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英译《三国演义》资料辑佚与研究
——以德庇时《三国志节译文》为中心

2017-04-04 12:38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4期
关键词:汉文三国志三国演义

王 燕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19世纪英译《三国演义》资料辑佚与研究
——以德庇时《三国志节译文》为中心

王 燕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第二任香港总督德庇时,是19世纪第一位向英语世界系统介绍中国诗词、小说和戏曲的英国汉学家。作为外交家和政治家的他声名狼藉,颇富争议;作为文学翻译家和文化传播者,他却成就卓著,颇获嘉赏。德庇时对于《三国演义》的译介一直是学术界扑朔迷离的话题,本文在第一手英文资料辑佚的基础上,围绕他的译文《三国志节译文》,从文本细读、比较分析及影响研究的角度作了深入探讨。《三国志节译文》作为中英文合印《三国演义》的第一次尝试,不仅是《三国演义》英译史上的重要一环,在研究中英文化的早期接触方面也是一个难得的个案。

《三国演义》 德庇时 《汉文诗解》 《三国志节译文》

在19世纪英译中国小说研究中,汉学家德庇时(John Francis Davis,1795~1890)对于《三国演义》的翻译,长期以来显得颇为扑朔迷离。学界较早关注这一话题的学者是王丽娜女士,1988年,她在《中国古典小说戏曲名著在国外》一书中说:“1834年由中国澳门东印度公司出版的德庇时(J. F. Davis 1795~1890)译注的《汉文诗解》(Poeseos Sinensis Commentatii),还收有《三国演义》中的咏史诗若干首,这些诗的原文是从《皇家亚洲学报》转录的,原书未见。”*王丽娜编著:《中国古典小说戏曲名著在国外》,北京:学林出版社,1988年,第15页。次年,在《英国汉学家德庇时之中国古典文学译著与北图藏本》一文中,王丽娜再次指出:“德庇时也往往引《三国演义》、《好逑传》、《红楼梦》等中国通俗小说中的诗歌韵语与《老生儿》《汉宫秋》《长生殿》等中国戏曲中的唱词,用以说明中国诗歌与中国小说戏曲的密切关系。”*王丽娜:《英国汉学家德庇时之中国古典文学译著与北图藏本》,《文献》1989年第1期。这两段文字造成了一个误解,即:《汉文诗解》在论说中国诗歌时引用了《三国演义》中的咏史诗。

实际上,据笔者调查,1870年出版的《汉文诗解》增订版共引用中国诗歌100首,这些诗歌有的完整地翻译了全诗,有的只是摘译了其中的一两句,其中确有引自小说、戏曲的诗词韵文16首:包括《好逑传》11首、《红楼梦》1首、《清平山堂话本熊龙峰四种小说》2首、《长生殿》1首、《老生儿》1首。经过仔细查找,在《汉文诗解》的正文部分,并没有发现引自《三国演义》的咏史诗。甚至涉及三国故事的,也仅有“魏蜀吴,争汉鼎。号三国,迄两晋”两句,而这显然出自《三字经》。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王丽娜的观点不够准确,却在学界影响深远,此后不少学者提及《三国演义》都会想到《汉文诗解》。如国学网(www.guoxue.com)发表的陈友冰教授的文章《英国汉学的阶段性特征及成因探析——以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为中心》一文说:“德庇士也是英国汉学家中最早注意到中国古典戏曲、小说的,他编译过《好逑传》(1829)等明清小说,他翻译的《中国小说选》(1822)是英国最早的中国小说英译本。鉴于汉学家在翻译《三国演义》时大都回避了其中的诗词,他译注的《汉文诗解》专门收有《三国演义》的一些咏史诗。”在此,《三国演义》中的咏史诗甚至成为德庇时在翻译中国小说时特意保留诗词韵文的典范。

有趣的是,虽然在《汉文诗解》的正文中找不到《三国演义》的片言只语,但德庇时确实为《三国演义》的英译做出了巨大贡献,而且他翻译的《三国志节译文》(Extracts from the History of the Three States)也确实刊载在《汉文诗解》中,只是并非以咏史诗的形式,也并非出现在《汉文诗解》正文中,而是作为“附录”刊载于1834年澳门出版的《汉文诗解》中。只是这个版本印量有限,极为罕见,故此德庇时对于《三国演义》的译介长期以来信息错乱也就在所难免了。

一、 黯淡的政客和耀眼的汉学家

德庇时是19世纪第一位全面系统地介绍中国文学的英国汉学家,在中国文学的翻译方面以涉猎广泛而著称于世。在华工作35年间,翻译过中国小说、戏曲和诗歌等多种体裁,被称为“19世纪向英国读者引介中国文学成果卓著的硕儒大家”。* 熊文华:《英国汉学史》,北京:学苑出版社,2007年,第36页。

德庇时又译作爹核士、戴维斯等,父亲塞缪尔·戴维斯(Samuel Davis,1760~1819)担任东印度公司广州主管,1813年德庇时18岁时来到广州,在东印度公司担任抄写员。出色的语言天赋使他很快脱颖而出,1816年跟随阿美士德勋爵(Load William Pitt Amherst,1773~1857)带领的英国使团赴北京谒见嘉庆皇帝。在使团中,德庇时担任“汉文公使”。当时担任这一职务的仅有两人,另一位是1807年第一位来华新教传教士、后来成为著名汉学家的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1834)。德庇时在东印度公司度过了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学业上不断精进,职位上平步青云。1832年出任东印度公司广州大班。1833年被委任为第二任英国驻华商务总监。1844年成为第二任香港总督兼英国驻华公使,任职四年后离开香港,返回英国。此后开始了长达47年的退休生活,这期间他继续从事中国研究。1852年被任命为格洛斯特郡(Gloucestershire)副部长(Deputy Lieutenant);1854年被授予巴恩勋位爵士勋章(a Knight Commander of the Order of the Bath);1876年在牛津大学设立中国研究基金,被授予民法学博士学位(D. C. L.),1890年95岁时寿终正寝,可谓19世纪英国汉学家中的长寿之星。

德庇时在华期间虽屡居要职,却倍受指责。尤其是在担任香港总督期间,因人口登记和设立名目繁多的税收而受到英国商人和香港侨民的普遍反对。弗兰克·韦尔什(Frank Welsh,1931~ )在《香港史》(ABorrowedPlace:TheHistoryofHongKong)中说:“德庇时的个性和经历不能帮他安抚失望的殖民地侨民,他为人冷漠,难以接近,个头矮小,平庸无能,完全缺乏璞鼎查(Sir Henry Pottinger,1789~1856)那样的气派。他喜欢中国文学,还能创作水平尚可的拉丁诗歌,但这些爱好和能力都不足以使他得到极不开化的侨民的欢迎。”*Frank Welsh, A Borrowed Place: The History of Hong Kong (R. R. Donnelley & Sons Company, 1994) 170.1848年离开香港时,德庇时受到港英民众的故意冷落,欧德理(Ernst Johann Eitel,1837~1908)在《中国的欧洲》(EuropeinChina)一书中写道,德庇时离任时没有公开的演说,没有宴会,也没有前来欢送的民众。香港的重要报纸对德庇时更是冷嘲热讽,说他“不但因为公务行为不受欢迎,而且他的个人行为和性格特点也不适合做一个殖民地的长官”。文章结尾还不忘用几句尖酸刻薄的拉丁文来向他道别,以暗讽这位总督对于拉丁文的喜爱与炫耀。*E. J. Eitel, Europe in China: the History of Hongkong, from the Beginning to the Year 1882 (London: Luzac & Company; Hongkong: Kelly & Walsh, Ld, 1895) 249.德庇时遭遇的冷遇,甚至让为人宽厚的另一位著名英国汉学家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感到诧异,他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在我们所有的总督当中,德庇时是在民众最强烈的不满中离职的。”*“The Colony of Hong Kong,” China Review, vol. I (Hong Kong, 1872) 163.

虽然不是一位成功的外交官和政治家,但德庇时对中国文学的喜爱和译介,却使他成为19世纪英国汉学史上用力最勤、成果最丰的香港总督。不少学者认为德庇时的政治显达得益于他对中国文学的翻译和研究。张春树、骆雪伦在《中国十七世纪的危机与改革》(CrisisandTransformationinSeventeenth-centuryChina)一书中说:“德庇时的翻译使他名声大噪,他被选入皇家亚洲学会,成为当时英国研究中国文学和语言的主要权威,并被委任为东印度公司广州大班,最后成为香港总督、英国驻华全权代表及商务总监。”*Chun-shu Chang and Shelley Hsueh-lun Chang, Crisis and Transformation in Seventeenth-century China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98) 19.其中的逻辑显然是认为德庇时的汉学成就成全了他的政治生涯。

相比于政治、外交上的狼狈不堪、黯淡无光,汉学领域内的德庇时却从容自若、光彩照人,他在中国小说、戏曲和诗歌翻译方面均有力作。在小说翻译领域,德庇时是李渔小说的最早英译者,他于1822年出版的《中国小说》(ChineseNovels,TranslatedfromtheOriginals),翻译了李渔短篇小说集《十二楼》中的三个故事。此后他还根据嘉庆丙寅年镌刻的“福文堂藏板” 《好逑传》,重译了这部才子佳人之作,题名TheFortunateUnion,aRomance,TranslatedfromtheChineseOriginal,1829年在伦敦出版。在中国戏曲英译方面,德庇时同样功不可没。他翻译的元代杂剧作家武汉臣的《老生儿》(LAOU-SENG-URHoranHeirinhisoldAge)和马致远的《汉宫秋》(HANKOONGTSEWortheSorrowsofHan),打破了《赵氏孤儿》在欧洲汉学界一枝独秀的局面。在中国诗歌翻译方面,德庇时的《汉文诗解》(POESEOSSINENSISCOMMENTARIIOnthePoetryoftheChinese)为中国诗歌的英译树立了第一块丰碑,它是第一部尝试全面、系统地介绍中国古典诗歌的专著,在欧洲流传甚广,影响颇大,堪称西方中国诗学研究的奠基之作。由此可见,在1834年翻译《三国演义》之前,德庇时已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译者。

二、 《汉文诗解》与《三国志节译文》

厘清《汉文诗解》的版本系统是解决《三国志节译文》刊载问题的关键。《汉文诗解》前后出版过三个版本。该作最早并非以单行本刊行,而是作为论文发表于1829年《英国皇家亚洲学会会刊》(TransactionsoftheRoyalAsiaticSocietyofGreatBritainandIreland)第二卷(第393~461页)。同年在伦敦出版了单行本,不妨称之为“首刊本”。书名同时使用了三种文字:页面顶端由右而左是四个行楷“汉文诗解”,下面是拉丁文书名:POESEOS SINENSIS COMMENTARII,英文名On the Poetry of the Chinese紧随其后。1834年,澳门东印度公司出版社(The East India Company’s Press)再次出版了此书,不妨称之为“澳门本”,该版本书名未加改动,同样出之以三种文字。值得注意的是,这个版本在封面上直接表明文后附有几篇译作和文章(translations & Detached Pieces)。通过目录可以查知附录的四篇作品分别为:《出使北京》(Embassy to Peking)、《三国志节译文》、《论中国的自杀》(Note on Homicides in China)和一首用拉丁文创作的诗歌(Cave of Camoens,Macao)。德庇时在2月20日写于澳门的简短序言中,称这几篇附录的文章“皆与中国相关”。1870年,伦敦阿谢尔出版公司(Asher and Co.)再次出版了“增订本”(New and Augmented Edition)《汉文诗解》,该本保留了前两者的中文名和拉丁文名,英文名改为The Poetry of the Chinese。与此前两个版本相比,“增订本”《汉文诗解》扩充了引述诗篇,增加了萧纲《江南弄》、王涯《送春词》及30首《春园采茶词》,部分评价性文字也有所改动。同时,删除了“澳门本”《汉文诗解》正文后的所有附录文章,包括《三国志节译文》。

由此可见,刊载《三国志节译文》的《汉文诗解》仅有1834年出版的“澳门本”,1829年出版的“首刊本”和1870年出版的“增订本”均未提及《三国演义》。如果对《汉文诗解》的三个版本调查得不够全面,就很难注意到作为附录出现的《三国志节译文》。此外,德庇时在“澳门本”序言中说:Several applications for the Treatise on Poetry, which could not be supplied in this country, led to the reprint (without publication)of a limited number of copies。由此可知,1829年伦敦出版的“首刊本”《汉文诗解》在中国难以买到,而1834年出版的“澳门本”也只是为了满足少数人的需求而重印的限量版,这个版本不但数量有限,而且没有公开发行。故此,德庇时之于《三国演义》的翻译长期以来罕为人知也就不难理解了。

尽管德庇时的三国译作湮没不闻,其学术价值却不容低估。《三国志节译文》之前有篇“出版说明”(Introduction),这篇文前小序篇幅虽短,却具有重要学术价值。首先,它为《三国演义》的海外译介提供了新的起点。在“出版说明”中,德庇时说:“该作已被寓居中国多年、而今担任卢卡尼亚大主教(Archbishop of Luconia)的塞吉神父(Padre Segui)全部或部分地译成了西班牙文。此外,皇家亚洲学会(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还有一个以前的拉丁文译本。”*汉文诗解, Poeseos Sinensis Commentarii, On the Poetry of the Chinese, to which are added, Translations & Detached Pieces by John Francis Davis, F. R. S. & C. President for the East India Company in China. Macao, China. Printed at the Honorable East India Company’s Press, by G. J. Steyn and Brother, 1834,pp.156-157.1836年,德庇时在《中国人:中华帝国及其居民概述》(TheChinese:AgeneraldescriptionoftheEmpireofChina,anditsInhabitants)一书中,又提到上述拉丁文译本。他说:“公元184年汉代走向衰亡时国家分裂成三国,这是中国历史剧和冒险故事特别钟爱的主题。其中,有一部专门用‘三国’命名的作品倍受瞩目,非常流行,皇家亚洲学会图书馆里有一部某天主教传教士翻译的拉丁文译本手稿本。”*Sir John Francis Davis, The Chinese: A General Description of the Empire of China, and Its Inhabitants, vol. I. pp. 176-177.1865年,德庇时在整理再版自己的文集《中国杂记:随笔和评论集》(ChineseMiscellanies:ACollextionofEssaysandNotes)时,再次提到拉丁文译本,他说:“皇家亚洲学会保存的一本拉丁文译本,至今尚未被转译为英语。”*Sir John Francis Davis, Chinese Miscellanies: A Collection of Essays and Notes (London: John Murray Albemarle Street, 1865)66.德庇时提供的上述信息是探索《三国演义》早期译本的重要线索,只是后来真正著录德庇时提及的拉丁文译本和西班牙译本的资料非常罕见。1881年,法国汉学家兼目录学家高第(Henri Cordier, 1849~1925)在他编著的《中国书目》(Bibliotheca Sinica)中,原文引用了第一条资料。*Henri Cordier, Bibliotheca Sinica Vol. I. (Paris: E. Leroux, 1881-85) 804-805.1986年,苏尔梦(Claudine Salmon)在《文化移植》一书中说:“西方翻译这部小说(《三国演义》)的首次尝试使用的是西班牙语和拉丁语,似乎是在19世纪之始。”*Edited by Claudine Salmon, Literary Migrations: Traditional Chinese Fiction in Asia (17th-20th Centuries), (Singapore: Institute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2013) 30.除了类似的点滴转引,目前学界对于德庇时提及的两个译本尚无研究,这两个译本目前是否存世也不得而知。但若是他的记载无误,西班牙译本当是19世纪初的译作,而拉丁文译本也许时间更早,或为《三国演义》西行之旅的真正起点。

其次,德庇时关于“演义”的讨论为我们重新审视这一文体的特殊性提供了理论依据。“出版说明”开篇伊始,德庇时就说:“《三个国家的历史传奇》大约开始于公元170年,作为一部中文作品,或者说是东方作品,其中的夸张变形比我们预想的要尽可能的少了。”值得注意的是,在此他将《三国志演义》译作“The Historical Romance of San-kwǒ”,描述文体的核心词用的是“传奇”(romance)。在西方文学中,“传奇”指的是浪漫史或冒险故事,是一种与“历史”迥然有别的虚构性文学作品。但在后来的《中国人:中华帝国及其居民概述》一书中,德庇时又用“历史”一词来描述这一作品的文体属性。在介绍历史上的“三国时期”(The period of the San-kuo)时,他说:It is, however, as little stuffed with extravagancies as could be expected from an oriental history。在此,德庇时把《三国演义》看作一部“东方历史”(an oriental history)。究竟是“传奇”还是“历史”,直到1865年在《中国杂记:随笔和评论集》中,德庇时才作了进一步的区分,他说:The San-kwǒ-che, which is rather a historical novel than a history, has not been much noticed。即:《三国志》(The San-kwǒ-che)尚未引起太多关注,该作与其说是一部历史,不如说是一部历史小说(historical novel)。*Sir John Francis Davis, Chinese Miscellanies: A Collection of Essays and Notes (London: John Murray Albemarle Street, 1865) 66.这个迟来的判断,恰恰道出了“演义”这一文体的特殊性:它是一种介于小说与历史之间的文体,或许也是中国所特有的一种文体,故在西方文类中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对应词。

德庇时对于《三国演义》文体类别的探讨有着特殊的研究价值。在19世纪汉学家中,很少有人像德庇时那样对中国文学有着全面的认识,他的翻译和研究广泛涉及中国小说、戏曲与诗歌,对于中国历史和文化也有深入探讨。虽然在“小说”与“历史”之间,德庇时明确将《三国演义》划归“小说”或“传奇”等虚构性文学作品行列,但在提及或具体运用这部作品时,德庇时却更喜欢将之纳入“历史”的门下。比如,在《中国人:中华帝国及其居民概述》中,德庇时是在介绍历史上的“三国时期”时论及《三国演义》的;在《中国杂记:随笔和评论集》中,德庇时也是在介绍中国史书时提及《三国演义》的。而在介绍中国小说时,他却只评论李渔的小说和《好逑传》,对于《三国演义》却只字不提。这就使《三国演义》在“名”、“实”之间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明明是“小说”,却被当作中国历史读本看待。在中国当然也存在这种情况,但与德庇时等西方读者不同的是,在涉及具体事件和人物时,中国读者还是会有意识地将历史真实与文学虚构区别看待,不会轻易将二者混为一谈。但在19世纪早期的海外汉学界,西方关于中国的整体知识相对匮乏,《三国演义》中的想象与夸张、奸诈与计谋、嗜血与屠杀,却很容易被看作是中国历史的普遍现象,这显然扭曲了中国形象,不利于中国形象的海外建构。

三、 比较的视野与批评的眼光

作为一个来自英语世界的译者,两种语言文化的碰撞自然让他具有一种比较的视野与批评的眼光。在具体评论中,德庇时主要将《三国演义》与《荷马史诗》作了对比,其对比首先出现在《三国志节译文》的“出版说明”中,类似表述在他两年后写就的《中国人:中华帝国及其居民概述》一书中,也有所阐发,这为我们考察中西方语境下的《三国演义》提供了可能。

首先,在语言方面,德庇时认为《三国演义》虽然出之以“散文”,但某些特点却与用“诗歌”创作的《伊利亚特》(the Iliad)有些相似,尤其是在英雄们所使用的“守门人般的语言”(the porter-like language)方面。“守门人般的语言”出自查斯特菲尔德勋爵(Lord Chesterfield,1694~1773)的《教子书》(LetterstoHisSon)。查斯特菲尔德勋爵是英国著名政治家、外交家,曾担任海牙大使、爱尔兰总督、英国国务大臣;同时,他还是一位优秀的随笔作家,成名作《教子书》至今风行于世,目前已有了多个中文译本。这是一部写给儿子的书信体散文集,其中的家书不但写得款款有致,充满深情,而且被誉为“培养绅士的教科书”。作者对18世纪英国鼎盛时期的社会礼仪和行为规范,有着切身体验和敏锐观察,《教子书》由此成为研习上流社会处世哲学和社会风尚的经典之作。在1750年11月写给儿子的一封信中,查斯特菲尔德勋爵叮嘱儿子说:为了成为一个博学多识的人,一定要每天坚持学习希腊文,阅读希腊书;同时强调:“我所说的并非是希腊诗人的作品,不要去读阿克那里翁(Anacreon)的感人诗篇,或者忒奥克里托斯(Theocritus)的温柔哀叹,乃至荷马(Homer)写的英雄们的‘守门人般的语言’,对于这些,所有一知半解的人都略知一二,反复引用,经常谈及。我指的是柏拉图(Plato)、亚里士多德(Aristoteles)、德摩斯梯尼(Demosthenes)和修西德底斯(Thucydides),这些人只有专家才知晓。希腊文能让你在知识界脱颖而出,仅会拉丁文是不够的。”*Philip Dormer Stanhope Earl of Chesterfield, The Work of Lord Chesterfield (New York: Harper & Brothers, Cliff Street, 1838) 361.在此,作者并没有对“守门人般的语言”多作解释,但从上下语境中不难看出他是在委婉地批评《荷马史诗》的语言过于粗俗,乃至英雄人物说出的也是普通人、“守门人”般的粗鄙之言。

在欧美文学传统中批评《荷马史诗》用语粗俗的声音并不罕见。海伊特(Gilbert Highet,1906~1978)在《古典传统:希腊罗马对西方文学的影响》(TheClassicalTradition:GreekandRomanInfluencesonWesternLiterature)一书中就曾指出,在古典诗歌与现代诗歌之间,有人认为“古典诗歌粗俗,因为它们描述寻常事物,使用不够庄重的言辞;他们的男女英雄性格暴躁,甚至亲手劳作。而路易十四(Louis XIV)时代的现代诗人就不写这些东西。所以,现代诗人更为优秀。比如佩罗(Perrault)嘲笑荷马描写一个公主到河里与宫女们一起为她的兄弟们洗衣服;最有绅士风度的查斯特菲尔德勋爵也看不起荷马写的英雄们的‘守门人般的语言’;品味高雅、思想高贵的读者骇然震惊于《荷马史诗》竟然提及家畜、家用器皿等东西,用荷马率真的语言来说,就是奶牛和煮锅。在《荷马史诗》中最受指责的一段是一个著名的比喻,英雄埃阿斯(Ajax)在特洛伊人的猛烈攻击下慢慢撤退,他被比作是一头误入牧场的驴,当孩子们用棍子驱赶它时,它还倔强地啃着谷物。现代诗人说,驴这个词不该被纳入英雄史诗,把一个王子比作是一头蠢驴,更有着难以言喻的粗俗”。*Gilbert Highet, The Classical Tradition: Greek and Roman Influences on Western Literatur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5) 272.在查斯特菲尔德勋爵等部分贵族学者看来,奶牛和煮锅等家畜和家用器皿尚且粗俗不雅,与之相比,《三国志节译文》中出现的“猪羊狗血并秽物”就更是肮脏不堪了。

其次,德庇时虽然有意识地将《三国演义》与《荷马史诗》作了比较,但他的比较仅三言两语,且流于表面,不够深入。他说:“《三国》英雄在力量与英勇方面均超过了所有的现代人,他们像格劳科斯(Glaucus)与狄俄墨得斯(Diomed)、埃阿斯(Ajax)与赫克托耳(Hector)那样进行交换。一个拥有一把重达80斤的刀,另一个则广有马匹、银两和镔铁,所谓:‘钢铁精炼,黄金灿烂。’”*汉文诗解, Poeseos Sinensis Commentarii, On the Poetry of the Chinese, to Which are Wdded, Translations & Detached Pieces. By John Francis Davis, F. R. S. & C. President for the East India Company in China. Macao, China. Printed at the Honorable East India Company’s Press, by G. J. Steyn and Brother, 1834,p.155.最后两句英文诗——And steel well-temper’d, and refulgent gold——引自英国18世纪最伟大的诗人蒲柏(Alexander Pope,1688-1744)英译的《伊利亚特》。此处提到的两对《荷马史诗》英雄人物之间的“交换”(exchanges)是《伊利亚特》中两个广为人知的桥段。当代表两军出战的格劳科斯与狄俄墨得斯得知他们先祖之间的友情时,两人不但当即握手言和,而且还交换了武器,格劳科斯用自己价值一百头牛的金甲换回了狄俄墨得斯价值九头牛的铜衣,这显示了希腊英雄对于先祖情谊的尊崇。另一对希腊英雄埃阿斯与赫克托耳经过一场恶战,难分胜负,最后握手言和,交换礼物,其中透露着英雄们之间的惺惺相惜与彼此敬畏。在德庇时译介的两段译文中,并没有出现敌对的双方彼此交流、握手言欢,甚至交换兵器、以示敬重的情节。结合后面的文字:一把80斤重的刀,以及马匹、银两和镔铁,这段评论更像是对《三国演义》第一回中出现的一段文字的转述:“玄德请二人到庄,置酒管待,诉说欲讨贼安民之意。二客大喜,愿将良马五十匹相送,又赠金银五百两、镔铁一千斤,以资器用。玄德谢别二客,便命良匠打造双股剑;云龙造青龙偃月刀,又名冷艳锯,重八十二斤;张飞造丈八点钢矛;各置全身铠甲。”*钟宇辑,李贽、毛宗岗、鲁迅等评:《三国演义名家汇评本》,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第3页。对比原文,德庇时的转述显然是不够准确的。由此可见,虽然德庇时有一种跨文化比较的冲动与眼光,但在具体人物与情节的引用和评论上还不够谨慎,得出的结论也相对肤浅。

尽管如此,随着《三国演义》的不断译介,德庇时的观点在19世纪后半期也还是得到了一定关注。1876年,英国旅行家兼摄影家约翰·汤姆森(John Thomson,1837~1921)在《中国的土地与人民》(TheLandandthePeopleofChina)一书中引用了德庇时的观点。*John Thomson, The Land and the People of China (London; New York: Pott, Young & Co. 1876) 62.1877年,威廉·斯皮尔(William Speer, 1822~1904)在《最古老与最年轻的帝国:中国与美国》(TheOledstandtheNewestEmpire:ChinaandtheUnitedStates)一书中,原文引述了德庇时的观点。*William Speer, The Oldest and the Newest Empire: China and the United States (Pittsburgh, PA.: Robert S. Davis & Co. 1877) 170.1882年,美国汉学家卫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1812~1884)在修订版《中国总论》(TheMiddleKingdom)中,再次提及德庇时的观点。*Samuel Wells Williams, The Middle Kingdom, 1882.但质疑的声音也并非没有。1899年,第一个尝试着全译《三国演义》的英国人邓罗(Brewitt-Taylor, 1857~1938)就在《中国评论》(The China Review)上发表评论文《三国》(THE SAN-KUO),深入分析了这种平行比较的不足。*Brewitt-Taylor, THE SAN-KUO, The China Review, or Notes & Queries on the Far East 19.3(1890): 170.

四、 中文校勘与英文评议

德庇时译文最显著的特点,是它第一次以中英文合璧的方式翻译并排印了《三国演义》,他对自己的这一创新颇为得意,在“出版说明”中说:“我们的这个译本是第一个尝试着把中英文交替排印的本子,这种设计或许有利于语言的学习。”此前,第一位来华传教士马礼逊已对《三国演义》有所译介,甚至提倡模仿《三国演义》文白相生的语言来中译《圣经》。除了马礼逊,东印度公司的印刷工汤姆斯(Peter Perring Thoms,1790~1855)也译有《著名丞相董卓之死》(TheDeathoftheCelebratedMinisterTung-cho)。整体看来,马礼逊编辑的《华英字典》(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和汉语教材,虽引用了《三国演义》中的个别字句,却没有完整地翻译过一个章节,所以,马礼逊对《三国演义》的英译,可以说是仅有首倡之功而终乏译介之力;汤姆斯围绕董卓生平完整译介了“连环计”,内容主要取自《三国演义》毛评本第八回“王司徒巧使连环计,董太师大闹凤仪亭”,和第九回“除暴凶吕布助司徒,犯长安李傕听贾诩”。1820年至1821年,汤译文分三次连载于《亚洲杂志》(Asiatic Journal),译文虽长,却始终没有出现一个汉字。相比之下,德庇时的《三国志节译文》确实是第一次排印《三国演义》中文文字的译文,对于学习汉语的西方读者应该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同时,中文的在场也使西方读者亲眼见证了《三国演义》的文字特点和历史风貌。

考察译者采用的原著底本是研究译作的必要基础。通过对比《三国志节译文》的中文部分不难发现:在《三国演义》各版本系统中,德庇时采用的中文底本是毛评本《三国演义》。他从第二回“张翼德怒鞭督邮 何国舅谋诛宦竖”和第三回“议温明董卓叱丁原 馈金珠李肃说吕布”中,摘译了两个故事:一是《造反的张氏三兄弟的命运》(Fate of the Three Rebel Brothers Chang);一是《何进的历史与命运》(History and Fate of Ho-tsin)。第一个故事始自“董卓当日怠慢了玄德”,止于“隽与玄德关张率三军掩杀射死韩忠”。第二个故事始自“中平六年夏四月”,止于“伏甲齐出,将何进砍为两段”。在“出版说明”中,德庇时说:“第一个选段讲的是张宝(Chang-paou)、张梁(Chang-leang)、张角(Chang-keo)三个造反兄弟的命运,还描述了一场攻城战。第二个选段有力地展示了何进的历史,以及在中国历史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的宦官的恶权。”*汉文诗解, Poeseos Sinensis Commentarii, On the Poetry of the Chinese, to which are added, Translations & Detached Pieces, by John Francis Davis, F. R. S. & C. President for the East India Company in China. Macao, China. Printed at the Honorable East India Company’s Press, by G. J. Steyn and Brother, 1834,p.156.德庇时想通过这两个故事的翻译来展现《三国演义》的全貌。他认为《三国演义》体制庞大、内容复杂,“从中摘译一部分内容非常有趣,但将之全部翻译成英文出版或许就太过卷帙浩繁了”。*John Francis Davis, The Chinese: A General Description of the Empire of China, and Its Inhabitants, Vol. I. (New-York, 1836) 168-169.在他看来,在当时的条件下全译《三国演义》还只是一个“亟待实现的梦”。*汉文诗解, Poeseos Sinensis Commentarii, On the Poetry of the Chinese, to which are added, Translations & Detached Pieces, by John Francis Davis, F. R. S. & C. President for the East India Company in China. Macao, China. Printed at the Honorable East India Company’s Press, by G. J. Steyn and Brother, 1834,p.156.

原著底本确定后,文字校勘是分析译者翻译策略的首要前提。德庇时虽然采用的是毛评本《三国演义》,在排印时却删除了所有注释和评论性文字,仅保留了原作的正文部分。排版采用中文传统竖版,不加标点不分段。中文部分共16页,页12行,行18字,整体看来字迹清晰,排列整齐。尽管如此,细加阅读,不难发现,其中鲁鱼亥豕、纰漏频繁,每页的错字、漏字、左右交换、上下颠倒少则三五处,多则七八处,错误层出不穷,校勘相当粗疏。如158页“张宝遣副将高昇出马搦战,玄德使张飞击之,飞纵马挺矛与昇交战”,句中“昇”字前后出现两次,且并列排印,组成“昇”字的上下两字竟然不同,前者为上“曰”下“升”,后者为上“曰”下“弁”。又如186页“张让等悔僈天帝”一句,原著为“张让等侮慢天常”,后面的四个字竟然错了三个,“悔僈”误作“侮慢”应是刻字时交换了两字的偏旁。这种一目了然的错误竟然没被检索出来,一方面说明刻工和排字工人文化水平低劣,另一方面也显示了德庇时的中文校勘能力不容高估。

英译《三国演义》之前,德庇时已翻译过大量中国文学作品,所以对于《三国演义》的翻译可谓驾轻就熟、得心应手。首先,三国人物众多,情节复杂,德庇时只是选译了其中的两个故事进行翻译,这样就大大精简了人物与情节。在原著中,何进的历史主要出现在第二回,到了第三回,何进听从袁绍建议,引董卓入京,才加速了他的灭亡。为了确保故事的流畅,德庇时在中文部分就删除了第二回最后的尾评诗、第三回的回目以及开头第一段,英文部分也作了相应删减,如此处理自然减少了枝蔓。其次,在英译文中,为了进一步减少复杂的人物和情节带来的阅读障碍,德庇时删除了原著中某些一闪而过的人物和地名。如,“何进引何颙、荀攸、郑泰等大臣三十余员相继而入。”英文译作:Ho-tsin assembling about thirty of the principal officers of the court, they proceeded in a body to the palace。又如,“自己却带李傕、郭氾、张济、樊稠等提兵望洛阳进发”,英文译作:He proceeded in person with his other leaders towards Lǒ-yang, the Capital。再如,“乃先伏刀斧手五十人于长乐宫嘉德门内”,英文译作:They accordingly placed fifty armed men in ambush within the palace。上述三句中出现的具体人名和地名均被删除。再者,为了避免繁杂的人名字号、官职头衔带来的困惑,译者始终采用“一人一名”的翻译方式。如袁绍出场时,中文曰:“进视之,乃司徒袁逢之子,袁隗之姪,名绍,字本初,见(现)为司隶校尉。”英文译作:Ho-tsin observed that the speaker was Yuen-shaou, the son of Yuen-foong。即“何进发现说话的人是袁逢之子袁绍”。经过如此精心的删减,德庇时的译文整体读来简洁流畅、文理自然。

当然,明显的错误和精彩的语句交互出现也是德庇时译作的显著特点。有些译文,中文部分出错,英文部分却作了补充修订。如中文曰:“朱隽进攻张宝,(张宝)引贼众八九万屯于山后。”文中漏掉了“张宝”二字。英文译作:While Choo-tsen threatened Chang-paou, the latter had entrenched himself with an army of eight or ninety thousand men behind a mountain。“张宝”二字如数译出。有些译文,中文部分出错,英文部分也跟着译错。如中文部分误把“王美人”刻成了“玉美人”,英文部分也相应地将之错译为Yu-mei-jin。还有些译文是中文部分正确,但英文部分却做了错误的解释。如中文曰:“张让等知事急,慌入告何后。”英文译作:The eunuchs, seeing themselves reduced to extremity, went altogether to the empress, the mother of Ho-tsin。“何后”乃“何进之妹”,译者却解释为“何进之母”。

除了这些显而易见的错误,不可否认,德庇时英译文中也有许多精彩的语句。如中文曰:“袁绍(若)曰,不斩草除根必为丧身之本。”英文译作:To this Yuen-shaou observed, that if they did not effectually remove the weeds, their remaining roots might become a source of danger。在此,“斩草除根”这一成语被翻译得相当传神。又如,中文曰:“扬汤止沸,不如去薪;溃痈虽痛,胜于养毒。”英文译作:but the best mode of stopping the ebullition of the cauldron is to withdraw the fuel; and though to get rid of the peccant humor be painful, it is better than letting the poison continue。这两句英译文虽不如中文读起来铿锵有力,但其中隐含的逻辑关系却被充分地揭示了出来。类似的点睛之笔穿插在平实的叙述中,自然增加了译文的可读性。

五、 《三国志节译文》的影响与接受

《三国志节译文》附录于1834年“澳门本”《汉文诗解》之后,这种出版方式使这一译作本身就很容易被学界忽略,而且这一版本印量有限,所以很难说德庇时英译的《三国演义》在当时产生过广泛影响。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主要有两方面:

首先,德庇时本人对《三国志节译文》这部译作的刊印不够重视。德庇时翻译的小说、戏曲和诗歌,多数都是首先在杂志上发表,然后再出单行本。即便是像《汉宫秋》那样篇幅不足40页的短剧,也印有单行本。单行本出版后,德庇时还常在其他杂志或著作中反复引用,多次论及。而《三国志节译文》却被当作附录出版,不但没有单行本,而且此后他也没再强调过自己对于这部作品的翻译。由此可见,德庇时对于《三国志节译文》的刊印确实不够积极,个中缘由或许与另一位《三国演义》的译者汤姆斯有关。

1830年《亚洲杂志》(TheAsiaticJournal)发表了一篇题为《中国诗歌翻译评论》(OnTranslationofChinesePoetry)的文章,作者自称是一位“中国文学的爱好者与研究者”(an admirer and a stud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该文站在汤姆斯的立场上批评德庇时英译的《好逑传》(TheFortunateUnion)译笔低劣。*On Translation of Chinese Poetry, The Asiatic Journal Vol. II. (London: Parbury, Allen, And Co.), New Series. May-August. 1830, pp. 32-37.开篇伊始,作者指出:有英国评论员声称德庇时是“惟一有能力翻译中国诗歌的人”,这种横扫一切的评论是想故意贬低另一部英译中国诗歌——汤姆斯翻译的《花笺记》(TheChineseCourtship)。在《中国诗歌翻译评论》的作者看来,虽然德庇时具有长期学习汉语的优越条件,又有中国本土的生活经验以及当地人的帮助,但从《好逑传》英译诗歌的翻译质量来看,德庇时其实不具有翻译中国诗歌的能力。文章同时透露,德庇时对于汤姆斯的翻译颇不以为然,他在《好逑传》的“序言”(Preface)中曾暗讽汤姆斯在他英译的《花笺记》和《宋金郎团圆破毡笠》(TheAffectionatePair)中,用“夫人”、“小姐”等称呼中国的女性,德庇时认为这种做法不但荒唐可笑,而且也有违于原著。

由此可见,德庇时与汤姆斯虽然都是19世纪二十、三十年代在中国小说翻译领域用力最勤、成就最大的业余汉学家,两人的关系却非常微妙。《中国诗歌翻译评论》的作者明显拥护汤姆斯而批判德庇时,由此推测,作者如果不是汤姆斯本人,也该是非常熟悉或支持汤姆斯译作的英国人。鉴于当时有能力翻译和评论中国诗歌,并在《亚洲杂志》上发表过中国译作的英国人实在屈指可数,笔者倾向于认为这篇文章的作者就是汤姆斯本人。文章的最后,汤姆斯对德庇时再译《好逑传》这样一部已经被英译过的作品深表遗憾。同时希望德庇时的下一部译作是《诗经》(She-king),他说如果德庇时果真承担起翻译《诗经》的重担,那他的汉学成就或许可以达到斯当东爵士(Sir George Staunton)的水平。斯当东在当时因翻译《大清律例》而享有盛誉。但对于德庇时来说,汤姆斯的这种建议却充满揶揄和讥讽。更何况,汤姆斯早在1820年就翻译了《三国演义》中的两个章节,并在《亚洲杂志》上公开发表,德庇时步其后尘,十年后才开始着手翻译《三国演义》。作为一位有身份的贵族学者,他或许不愿意再被汤姆斯这样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印刷工”公开批评,所以宁愿把《三国志节译文》附录在《汉文诗解》之后。

其次,当时的英国人对中国文学和中国历史了解有限,整体文化氛围不利于《三国演义》这样的长篇巨制广泛传播,这应该是《三国志节译文》不被重视的重要原因。

在中国文学英译方面,我们可以从《汉文诗解》的初版来看当时英国人对中国诗歌的接受。德庇时在1870年“增订本”《汉文诗解》的“出版说明”(Introduction)中,曾提到这部译作最初发表时遇到的某些尴尬,他说:“当这本专著第一次在四开本的《皇家亚洲学会会刊》上用中国带来的字模排印出版时(距今已有四十年多年了),上面的中国字在英国尚鲜为人知,乃至一贯幽默的帕默斯顿勋爵(Lord Palmerston)说他‘乍一看竟把它当成了一本昆虫学著作。’”在汉字尚且陌生的年代,很难想象当时的英国人会对中国文学抱有热情。美国汉学家亨利·H·哈特(Henry H· Hart)在《百姓诗》(PoemsoftheHundredNames)中也曾指出:鸦片战争之前,英国远离中国,对中国所知甚少,在当时,不必说普通民众,“对于那时的英国评论家来说,中国以及中国的诗歌都是古怪、乏味而难以理解的。”*Henry H. Hart, Poems of the Hundred Names (Stanford,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54) 2.由此可见,《汉文诗解》及《三国演义》在鸦片战争之前,几乎不可能拥有一个广阔的阅读市场。

在中国历史英译方面,鸦片战争前夕的英国汉学界同样乏善可陈,这从德庇时自己写就的一段文字中就可以得到印证。1865年,德庇时在《中国杂记:随笔和评论集》中说:“耶稣会士冯秉正(the Jesuit Mailla)早在1770年就在北京翻译了《通鉴纲目》(Tung-kien-kang-mo),巴黎出版,四开本,12卷;但这部书的收益和付出却难以相当,虽然多年来被大量参考,可是除了汉学家(sinologues)它几乎无人知晓。《三国志》尚未引起太多关注,该作与其说是一部历史,不如说是一部历史小说。皇家亚洲学会保存的一本拉丁文译本,至今尚未被转译为英语。因此,它所使用的定然是迄今为止依然有别于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一种内部的编年史。”*Sir John Francis Davis, Chinese Miscellanies: A Collection of Essays and Notes (London: John Murray Albemarle Street, 1865) 66.由此可见,在当时《通鉴纲目》这样的历史著作尚且仅有少数汉学家知道,《三国演义》这样的“演义”之作,自然也不可能引起“太多关注”。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很难想象《三国志节译文》在当时能产生广泛的影响。

尽管从接受史的角度来看《三国志节译文》影响有限,但作为中英文合璧刊印《三国演义》的第一次尝试,德庇时的译文依然有着重要的学术价值:作为《三国演义》英译史上的重要一环,它在研究该作的早期海外传播上不可或缺;在研究维多利亚时代来临前夕的英国对于中国文化的理解与接受方面,也是一个难得的个案,它以自身独特的存在言说着那时中国文学在西方的真实处境和步履维艰。

[责任编辑 罗剑波]

The Rare Materials and Research of the English TranslationThreeKingdomsin 19th Century: Focused on John Francis Davis’sExtracts

WANG Yan

(SchoolofLiberalArts,RenminUniversity,Beijing100872,China)

John Francis Davis was the first British sinologist who introduced Chinese poems, novels and dramas into the English world systematically in the 19th century. Although he is infamous and disputable as a diplomat and politician, as a literature translator and culture transmitter, he turned out to be very successful and admirable. Based on the first-hand rare materials collected by the author, 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ExtractsfromtheHistoryoftheThreeStatestranslated by John Francis Davis and deeply analyzes his transl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text reading, comparative analysis and influence. His translations witnessed the first attempt to print Chinese and English in alternate pages. It was not only an important milestone in translatingTheRomanceoftheThreeKingdoms, but also a rare case in the research of the early culture contact between the Chinese and the British.

TheRomanceoftheThreeKingdoms; John Francis Davis;PoeseosSinensisCommentatii;ExtractsfromtheHistoryoftheThreeStates

王 燕,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 本文系中国人民大学科学研究基金(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批准号:15XNI013)的阶段性成果。

猜你喜欢
汉文三国志三国演义
《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自然科学汉文版)》征稿简则
《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自然科学汉文版)》征稿简则
乐器名称汉文译名小议
《三国演义》骗了你多少年
大话三国志
《三国志演义》的“知遇”之感
《黑城出土汉文遗书叙录》中TK133叙录辨正
三国演义
三国演义
《三国志》的书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