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的尴尬及问题性建构

2017-04-02 19:17:24
山东社会科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文艺学文论哲学

高 楠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

·文艺美学研究·

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的尴尬及问题性建构

高 楠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

马克思主义文论在当代中国文论中占据重要位置。中国国情及中国历史发展状况,使马克思主义文论与马克思主义一样,获得国家权力性守护、坚持与强调。与此相比,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的前一段状况却因尚待繁荣而尴尬。这是一种历史性尴尬。社会变革的时代语境为马克思主义文论创新与繁荣提供了广阔思路并推进着研究的深入。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与文艺学关系问题上,先后展开认识论文论转化为审美反映论文论的思考、对文艺学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根据进行开放性理解与思考,及用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文艺学问题的思考等。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的理论建构,则在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的体系性问题、审美意识形态问题、马克思主义文论的时代性与民族性建构问题等问题性建构中收获成果。

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论;问题性建构

2015年,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开始转热的一年,这与“中国特色”“中国梦”“中国马克思主义”的理念性强调密切相关。新时期至2015年,集中体现着中国社会转型由滞涩到突进阶段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建构的时代特点,这一阶段的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为接下来的中国文论发展累积了宝贵的理论资源,因此成为需给予历史阶段性研究的重要理论课题。

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是中国现当代主导性文论的奠基理论、生成理论以及主导性的构成理论。马克思主义文论在中国文论建构中这一主导性位置的取得,并不仅是理论自身的事,更是中国现当代历史实践的结晶,即民族生存状况、政治状况、经济状况、文化状况、文学状况等综合作用下的历史选择。这使得马克思主义文论在现当代中国文论建构中所获得的主导地位,具有历史合理性。新时期至2015年,马克思主义文论在中国文论建构中所处的地位及所进行的研究与建构,也同样经历着转型过程。这期间,多元化的文论建构,无论哪一元,都盘根错节地关联着马克思主义文论,它是文论多元建构随时在场的幽灵。概述马克思主义文论这段时间的问题或状况,其意义不仅在于马克思主义文论本身,更在于当下多元化的文论建构。

一、社会转型新时期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的历史性尴尬

上世纪初,中国革命领袖们把经典马克思主义作为疗救、拯救国家与民族疾患的理论经典引入中国,此后,虽然知晓并理解马克思主义的人并不多,但马克思主义在接受群体中却获得虔诚信仰与追随,甚至很多人前赴后继地为之付出生命。之后,随着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事业日渐壮大、节节胜利,以马克思主义为信仰的人越来越多,马克思主义至高无上的理论地位在革命党人中无可置疑。与这一无可置疑相对应,马克思主义构成部分的马克思主义文论,在中国革命文论建构中的主导地位同样无可置疑。尽管这种无可置疑在当时很长时间里是建立在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缺乏深刻理解的基础之上的。

建国后,马克思主义被神圣化,但被神圣化的马克思主义并不是马克思主义的体系性的理论,而是实用选择性的及政治强化性的。这样的选择与强化,使马克思主义被断章取义并经常作为教条而运用。其实这种情况在革命时期便不断出现,对此,毛泽东曾以极为严肃的态度斥之为教条主义,并列入党的作风建设的必反之列。被实用化与政治化的马克思主义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极端政治化而被推上极端政治的“圣坛”,成为极端政治的理论守护神。当“文化大革命”作为党和国家的巨大灾难被结束时,作为极端政治理论守护神的马克思主义也就随之而从“圣坛”跌落,在对于政治的社会性逆反心理中,马克思主义笼罩着被逆反的阴影。

在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的几年时间里,马克思主义被小心翼翼地进行着拨乱反正的研究。从根本上说,大家都知道是马克思主义指导着中国共产党从小到大、从弱到强,战胜顽敌,赢得新中国成立;同时,大家也知道,就中国的民族生存状况及国情而言,中国历史地选择了中国共产党,中国共产党也以兴族立国的形象赢得了中国历史的选择,这合于并体现出历史发展的必然性。因此,揭示并实现着这一必然性的马克思主义理所当然地受到中国共产党执政下的中国学术界的尊重和虔诚研究。然则,历史并不是线型因果链,当“文化大革命”这样的政治灾难是打着马克思主义旗号而殃及全国,殃及千家万户,并且以灾难而被终结时,作为旗号的马克思主义该怎样面对尊重与虔诚的追随者与研究者们呢?固然,被政治灾难旗号化的马克思主义是断章取义的马克思主义,是歪曲的马克思主义甚至是背叛的马克思主义,但这样的马克思主义在当时是被当作经典与权威而论证与坚持的,它曾经以不容置疑的权威性而号令全国、号令三军。为此,在拨乱反正及此后一段时期内,它被不谈或少谈,被小心翼翼地绕过,这不是否弃而是畏惧。但对于它的学术淡漠也因此而来,这种淡漠导致深层研究的门前冷落车马稀。这种情况也见于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而且持续了很长时间。2008年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第五届年会上,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的丁国旗在提交大会的论文中表达了类似感受,他以切身体会举例说:“2007年下半年,笔者曾应某全国核心刊物之约组织一期关于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美学方面的稿子,但令人失望的是,我问过几位多年从事马克思主义文艺学或美学研究的学者,他们都委婉地拒绝了我的求稿约请,理由是他们已基本离开了该领域的研究,学术兴趣已移往别处。作为我国文艺领域的一直占据主导地位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本该是一个大有可为的阵地,但可惜,目前研究队伍与实力已不如前,许多在此领域有成就的老先生正在陆续退出,而中青年学者却没有及时补上,出现断层现象”*丁国旗:《对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研究的一点思考》,载《理论创新时代:中国当代文论与审美文化的转型》,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年版,第323页。。丁国旗的切身感受,不乏那段时间里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的实在根据。此之后至2015年这段时间,马克思主义及其文论研究走着一个由冷渐暖的路程,研究呈多元展开之势,尤其是对西方马克思主义及其文论的研究,逐渐由梳理转入有深度的批判。不过,也不能不看到这类研究中显露出两个冷落的方面:一是经典马克思主义的重读,没有在社会转型的时代语境中要点性及特征性地展开,一些重要的理解与阐释思路,比起1980与1990年代,没有更大推进;二是与当下社会实践紧密结合的研究缺乏深度与力度,教条主义及浅尝辄止倾向仍时有所见。

马克思主义多年来一直被坚持为中国立党强国思想的理论基础,并一直通过各种政治渠道、传媒渠道、学术渠道、教育渠道传播与坚持。这样的基础性坚持与当下这样的学术研究状况是不成比例的,这使马克思主义及其文论境遇有一些尴尬。当然,称这种情况为尴尬并不是否定近年来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的成就,仅2008年文论界就分别在北京和天津召开了三次全国规模的密切关系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学术会议,近年来,各种名目的文学理论或美学会议,也都有关于马克思主义文论的论文宣读与展开讨论,新世纪以来出版的马克思主义文论专著不下百部,这些研究实践与研究成果确实令人欣喜。这里所说的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状况的尴尬,是相对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无可取代的理论地位与对于它的理论研究规模与研究力度之间存在很大不对应性或者反差而言的,其中原因需要认真思考。

探究这种尴尬境遇的原因,就研究群体而言,其中似乎有一种对于马克思主义及其文论的虚幻想象效应。即概念化的马克思主义与它在中国近几十年来的境遇被一些研究者们融合为一个正襟危坐、令人敬而远之的马克思主义幻影,他们又进而被这一幻影所影响或左右。而这种虚幻想象效应1970年代末以来又经历了四次强化,一次是在拨乱反正过程中面对走向极致的教条主义强化,这次强化使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耳熟能详的马克思主义经典话语因其被教条化并带来严重后果而形成普遍性的理论冷淡;第二次是进入1980年代普遍出现的逆反心理,这主要是对于此前极端政治化的社会心理,由于马克思主义被极端政治化作为引经据典的出处,因此引发极端政治被害者们的逆反;第三次来自于西方文论的大量引入,叔本华、尼采、柏格森、弗洛伊德、胡塞尔、海德格尔等先前曾被封闭于中国国家意识形态之外的思想家及其著述,作为新鲜而且强大的思想理论力量,很快形成国内学术界关注、读解、研究、转用的热点,这使得正处于理论淡漠及逆反中的马克思主义被进一步疏远,学界的理论热情被大量分流;第四次强化,是改革开放国策的进一步实施,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比起先前的共产主义乌托邦更现实而有效地在国人面前、在思想理论界面前展开,于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与当下化问题便尖锐地提出来,而问题被这样提出本身就隐含着一种批判力量,即先前被作为普遍真理而接受的经典马克思主义须接受当下实践检验并在实践中进行思想理论的创新,马克思主义理论话语的权威性因此也受到检验。而这四次强化又不是先后排列、递次发生的,它们一经发生便都与后来的强化原因相互作用、同时共存,转化到新的强化原因中去。这导致时至当下紧密结合中国社会实践的马克思主义及其文论研究难以深入,进一步的反思也有待展开。“我们试图建构的当代形态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并没有形成,许多过去已经探讨的问题,认为已经说清的问题,现在发现有些并没有说清,具有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也主要是一个空架子,缺乏实际的内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中国化仍然是任重而道远”*丁国旗:《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30年》,载《新中国文论60年》,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104页。。这类评价,道出了以马克思主义为立党强国理论基础的我国学术界在马克思主义及其文论方面的研究境况。

二、新时期以来马克思主义文论的理论基点研究

如上所述,大规模社会转型以来马克思主义及其文论研究处于不温不热的境遇,这体现在理论建构中就是体系性研究成果凤毛麟角,范畴或命题研究虽间或有之但系统性深入尚待努力,问题性阐发的文章不少但缺乏理论体系支持,多属零散之作。而在研究状况上,类似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式语境当然谈不上,研究中的对话与争论也很少见。在理论与实践的转换关系上,缺乏相互关联的紧密性及灵活有效的转换机制,常止于理论对号与表面化的实践验证,有力度的理论提升及创新和鞭辟入里的实践剖析以及实践引导成果尚不多见。

不过尽管如此,新时期以来有理论价值的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工作仍在推进,这一推进集中体现于马克思主义文论的理论基点研究。这一基点的核心问题,即如何理解与处理马克思主义文论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关系问题。这一关系问题之所以会在1980年代以后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中成为重心,概括地说主要是因为:其一,历史地看,接受马克思主义文论的中国文艺学研究者,是为了革命目的而传播与研究马克思主义文论的,而且他们是通过对于马克思主义思想理论的接受才进而传播与研究马克思主义文论的,马克思主义思想理论的哲学根基——辩证唯物论,成为马克思主义文论最初被奠定的理论基础;其二,在前几十年中被不断强化的马克思主义文论的政治功能,总是从辩证唯物论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角度获得理论阐发与坚持,并因此形成其理论形态;其三,在“文化大革命”的极端政治论时代,文学理论的极端政治论的强行实施鲜明地打着辩证唯物论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旗号;其四,由于上述三点原因,马克思主义文论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关系问题成为一个不断地产生问题但又一直未予深入思考并有力解决的问题,对这一问题淡化、回避、不多谈,一段时间里成为马克思主义文论建构的普遍性态度,这更导致了这一问题的复杂化。而马克思主义文论的众多问题,从历史到当下,又都与这一问题密切相关。这便使马克思主义文论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关系问题成为一个重大的、活跃的母题。近年来,文学理论界开始直面这一重要问题并就此展开了不同程度的思考。下面,就近年来对这一问题的求解情况作以概述。

(一)马克思主义文论与哲学关系思考的体系性实质

马克思主义文论经过几代学者的上百年建构,已形成一套特色鲜明的理论命题、理论范畴及阐发这类命题与范畴的理论话语。当下,文学理论虽正在进行多元建构,但马克思主义文论的那套命题、范畴及话语,仍在很大程度上为各方面建构所共享与共用。于是,一个重要的理论问题便不断在马克思主义文论的理论建构及其共享共用中,以一种随时在场的困扰性发挥作用,这个问题便是马克思主义文论的体系性问题。

众所周知,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没有为后人提供系统的文论文本,他们的文论研究是基于他们深厚的文学修养,或是进行于特定的文学文本批评,或是阐发于对他们来说更为迫切也更具有当时的时代重要性及理论重要性的非文论问题的论证之中,而且,即便是特定的文学文本批评,也主要不是出于文学或文论需要,而是出于他们认为更重要的其他理论需要。这种情况决定着后来的马克思主义文论或文艺学的研究者与建构者们,总免不了要在马克思主义文论或文艺学的体系性问题上思考与论辩——除非他们压根不想或不懂得体系性地展开各自的思考与论辩。而当研究者与建构者们不断地与体系性问题相遇时,经典作家并没有提供系统的文论文本这一现实,就引发了后来旷日持久的马克思主义文论的体系性寻觅与确认。寻觅与确认当然不能进行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各种理论文本之外,而在他们的理论文本之中,那些政治学的、经济学的、社会学的等等论述,其领域的专对性当然又与文学及文论很远,而贯穿于其中的哲学思想,即马克思主义哲学——尽管经典作家同样没有专论性的哲学文本,但作为哲学思想,它在经典作家理论文本中的生成性、依凭性及贯通性则是可以系统地把握的。这种情况,使得不断寻觅与确认马克思主义文论或文艺学体系性的研究者或建构者们,很自然地便把探询目光集中于马克思主义哲学之上,因此可以看到,后来的马克思主义文论建构中融入了很多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思考与阐发。但随之而来的困难在于,马克思主义哲学不仅自身的体系性是尚待阐释的因而是开放性的,而且,哲学思想体系如何在具有明显的学科领域差异性的文学及文艺学领域获得体系性转换——文学及文学的领域性规定着它们的理论建构必然要合于其领域规定性——是一个难以绕开的理论问题。这一理论难题,随着社会转型所引发的文学及文艺学的学科领域性变化,面临新的语境及理论问题的促迫。由于这类促迫对于马克思主义文论的研究者与建构者而言,其实是落入他们研究与建构其中的马克思主义文论的体系性中的,如文学意识形态论、文学功能论、文学创作方法论、文学生产论等,它们都在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中被构成、提出并规定,因此,由之引发的马克思主义文论与哲学关系的思考就其实质而言便是体系性的。

马克思主义哲学概述着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对于世界、对于人、对于人与世界关系的理解,以及达到这些理解的途径、方法。马克思主义文论以文学及文学历史实践为研究对象,当然离不开对于世界、人及人与世界关系的理解,这规定着马克思主义哲学是马克思主义文论的理论基础。在如此紧密的二者关系问题上,曾历史性地出现过错位情况。错位的原因主要是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简单化、实用化、庸俗化理解,即从马克思主义那里简单化地抽取出基本理论命题,将之与当时中国的历史实践进行简单、直接地对照,得出简单化、绝对化的结论。如坚持唯物论就是坚持革命,而不坚持唯物论就是反对革命等。由此,唯物论的认识论便从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论中剥离出来,被提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冠名高度同时也成为革命的标牌。对辩证法的理解与强调也是这样,掌握与解释世界、改造世界的方法,被简单化为分析革命形势、坚定革命信心的方法。后来,随着革命胜利,精神敌人的革命设定已意义淡化,但这并没有淡化代表着历史进步的物质力量的人民群众,仍然在唯物论的认识论中延续着唯物即革命的地位;而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包括艺术的关系,也常常被理解为直接对应的矛盾关系;在这样的理解中,很多交叉的、缓冲的、不断转换的关系,便被遮蔽起来,于是,辨证地面对矛盾的通变态度,又使辩证法成为简单化处理社会矛盾、在居安思危中不断唤起复辟警觉的基本方法。如此理解的辩证唯物论的认识论被提升到政治哲学的至上高度,并不断用强大的政治手段予以强化。

这种情况反映在文艺学中,从马克思主义实践论抽离的唯物论的认识论就成为不容置疑的理论立场,辨证展开的历史唯物主义也就成为文学理论体系建构及读解与批评文学作品的方法论根据。这里的问题在于,尽管马克思主义文论离不开马克思主义哲学根基,不过,根基性关系却并不是直接对照与套用的关系,更何况此前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简单化、实用化、庸俗化理解又并不切合马克思主义的哲学精髓。由此,便导致在很长时间里,马克思主义文论不过是简单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图解。这种历史状况在当下已引起关注和不同程度的反思,于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与文学理论关系的思考便成为文学理论界近年来的重要思考。问题的复杂性在于,在这一思考中,此前读解的辩证唯物论的认识论却较少被历史性地反思,而往往仍在简单化的意义上被坚持为各种思考的根基。

(二)认识论文论演化为审美反映论文论

各方面学者在研究中愈来愈认识到,先前所坚持的认识论文论,忽略或者压抑了文学活动的能动性。但出于对马克思主义的延续性理解,此前唯物论的认识论立场又一定要坚持,于是就有了由认识论文论向审美反映论文论的转变。这一转变的实质是文艺学对简单化的哲学认识论的突围。在这一转变性思考中代表性的论述当属钱中文对于审美反映的创造性本质的阐发。钱中文坚持精神世界归根结底是物质世界的认识或反映这一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基本观点,他从马克思主义哲学命题在文艺学领域的具体化与特征化角度,揭示哲学认识论在文学及文艺学领域的特殊形态,提出“审美反映”这一重要概念,并以此代替被简单化地套入文艺学的哲学认识论或反映论。他认为,审美反映论是对生活从审美角度所作的特征性发现、选择与提炼,同时,也是审美主体对于这一发现、选择与提炼的特殊的审美心理反映。这已不仅是以审美为特征的认识,而且是伴随着感情体验、想象生发、意志坚持及与之相关的综合评价。在审美反映论的基础上,钱中文又将审美反映纳入意识形态思考,指出文学审美意识形态的逻辑起点不是意识形态,而是“审美意识”。针对学界对审美意识形态的“审美加意识形态”质疑,他阐释说:“提出审美意识形态说,试图从发生学、人类学的观点,揭示文学的原生点及其在历史发展生成中的自然形态;讨论人类审美意识的形成和发展,历史地生成口头语言形式的审美意识形式——前文学,遂后融入蕴涵了文化精神的语言文字结构,进而历史地生成为现代意义上的文学审美意识形态”*《钱中文文集》第二卷,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395页。。显然,这是旨在为文学的审美反映确认一个历史综合的通达视野,并进一步贯彻马克思主义哲学认识论的精神活动是物质活动的能动反映这一理论基点。在审美与意识形态的融通中,钱中文强调了三个要点:即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审美反映,文学的审美反映是融合着人的生存整体的综合反映,以及这一反映乃是随着社会演进而展开的历史反映。由此,钱中文用审美反映论通融了此前简单化的认识论,使文学活动的主观能动性在其审美特征中获得理论的合法性。

类似观点,在童庆炳主编的《文学理论教程》中也被提出并阐释。这部教材认为马克思主义认识论或反映论从根本上确定了文学是生活反映这一理论基点。该教程在哲学认识论的根本性与文学审美的特殊性之间,探寻调和、通融的路径。教程对文学反映的特殊性,即“艺术地掌握”世界,提出“把文学艺术看成是‘审美意识形态’意味着文学艺术是社会意识形态的变体,它既有意识形态的性质,又具有审美的性质,是两者的有机结合”。*童庆炳主编:《文学理论教程》(第四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6页。由此,审美意识形态便在文学认识论与文学特征论之间,获得理论属性,其实这也是钱中文提出审美意识形态论的初衷。在该教程中,审美意识形态的提法是基于对意识形态的一种理解,即意识形态只有在各种表现中才会现实地存在,正是这各种表现使意识形态可以区分为哲学意识的意识形态、政治意识的意识形态、审美意识的意识形态,文学在审美意识中获得自己的意识形态属性。

董学文则对审美意识形态提出了不同看法,他认为文学的意识形态属性是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见于文学的本质属性,这一属性规定着文学的思想价值、精神价值与社会价值。审美意识形态的说法,对意识形态内涵作了十分笼统的理解,由此形成文化哲学基础上而非唯物史观基础上的意识形态话语。这种意识形态话语把通常说的意识等同于意识形态,从而使原来意义的意识形态对于文学的规定性失去了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于是,在由意识形态向着意识的概念式替代中,文学与经济基础和社会性质的关系遭遇消解。就此,董学文认为,这实际上是要不要坚持唯物史观原理,要不要在唯物史观学说基础上认识文学本质与意识形态关系问题。董学文的提法就其理论实质而言,是不同意审美意识形态论的提出者试图在认识论与审美论间求得调和、通融的做法,他坚持了意识形态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解,把钱中文、童庆炳等作为前提简要带过的问题即意识形态属性问题作了突出与强调。这在学术界对意识形态正进一步理解的当下,有其理论意义。

应该说,关于审美意识形态的论说及争论,是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理论建构中,在坚持马克思主义学说基础上发生的联系文学状况的阐发、发挥及不同理解。体系性的转化就是体系的建构,没有转化也就没有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的建构。前些年出现的简单化问题,主要就在于缺乏对于马克思主义理论,尤其是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联系实际的转化。转化亦即应用。这里的关键还是如何进行马克思主义哲学向马克思主义文艺学转化的由普遍到特殊的问题。这正如马克思所说:“一旦它们的特殊性被确定了,它们也就被解释明白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载《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13页。。意识形态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经济基础与上层关系结构体系的上层环节,这一点各方面学者在理解上并无二致。但文艺学地研究文学的意识形态属性,需要结合文学状况进行文艺学的学科领域细化,就像对于人的哲学研究须在人的社会学研究中细化为不同民族、不同地域、时代、性别、社会分工乃至家庭的研究一样,这是一个由一般向特殊的不同层次的转化问题。就文学实践层面而言,无论创作或接受,意识形态都具体化或特殊化为不同的创作意识与接受意识,意识形态的意识化,是由哲学向文艺学、理论向实践转化的必由途径。当然,意识形态的意识化与意识的意识形态化不是一回事。意识有意识形态的、反意识形态的及非意识形态的区分,把意识等同于意识形态,确实是明显的概念不清。不过,这种等同过错,在现在看到的论说及争论中,并不明显,或者说,并未见出。审美意识形态论的更为深刻的争论与探索要点,恐怕还是在于如何解决马克思主义哲学与文艺学的体系性关系,以及如何文艺学地理解哲学认识论及其与文学特征的关系。

(三)对文学理论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根基予以开放式理解

与上述强调马克思主义哲学认识论在其文学理论中须具体化、特性化的提法有所不同的,是通过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解为开放创新的思想体系,进而指认辩证唯物论的认识论只是这一思想体系大厦的基石,它上面还有不同的层次,这是一个与时俱进的生成体系,它为后继研究者提供了广阔的开掘创新空间。陆贵山的研究在这方面有代表性。他指出:“马克思主义作为与时俱进、开放创新的思想体系,对文学艺术问题的探讨带有明显的多学科和跨学科研究的性质,为全面地完整地考察文学的生产、存在和发展,提供了先进的理论工具和思想武器”*陆贵山:《文艺理论与文艺思潮》,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版,第41页。。这就使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与文学理论的关系,成为体与用的关系,前者是体后者为用,体本身博大精深、多元开放,用则对之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循着这样的思路,陆贵山对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与时俱进地进行探索与开掘,宏观地提出应以恩格斯提出的“史学观点”“人学观点”和“美学观点”作为理论根据,“把文艺的本质理解为社会——历史本质、人学本质和审美本质的辩证统一”*陆贵山:《文艺理论与文艺思潮》,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版,自序第4页。。陆贵山在马克思主义史学思想、人学思想及美学思想的开掘中,提出一套根基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文艺学研究思路。

陆贵山参与了审美意识形态问题的讨论,他在总体上肯定审美意识形态是在马克思主义的社会结构理论中探索文艺学的理论支点,认为这“体现了新时期以来一些文艺理论家对重构和更新文艺观念所作出的有价值的学术探索”*《陆贵山论集·文艺理论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版,第786页。,但他又对审美意识形态论提出质疑,质疑的基本思路围绕文艺与审美及审美与意识形态的关系问题展开。陆贵山的基本观点是文艺中包括审美但又不完全归结为审美,因此只从审美视域阐释文艺,这是审美学派的一家之言;对于审美与意识形态的关系,他认为不妨把文学界定为特殊的意识形态而不仅是审美意识形态,这样,就可以既包括审美又不局限于审美。再者,陆贵山强调,审美是感性的而意识形态却是理性的。

(四)用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文学理论问题

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与文学理论的关系上还有一种思路较有影响,就是用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方法研究文学理论问题。如曾庆元,他在阐释什么是马克思主义的文学理论时,明确指出:“马克思主义文艺学是以马克思主义哲学即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为元方法(即哲学方法),用以观摩人类的一切文艺活动,了解并发现文艺活动的规律,科学解释文艺现象,并能正确指导文艺实践的科学理论体系”*曾庆元:《对中国当代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建设的回顾与反思》,载《新中国文学理论50年》,安徽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71页。。这种提法面临的一个困难,即方法转换——哲学方法如何研究非哲学的文艺学。曾庆元注意到这个问题,为此提出两个须注意的问题,一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是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出发点和归宿,前者的意义是指导后者认识和把握文艺活动的规律;二是在坚持前者对于后者指导的同时,不能把哲学方法等同于文艺学方法,前者包括后者但不能代替后者。对哲学及其方法如何转化为文艺学及其方法,曾庆元没有作进一步的理论阐释。但在他接下来谈到的“中国当代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的建设与发展”这一问题中,可以看到他理解与解决这一问题的思路,即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观点或重要命题,作为建构文学理论的逻辑基点,在这一基点上,运用马克思主义最初使这一基点得以生成的方法,结合实际,进行文学理论建构,再在这类思路的不同分点上,转入文学理论不同层次的理论论述。循着这一思路,他把1960年代以来马克思主义文论的理论建构分为三种类型,即以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认识论”为理论基点建构的文艺学、以“生产论”为理论基点建构的文艺学、以“掌握论”为理论基点建构的文艺学。至于这类基本命题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体系性联系是什么,为什么可以单独抽出来作为文艺学理论建构的逻辑基点,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其他重要命题是否也可以抽出来用作文艺学的逻辑基点,以及基于一个命题便可生出一套理论是否会误入本质主义泥潭,命题之外的文学理论问题能否进入如此生成的体系中来等等问题,还有待进一步思考。曾庆元未作进一步解答。

由马克思主义文论与马克思主义哲学关系问题所引发的思考,如前所述,由于在很大程度上仍是前些年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简单化、实用化理解的延续,这导致上面所评介的思考,都主要是一些补救性或纠偏性的,而且不同程度地延续着先前的简单化等倾向。2015年以来,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由暖而热,这对上述历史延续性有所震动,甚至是有所震裂。这期间西方后现代的一些理论融入进来,西方马克思主义也被进一步转化,而更重要的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特色问题引起学界重视。

三、马克思主义文论的理论新构

经过30余年大规模社会转型,在更为开阔的理论视野中,在转型的社会实践中,以及在中国特色的时代强调中,马克思主义文论在一些重要理论问题上取得进展,为它进一步的系统建构奠定了基础。这里,从提出问题的角度,对于文学理论的理论新建予以概述。

(一)马克思主义文艺学体系性问题

体系性问题在上面论及马克思主义文论与哲学关系问题的实质时已经谈到,这里再作一些具体评介。这个问题在过去很长一段时期内曾热烈争论,争论的由来是如何理解马克思主义文论体系。正方即肯定马克思主义文论自成体系一方,对于体系的理解主要是对同一对象从不同角度、不同语境提出的看法、评价,理论观点之间,要有内在系统性与相互间的有机整体性,要能够形成统一的理论逻辑把握。持这种观点的学者主要有董学文、朱立元、童庆炳、陆贵山、李衍柱等。反方意见源于他们所理解的体系须是论说自身所具有的体系,而且这体系须见于系统的论说之中,即是说,这应是文学理论论说的自身逻辑结构,而不是论说主体在其主导思想领域——这主导思想领域并不是文学理论领域——的论述中所体现出的思想结构或认知结构。持此体系理解的学者认为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对于文艺问题的看法,多是些零散片段的论述、评价或话语,无法称为文论体系,它们的体系性主要是后来的研究者根据马克思主义的思想体系进行的阐发。

正方与反方所持理解方法的差异在于正方到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文论之外寻求文论体系性,他们找到了经典作家的思想体系,因此进行了系统性确认;反方则到经典作家文论中寻找其结构性逻辑体系,他们没有找到,因此进行了非系统性确认。这一争论并没有在关于系统的理论深度上展开,但以正方优势告一段落。正方优势的获得乃是捍卫性的——如此重要的马克思主义文论怎么能没有体系,而只是“断简残章”呢?不过,捍卫乃是一种政治态度或伦理态度,并不能直接确认为通常意义上的学术态度。

其实,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学术价值并不在于经典作家关于文学的论述是不是拥有体系性。因为按照正方的体系性理解,那是一种见于思想主体的思想体系的文论分享,即是说,有这一思想体系的人,无论他对于什么事物进行思考,那思考都自然是他思想体系的思考,或者说,是合于他思想体系的思考,这是不言自喻的事。无论是认知心理学认知结构的稳定性还是人格心理学人格结构的统一性,都可以证明这一点。不用说经典作家这样的伟大人物,就是一般常人,他们对于不同事物、人物的判断,也都可以在他们的认知结构与人格结构中找到延续的、反复操作的同一性。但这只是常识,并没有更深刻的理论意义。而按照反方观点,“断简残章”间找不到属于“断简残章”的逻辑结构,便认为“断简残章”没有体系,这显然是片面说法。这是因为思想表述的一个突出特点是问题性表述,问题激发思想,使思想得以凝聚,而问题的提出,包括理论问题的提出,却总是当下性与实践延续性的,是此一时与彼一时、此一条件与彼一条件相互作用的过程,它们并不受思想的逻辑结构制约。如经典作家对当时德国工人党纲领的意见,对欧根·杜林在科学中实施变革的理论批判,对《新莱茵报》的评论,对美国工人运动的评说,回复《前进报》编辑的信,对德法农民问题的思考等等,这都是问题性的,这些问题间并没有思想的逻辑结构关系。但如果把这些非体系性的问题式思考从经典作家的思想体系中去除,那么,经典作家思想体系中最富活力的部分也就不复存在了。

体系之争的关键在于,争论马克思主义文论有没有体系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仅止于一种认定、一种按照体系概念的分类或者一种否定、一种缺乏论证逻辑结构的指认,这对于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究竟有怎样的意义?正方如果不能从并无系统专著的经典作家文论中提炼出逻辑结构,找出其范畴关系,在“断简残章”的跳跃中发掘思维方法的特征独具的联贯性并理论地发现其现实延伸的巨大张力和现实意义,其进一步的建构价值是什么?反方如果不能从“断简残章”的非体系中找到理论的体系建构的契机,不能从中寻觅到进一步开掘的从体系中解束出的深刻的自由因素,不能从新的问题或研究中发现这些非体系的“断简残章”阐发现实问题的灵活的生发性及深刻的思想统一性,那么,其研究也只能是表面性的。无论是正方还是反方,如果不突破简单的认定性研究,便只能使各自的研究止步于更深刻的理论探索之前。

(二)审美意识形态问题

这个问题前面论及马克思主义哲学与文学理论关系问题时已就不同看法作过评介,这里,再特征性地作些阐释。意识形态理论是马克思主义的重要内容,同时也是文学理论的基础理论。1980年代出版的各种文艺学教材中,意识形态性均被列为文学的本质属性。它生发于马克思主义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关系理论,意识形态是上层建筑中距经济基础较远的部分,它的更深层的哲学基础则是马克思主义认识论。文学的意识形态本质是国内文艺学界长期共识的理解,但随着文艺学研究的深入,一个问题被提出来,即意识形态性是哲学、道德、宗教和艺术的共有本质属性,那么,使艺术成为艺术、使文学成为文学的特殊性又何在呢?钱中文综合了当时美学与文学的研究成果,参考前苏联关于艺术本质的讨论,认为把审美性与意识形态性结合起来探讨文学第一层次本质,既坚持了文学的意识形态性这一一般本质,又突出了它的审美特殊性。于是就有了审美意识形态这一说法。童庆炳、王元骧、朱立元、王向峰等也对审美意识形态论进行了深入研究。在多方面研究与论证中,审美意识形态作为文艺学的一个核心命题被确认,并在童庆炳主编的《文学理论教程》中被专章阐释。

审美意识形态论的建构是对于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的坚持,同时又是结合中国文学实际情况及文学理论建构实际情况所作的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的努力。这里深蕴着中国特有的文艺与政治、文艺与伦理、文艺与社会文化以及文艺与社会生活实践的关系。文学政治工具论被否定后,文学自律性突出出来,其审美属性因此受到重视。但任何社会领域的自律都是相对的,它不可能割断与社会生活的整体性联系,也不可能割断与社会生活其他领域的联系。这种相互作用的关联性通过意识形态体现出来,并通过意识形态渗透到各生活领域。因此,审美意识形态论,既体现了文学自律的理论成果,又延续了文学与社会生活各领域密切关联的历史规定性。此外,审美意识形态论是对于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论的创新,它触及意识形态的现实生活形态。在现实生活中意识形态根据它所渗入的不同生活领域的不同情况而表现出领域特殊性,成为合于领域特殊性的特殊意识形态。意识形态不是悬浮空中的稳定不变的概念,也不是柏拉图式的可以随时把影子投向世间的天国里的理式,它总要现实具体化,也就是见诸意识活动。意识活动是意识形态的社会形态及日常形态,同时意识形态又规定着个体及群体意识的形成与演变。这种理解也合于通常所说的意识的特点,作为生活反映的意识总是具体生活的意识,生活千变万化、千差万别,决定着生成于生活的意识的差异性。因此,在理解与掌握意识、意识形态普遍性的同时,也要理解与掌握意识、意识形态的特殊性及其相互转化的特殊性。审美意识形态论从普遍性与特殊性上为意识形态论的进一步思考提供了新的理论思路。再有,这也是对马克思主义审美论的一个理论发展,此前的审美研究,研究审美共性、审美社会性、审美实践性、审美规律性等,大家都面临一个美感及审美交流的融通性问题,即一定文化圈、社会圈、社会群体圈,均有一种在审美中可供融通的类似于整体性场域的东西,而融通也好、场域也好,其实都有无所不渗入的意识形态在发挥作用。即使是非意识形态领域,如自然科学领域,也会不同程度地受到意识形态的影响。审美意识形态论,把意识形态属性与审美相结合,系统性地求解了马克思主义审美论的有机整体融通论的难题。不过,审美意识形态论也同时面临着如何深入的问题。这是因为,既然审美意识形态问题被文学理论地提出,而且是在当下社会变革时期提出的,它就不可能被作为一个内涵即定的概念去简单化地处理,而须深入当下意识形态的变化中去。如对经济改革带来的经济基础的巨大变化及由此变化引发的意识形态的重要变化,就应予以审美意识形态的研究,并把相应的文学及文艺学演变纳入这变化着的意识形态中去考察。毫无疑问,当下社会生活及理论建构的很多重要问题,都发生在意识形态的变化之中,尽管一些理论研究谈到这类问题,但与意识形态地研究和论述这类问题不是一回事。在意识形态包括审美意识形态正发生重要变化的历史时期,意识形态论及审美意识形态论要避开概念化的老路,不能使自己所研究的核心概念蜕变为仅仅是一个空洞的称谓。

(三)马克思主义文论的时代性与民族性建构

马克思主义文论的突出特点,是用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理论及方法研究文学及文论,探索文学的本质、特征、规律及文论建构状况,使之系统化、体系化。中国当下正值大规模社会转型时期,文学及文论状况较前出现了很大变化,大量新问题有待求解,这为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的时代性与民族性建构提供了广阔空间。30余年来,在如下问题研究中取得进展:

1.文学的人学研究

人的问题在近年来的社会转型中成为突出的社会问题。这首先表现为人与社会现代化的关系问题。随着现代化进程进一步展开,上世纪初现代性启蒙中便尖锐提出但并未进一步解决的人的问题,以新的矛盾形态反映出来。其中包括:人与传统伦理的关系——在传统伦理中人是充分的伦理之人,亦即被伦理所“吃”之人;人与西方个性人的关系——西方历时多年的现代性的自由、平等启蒙,在复杂的历史演进中使人被片面化为个性人,亦即被个性所食之人;人与科技的关系——基于科技发展的工具理性不断使人为科技所役,人在不断发展的科技中不断沉沦,人为科技所使用,人成为科技所食之人;人与物的关系——市场经济的快速繁荣使人失身于物,甚至于失身于物的幻象,因此人为物所奴役,成为为物所食之人。以上四种形态近年来愈加复杂地纠葛在一起,使人的生存充满矛盾与压抑。

文学如何表现人,如何表现处于复杂矛盾纠葛中的人,在这样的表现中对人产生的意义是什么?这类问题成为文艺学亟待求解的人学问题。马克思主义文论在这方面进行了探索。

陆贵山从马克思主义人学角度立论,他基于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的六个方面的经典论述,引申出关于人的六种本质性关系,并进而搭建马克思主义文艺人学的框架体系。他对这一框架体系概述说:“人和文的质不是单纯质,而是系统质。人论和文论的系统质存在于所归属的家国之中,即所栖身的多维的、多极的、多层的、多面的、多向的和有机的、有序的、既和谐又对峙、既统一又倾斜,既悖立又互补的网络系统之中”*陆贵山:《文艺理论与文艺思潮》,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6页。。他把这样的构成人并由人构成的网络系统分为母元网络系统和关系网络系统两个层次。*陆贵山:《文艺理论与文艺思潮》,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7页。陆贵山运用马克思主义人学理论建构的马克思主义文论人学框架体系开阔恢宏,既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创新,又是从中国社会变革及文学发展现实出发对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创新。

这段时间里,钱谷融、王蒙、刘锡城、钱中文、杜书瀛等先后对文学的人学问题进行探讨,主要集中于文学作品,即文学作品必须以人为对象,以人性为基础。如钱谷融认为,在文学领域,“一切都是为了人,一切都是从人出发的”,“一切都决定于作家怎样描写人、对待人”。*钱谷融:《〈论“文学是人学”〉一文的自我批判提纲》,《文艺研究》1980年第3期。钱中文从人物性格及典型构成要素谈人性共同形态的重要性,指出“在生活中,人性是以现实的人所固有的各种具体的生活形态表现出来的,在文学中,我们可以把它称为人性的共同形态的反映,既然人性的共同形态是现实的人的特征和现实关系的组成部分,那么,对它们进行合情合理的描写,则是文学审美反映,生活的完整和丰富的必然要求”*《钱中文文集》第一卷,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01页。。杜书瀛主要从文学创作论谈人学在文学中的特殊体现,强调了文学中人的对立统一性质,审美对象与审美主体、感性与理性、本质与现象的对立统一,是这种性质的具体化。*杜书瀛:《文学原理——创作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140页。

社会转型期间发生的人文精神讨论与马克思主义文论的人学研究在人的问题上有着深刻联系,这既是研究者对于人的理解的深化,又是对于马克思主义人学理解与现实理论转化的深入。同时,在文艺学人文精神讨论中,又体现出研究者们对于当下社会转型期人的命运及生存状况的关怀。

2.现实主义与典型研究

新时期马克思主义文论的现实主义及典型研究经历了一个由冷而热又由热而冷的蛇形线过程。

现实主义在上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被冷淡的原因几乎已是众所周知,那就是现实主义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极端政治的极端运用。至于现实主义研究的由冷而热,则在于对政治化的现实主义的批判,及现实主义真实性的重新解释。重新解释在1980年代文科教材建设中得到井喷式的突进,就这一突进的哲学根基而言,当时的文艺学理论研究仍坚守着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理论基础,由这一基础,现实主义有了强大的生命力。这个探索延续10多年时间,问题集中在现实主义内涵及特征、现实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础、真实性,以及现实主义批评标准等几个方面。这段研究形成较大影响的学者包括蔡仪、李泽厚、蒋孔阳、童庆炳、杜书瀛、钱中文、王向峰、陈望衡、狄其骢、吴元迈、何西来、朱立元等。这一热烈研究在以下几点有所深入:其一,把现实主义更明确地纳入历史范畴,认为不同历史时期有不同的现实主义;其二,对现实主义的批判功能作了强调和阐发;其三,对现实主义的真实性进行了不同层次的划分,即现象真实与本质真实、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其四,拓宽了现实主义哲学思路,从认识论拓展为实践论、本体论,以及后来的生态论;其五,对于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包括观察与提炼生活的方法、性格分析的方法、细节表现的方法、典型化的方法、表现倾向性的方法等等均有所深入。现实主义研究热潮延续到上世纪末,借新写实主义又有了一段回热,这一回热到2006年仍然被朱立元等感受到,并对前景作出乐观评价。*朱立元主编:《新时期以来文学理论和批评发展概况的调查报告》,春风文艺出版社2006年班,第59页。

现实主义研究热情近几年来又由热趋冷,以致在一些代表性教材中,曾经被集中阐发的现实主义,或者被悄然删去,或者被归入别的论题,或者寥寥数语一带而过,我专文讨论过这个问题,称此为现实主义的文艺学淡出。应该说,现实主义在马克思主义文艺学中淡出,是一个须予认真思考与对待的重要问题。这是因为,从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思想体系而言——如前所述,尽管对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的体系性问题多有争论,但对经典马克思主义严密的思想体系性,学界是有所共识的。在这一思想体系中,辩证唯物论是其根基,由此合乎逻辑地生发出经典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实践论、历史论、发展论、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关系论,以及文学艺术论。这是一株枝叶繁茂的理论之树,支杈错综勾连,又一以贯之。就这一思想体系而言,经典马克思主义文学艺术论的现实主义论说,占据着经典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见于文学艺术论的枢纽位置。它是上面所说认识论、实践论、历史论、发展论、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相互关系论等在文学艺术论中交错凝聚的枢纽性范畴。这一范畴的文论枢纽性可以概述为四个方面:其一,现实主义是马克思主义文学本质论的原则性体现,它求解着文学所以是文学这个根本性问题,文学理论的其他问题都由此生发并获得各自的理论序位,即它原则性地体现着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反映、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形象反映及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这类本质属性。其二,文学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与作用,即文学功用论或功能论,这是文学意识形态本质论通过现实主义对于文学的社会实践性延伸,在延伸中意识形态本质论现实社会化,文学则因之而功能化。其三,从文学发展论角度看,文学意识形态本质论及社会功能论建立在辩证唯物论的哲学基础上,通过现实主义对于历史必然性所作的形象揭示,勾勒着文学发展的历史脉络。其四,就文学批评论而言,现实主义是文学理论的实践层面,它使文学的基本主张实践化为可供批评的标准,又使各种理论观点在批评理解与批评阐释中化为作品的分析批评过程。基于上述四个方面,现实主义在经典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见于文学艺术论中的枢纽意义,是没有理由不被思想体系地坚持的,除非对这个思想体系本身予以否定。

尽管现实主义作为创作方法与原则,在具体阐发与运用中,出现过简单化、绝对化或本质主义的失误,但那是失误的问题,而不是马克思主义现实主义论的问题。而且,在世界文学史中,现实主义经典作品,如莎士比亚、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的作品,其经典价值已凝聚为深刻的历史价值。而就当下文学实践来说,文学商品属性的膨涨、文学娱乐功能的夸大,使得现实主义创作在其切近生活和发挥深刻的批评力量方面,获得为时代所热切召唤的意义,现实主义问题也成为亟待在新的时代状况下深入研究甚至重新研究的理论问题。然而,现实主义却被文学理论研究淡出了。究其原因,除了对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性缺乏深刻理解与有力坚持外,从根本上说,还是文学精英意识在大众市场压力之下的消解。

3.文学的艺术生产论研究

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指出:“艺术等的特殊生产方式,都受生产的普遍规律的支配。”*《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121页。这一论述,因中国当下社会转型市场经济繁荣对文学商品属性的强力激活而获得实践性关注,并通过实践性关注转入理论的深入研究。在研究中,文学领域的精英群体获得了自慰性解释,后起的文学新贵也在这里有了自证的根据。当然,经典作家的艺术生产说不是就文学艺术的实用功利价值之商品属性而言的,它的核心意蕴是揭示艺术生产像各种其他生产一样,离不开社会对于生产的需求。这突破了文学价值就文学自身进行评价的俗套,将之纳入文学与接受需求关系体中,又使得接受美学在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中引起关注有了理论根据。

对马克思主义文论艺术生产论较早进行系统的理论思考的是何国瑞主编的《艺术生产原理》,该论著以马克思“人是生产的动物”为立论根据,向艺术生产论展开,把人类的历史实践活动概括为物质生产、人口生产、精神生产三个方面。其艺术生产理论的核心是认为文艺在人与环境的永恒矛盾中发挥心理调节作用,提出文艺的接受本质是人们的“心欲”亦即对于思想、感情的需求。《艺术生产原理》对艺术生产与消费的过程进行了较为系统的阐释,并在文学理论与文艺活动间找到了“生产”这一接洽点。

王向峰对于艺术生产论的探索集中于他对《巴黎手稿》的研究成果《手稿的美学解读》中。他的思考围绕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的关系展开,即是说:“任何时代的精神生产,都不可能离开该时代的物质生产”。*王向峰:《手稿的美学解读》,辽宁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53页。他分别从“物质生产条件对艺术生产的形态制约”“社会分工对艺术的推动作用”“生产关系对艺术生产态势的影响”这三个方面进行艺术生产论的论述。进而,王向峰对艺术生产的主体特殊性与对象特殊性进行阐发,认为主体特殊性集中表现为三个方面,即“主体自由”“审美综合心理的效用”“艺术生产需要才华、感悟与艺术传达力”*王向峰:《手稿的美学解读》,辽宁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03-104页。。而对象特殊性则有三个标志,即要将物质存在对象转化为形象形式、要在对象中突出强烈情感、要使对象本身传达出人的精神。*王向峰:《手稿的美学解读》,辽宁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05页。

陆贵山对艺术生产论的阐释,围绕“生产不仅为主体生产对象,而且也为对象生产主体”这一马克思经典论述展开,确认在这种特殊的精神生产中马克思所提出的“语言和劳动一起,成为西方最主要的推动力”这一论断。*《陆贵山论集·马列文论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04页。

应该说,这一时期艺术生产论的研究,虽则引发于社会转型期的文学实践现实,但其深度研究并没有在现实实践展开中有更大推进,更多的还是对马克思艺术生产论的理论理解与阐发,即还主要是“解读”性的。

4.全球化与文学民族性研究

全球化进程随着改革开放深入而现实地展开。如何理解全球化的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建构意义,以及如何在全球化中坚持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文论的民族性研究成为时代课题,童庆炳、陶东风、南帆、陆贵山、朱立元、周宪、姚文放等都作过有深度的研究。

童庆炳在他主编的《文学理论教程》(第四版)中设专题阐发在全球化语境中中国文学理论的中国特色问题;陶东风在他主编的《文学理论基本问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出版)中就全球化中文学与民族身份问题进行专论;南帆、刘小新、练暑生所著《文学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出版)中专章论述文学与民族关系问题;陆贵山在专著《文艺理论与文艺思潮》(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出版)中就全球化与文学的民族性立论;姚文放在专著《当代性与文学传统的重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出版)中,不仅基于全球化语境集中阐发文学传统重建问题,而且专章分析全球化语境中的文学传统这一理论话题。

在上述这些研究与论述中,大家都从不同角度引申(直接或间接的)马克思“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276页。这一见解,共识性地认为全球化作为世界发展的历史进程,通过改革开放国策已不容回避地在中国展开,形成无所不在的语境并无所不在地规定各种社会实践活动与理论活动。在这一语境中,既要积极主动地接受这一进程,将之作为发展契机,又要意识到其中的危机,保证国家与民族的自主发展。这见于马克思主义文论,即文学及其文论如何继承与发扬民族传统,在全球化进程形成中国特色。对于这一问题的共识,如姚文放所说:“必须承认这一事实,全球化已是当今世界不可回避、不可遏止、不可逆转的趋势。……这是当今文学所处的一个总体语境,也是考察当今文学的一个基本前提”*姚文放:《当代性与文学传统的重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62页。。而由此带来的理论意识的转换,即由先前对于西论包括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简单化理解、崇仰性追随及削足适履式套用,转换为对于西论(包括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语境性理解及中国文论的主体性接受。这一理论意识的转换,又在经典马克思主义实践论中获得坚实的理论根据。

除了以上列举的四个要点之外,近年来马克思主义文论在文学基础理论方面也有所探究,如文学政治论、文学伦理论、文学形式论、文学历史论、文学批评论等。这类研究的全方位展开,使境遇尴尬的马克思主义文艺学有了活力。这证明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基本理论及其研究方法充满可以激发的力量,亟待探索的是怎样对之进一步激发与深入。

(责任编辑:陆晓芳)

2017-01-12

高 楠(本名高凯征),辽宁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主要从事文学理论、美学研究。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新时期以来的文学理论批评研究”(项目编号:14BZW004)和辽宁省社科重点项目“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项目编号:L13AZW001)的阶段性成果。

I01

A

1003-4145[2017]05-0070-11

猜你喜欢
文艺学文论哲学
菱的哲学
文苑(2020年6期)2020-06-22 08:41:58
从隐匿到重现:中国新时期西方文论知识资源的流变
论文艺学批评的元理论思维
“古代文论现代转换”的回顾与审视
湖湘论坛(2016年4期)2016-12-01 04:25:15
大健康观的哲学思考
中国卫生(2016年11期)2016-11-12 13:29:12
中国文艺学理论转向下的莎士比亚话剧演出
论文艺学学科创新与地方文化传承
从文论医评《内经》
从现象学看现当代西方文论科学神话的破灭
《科学视野中的文艺学》
博览群书(2013年5期)2013-08-06 01:3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