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锋
(广东金融学院 财经传媒系,广东 广州 51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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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余秋雨文化使徒情结的现代内涵
曾 锋
(广东金融学院 财经传媒系,广东 广州 510521)
中国文化遭遇重重灾难,全世界也面临着文化消亡的危机,余秋雨痛感文明易碎,怀有深沉壮烈的使徒情结。余秋雨的文化意识具有丰富复杂的现代内涵,他以多元的思维方式反省民族文化,以宇宙意识、生命意识、个体意识等为文化的精魂与根柢,面向世界和未来,呼唤中华文明的复兴与重塑。其创作中体现出的弘道热情、批判理性、世界情怀、未来视野等是中华文化发展和复兴所必需。
余秋雨散文;使徒情结;文化传承;文化复兴
I207.6
A
1671-0304(2017)06-0116-06
2017-06-20
时间]2017-12-13 11:22
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GD14XZW18)。
曾锋,男,湖南湘潭人,广东金融学院财经传媒系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文艺学与现当代文学研究。
On the Modern Connotation of Yu Qiuyu’s Cultural Apostolic Complex
ZENG Feng
(Department of Financial Media,Guangdong Financial College,Guangzhou 510521,Guangdong,China)
Chinese culture suffered heavily,and the world’s faced with cultural extinction,too.Yu Qiuyu feels painfully that civilization is fragile and has a deep heroic complex of cultural apostle.Yu Qiuyu’s cultural consciousness has the rich and complex modern connotation.He criticizes and meditates Chinese culture with a multiple mode of thoughts and thinks that cosmic consciousness life consciousness and individual consciousness are the spirit and root of culture.He calls for the rejuvenation and recreation of the Chinese civilization in facing the world and the future.Culture spreading passion,critical reason,world passion,future view reflected in his writing are necessary for the developing and revival of Chinese culture.
YU Qiu-yu;apostolic complex;cultural inheritance;rejuvenation of culture
文化是余秋雨散文与思想的中心词,赞美者称扬他为文化学者,批评者挑剔他为文化商人。但文化不只是余秋雨的独家招牌,它盘踞在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中国人的记忆和展望里,文化这个多义的流行词,既意味着过去年代里民间社会势利争竞中的软弱无力,激进的阶级革命潮流所批判的落后反动,又意味着想象将来的民生富足、艺文发达的盛世,实现国家现代化、民族复兴所必需的科技知识和国民素质。经过斯文扫地、文化劫难的20世纪60、70年代,在余秋雨的散文和他所引发的社会文化现象上,80、90年代的中国社会心理作为一个叙述者,投射了对于文化的复杂体验和态度。
历史告诉余秋雨,强国盛世往往人文鼎盛、文化发达,危邦乱世往往艺文凋零、文化毁弃。文化既令他发思古之幽情,同时,他更信仰文化的拯救作用,他产生了一种发掘、传承文化的使徒情结。
中国自古至今无穷的灾难对文化的破坏,特别是文革中文化所受的劫难,使余秋雨感觉到一种文化毁灭的普遍危机。他流连徘徊于陈迹废墟间,展开对民族身份与命运的自我追问:“我是谁?何以生长在这些废墟之间?”[1]他发现专制权力、小人当道、社会失序、科举制度等导致独立的个体人格的灾难,战乱、贫困则使文化失去了生存发展的物质基础。
外在的灾难与内在的弱点,给中国文化的存续和发展带来重重障碍。余秋雨探讨了中国文化与文人的内在缺陷。中国文化没有构造出与权力、财富关联起来的良性运行机制,“看不到权力资源、财富资源和文化资源的良性集结”(《借我一生》)西方的文人学者可以追求纯粹的知识学问,而中国的文人士子摆脱不了对权力的依附身份,他们的思想总是挣脱不了社会的束缚。保守自满、激进主义、城市生态上的缺漏、民众缺少人文目标、轻视法律意识、民族主义偏执等等,都是中国文化内在的桎梏。
余秋雨认为文化的核心是独立的文化人格,而在传统文化与社会中,独立的文化人格缺乏生存的健康环境,真正的文化续存岌岌可危。余秋雨痛切地感到“对于稀有人格在中华文化中断绝的必然和祭奠的必要”(《山居笔记》),文化的消亡主要是由于稀有人格的断绝,而文化的复兴首先要致力于稀有人格的培育和张扬,余秋雨文化苦旅所探寻发掘的,正是这种文化人格的源与流。缺乏文化人格,文化便徒有其表。余秋雨尖锐地批判专制权力下,文化“常常成了铺张的点缀、无聊的品咂、尖酸的互窥”[2]417,这种腐酸的文化不要也罢。《风雨天一阁》里指出由于文化的被毁坏,民族常常缺乏理性、信仰、理想、道德、自我认识,文化危机首先源于文化主体危机。
文化主体危机令人堪忧。大众对于文化常常只是出于势利的消费,对古代艺术家或文化遗迹的关注往往只是表面的凑热闹,只是排遣无聊的一种闲逛,人们对艺术创造和生命个性都很隔膜。“文化道义和文化良知”才是文化的灵魂,“营营嗡嗡的所谓文化”只是伪文化[2]417。《华语情结》指出,实用功利观念压倒一切,文化成了多余的东西,语言、文化、认同产生了断裂。文化若丧失了承续的人,便产生真正的消亡的危机,从不讲母语到遗落家族姓氏,最后“语言的转换很快就造就了一批斩断根脉的‘抽象人’。”
在余秋雨看来,文明是很容易遭到忌恨和破坏的。野蛮落后的征服者、抢劫者倾向于彻底毁灭文明,他们不能真正理解文明,也害怕文明的复仇。各大文明更大的悲剧是,她所遭遇的灾难是没有尽头的。首先是孤独失传的悲剧,毁灭不仅是古代城郭的废弛,更悲哀的是古代的文字和典籍再也无人能够读懂破译。其次是历代的抢劫者、掠夺者、破坏者的贪欲和攫夺之无穷无尽,“任何过分杰出的文明不仅会使自己遭灾,还会给后代引祸,直到千年之后。”[2]94文化忧患意识,使余秋雨忧心欧洲文明也到了灾难的边缘上。
通过考察中西文明的悲剧,余秋雨痛感“文明很容易破碎”[2]479,这是他的散文和思想中的一个显见的也是潜在的基本意象。余秋雨代表破碎的文明期盼旅客和识者,他自己更以文明的使徒和知己自期。他写到汉代琉璃终逢知己后的欣喜:“它已等得太久太久,两千多年都在等待两个能够真正懂得它的人出现,然后死在他们手上,死得粉身碎骨。”(《琉璃》)文化的生命在于审美体验、创造用心的古今沟通,在经历了两千年的硝烟、饥馑、遗忘、践踏之后,汉代琉璃等到了真正懂得它的后世艺术家。
怀着文化使徒情结的余秋雨痛感文明的不可复生,山石大地之上只有它破碎的残片。宇宙意识和生命意识,使余秋雨倍感文明的可贵可亲:“原来人类只活动在这么狭小的空间,原来我们的历史只是游丝一缕,在赤地荒日的夹缝中飘荡。”[2]109地球文明是孤独的,人类生命是短暂渺小的,地球各国文明是我们难得的同行的伴侣,彼此供给对方思想的对话、艺文的欣赏、心灵的慰藉、精神的启示、生命的皈依:“人类所做的,只是悄悄地找了一个适合自己居住的小环境而已,须知几步之外,便是茫茫沙漠。”
怀着使徒情结的文化人,对于文化创造的热爱、珍视、依恋,在法显大师一则记事上充分体现出来:“记得法显大师去国多年后在锡兰发现一片白绢,一眼判定是中国织造,便泣不成声。”[2]468以文化使徒自期,以推动文化发掘、重续、复兴为使命,余秋雨的确有几分傲立流俗的气派和“得己”的淡泊宁静:“我说,很多年了,我先把脚步,再把思考,最后把生命都融入了这些地方,由此你们也会明白,当初我告别了什么,逃离了什么。我可能不会再走很多路,但要我返回那些逃离地,再去听那些烦杂的声音,是不可能的了。”[2]516
出于使徒情结,余秋雨直面文明的灾难,苦苦探寻精神的家园,作了系统的思考总结。他总结了社会灾难的主因:“缺少精神归宿,正是造成各种社会灾难的主因。因此,最大的灾难是小人灾难,最大的废墟是人格废墟。”(《借我一生》)循此思考,余秋雨建构起以重造文化人格与精神归宿为核心的文化观体系。
余秋雨构建了一个承前启后、沟通古今中西的文化使徒形象,但在传统、现代、后现代,中国和西方各种话语影响下,在余秋雨的文本中,文化具有复杂的内涵。
现代文化意识首先需要在视野、认同上破除常见的民族主义藩篱。文化与民族不可分,文化带来民族内部认同,也导致民族之间的差异。在余秋雨那里,一方面,可能由于考虑出版市场的商机和主流的群众心态,以及他自己也甚深的民族主义感情,他常常表达民族主义情绪。在《借我一生》中,余秋雨自述,他写《道士塔》时本来就已经清楚认识到民族自身的问题,“当时兵荒马乱的中国无法保存这些文物,不如让他们作为人类文化遗产,收藏在世界最著名的博物馆里。”然而,他避开这种想法,利用了民族主义情绪,“斯坦因他们盗窃了中华民族的文化宝藏,应予严厉批斥”,“一个古老民族的伤口在滴血”。他激起读者的民族主义荣辱感和对侵略者的憎恨,最后还给予读者民族主义的胜利,“几天会罢,一位日本学者用沉重的声调作了一个说明:‘我想纠正一个过去的说法。这几年的成果已经表明,敦煌在中国,敦煌学也在中国!’”[3]8对当代群众心理有经验的识者心里都明白,对于民族主义叙述策略而言,这位学者的“日本”身份是很有效果的。可见作者在时代情境下,对于立场取向的叙述话语,有意操持,他最终舍弃并利用民族自省来证成、强化民族主义话语。
另一方面,事实和理智使得余秋雨全面深入地批判反省民族的缺陷与弱点。《流放者的土地》指出中国民族性与文化的极端,这不只是表现在专制皇帝那里,而是一种过去中国的社会惯例与“总体性的残忍”,“残忍成了一种广泛传染的历史病菌和社会病菌,动不动就采取极端措施”。《酒公墓》揭示中国文化的保守和历史的停滞,写出了另外一部留洋求学救国的现代史。一位逻辑救国论者所探寻的现代知识在中国无人问津,最后只能靠精湛的墓碑书法满足一些人的需要,而实际上,他的书法也没有人懂,知识分子和他的现代知识及报国抱负,都只是一场寂寞的云烟。《漂泊者们》又犀利地指出中国大众社会的势利与无情,华侨千辛万苦回到家乡,老乡却只是嫌礼物轻薄,连家常都叙不起来;华侨要筹款为家乡办小学,但地方上的人却不谈教育,只谈钱。这种精英与大众、个体与权力之间的鸿沟,不能不使现代人产生对民族与文化的离心力,现代人在中西文化认同之间开始产生困惑:“现代喧嚣和故家故国构成两种相反方向的磁力拉扯着他们,拉得他们脚步踉跄,心神不定。”[3]328
多元思维方式和开放的视野是余秋雨文化探寻的方法。他相信中国文化本来就不只是一种声音,他要复活、倾听、传递中国文化的全部“复杂性、神秘性、难解性”,要凸显张扬传统文化当中富于现代意识但被压抑、被遗落的部分(《洞庭一角》)。余秋雨坚持现代和后现代的多元意识和批判精神:“我们对这个世界,知道得还实在太少。无数的未知包围着我们,才使人生保留进发的乐趣。”(《洞庭一角》)
因此,余秋雨敢于为浪子、才子文化翻案,肯定唐伯虎所贡献的“非官方文化”,他悬置人品,肯定唐伯虎“有权利躲在桃花丛中做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白发苏州》)。他的多元思维和批判精神,又使他进一步质疑中国的中庸、“无执”并不是健康的多元与开放,只是“浮滑和随意”(《西湖梦》)。余秋雨质疑理性、道德所构建的“单向完满的理想状态”,他坚持人本体的复杂与不确定,遗憾于“普通的、自然的、只具备人的意义而不加外饰的人”。
中国传统文化是乡村本位的,余秋雨的多元思维、现实理性精神促使他肯定都市文明。他肯定以上海为代表的现代都市文化:“开通、好学、随和、机灵,传统文化也学得会,社会现实也周旋得开,却把心灵的门户向着世界文明洞开,敢将不久前还十分陌生的新知识吸纳进来,并自然而然地汇入人生。”多元的、个体本位的文化心态和理念落实到大众文化、日常生活层面,便是余秋雨所推崇的现代都市文明的“各管各”(《上海人》)。而在精英文化、文化创造方面,余秋雨指出玄奘最可贵的便是他的多元文化立场:“抱着极平等的心态深入往返于两种语言文化间……他对华语文化和梵文文化完全不存一丁点儿厚此薄彼的倾向”。
为了梳理出真正值得承续的文化本源与精华,余秋雨特别突出地批判了专制权力结构与制度对人与文化创造的伤害。过去官本位社会与专制权力制度将知识分子吸纳进官僚系统,沦为术业、知识无专攻的僚属,废弃纯粹的知识探求与实践的科学技术。科举制度的弊端导致社会心理与民族心性的变化,部分知识分子群体人格变得委顿、褊狭、卑劣。专制权力的肆虐使得老庄哲学堕落为苟且偷生的教训,宁静无为成了对一切责任感和荣誉感的漠然。只有少数人在权力的肆虐颠倒和取消自我的消极避世之间,仍然坚守自己的理性与道德:“他要躲避的是做官,并不躲避国计民生方面的正常选择。”(《江南小镇》)
生命意识是余秋雨现代文化观念的核心,他也以此为中心来“重构”中国文化传统。他的抚今追昔,苦苦追寻文化命脉之旅,其实质和核心在于生命意义和价值的探寻:“焦渴地企盼着对诗境实地的踏访。为童年,为历史,为许多无法言传的原因。有时候,这种焦渴,简直就像对失落的故乡的寻找,对离散的亲人的查访。”(《阳关雪》)他要在枯燥实利、失落意义的当代,探寻和复活审美诗意、自由人格。这种现代的文化意识,在王维等诗人那里发掘和激活,是被宏大的历史叙事模式和冷漠实利的统计符号所压抑和忽略的个体生命,“那儿,没有这么大大咧咧铺张开的沙堆,一切都在重重美景中发闷,无数不知为何而死的怨魂,只能悲愤懊丧地深潜地底。”
生命意识、时间意识、死亡意识令现代人痛感生命之短暂、意义之匮乏、人生之虚无,余秋雨屡屡慨叹宇宙之永恒、无限,与人生之短暂、渺小,这种“哀人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学与人生体验当中的基本结构,如《白莲洞》所写的人类史对于宇宙而言极其短暂:“对这堵石幔来说,人类的来到、离去、重返,确实只是一瞬而已。”《关于善良》揭示人类相对于宇宙是何等渺小:“……宇宙是我们的旷野,我们是宇宙间的法显和玄奘,或者是个余纯顺,但我们的身影比蚁蝼还要细微万倍。”正是这种宇宙意识、生命意识所烛照、唤醒的个体本位意识,使人感悟个体生命与珍惜文化的无比性。
呼应着整个20世纪80年代的个体解放思潮,余秋雨重新挖掘传统知识分子的个人意识。他强调柳宗元突破传统人生模式的个体生命价值:“个人是没有意义的,只有王朝宠之贬之的臣吏,只有父亲的儿子或儿子的父亲,只有朋友间亲疏网络中的一点,只有战栗在众口铄金下的疲软肉体,只有上下左右排行第几的坐标,只有社会洪波中的一星波光,只有种种伦理观念的组合和会聚。”柳宗元在自然山水间建构起独立的人格,在权力倾轧和宵小阴谋制造的各种颠沛流离中反而渐渐唤醒了自我。余秋雨文化之旅不是猎奇炫学、兜售古董,他所欲满足自己的生命渴求和启悟现代人心灵的,正是从古文化中发掘的独立人格和自由境界。余秋雨竭力探寻并梳理出中国文化的个体意识、自由意识的源与流,这是源:“出来,就是要让每个个体都蒸发出自己的世界。”(《白莲洞》)这是流:“看来,从三峡出发的人……都有点叛逆性,而且都叛逆得瑰丽而惊人。他们都不以家乡为终点”。(《三峡》)这种个体意识具有尼采式的重估一切价值、自我立法的精神,是一种浪子、旅人、逆子的文化:“因为只有在别处才能摆脱惯性,摆脱平庸,在生存的边界线上领悟自己是什么。”(《壮士》)
他也警惕宏大叙事和道德话语将带来如现代极左激进思潮所导致的那种压抑个性和理性的恶果,他质疑大写的道德话语的“人”字:“但是,这个字倘若总被大写,宽大的羽翼也会投下阴影。”(《白莲洞》)所以,在传统的宗经传道、律己甚严的士人那里,余秋雨给生命本体保留了一块空间:“再正经的鸿儒高士,在社会品格上可以无可指摘,却常常压抑着自己和别人的生命本体的自然流程。”(《西湖梦》)他不会神化传统文化中的英雄,无论多么独立伟大的个体如屈原、苏轼,也受制于其社会环境、文化传承和人际关系:“不能说完全没有独立人格,但传统的磁场紧紧地统摄着全盘,再强悍的文化个性也在前后牵连的网络中层层损减。”(《笔墨祭》)
现代的文化意识是复杂多极的系统建构,审美解放是其中重要一极。从旧的礼教时代到新的革命道德话语,集体主义的道德话语压迫独立个体和审美创造,余秋雨的文化意识则旗帜鲜明地张扬美:“我真怕,怕这块土地到处是善的堆垒,挤走了美的踪影。”(《莫高窟》)余秋雨赞美苏小小“不守贞节只守美”,他认为苏小小超越男权、世俗观念、伦理情感,执着于自由与美,将自身的生命与存在视为一桩美的创造(《西湖梦》)。山水自然、诗意审美庇护文人骚客暂时维系自我与自由,但外在持久的压力、历史漫长的凝滞,使得高迈苦吟的诗人也渐渐销声匿迹,纯粹的美在中国传统文化结构中终究是稀少脆弱的。
文化最终实现在具体的人身上,文化的创造、传承、存现、运作无不具体化为社会历史中的无数个体,有健全生命力的文化需要具有健全人格的个体。文化人格是余秋雨文化苦旅的中心概念,他在文化探寻中呼唤与建构的是健全、独立、自由、创造的个体人格。宇宙意识激活了文化人格,宇宙自然启示传统文人超越权力话语、道德教条、实用理性,“大一统的天下,再大也是小的。……忧耶乐耶,也是丹墀金銮的有限度延伸,大不到哪里去。……”(《洞庭一角》)文人志士的自信、执着、“穷不失义”的根源在于这种宇宙意识、生命意识,既然短暂的生命只是永恒的宇宙之一粟一瞬,权力、道德、穷困便都是有限的东西了,神游宇宙,与无限为友,士子才真能“得己”,“遭如此困境而不后悔、不告退,还自得其乐地开着文绉绉的玩笑。”(《庐山》)这也便是范钦等人的文化人格的核心,“没有这种东西,他就不可能如此矢志不移,轻常人之所重,重常人之所轻。”(《风雨天一阁》)宇宙意识所启示的清明理性与独立自我,带来了对一时一地的道德话语和权力话语的超越,而这才是个体道德与人格的根柢。
余秋雨《文化苦旅》所流连的不是表面的奇山异水,不是吸引眼球、成为热点的传奇人物,他魂牵梦萦的是文化的精神根柢、文人的生命顿悟,因此徐霞客的足迹并不重要,他自由解脱的心悟神游才是根本:“但毫无疑问,到了那时,我们今天好不容易找到的感悟和对应也将失去。”(《游三叠泉》)他在古代艺术家那里关注的不是其作品的高雅精美,而是“让艺术家全身心的苦恼、焦灼、挣扎,痴狂在画幅中燃烧”的人格与生命。(《青云谱随想》)没有这种独立的生命人格,文化与艺术便是没有灵魂的因袭与技术的拼凑:“结果,群体性的文化人格日趋黯淡。春去秋来,梅凋鹤老,文化成了一种无目的的浪费,封闭式的道德完善导向了总体上的不道德。文明的突进,也因此被取消,剩下一堆梅瓣、鹤羽,像书签一般,夹在民族精神的史册上。”
余秋雨不是文化保守主义者,也不是明其道不计其功的道德空谈家,他弘扬一种兼顾义利、面向世界和现实的文化立场。一方面他批判文明进步历程中人类作恶能力与技术的“进步”,物质文明的进展没有给人类带来心灵的幸福:“凶猛的野兽被一个个征服了,不少伙伴却成了野兽,千万年来征战不息。……无数的奇迹被创造出来,机巧的罪恶也骇人听闻。”[3]36另一方面,他礼赞造福人生的文化苦行者和创造者的努力,虽然他们的努力常被战争和疯狂毁于一旦:“……总还有一些人在战场废墟上低头徘徊,企图再建造一点大体可以称作文明或文化的什么。”[3]126正因为彻悟了生命与文化超越一时一地的具体道德教条,余秋雨遗憾中国知识分子缺乏与权力的健康合作以建构文化,他们的入世只是充当权力和道德的附庸,他们的叛逆只是孤芳自赏、脱离现实的道德自恋。
过去中国社会经常陷于高调理想的疯狂与暴力掠夺的漩涡,余秋雨则强调了中国文化里女性文明和家园文明的价值,这是平实的、庸常的、安宁的大地上的文明进步和文化积淀:“女性文明和家园文明的最终魅力,在于寻常形态的人情物理,在于自然形态的人道民生。本来,这是一切文明的基础部位……”(《天涯故事》)但中国社会有时误入反常态的歧途,战争、暴政、混乱、内耗、鄙俗将常态的文化积淀破坏殆尽。
文明的进步、文化的切实积累,有赖于科学理性,而这是中国文化颇为缺乏的因子,他屡屡扼腕叹息于知识分子误入仕途、荒废科技实践与纯粹学问。余秋雨反对借承续文化之名,助傩戏这类迷信沉滓泛起:“山村,一个个山村,重新延续起傩祭傩戏,这该算是一件什么样的事端?”[3]80即算缺少了文明就变得不完整的宗教,其自身也不能背离文明的方向。
怀着中国文化的使徒情结的余秋雨希望中华文明走向复兴。文化复兴的关键在于沟通传播,因此余秋雨致力于中西文化的沟通理解。他的散文创作、传媒发声、社会活动、域外跋涉,其出发点的确在拜访深探各大文明的源起与变迁,宏扬阐发中华文化的精华与根基。尽管余秋雨有其空疏、浮夸之处,但他所体现出的当代文化人的弘道热情、批判理性、敢于实践、世界情怀、未来视野,是中华文化发展和复兴所必需的。
[1]余秋雨.我的《文化苦旅》[J].西部人,2004,(10).
[2]余秋雨.千年一叹[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2.
[3]余秋雨.文化苦旅[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1.
任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