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转向”的理论资源

2017-04-03 05:29
关键词:斯宾诺莎德勒心灵

陆 扬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200433)

“情感转向”的理论资源

陆 扬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200433)

“情感转向”近年异军突起,从通俗的喜怒哀乐情感层面突入哲学层面情感和身体因果生成的考究,乃至有人提出“生物媒体”的身体概念。其理论资源可追溯到斯宾诺莎《伦理学》中的第三部分《论情感的起源和性质》。斯宾诺莎定义情感为身体的感触,即情状,指出身体不能决定心灵使其思考,心灵也不能决定身体使其或动或静,而一切终归于自然的法则。马苏米译德勒兹与伽塔里的《千高原》,以情感为施与和感受情感的能力,同样是着目于身体。《千高原》以19世纪初叶德国悲剧《潘特西莉亚》为例,阐述希腊文化中的情感特征。两位作者视情感为生成的一种形式,认为战争机器中情感的高度强化和激化,正是《潘特西莉亚》的成功秘诀所在。劳伦斯·格罗斯伯格认为,“情感转向”可能是唯物主义的、自然主义的,甚至矫枉过正机械主义的,但是它终将彰显出异于欧洲主流传统的另一种现代性来。

情感转向;哈特;克劳馥;斯宾诺莎;德勒兹

一、复数的“情感”

“情感转向”(affective turn)算得上是过去四分之一个世纪里西方学界异军突起的一件大事。它或许发端于性别研究,可以代表女性主义发展的新近一波热潮,但是它的触角很快从社会学、心理学和文学批评这些本土地块蔓延开去,波及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的全部领域。一个例子是纽约城市大学社会学教授帕特丽夏·克劳馥联手简·哈雷主编的《情感转向》一书,该书收入社会学尤其是妇女研究领域的12篇相关论文。亮点之一是邀来《帝国》的两位作者之一,美国杜克大学文学批评和政治哲学教授迈克尔·哈特,他写了一个题为《情感有什么用》的小引。关于“情感转向”意味着什么,哈特说,就像过去数十年里的其他“转向”,诸如语言学转向、文化转向等,情感转向旨在综合各路情感研究,凸显其中最具有发展潜力的趋势。哈特发现,在美国有两路先辈的相关研究值得特别重视:其一关注身体(body),这是最新近的女性主义理论;其二关注情感或者说感情、情绪(emotion),最显见不过的便是酷儿理论。总之,情感转向有助于我们拓宽视野,在旧问题中见出新的意义。情感有什么用?用哈特的话来说,它们至少有以下用途:

专注于情感(affects),当然让我们关注身体和情绪问题,但是由此也导向一个重要的位移。情感视野受到的挑战,首先是在它所探求的综合之中。这是说,第一,因为情感一视同仁指向身体和心灵;第二,因为它们涉及理性和激情。情感要求我们,如这个术语所示,进入因果性的王国,但是它们对因果性的看法与众不同,因为它们同时属于因和果这两边。换言之,它们既阐释了我们影响周围世界的能力,也阐释了我们被它影响的能力,同时还有两种能力之间的关系。[1]ix

这话说得有点玄乎。上文中的“激情”(passions),在斯宾诺莎哲学中指的是被动的情感即快乐、痛苦和欲望,与理性适成对照。此外,因果律是我们解释世界的基本规律。当一样东西宣称自己既是因,又是果,再加上还是因果之间的关系,我们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来给它命名。事实上,affect这个英语词作为“情感理论”的关键词,既然它又是主动的因,又是被动的果,很显然它强调的是一种动态,而非简单的静态完成式。是以中文语境里,情感理论作为西方当代前沿文论之一开始见证它的普及之途,有人将它译为“情动”,这是突出这个词的动态;有人译之为“情—感”,这同样也是照顾到主动和被动两个方面。的确,认真推敲起来,affect译作“情感”,可以理解为情感的激发、施予和感受等诸多方面,特别是这诸多方面的综合。显而易见,它和我们通常译作“情感”的另外两个英语词feeling和emotion都有不同。就像affect这个词传统词义的第一释义是“影响”。但是,考虑到语言约定俗成的释义习惯,在新的中文对译定型下来之前,我们不妨一如既往把affect叫做“情感”,但要记住此情感不同于彼情感也。值得注意的是,迈克尔·哈特这里所说的“情感”(affects),用的是复数,指代也不用“它”而用“它们”,可见,情感理论也好,情感转向也好,将毋庸置疑地把古往今来的一切情感体验,不论它们是主动的也好,被动的也好;身体的也好,理智的也好;正轨的也好,越轨的也好;抑或它们中间一切错综复杂的关系也好,包括其中。但是追本溯源,affect之为情感,作为一个哲学术语,确切地说是指主动的情感施与以及被动的情感接受和调节。它是一个名词也是一个动词。这在斯宾诺莎《伦理学》中早有清晰表述。

帕特丽夏·克劳馥本人的著名文章《情感转向:政治经济、生物媒体和身体》,将“情感转向”的起源定位在1990年代初期到中期,认为此一时期批判理论家和文化研究学者对后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表示失望,认为它们对主体死亡这个时代现象的态度真是冷若冰霜,故而对于情感其实也无多作为。她引加州大学欧文分校比较文学教授丽·特拉达《理论中的情感:“主体死亡”之后的情感》一书中的观点,强调理论界兴趣转向情感,是延续了文化、主体、身份以及身体这些所谓后现代话语中的老牌话题。由此观之,它不过是进一步开拓了后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所关切的主体与自身断裂、主体意识遭遇毫无由来的各式情感等老问题。应该说克劳馥所言不虚。特拉达一书的主题之一便是鉴于情感被认为是依赖于主体,近年德里达、德曼、德勒兹等人热衷描述的“主体的死亡”,不消说也意味着情感的死亡。但是此书有意反其道而行之,致力于通过阐释“主体死亡”与情感存在的一种正面关系,来拓展情感研究这一尚处在萌芽状态的跨学科新兴理论。简言之,在解构主义阅读的基础上,有没有可能来建构一种非主体的情感呢?

排除笛卡尔哲学以降的主体意识,那么剩下来的就是身体。克劳馥指出,身体固然是从后结构主义到解构主义各路理论的关注热点,但是情感转向将凸显身体与生俱来的强大活力,不仅在于生理,而且在于文化。她指出,情感转向发轫之初,很多批评家和理论家习惯从感受出发,一个圈子兜下来,最后回到主体,终结于主体意识到的情感状态。但是她愿意重申德勒兹和伽塔里、斯宾诺莎以及柏格森的传统,视情感为先于个人的身体力量,根据它同外部世界的关系而增强或减弱身体的活动。我们不难发现,这正是受惠于斯宾诺莎《伦理学》中关于情感性质的论述。故批评家的使命,即是努力探究和把握这一几乎是不易察觉的情感动力。反其道而行之的结果,是克劳馥提出了一个新的身体概念,她将之命名为“生物媒体”的身体。

克劳馥解释说,是今天数字时代和大规模的基因物质生产促生了她的“生物媒体”身体构想,是对自我再生有机体身体概念的一大挑战。以身体为自我再生的有机体,克劳馥认为那是19世纪工业社会的传统,这一理论强调能量,忽略了环境的信息影响。而相比有机体的身体概念,生物媒体的身体同样可视为时代的产物,她说:“就像有机体的身体一样,生物媒体的身体也是一种物质力量组构的特定历史模式,它诞生于资本投资,在各式话语的风风雨雨中锤炼成长,包括生物与生理话语、热力学与复合物话语、亚稳态(metastability)与非线性理性话语、改装身体话语、工作与再生产话语等等,不一而足。生物媒体是一个身体,以及它能做什么,即它情感何在的定义——它指向自我组构中的政治-经济和理论投入,这一组构内在于物质或物质的信息流通能力,以给出身体的形式。”[2]这段话可以视为克劳馥对“生物媒体”的一个定义。虽然其表述比较晦涩,但是大体可以明确它是高度发达的技术社会特别是数字时代的产物。顾名思义,它是生物技术和传媒信息的融合,由此在经验、哲学和虚拟层面上促进身体物质重新组合起来,构成完整的生命本身。

二、斯宾诺莎论情感

既然“情感转向”的视野可以包括古往今来的一应情感话题,我们发现各路军马几无例外均将此一转向的理论来源,追溯到17世纪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身后出版的名著《伦理学》。《伦理学》第三部分的标题就是“论情感的起源和性质”。作者开篇就说,今天人们谈情感,话题常常不是顺从自然,反倒是超越自然,大多数人自以为人的自我有绝对力量控制自己的行为,故不将人类的软弱无力和变化无常归因于自然力量,反而归因于多被嘲笑、蔑视的人性缺陷。谁能雄辩地指出人类理智的弱点,便被尊为先知。但是,还不曾有人解释过人类情感的本性和力量,以及理智如何克服人的情感。为此他开宗明义,表示反对笛卡尔的情感哲学,指出笛卡尔虽然相信人的心灵有绝对力量来控制自己的行为,可以一方面努力用情感的本因来解释人类情感,一方面又认为心灵可以达成对情感的绝对主宰。这等于什么也没有说。故斯宾诺莎给其伦理学构架的情感研究这一部分定下的主旨是:用几何方法来研究人们的缺陷和愚昧,用普遍的自然规律和法则来考察仇恨、愤怒、妒忌等一应情感的本性和力量,说明它们都是出自于自然的必然性。

很显然,在斯宾诺莎看来,人是大自然的造物,世间万物,莫不尊奉自然的规律。是以笛卡尔的人可凭借理性,跳出自然因果的思想,为他所不屑。如同《伦理学》前面部分考察线、面和体积一样,斯宾诺莎认为几何学的原理同样适用于考察人类的行为和欲望。从因果和主动/被动两种视野出发,斯宾诺莎给情感下了如下定义:“我把情感理解为身体的感触,这些感触使身体活动的力量增进或减退,顺畅或阻碍,而这些情感或感触的观念同时亦随之增进或减退,顺畅或阻碍。”[3]97

这个定义中,“情感”的拉丁文是affectus,英语中affect和emotion两词通译。假如说affect是情感的学术名称,那么emotion就是它后来居上的通俗名称。所谓“感触”,斯宾诺莎用的是affectio一词,英语同样或译作affections,或译成modifications。简言之,它是指身体根据它同外部世界比如另一个身体的关系状态来修正调节自身,加上相应变化的相关的观念,这就是生理和心理并举的情感。对此,斯宾诺莎进一步解释说,这些情状中我们若有一种能成充分动因,那么它就是主动的情感;反之,就是passion,是被动的情感,也就是《伦理学》贺麟先生中译本里大体一以贯之沿用下来的“情绪”。

有鉴于此,斯宾诺莎推出的第一个命题是:“我们的心灵有时主动,有时被动;只要具有正确的观念,它必然主动,只要具有不正确的观念,它必然被动。”[3]98对此他的说明是,所谓正确的观念,指的是观念出自于神。但另一方面,我们心灵中的不正确观念,在于神却是正确的。这里涉及《伦理学》第二部分命题十一的绎理。即是说,有鉴于人的心灵是神无限理智的一部分,故而当人说,我们的心灵看见这物那物时,他不过是说神具有这个或那个观念,因为神不但是人的本性即心灵本质所在,而且同时借人的心灵而具有个别事物的观念。是以人的心灵有时一叶障目,不能正确认识事物。由此得出的推论是:心灵具有不正确的观念越多,便越受情欲支配而不能自我控制,那是被动情感。反之,心灵具有越多正确的观念,人便越能自我控制,那是主动情感。故有命题二:“身体不能决定心灵,使它思想,心灵也不能决定身体,使它动或静,更不能决定它使它成为任何别的东西,如果有任何别的东西的话。”[3]99

斯宾诺莎对于这个命题的说明,依然同自由意志了无相干。个中原委是他认为一切思想的样式都以神为本因,决定心灵思考的另一种观念样板,而不可能是身体。反之,身体行为同样无涉思想,其静止与运动,必起因于另一物体。而此一物体的静与动,又取决于第三个物体,如此环环上推,最终还是追溯到神,而与心灵没有关系。所以,身体不能决定心灵使其思想,心灵也不能决定身体使其或动或静。一切终将归因于神或者说自然的法则。这里斯宾诺莎讨论情感因果、主动和被动,无疑是提出了一种身心平行二元论。

斯宾诺莎的情感理论以对情感的细致分类而著称。比较笛卡尔《论心灵的情感》中推出的六种基本情感,以及霍布斯《利维坦》中言及的七种基本情感,斯宾诺莎的归纳更简约。他论断人类的情感可以概括为快乐、痛苦、欲望这三种最基本情感。命题五十六即为:“刺激我们的对象有多少种类,它们所引起的情绪就有多少种类:快乐、痛苦、欲望,和一切由这三种情绪组合而成的情绪(如心情的波动),以及从这三种情绪派生出来的情绪(如爱、恨、希望、恐惧等)。”[3]144斯宾诺莎这里所说的“情绪”,也就是通俗层面上的情感,即英文中的emotion。反之,affect在上文中则是作动词用,即开头的“刺激”一语。贺麟先生在译《伦理学》这一部分时,虽然考虑到哲学的严谨,有意识用情绪、情感、感触、刺激等不同语词来对译斯宾诺莎的affectus和affectiones,但是在中文语境里咬文嚼字,实际上只能流于文字游戏。是以本文尽可能按照语言约定俗成的通理,沿用“情感”一语来展开叙述。从以上欲望、快乐、痛苦三种原始情绪,或者说基本情感出发,《伦理学》中斯宾诺莎根据它们的不同组合,一共枚举了48种情感。择要举例如下:

1.欲望(cupiditas)是每一个人的本质自身,就人的本质被认作为人的任何一个情感所决定而发出某种行为而言。

2.快乐(letitia)是一个人从较小的圆满到较大的圆满的过渡。

3.痛苦(tristitia)是一个人从较大的圆满到较小的圆满的过渡。

4.惊异是心灵凝注于一个对象的想象。

6.爱是为一个外在原因的观念所伴随着的快乐。

12.希望是一个不稳定的快乐。

12.恐惧是一种不稳定的痛苦。

23.嫉妒是一种恨,此种恨使人对他人的幸福感到痛苦,对他们的灾殃感到快乐。

44.好名是追求名誉没有节制的欲望。[3]150-162

每个人的本质和本性各不相同,每个人的欲望也各不相同。所以,一切情感都与快乐、痛苦和欲望相关联。《伦理学》中斯宾诺莎逐一界说48种情感对近年情感理论的心理学建构影响巨大。快乐、痛苦和欲望就像可以调配出万紫千红的红、黄、蓝三原色,48种情感说到底都可还原到上述三种基本情感的不同组合,由这三种原始情感派生而来。

由于各种情感均由特定的对象引发,对象性质不同,被影响产生的情感性质也不相同。像上述之爱、恨、恐惧、心情波动都是如此。斯宾诺莎对于命题五十六的说明便是:有多少种影响我们的对象,就会引起我们多少种欲望。而在爱和欲望的情感中,有一些是最突出的,如好吃、酗酒、性欲、贪财和野心。它们是如此强大,以至于我们看不出有与它们相反的情感。固然,我们会提倡对好吃、好酒和好色的节制、清醒和贞操,但是节制、清醒和贞操不是情感,而是表示心灵克服这些情感的力量。而说到底,有鉴于上帝的活动力量是无限的,一切增强生命活动力量的情感,都导致更大的圆满。情感永远是在与他人互相抵牾和协调的关系之中,变化着呈现出不同状态来。唯其如此,斯宾诺莎在反对笛卡尔所谓在大自然中可以享有独特法则这一理性主义立场的同时,接续了笛卡尔的另一个传统,那就是希冀从第一因来解释人类的情感。简言之,人类的所有情感都将是自然规律的产物。正因为反对以自由意志来解释情感,斯宾诺莎标举神或者说自然法则来证明情感的缘起和流变。这一自然主义的情感理论,无疑是给近年“情感转向”馈赠了一个科学主义的传统。但是问题依然存在:首先,人类的精神现象的所有谱系,如何以及是否足以由外部因素来作充分解释?其次,人类的欲望和情感既然作为自然的一个组成部分,它们如何同我们的内心经验互动互生?这一切,将由斯宾诺莎的后继之人作出不同应答。

在迈克尔·哈特看来,斯宾诺莎主要是在两个方面影响了当代情感转向研究。其一是以身体的行动能力平行于心灵的思考能力;心灵不可能无条件地决定身体的行动,反过来身体也不可能无条件地决定心灵的思考。这为当代心/身二元关系的思考,无疑提供了一个更深入的研究动力。其二是行动能力与感触能力的联系。既然心灵的思考能力与外部观念的接受相关,身体的行动能力与对其他身体的感受相关,且感触情感愈深,行动能力就愈强,那么斯宾诺莎的情感(affect)概念,就同时包括了主动和被动、施与和感受两个方面。换言之,情感可以是取决于内因的行动,也可以是取决于外因的激情即被动的情感,或者说情绪。这又回到了心/身二元论中间的复杂关系。故此:“斯宾诺莎的这一情感视野给予当今研究的中心挑战,因此在于这个事实,即情感横跨在心灵与身体、行动与激情的分野之上。情感给这两种分野:心灵的思考能力和身体的行动能力之间、行动力量与感触力量之间,都提供了一种疑窦丛生的联系。”[1]x-xi之所以疑窦丛生,是因为心灵将不复具有对身体和情感的压倒和控制力量。身体和情感将开口言说自身。当我们心灵有所思之际,身体能不能驯服配合有所行动,是笼罩在层层的疑云之中了。

三、《千高原》言情感

克劳馥认为她“生物媒体”的身体构想是延续了社会学家布莱恩·马苏米的情感研究传统。马苏米以英语译出多部法国当代名著蜚声,包括利奥塔的《后现代状况》和德勒兹、伽塔里的《千高原》。马苏米本人在为《千高原》所作的译序中指出:《千高原》是旨在建构一个平滑的思想空间,这在哲学史上早有先例,斯宾诺莎称之为“伦理学”,尼采把它叫做“快乐的科学”,阿尔托叫它“桂冠无政府状态”。对于布朗肖,它是“文学空间”,对于福柯,那就是“外部思想”。而德勒兹与伽塔里的这本书的特点之一,便是两人张扬的游牧思想并不限定在哲学,或者说,此种哲学可以具有形形色色的多重形式。如电影制片人和画家,就其打破常规,探索了各自领域的潜在内涵而言,同样也是哲学思想家。而在严格的形式层面上来说,正是数学和音乐,创造了平滑空间中的最平滑形式。所谓平滑空间,马苏米指出,德勒兹和伽塔里的这个概念界定出了这样一种空间,其间从任何一点出发,都可以直接通向任何一个其他的点,而不必经过中间的点。是以引导出一系列真正的哲学问题,因为它们超越了数学的范畴。德勒兹和伽塔里不复囿于习俗和领土的游牧思想,正是这样一种平滑空间的典型产物。

在《千高原》的“翻译注解与致谢”中,马苏米开篇谈的便是情感。以下这段话为各家情感理论叙述所必录,是从斯宾诺莎到德勒兹和伽塔里情感理论的一个经典性说明:

情感/情状(affect/affection)这两个词都不是指个人感觉(德勒兹和伽塔里笔下的sentiment)。L’affect(斯宾诺莎的affectus)是施与情感和感受情感的一种能力。它是一种前个人的张力,对应于身体的一种经验状态向另一种状态的过渡,喻示身体行动能力的增强或减弱。L’affection(斯宾诺莎的affectio)被认为是两个身体遭遇的每一种此类状态,其一是施与情感的身体,其二是感受情感的身体(最广泛的意义上说,还包括“精神的”或“观念的”身体)。[4]xvi

在《千高原》第12章“论游牧学:战争机器”中,德勒兹和伽塔里以德国剧作家亨利希·冯·克莱斯特所撰悲剧《潘特西莉亚》为例,阐述了希腊文化中的情感特征。潘特西莉亚是希腊神话中的亚马逊女王,因为狩猎中不慎杀死姐姐希波吕忒,万念俱灰,只求一死,乃率12位亚马逊女兵加盟特洛伊。战场上潘特西莉亚奋勇杀敌,先是对阵埃阿斯,直至阿喀琉斯亲自出马。阿喀琉斯的标枪迅疾如雷电,当胸洞穿了潘特西莉亚连带她的坐骑。洋洋得意的阿喀琉斯方才还在嘲笑对手自不量力,可是挑开尸身头盔,发现绝色美貌,顿时大惊失色,悲不自胜。德勒兹和伽塔里认为,《潘特西莉亚》中,阿喀琉斯已经同他的力量分离开来:战争机器已经传到亚马逊人一边,她们没有国家,是清一色的女性,她们的正义、宗教和爱全部是按照战争模式组织起来的。亚马逊女战士们犹如闪电,出没在希腊和特洛伊这两个国家之间,一路所向披靡。由此来看,潘特西莉亚就是阿喀琉斯的化身,两人对阵就是天意,阿喀琉斯固然身不由己联姻战争机器,同样也身不由己疯狂爱上潘特西莉亚,这就背叛了作为旧国家和新国家化身的阿伽门农和尤利西斯。

德勒兹和伽塔里进而指出,克莱斯特的这部悲剧通篇都在歌颂战争机器,在一场一开始就注定失败的战斗中,以它来对抗国家机器。问题是,在国家得胜之时,战争机器是不是又命中注定陷入这个两难选择之中:要么成为国家机器规规矩矩的战争组织,要么转而反抗自身,成为一个孤独男人和孤独女人的双重自杀机器?两人注意到,国家思想家如歌德和黑格尔,都把克莱斯特视为怪物。所以克莱斯特一开始就没戏。可是,为什么最神秘莫测的现代性偏偏青睐于他呢?这就涉及情感的问题:

克莱斯特这出戏的秘密不复在于内在形式内部的内容,相反,它生成为一个形式,同一于始终外在于它的外部形式。同样,情感也从某个“主体”的内在性中脱颖而出,剧烈投射到纯粹外在性的周围环境之中,它赋予情感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如离弦之箭:爱或恨,它们都不复是普通情感,而成为情状(affect)。这些情状是生成—女人、生成—动物战士(熊、母狗)的无数例证。情状如箭般穿透肉体,它们是战争武器。情状的解域速率,甚至梦境(汉堡王子的梦、潘特西莉亚的梦),也通过某种接力和插入系统,给外在化了,后者都是属于战争机器的连接。[4]356

这里德勒兹与伽塔里在谈战争机器中情感的高度强化和激化,认为它正是克莱斯特这部悲剧的成功秘诀所在。情感在这里不复是普通的心理的情感或情绪即feeling或emotion,而是充分强调主动和被动的affect和affection。不论我们约定俗成地依然把它叫做情感也好,还是为了以示区别把它叫做情状也好,从外部环境的影响来解释情感,这正是斯宾诺莎的传统。德勒兹和伽塔里称赞克莱斯特是文学中发明了情感的这一外在性来源的第一人。故而紧张不安,便是“这情感对我太强烈”;闪电,便是“这情感的力量席卷我而去”。要之,“自我”不过就是一个其行动和情感都彻底去主体化的人物,甚至他是生是死都无关紧要。

情感既然在去主体化哲学中得到界定,必然更多带上一层神秘意味。《千高原》第12章“一位巫师的回忆I”一节中,德勒兹和伽塔里对情感本身给出了一个定义,时当两人读到德国前浪漫主义作家莫里茨不是为死去的小牛感到身负责任,而是有感于死去的牛犊给了他难以置信的感受,感受到一个未知的神秘自然。那不就是情感(affect)吗?“因为情感不是一种个人感觉,也不是一种特征;它是某种集合力量的实现,将自我抛入跌宕剧变,令它旋转不休。”[4]240这就是说动物给予人的狂暴情感,用德勒兹的术语说,它有如可怕的龙卷风,将人引向闻所未闻的生成。在同一章的“一位斯宾诺莎主义者的回忆II”这一节中,德勒兹与伽塔里明确表示向斯宾诺莎的《伦理学》致敬。两人指出情感就是生成:

情感就是生成。斯宾诺莎问:身体能做什么?我们管身体的纬度叫做情感,它是在某个特定力度,或者毋宁说在这一力度的极限内部得以运作。纬度系由某种能力麾下的高强度部分组成,经度则由某种关系麾下的广延部分组成。我们会避免根据其器官和功能来界定身体,同理,也会避免根据“种”或“类”的特征来界说它。相反,我们会尝试计数它的情感。这一类研究叫做道德体系学,斯宾诺莎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写了一部真正的“伦理学”。[4]257

德勒兹和伽塔里有意将他们的生成理论嫁接到斯宾诺莎伦理学情感谱系上。两人重申在外部力量的高强度网络中来界说情感,并以计数情感为身体定义的先导。我们不会忘记,斯宾诺莎《伦理学》就计数了48种情感,然终归为欲望、快乐、痛苦三种原始情感。

德勒兹在其《道德体系学:斯宾诺莎与我们》一文中,进一步阐发了斯宾诺莎情感如何在不同身体之间互动的基本观点。他重申情感就是一个身体影响其他身体以及被其他身体所影响的能力。但这一能力是与心灵的知识获得有关的。我们的知识怎样给整合到情感的施与和感触能力中,用德勒兹的话说,便是“快速和慢速的一种复杂关系,它见于身体,同样见于思想。这是一种施与情感与感受情感的能力,从属于身体或思想”。[5]适因于此,有人这样比较了德勒兹和19世纪美国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的相关情感思想。按照其《情感是什么?》一文的描述,其理论可以归纳如下:(a)我感觉到一头狮子;(b)我身体发抖;(c)我害怕。换言之,身体本身感觉到了情感的触发点;由此导致运动,即发抖;然后将之命名为一种认知状态,即害怕。但是德勒兹的序列有所不同:(a)情景的感知;(b)身体的感触,即情状;(c)意识或心灵的情感。[6]德勒兹的序列或许流于抽象,但是很显然,斯宾诺莎所知与所行、心灵与身体之间的复杂平行关系,无疑是得到了更进一步的阐释。

美国文化研究学者劳伦斯·格罗斯伯格在他题为《情感的未来》的一篇访谈中,回顾了他对德勒兹的浓厚兴趣始于20世纪80年代。从《反俄狄浦斯》开始,他就读得非常仔细。他喜欢德勒兹和伽塔里犀利的反康德哲学,认为它连接到另外一种现代性,或者说一种现代性的多元性。他表示不愿意像一些学者那样,对于德勒兹和伽塔里以及福柯,只择其一点,不及其余,至少某些关于“治理性”(governmentality)的著作,就是这等做派。反之,他愿意以多元开放的视野来接受他们的词汇和工具。在他看来,德勒兹和伽塔里从《反俄狄浦斯》到《千高原》,显示的一个突出问题便是探究是何种机制,以不同方式从虚拟之中生产出真实或者说现实。在被问及“情感”(affect)是否一如理论所言有助于当代人摆脱困境时,格罗斯伯格的答复是肯定的。他认为几凡发生的时间为表征所无能为力,那么我们便可以将之描述为“情感”(affect)。他指出,《千高原》中有专门章节讨论指意问题。不同的机械组装产生不同的效果。这是福柯的观念,是德勒兹的观念,也是斯宾诺莎的观念。这些效果(effects)中有一些有用的部分可以组合起来,叫做情感(affect),但是接下来的工作不可或缺,那就是分析指意的特定畛域以及由此产生的特定机械效应。这样来看,情感转向应是水到渠成,对此格罗斯伯格说:

另一方面,有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为什么“affect”以及诸如情绪(emotion)、身体等其他概念,在大西洋现代思想的主流中长久被人忽略。我认为这方面的回答就像女性主义者表明的那样,部分是无疑在于妇女低人一等的联想,其前提是性别差异通过一系列二元差异来显现自身:理性对情绪、心灵对身体等等。我认为这是部分的回答,但仅仅是部分。另一方面,一笔勾销作为理论范畴的情感,并不局限在欧洲现代主义之中。另一方面,欧洲现代主义中也有一些契机,一些重要的契机,其中某种affect概念(通常异于单纯的emotions,或较后者更要广泛)理论化的努力也显示了对主流传统的关键性中断。我觉得我们必须以更复杂、更多元连接的方式来思考这段历史。[7]

这段话是访谈,所以表述比较随意,例如用了太多的“另一方面”,但是传递的意思很清楚,那就是情感理论过去是被长久忽视了,但是如今它开始张口说话了。它将叙述出一段使我们主流文化大吃一惊的情感自己的历史。在这段历史中意志的作用显得苍白,我们的身体在主动和被动,在身体和身体之间激发传染的情感,将义无反顾地伸张自己的理论权利。它可能是唯物主义的、自然主义的,甚至矫枉过正机械主义的,但是没有疑问,它终将彰显出有异于欧洲主流传统的另一种现代性来。

[1]Michael Hardt.Foreword:What Affects are Good For[M]//Patricia Ticineto Clough,Jean Halley.The Affective Turn:Theorizing the Social.Durhan,London:Duke University Press,2007:ix-xiii.

[2]Patricia T Clough.The Affective Turn[M]//Melissa Gregg,Gregory JSeigworth.The Affect Theory Reader.Durhan:Duke University Press,2010:206-225.

[3][荷兰]斯宾诺莎.伦理学[M].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4]Gilles Deleuze,Félix Guattari.A Thousand Plateaus: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M].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7.

[5]Gilles Deleuze.Ethology:Spinoza and Us[M]//Jonathan Crary,Sanford Kwinter.Incorporations.New York:Zone Books,1992:625-633.

[6]Elspeth Probyn.Writing Shame[M]//Melissa Gregg,Gregory J Seigworth.The Affect Theory Reader.Durhan:Duke University Press,2010:71-90.

[7]Lawrence Grossberg.Affect’s Future:Rediscovering the Virtual in the Actual[M]//Melissa Gregg,Gregory J Seigworthed.The Affect Theory Reader.Durhan:Duke University Press,2010:309-338.

On Theoretical Resources of“Affective Turn”

LU Ya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Fudan University,Shanghai200433,China)

The“affective turn”which has gained enormous attention in recent years,has turned its focus from emotion of everyday life into the philosophical inquiry,including the causal relations between affects and body,of which the“biomedia”body is but one example.According to Spinoza,affect is defined as themodifications of the body;While body cannot determinemind to think,neither canmind determine body tomove and everything will go back to the law of nature.Similarly,Massumi’s definition of affect as the abilities to affect and be affected also focuses on bodily experiences.In AThousand Plateaus,Deleuze and Guattari took the example of Penthesilea,a German tragedy at the early of 19thcentury,to expound the affective features in Greek culture,regarding affects as a form of becoming,and holding that the success of the playlies in the intensifications of affects in thewarmachine.Lawrence Grossbergmay be right:the“affective turn”could be amaterialism,a naturalism,or even amechanism,but itwill eventuallymanifest a different postmodernism from the Europeanmainstream tradition.

affective turn;Hardt;Crawford;Spinoza;Deleuze

I0-05

A

1007-6522(2017)01-0030-09

10.3969/j.issn 1007-6522.2017.01.003

(责任编辑:魏琼)

2016-08-01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14AZD099)

陆扬(1953- ),男,上海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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