍耐特与哈贝马斯的理论擦出了什么样的火花呢?
首先是规范性的差异。同样是论及沟通,哈贝马斯和霍耐特都强调了规范,但各自论述的规范又存在差异。在哈贝马斯看来,交往行为离不开对准则和规范的理解与把握,任何交往都是按照一定的准则和规范展开的,因此,交往与主体对准则和规范的理解与把握相关。霍耐特对哈贝马斯的批评是:哈贝马斯交往行为理论的不足在于缺失了对交往行为内部规范性内涵的揭示。[11]那么,霍耐特是否解决了这个问题?他指出,社会哲学的未来发展完全依赖形式伦理构想。也就是说,霍耐特对承认的界定就是作为一种形式伦理,他所构建的承认和蔑视尽管属于交往行为内部规范性范畴,但并没有全面地呈现交往行为中的规范性。
其次是理论中的法律。哈贝马斯从语言的角度来阐述法律,他指出法律必须通过语言表达或传递,它必须满足一些有效宣称:事实性和认受性。现代社会的法律本身就是一个规范秩序,法律要协调人际交往、疏解社会整合的危机就必须要结合法律的认受性和事实性。霍耐特则将法律视为承认的一种形式,在他看来,法律公正地发挥着“承认”的功能。
不难看出,霍耐特的理论主张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哈贝马斯的影响,他提出的承认理论承继了法兰克福学派对理性的批判。霍耐特提出的“承认”或“认同”也跟哈贝马斯所关注的“共识”存在相似之处。当然,霍耐特并未停止他在社会批判论中前进的脚步,以上两点也并不能满足对哈贝马斯和霍耐特两个理论家之间思想交锋的期待,但对思考法兰克福学派社会批判论的变迁轨迹提供了一个可供参考的视角。
尽管哈贝马斯的部分观点与霍克海默、阿多诺、霍耐特的观点存在差异,但从法兰克福学派三代思想家的理论著述中可以看到法兰克福学派理论主张前后相继的一个清晰脉络。哈贝马斯的社会批判论在法兰克福学派中不断丰富发展,既继承了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工具物化批判,还在二人的基础上有所突破。霍克海默等人提出工具物化对人的主体性的支配和统治,哈贝马斯则通过资产阶级公共领域指出公共权力对私人领域的干预,这同样是基于人的主体性出发的批判观点。在公共领域的论述和批判中,哈贝马斯将公共权力和私人领域这一对矛盾揭露了出来,而后期哈贝马斯则将此转译为系统和生活世界的矛盾,通过“系统-生活世界”的双重架构,生活世界的殖民化成为一个新的社会批判议题。
通过哈贝马斯理论成果的梳理,以及与其他法兰克福学派思想家的比较可以看到,哈贝马斯的论著呈现出一个明显的转折,既对霍克海默、阿多诺的理性和权力批判进行了深化,引入了公共领域议题,又通过“系统-生活世界”殖民化批判,构造了基于沟通理性论的社会批判体系。更形象地说,哈贝马斯从公共领域批判转向沟通理性论的过程,实现了其社会批判论从“破”到“立”。哈贝马斯在法兰克福学派中扮演了承上启下的角色,他建构了庞大的社会批判体系,值得后来者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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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 燕)
2017-05-22
朱慧劼,男,南京大学社会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西方社会学理论研究。
B5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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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6-3262(2017)04-000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