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奇鑫,臧守虎
(山东中医药大学中医文献与文化研究院 济南 250014)
所谓思维方式,就是指在民族的文化行为中,普遍地、长久地起作用的思维方法和思维习惯,是一定的社会人群在接受、反映、加工外界信息过程中所形成的思维定势[1]。意象思维是中国传统文化孕育的最具特色的思维方式之一,集中体现于“立象以尽意”的《周易》易象体系中。中医药学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传承了先哲著作的思维特色,它在人体生理、病理、诊疗及用药等方面所形成的理论正是以意象思维为主导思维方式。
意象思维是思维主体运用带有直观、形象、感性的文字、图像、符号等工具或媒介来认识事物的思维方法。
意象思维中的“意象”是由“意”“象”二词组成,“意”的本义是指心志、心念、心思等心理学概念,后来又引申为意思、意想、意蕴等含义。“象”的本义就是指动物之中的大象,《说文》解释说“象,长鼻牙,南越大兽,三年一乳”。这里的象仅是指自然界中客观存在的、真实的、具体的大象,也即未经人的思维加以干预的象,或者说就是物象。但后来由于融入了人的意念的作用,“象”由具体的物象、形象,转变为具有表达某种借喻意义的卦象、心象或拟象。正如《韩非·解老》中云:“人希见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图以想其生也,故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谓之‘象’也。今道中不得闻见,圣人执其见功以处见其形,故曰‘无状之状,无物之象’。”[2]
从“意”“象”二词的词性来看,其中“象”是名词,而“意”则兼具动词、名词二性。动词的“意”是从思维主体的角度而言,是由思维主体发出的,指思维主体的思维;名词的“意”是从它与“象”共同组合为“意象”的角度而言,指思维认识的对象,也即“有意义的象”,此时“意”是名词作状语。从动词的“意”与名词“象”的结合而言,正是思维主体与思维对象接触、结合的过程。而“象”又有一个由具体的“动物大象”到“物象”到“表象”到“意象”等词义演变的过程,因此从动词的“意”与名词“象”的结合而言,这正是意象思维的名义所在。
意象思维方法是中国传统思维的主要方法,也是最具有中国文化特色的思维方法。文字语言是思维的工具或媒介,汉字的图画性、形象性、表意性从根本上决定了中国传统思维以意象思维方法为主;意象思维方法在《易经》、道家文化、文学艺术等领域的突出运用中,得到进一步发展和强化;中医思维受传统思维方法尤其是意象思维方法的影响,中医药理论体系构建、临床实践过程中全面、深入地运用意象思维方法,形成独具特色的中医文化。
巫术思维、经验思维是意象思维的前导和基础。但相对于巫术思维、经验思维来说,意象思维能够在较大范围内的事物之间建立起广泛的联系,能够将事物的表象与本质结合起来,通过以表知里、司外揣内的方法,从已知的事物去推知未知的事物,从事物的表象推知事物的内在本质,无论在思维的广度上还是深度上都是一个具大的进步。
意象思维主要体现在取象比类的思维方式中。取象思维就是在思维过程中以“象”为工具,以认识、领悟、模拟客体为目的的方法[1]。取象是以归类或比类为目的,在对已知对象有了充分认识的前提之下,根据被研究对象在某些方面的相似或相同之处,从而推导其他方面可能具有的相类同的地方。
简而言之,意象思维的形成经历了由物象到表象,由表象到取象,由取象到意象,由意象到忘象,由忘象到忘言,由忘言到直觉的一系列思维发展过程。这样的一种以意和象相结合的思维方式,归根结底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含蓄而又神妙的悟性思维。
中医学为探索人的生命规律,选取人体生命活动及其相关事物的“象”以作为思维的切入点,并遵循《周易》的意象思维方法,以象寓意,观象明理,进而取象比类,以求认识未知事物。
取象比类作为人类把握对象世界的一种思维方式,历来就具有很重要的认识论价值和科学价值。通过类比,可以启迪人的思维,帮助人们打开想象的翅膀,由此推彼,触类旁通,去认识和发现新的事物[1]。这一取象比类的思维方法后来渗透到中医学中,对《内经》藏象理论的构建,生理病理现象的说明,处方用药的阐释有着深刻影响。
意象思维在中医中的运用,反映在人体与自然、人体与社会、人体自身之间和处方用药方面所建立起的广泛的联系,并在此基础上构建起中医药理论体系,取自然、社会之象由表入里、司外揣内地类推、阐释、说明人体构成、生理功能、病理变化,指导对疾病的诊断、用药、治疗等各个方面。
在人与自然之间建立广泛联系,以自然之象类推、说明人体构成、生理功能、病理变化,指导对疾病的诊断、用药、治疗等各个方面。“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3](《老子》第25章),自然包括天、地在内,所以人与自然的联系也包括人与天、地的联系。
3.1.1 以天地自然之象比拟人体
《内经》中运用比拟的手法,也就是取象比类的方式,将人体各个部分与自然万物进行了形象的比类。《灵枢·邪客》:“天圆地方,人头圆足方以应之。天有日月,人有两目。地有九州,人有九窍。天有风雨,人有喜怒……岁有十二月,人有十二节。地有四时不生草,人有无子。此人与天地相应者也。”[4]在这种取象比类的基础上,中医构建起自己的理论体系。
3.1.2 从天地自然之象类推人体生理病理
自然界中天气有春、夏、秋、冬之分,表现出春温、夏热、长夏湿、秋燥、冬寒以及春生、夏长、长夏化、秋收、冬藏的规律,人体也是如此。《素问·宝命全形论》曰:“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5]《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曰:“天有四时五行,以生长收藏,以生寒暑燥湿风。人有五脏化五气,以生喜怒悲忧恐。”[5]《灵枢·顺气一日分为四时》曰:“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是气之常也,人亦应之。”[4]
3.1.3 顺应天道地理以治疗疾病
天气不仅影响生理功能,也影响病理变化,这种影响甚至具体而微到一天中气候的变化。《灵枢·顺气一日分为四时》曰:“朝则人气始生,病气衰,故旦慧;日中人气长,长则胜邪,故安;夕则人气始衰,邪气始生,故加;夜半人气入脏,邪气独居于身故甚也。”[4]因此治疗疾病中,也应当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同样,地域不同,物产不同,人的饮食因之也不同,进而影响到人的体质、易患疾病、治疗方法的不同。《素问·异法方宜论》从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比较全面地总结和指出人的饮食、体质、易患疾病与相应治疗方法之间的关系。
在人与社会之间建立广泛联系,以社会人事之象比拟、说明人体脏腑功能,从社会因素中寻找致病的根源,针对患者的个体差异而施治。
3.2.1 将治身与治国同构互喻
基于人与社会的密切联系,中医学将治身与治国共构,在这种同构关系下,中医学从社会人事官职的角度阐发人体脏腑关系及其功能,《素问·灵兰秘典论》曰:“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肺者,相傅之官,治节出焉。肝者,将军之官,谋虑出焉……三焦者,决渎之官,水道出焉。膀胱者,州都之官,津液藏焉,气化则能出矣。”[5]如此,通过十二脏腑与十二官职的互喻,整体动态地说明了每个脏腑的功能性质特点。
3.2.2 从社会形态角度探讨人的体质、易患疾病及疗法的不同
从纵向的角度来说,社会发展的形态不同,社会环境也随之不同,因而导致人的体质、易患疾病、治疗方法及疗效等的不同。《素问·移精变气论》曰:“往古人居禽兽之间,动作以避寒,阴居以避暑,内无眷慕之累,外无伸官之形,此恬淡之世,邪不能深入也。故毒药不能治其内,针石不能治其外,故可移精祝由而已。当今之世不然,忧患缘其内,苦形伤其外,又失四时之从,逆寒暑之宜。贼风数至,虚邪朝夕,内至五脏骨髓,外伤空窍肌肤,所以小病必甚,大病必死,故祝由不能已也。”[5]这就要求在治病时要了解古今之间的差异,不能完全用古方治疗今病。
在人体自身之间建立广泛联系,通过以象释象阐述生命运动、生理病理变化,以表知里、司外揣内以诊断疾病
3.3.1 建立人体意象系统
在意象思维方式指导下,中医学不仅在人体与自然、社会之间建立广泛联系,还以五脏为中心,把五脏、六腑、五官、九窍、四肢百骸等全身内外器官联络成一个有机整体。《素问·阴阳应象大论》:“北方生寒,寒生水,水生咸,咸生肾,肾生骨髓,髓生肝,肾主耳。其在天为寒,在地为水,在体为骨,在脏为肾,在色为黑,在音为羽,在声为呻,在变动为栗,在窍为耳,在味为咸,在志为恐。”[5]这些自然、社会、人体之象的不同组合,形成各种其大有外、其小有内、内外结合、大小不等的象集群或象模型,从而使人体成为一个由外部与外部之间、外部与内部之间、内部与内部之间多重意象相互勾连、相互交叉、错综复杂的意象集合体。
3.3.2 阐述人体生命运动
在人体意象系统建立的基础上,中医学以象释象,以阴阳、五行的气抽象概念为主,将阴阳、五行、气意象的属性、功用具体落实到五脏、六腑、气血、津液等属性、功用的阐述上,如《素问·金匮真言论》云:“夫言人之阴阳,则外为阳,内为阴。言人身之阴阳,则背为阳,腹为阴。言人身之脏腑中阴阳,则脏者为阴,腑者为阳。肝、心、脾、肺、肾五脏皆为阴,胆、胃、大肠、小肠、膀胱、三焦、六腑皆为阳。”[5]《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云:“阴静阳躁……阳化气,阴成形”[5]等。
3.3.3 以表知里、司外揣内以诊断疾病
在“以我知彼,以表知里”[5]、“故远者,司外揣内;近者,司内揣外”[4]、“视其外应,以知其内藏,则知所病矣”[4]、“夫有病于内者,必有色于外矣”[4]等观念的指导下,中医在辨证诊断中,通过望、闻、问、切等方法,观察、分析五官、形体、色脉等外在征象表现,借以揣测、判断其内在脏腑的病位、病机变化。
《素问·汤液醪醴论》载:“黄帝问曰:为五谷汤液及醪醴奈何?岐伯对曰:必以稻米,炊之稻薪,稻米者完,稻薪者坚。帝曰:何以然?岐伯曰:此得天地之和,高下之宜,故能至完;伐取得时,故能至坚也。”[5]其中的道理,正如徐大椿所说:“盖人者得天地之和气以生,其气血之性肖乎天地,故以物之偏性投之,而亦无不应也。”[6]可见,中医在用药中,同样遵循了天人合一、天人相应思想。
不仅如此,中医还将药物的气味厚薄、阴阳寒热与采收时月、所产之地、质地色泽、入药部位、煎煮时间等全面联系起来,形成系统的用药法象理论。如张志聪《侣山堂类辩·药性形名论》云:“五气分走五脏,五味逆治五行,皮以治皮,节以治骨,核以治丸,子能明目,藤蔓者治筋脉,血肉者补血肉,各从其类也。如水草、石草,其性主升;梢秒子实,其性主降。甘香之品,能横达于四旁;寒麦之气,性浮沉于上下。在土之根荄,本乎上者亲上,本乎下者亲下。在外之叶者治标,在根者治本,在枝者行于四肢。此物性之自然也。又如夏枯之草,夏收之术,半夏之生,麰麦之成,皆得火土之气,而能化土;秋英之菊,秋鸣之蝉,感金气而能制风;凌冬不凋者,得寒水之气,而能清热;先春而发者,秉甲木之性,而能生升。此感天地四时之气,而各有制化也。”[7]反映出中医对药物性味功能的认识,除了实践经验之外,也有意象思维的比类因素在内。
通过以上的研究,我们可以认识到,意象思维是对中国传统思维本质内涵和基本特征的概括,其主要体现为“观物取象”和“象以尽意”。[1]中医学运用了取象比类的独特思维方式,从而形成了独具中国特色的医学理论思想,这与西医学有着本质上的截然区别。中医学中的藏象学说、生理病理机制、理法方药的建构归根到底就是取象比类思维方式的借用,是意象思维的产物。因此,熟悉意象思维的内涵及其形成,充分认识这一主导思维方式在中医中的应用,对于古今文化沟通以及中西医沟通有着重要的意义。
1 张其成.中医象数思维.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16.
2 韩非.韩非子.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185.
3 臧守虎.100字读懂老子*附录.济南:齐鲁书社,2016:399.
4 灵枢经.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17.
5 黄帝内经素问.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17.
6 张志聪.侣山堂类辩.侣山堂类辩,南京: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82,56.
7 徐大椿.神农本草经百种录.北京:学苑出版社,2007: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