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断裂的传统:近世易代之际诗学观念研究述评*

2017-04-02 02:21贺根民
关键词:诗学文人诗歌

贺根民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广州 510665)

未曾断裂的传统:近世易代之际诗学观念研究述评*

贺根民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广州 510665)

近世易代之际诗学是中国诗学由古典形态向现代嬗变的必然构成,它展示了易代诗人的人格意志和民族气节,朝代鼎革的历史巨变暂时切断了前朝文学的发展进程,却为有识之士探寻文学发展新路和建构新的诗学观念提供契机。重新审视和检讨前朝诗学途辙,深挖探究中国诗学的内在规律,创作出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诗篇,从而铺垫和导引未来诗学的发展道路。将错综复杂的近世易代诗学观念纳入近世社会的文化生态平台之中,凸显近世易代诗学继往开来的文化特质,它可以逐层解开中国诗学或古代文化领域诸多缠夹日久的学术命题。近世易代之际的诗学观念活态延续了中国诗学未曾断裂的传统,彰显中国诗学相对自足的演进脉络,凸显中华文脉千年一贯的自觉和自信。

近世;易代;诗学观念;传统

历史是岁月飘逝后人们文化心理的积淀,如同山川草木的生长依赖于自然的规约,中国诗学演变必得受制于具体的社会和时代。以王朝为叙述单元的中国文学史和中国文学批评史书写策略突出了作家或批评家的历史贡献,较好地勾勒出一个朝代文学或诗学的演变图像,却因其线性叙述掩盖了中国文学或诗学固有的风采魅力。陈寅恪先生《元白诗笺证稿》云:

苟今世之编著文学史者,能尽取当时诸文人之作品,考定时间先后,空间离合,而总汇于一书,如史家长编之所为,则其间必有启发。[1]

在陈寅恪先生的文学史视野中,以“诸文人之作品”为主轴,兼顾“时间先后”与“空间离合”两个维度,方能达到“总汇”之形态。立体考察文学现象或诗学变迁,既可勾勒一代文学转变和文体盛衰之因,亦可把捉朝代鼎革之际文人心态和审美取向的杂多风貌,挖掘因历史断裂或承续而被遮蔽的复杂的文学生态,有效绘制易代之际文学演变的时空镜像。检讨历史和开创未来,近世诗学是中国诗学由古典向现代转变的特定形态,我国的诗歌创作和诗学演变属意诗人个体人格的完满,中国诗学品格往往切近文学思想和艺术精神的取向。近世易代之际的诗学观念是文人性情的自然流露,它活态延续了中国诗学未曾断裂的传统,彰显中国诗学相对自足的演进脉络,凸显中华文脉千年一贯的自觉和自信。

一、体认易代诗学的地位与价值

中国诗歌有一条绵延不断的文化脉络,千年的诗歌创作沉淀了独具特质的创作范式,唐诗、宋诗和清诗被誉为鼎足而三的中国诗歌范型。晚清陈衍以“诗人之诗”来指代唐诗;以“学人之诗”来定格宋诗,那么清诗则是两大高峰之后集合式创新的存在。“宋朝是中国的文艺复兴,宋朝是现代中国的开始。”[2]对传统的继承和反叛,开启近世诗学东方式的文艺复兴运动。宋代以降,中国诗学走上精细化的路子,诗歌创作逐渐地域化和私人化,诗歌表达的学问倾向加重,学问与性情常是近世诗人啮咬的矛盾存在。源自魏晋六朝的精细化和自然化向度导引中国诗学的书写新路,衡以中国诗学的演进轨辙,近世易代诗学讲究法度与技巧,人工雕琢的痕迹越发明显,形成诗歌表达的世俗化趋向。叶燮《原诗》盘点中国诗歌演变脉络时曾形象地指出:

譬诸地之生木然:《三百篇》,则其根;苏李诗,则其萌芽由蘖;建安诗,则生长至于拱把;六朝诗,则有枝叶;唐诗,则枝叶垂荫;宋诗则能开花,而木之能事方毕。自宋以后之诗,不过花开而谢,花谢而复开。[3]

综括中国诗歌演进,自宋以降的近世诗学除清代性灵派等四大派别外,理论上并无根本性的突破,或杂取多家之说而折衷平议,或沿袭前人而稍有增益,近世易代诗人宗唐祢宋,既是他们汲取传统的需要,也关联着其拨乱反正、提振诗风的文化诉求。近世易代之际的诗学创新涵盖了精神取向和艺术传统两个维度,形成中国诗学聚合式的全面更新。

诗文向为中国文坛主流,明清小说作为一代文学的代表,其实并未撼动诗歌的文坛地位,近代之前的诗歌地位和创作实绩远非其他文体可以媲美,直至梁启超的“小说界革命”,小说因为政治救世神话一跃而为文坛主流,中国文坛秩序才有根本的改变。近世易代之际诗学传承古今,调和“夷夏”,民族关系和地域文化成为制约近世易代诗学生态的重要因素,呈现复古与创变的多声调夹杂的文化形态。易代诗学介于社会动荡、王朝鼎革之际,中国诗学的南北分野和固有的“夷夏之辨”影响着近世诗学的基本格局,王朝转折时期的诗学近取前朝诗法,而实际创作中民族关系又左右着近世诗人的文学取向,较于其他时期,宋元之际、明清之际的文人跟后建的王朝自然疏远得多,文人进取精神和济世情怀的淡化,在一定程度上造成诗歌批评的贫弱乏力。刘飞《宋末元初诗学思想述略》既发掘改朝换代对诗人生活方式的影响,又客观勾勒易代诗人克绍艺术传统的复杂情形。其云:

宋末元初,尽管诗人们的创作分别表现出不同的流派或地域特色,但围绕着诗歌精神及怎样继承传统等都有着自己的思考,在诗歌的批评与创作中,宋末元初的诗坛正在建构出宗唐得古的诗学风尚,以致在有元一代乃至明代,宗唐得古已成为诗学思想的主流。[4]

近世易代之际盛行的复古主义潮流,折射出专制日甚境遇下诗人对诗学本位的坚守和把捉。近世易代诗学的宗唐得古,旨在恢复古典的审美理想,是社会动荡情势和提振诗风突围意识的反映,彰显仰慕雄视万代李唐气象的文化诉求。抒写性情之真,宋元之际的唐宋之辨再现了诗人各具其致的诗学图像和诗歌价值认定,有利于他们进一步准确把捉诗歌审美特征和发展趋向。

朝代鼎革不单意味着新旧王朝的改变,它是历史演绎的必不可少的浪花,往往伴随着文人身份与文化认同的撕咬、政治立场与价值观念的冲突。吟咏情性抑或言志书写襟抱,诗歌作为人们心理变迁和情感寄托的物态显现,必然会产生因时际会的诗歌取向和创作模式的改变。温世亮《鼎革易代与明初江右诗歌生态》例以易代之际诗人的身份变化来考察明初江右诗坛的创作形态,他断论:

这种身份的变化或力量的分化,又使江右诗坛呈现出不同的创作形态。大致而言,明初江右的诗歌创作形态,又主要表现为雅正与自得两个方面。[5]

处于元明易代之际的文人绝少遗民情结,他们大多在期盼新王朝的呼唤声中重新设置定位。雅正与自得是元明转关之际诗坛最为突出的审美风尚,或守性情之正、大肆倡导雅正的旨趣;或萧然物外,追求艺术的人生。诗人各取所需,对接新王朝来重新编织人生。易代之际的文学变迁,呈现形态各异的观念趋向,有的朝代更迭过渡平稳,有的则不亚于经历一场天崩地裂的时代地震:

有的朝代的更迭,则不仅社会政治变动巨大,而且文学的观念、文学创作的内容和风格都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似乎楚河汉界一样泾渭分明,由明入清诗学思想的转向就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极好的例证。[6]

较于近世其他的社会易代,空前的民族危机和惨烈的社会灾难,使明清易代的社会后遗症特别强烈,诗人的精神趋向和诗学变革既深且广,影响久远。易代之初诸多针对明代诗坛的讨伐之声,不免夹杂些许批判和反省明代中后期以来国势不振的音符。正如一枚钱币的两面,诗学发展的另一情形亦不容忽视,诗学发展到明代,已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明代是近世一个极重艺术的朝代,李贽对“童心”的呼唤、七子派对格调的讲究、公安派“但抒性灵,不拘格套”的追逐,明代诗学焕发璀璨的光芒,毫无疑问,明代诗学的艺术特质增加了清代诗学的高度。

明清易代之后的清初诗学发展,仍无法抹掉明代诗学的影响,“清初三先生”对明代诗学的批判性继承就是一个有力注脚。异族问鼎并未割裂诗学的联系,对此,黄河的观点足可参考:

由此而论,时势的沧桑剧变,并没有真正打断古代诗歌思想在明清易代之际的传承。

从这个意义上说,明清易代之际,正是已经发展到明代的中国古代诗歌思想在一个特殊的时代、社会背景中暗中悄悄地充实自己,修正自己的蓄势蛰伏期。[7]

改朝换代并不宣告诗学脉络的陡然中断,绵延不断的诗学发展彰显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相对而言,一种诗学思潮的形成,绝非孤立的现象,它往往植根于复杂的社会文化生态,有其庞大的文学家族和声。张兵在考察清初宗宋诗潮的形成时清晰地指出,明清易代改变了以往宗唐的古轨辙,标举易代之际诗学的触媒地位。其云:

清初宗宋诗风的形成,原因甚多,但民族情感的转注当为主因,明清易代当为契机。明之亡于清,与宋之亡于元相类,历史情境的相似很容易使明遗民对宋朝产生好感。他们要表达故国之思,最好的方式就是依托遭际相同的宋亡史事,借前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之块垒。[8]

2014年以左东岭为首席专家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易代之际文学思想”获批,学界日益关注包括易代之际诗学观念在内的文学思想研究。近世易代文学作为一个新的学术生长点,其意义和价值已逐渐得到学界的认可。切合近世文化生态开掘近世易代诗学资源,展现近世文化生态下的诗歌取向变迁,具有研究范式重构的色彩。近世易代诗学在中国古代文论史上,应占一个独特的位置而被学界关注。近世易代诗学流派复杂、诗歌取向多元,它们呈现传承与创新的多样文化图景。勾勒近世易代之际诗学的传承流变,揭示中国诗学相对自足的演进脉络,其存在价值绝不亚于对某一主流文学现象或主流作家的研究。

二、变迁风貌与转变的关键人物

江山易主所造成的社会震荡,根深蒂固的“华夷之辨”,加剧了近世文人角色定位和文化认同之间的冲突。家国之痛、民族情结是近世易代诗歌书写的重要主题,山河破碎部分改变了文人颂圣酬唱的积习,他们书写战争火焰,反映生民凋敝的时代,从而形成新的诗歌创作高峰。蒙受亡国灭族的悲痛,诗作成为动荡时代的实录。宋元之际的文天祥,身处战火纷飞的沧桑岁月,以慷慨激昂之声来显示文人的道义与担当;亦有如宋元之际的汪元量,痛感历史车轮碾压的悲苦,却回天乏术,便遁迹山林来谋求个体自适;或者有诗人“拒食周黍”,隐居不仕以全忠义。朝代鼎革所导致的创伤体验,促使文人从不同角度去反思和检讨前朝的制度和学术。易代之际的诗歌,缘于书写境遇的变更,往往批判性地继承前朝诗风,再估其文学价值,学术与诗歌书写的关联与互动,直接关乎近世易代诗歌书写的文化生态。在中国古代文论史上,近世的宋代和清代与汉代鼎足而三,是受学术思想影响最大的朝代,它们时逢儒学发展的转折关口,诗人和学者的双重身份裹挟,对前朝诗学和学术的批评往往是其改弦更张的契机,而这一改变多预设于易代之际,清人诟难明人的“袖手谈心性”与晋人“清谈误国”即为明证。情理之辨、复古与革新,以及诗学的学问化倾向与表达方式的整体性俗化,往往是近世文人必须拿捏好的文化难题。

宋代文化昌盛,自赵宋发端的唐、宋诗之辨几乎贯穿近世的始终。追步唐诗的风神情韵,抑或礼赞思理筋骨的宋诗,近世易代之际因为唐、宋诗之辨和时代境遇的变迁,自觉确立诗歌审美标准,势必走上选择诗歌书写范式的复古主义道路。元诗的宗唐得古、明诗的尊唐黜宋、清诗的名唐而实宋,其诗歌审美取向多肇始于易代之际,且大多为前朝诗风的反动。宋元之际的方回斥逐宋季诗人功利化的倾向,担忧诗道沦丧,开出应时的拯救良方:

方回提出的“格高”论与“一祖三宗”说,有力回应了元初南方诗学的复古思潮,对于革除创作上的粗粝与卑俗之弊具有积极意义。他对诗歌修辞与音节的重视,以及为后学开出的一系列的师法对象,都是有迹可循的学诗路径。[9]

激于元朝统治者对汉族文化的极端蔑视,古典主义在明代全面复兴。明初崛兴的古典主义诗学旨在抗衡宋诗的理性化和俗化,标举古典审美理想的回归。明清之际是清代诗学观念的发生期,注重经世致用的诗学品格在很大程度上缘于对明代诗学空言误国的反拨。明清易代之际叶燮《原诗》批驳七子派不读唐以后之诗的认知误区,高擎“主变说”为清诗“祢宋观”呐喊鼓吹。宋诗重学问、以议论为诗、讲究格物致知,这一切恰与明人的束书不观背道而驰,于是清人骨子里更认可宋诗,必然的尊唐与应然的崇宋,奇怪而合理地并存着:

明清之际的诗论家主变,归根结底都意在反拨七子诗派对汉魏盛唐的固执胶着,直接间接为宋诗开脱张目,为“祢宋”诗学倾向提供理直气壮的依据。[10]

复古主义弥漫的近世,其唐、宋诗之辨不仅关联诗歌创作范式的厘定,还牵扯着诗人主变、守成的文化取向。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其传承与创新的根底仍多基于易代之际的文学思想。

近世文学变迁常受民族、时代、环境的影响,伟大的文学家都不是孤立的存在,其周围或有一个文学家族的声音,或有一个文学流派的合音。近世易代之际的诗学变迁不应忽视那些界碑性的关键人物,正是他们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引领效应,躬身垂范的实践奠定了易代诗学的基本趋向。张晶《辽金元诗歌史论》云:

方回在宋末元初的诗坛上,是一位有影响、有特色的诗人和诗论家,我们在探讨元诗时,是不应该忽略他的。[11]

方回是江西诗派的殿军,标举“一祖三宗”之说,树立后世诗学批评的准的,他以“格高”“诗眼”开启后世的“格调说”。杨亮从文人心态切入宋末元初四明文士的诗文取向,突出社会政治生态视域下社会转折时期关键人物的重要作用,其云:

宋末元初易代之际,士人心态较为复杂,特别是王应麟、舒岳祥、戴表元等人与当时的南宋内部政治详情密切相关,从当时政治详情出发可以更好地认识他们心态变化的原因。其中戴表元心态变化最为复杂,可以看出,易代之际士人的心态变化具有复杂性、多样性的特点,这关系到他们的诗文走向问题。[12]

有别于方回孜孜于对江西诗派的振衰起弊,戴表元倡导宗唐得古,力改宋诗纤秀之习。其作直面宋元易代的战乱动荡,同情民瘼、伤时悯乱,其清深雅洁的晚唐之风导引元初诗歌的创作风尚。元朝的建立碾碎了传统文人的科举梦想,其民族分化政策和长期不开科举的现实,致使相当一部分文人只能在诗学王国中寻祖,藉此彰显自我的民族情怀和审美理想。

明代是中国历史演变中重要的转折关口,明代中叶以降的西学东来开启中国诗学拥抱世界的潮流,中国诗学的现代转换以及诸多具有先锋意识的诗学原理多伏脉于明代,明代理应成为中国诗学现代化进程中的“前现代阶段”。作为社会心态的具体反映,朱明替元,缘于强烈的民族意识,易代之际的文人大多抱持一份喜悦之情去迎接新王朝的诞生,那些处于易代之际的诗人如杨维桢、宋濂,其诗歌书写就绝少元朝灭亡的悲哀情绪,而为摆脱元朝的民族压迫额手相庆。杨维桢无疑是元明易代诗风丕变的关键人物,其“铁崖体”诗成一座主峰矗立在元末明初诗坛群山巍峨中,他既不抵制新王朝,却又不直接参与,显示其民族大义与士人气节的冲突。他呼唤诗歌的情性本位,以奇崛的意象和奇特的构思来叫板元代中期以来模拟盛唐、圆熟平缓的诗坛雅正之习,开启明代“公安三袁”的性灵之说。迥异于元明之际诗人迎合新朝的喜悦,朱明建朝后施行的一系列高压政策,又促使文人失望地直面现实的坚冰。在元明易代之际,有异于诗坛盟主杨维桢,青年俊彦高启之死是近世诗坛一个大写的文学风向标:

不重英才就是不重文章,不重文章当然预示诗人劫难的到来,一片树叶的陨落可以预知秋天的来临,一位诗坛领袖的陨落同样可以预测文学冬天的到来。这,就是高启之死的意义。[13]

高启历经元朝、张士诚政权和朱元璋王朝,闲淡超脱的他追求林下风度,企求精神自由不免会疏离社会政治,其在劫难逃的人生归宿成为元明之际诗学观念转折的标志。张晖《易代之悲:钱澄之及其诗》撷取明清易代之际的钱澄之的情感与思想,以其诗歌为切入点,探索其情感与思想的变迁历程。他认定钱澄之是文人抵抗的典型,且精通诗学,剖析钱澄之的人生历程,就会解决一系列明清易代之际的诗学问题。[14]晚清民初,中国诗学逐渐实现现代转化,范方俊《近现代之交的中国诗学转型与王国维的学术使命》一文认为:

19世纪中后叶的文学革命已经开启了中国近现代之交的诗学转型,而深厚的中西学术素养,毕生以学术为己任的执着追求,使王国维当仁不让地成为中国近现代之交包括诗学在内的现代学术转型的开路先锋。[15]

传统诗学在中西汇流、文化对话之中逐渐变革,确立中国诗学的现代气派。提倡纯文学本位,注重诗学的中西会通,王国维成为近世诗学继往开来的关键人物,他以勤劬的诗学实践和不朽的诗学创作实绩开启现代诗学的文化征程。

三、诗歌的审美取尚与诗人定位

如前所论,缘于“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观念制约,近世文学研究一度偏重于词、戏剧和小说,而相对忽视了诗文作为传统文学的主流文体存在。研究者的选择性取舍,部分遮蔽了诗文之于近世的文学地位和价值,不利于彰显诗文的相对自足的演变脉络。对此,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的观点足可玩味与反省:

文学史家们——无论是日本还是中国的,对于叙述元代以后的时期,都只对新兴的虚构文学——戏曲小说有兴趣,而对这时期的诗,以及非虚构的散文,则采取轻视甚至无视的态度。[16]138

在文学史家看来,传统诗文与戏曲小说,是古老传统与新兴的文学样式、保守与生动活泼的差异,继而吉川幸次郎阐明立场:

我以为,所有这些,都是一时性的偏向,不是正确理解中国文学发展历史之道。[16]139

还原与尊重近世文学生态,诗文应当是文坛中最先受重视的文体,尽管其他文体早已显示蓬勃发展的势头,但无论如何不应当遮蔽近世诗文发展的光辉,这理应是我们勾勒近世文学演变的基本认知。就此而论,吉川幸次郎之说对于扭转当下近世文学研究中的偏颇意义重大。近世易代诗学演变是一个传承与革新的过程,易代之际的社会生态和文化场域,赋予诗歌创作别样的风采,它往往是救赎前朝诗学积弊、探寻发展新路的契机。近世的诗歌范式之争,至少自严羽《沧浪诗话》批判宋诗之时已经起步,其后,近世易代之际的文人,或就唐诗的审美特征,或立足于宋诗的文化品格,阐述与发申各自的诗学理想,绘制符合时代发展的诗学演变镜像。易代之际的社会转型、文人心态定位成为左右诗学走向的重要因素。“宋末元初的唐宋之辨,也体现出批评家在诗风不振的局势下力求摆脱困局的突围意识。”[17]尽管自宋末“永嘉四灵”开始就倡导和呼唤唐音,但其毕竟很难从当下一片提倡教化、偏重议论的宋调中脱颖而出,宋诗的理性化和俗化倾向,以及江西诗派末流典故连篇、形象枯竭之弊,只有到了易代才有实质性的改变。从杂沓的宋调中重拾唐音,确是通过宋元易代才得以完成。朝代更替给予诗学原理以重新阐释的机遇,易代之际的诗学生态实现了文学思想的合理转型。

源远流长的中国诗学大厦,有其自然地理环境和精神气候的因素,担负传承文明和礼仪教化的历代文人,其心态变迁是时代精神的具象反映。在左东岭先生的文化视野里,民族关系、理学观念与地域色彩是影响近世文学观念的三个基本因素:

朝代更替与民族关系构成近古政治变迁的鲜明特色,同时也对作家的文体选择与创作的审美风尚影响深远。[18]

伏脉于易代之际,继而左右一代文学的整体格局和基本走向,并最终影响到文人的文化抉择,易代之际的文化生态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明清易代不亚于一场社会地震,强烈的民族认同差异促使诗人以诗歌书写来记录活态的山河巨变,并以鲜明的批判精神来凸显文人的担当。

明清易代之际的文人痛心于国事日非,纷纷结社抗争,像以张溥、张采为盟主的复社,陈子龙、夏允彝组织的几社,他们大多在复古的旗帜下,奔走呐喊,创作了大量直面战斗烽火的诗篇,彰显民族大义和抒发炽热的爱国情感。刘勇刚认为易代诗人陈子龙的诗歌,是民族精神、时代精神和名士人格的多重反映:

他的古典主义审美理想,是对民族精神的召唤,积淀着深沉的民族文化心态。他崇儒复雅的诗学精神,既矫正了公安、竟陵的空虚肤廓,又在明清易代之际的残酷现实下,溶入了时代精神。他的诗合英雄柔厚之美于一体,既沉郁苍凉,又绮艳动人;既显现了一种英雄人格,又涌动着名士人格的潜流。[19]

长歌当哭的情怀,慷慨激越的诗风,陈子龙的英雄人格谱写出明清之际诗人不屈抗争的集体意识,也滋养了清初诗坛的诗学品格和经世致用的精神。

宋明理学是影响近世诗学的重要思想,这套近世形态的儒学系统深刻制约着诗人的立身处世、文化抉择。近世之前,良禽择木、良臣择主是很普泛的现象,绝少遗民群体或遗民意识。而自宋代以降,忠孝节义等观念已成为衡量文人道德底线的标尺,遗民与贰臣是拷问易代之际文人生存和文化抉择的重要命题。一旦出仕,就得突破“忠臣不事二主”的理学观念障碍,迈过那道忠贞节义的道德底线;若是选择归隐,就得彻底放弃建功立业之心,割舍对社会功利的眷恋。近世历代遗民之所以受人称扬,就在于其立身行事获得道义上的成功。近世易代之际的方回、宋濂、刘基、钱谦益,出仕新朝,被冠上“贰臣”的恶谥,备受世人的指责,以致他们自己费尽心力来洗刷污点,却收效甚微,个中原因多在于理学视野下的道德判断。王魁星考察元末明初的浙东文人群,洞悉易代之际矛盾的文人心态和诗歌功能变化:

一旦出仕新朝,不仅首先要突破自身心理上的理学禁锢,又要面临当时士子、新朝君臣的嘲弄和打击。而伴随着出仕后身份上的变化,诗文观念及风格也产生了一系列的转变:时人就曾以山林之文与台阁之文来区分他们前后的作品;出仕新朝后,他们更加强调诗歌的教化功能,强调文以载道、文道合一观念,也更提倡诗文对忠孝节义的宣扬,以此来适应明初政治、文化建设的需要。[20]

改朝换代不仅改变了文人既定的政治命运,而且因为社会存在的巨大位移波及其诗学观念和诗歌创作。饶龙隼《元末明初浙东文人择主心态之变衍及思想根源》藉以考察元明易代之际浙东文人的政治地位、人生命运及心理状况,钩沉他们伺主为官的职责心理下的诗教观念。[21]经过元明易代洗礼的宋濂,因为李善长的引荐,由隐逸之士一摇而为皇帝的侍臣。社会角色的转变促使其诗歌观念呈现别样的风貌,元季的针砭时弊等批判性锋芒钝化了,代之以“纪功耀德”的醇雅之作。类似的诗歌取向亦见于从元明易代走过来的刘基,他入仕新朝后,诗歌仍浸染浓郁的感伤,却前后风格异致,其“悲穷叹老,咨磋幽忧”的后期诗歌风格,不无朱明王朝猜忌和迫害的影子。

若盘点近世失节之臣,钱谦益无疑是明清易代的贰臣典范。国变之际他进退失据,降清是其人生的重大转折,也是一生中最大的污点,有学者评云:

身为一位传统儒家士大夫文人,其内在人格结构中传统伦理道德不仅维系着个体精神与生命的统一,也支撑着自我生存的心理平衡。而降清的结果使他内心深处刚刚获得的暂时平衡被彻底地打破。由于钱谦益对自我灵魂的失落刻骨铭心的惭愧与内疚,使他始终无法原谅宽容自己,无法让自己苟且偷生,老死山林。[22]

其实,钱谦益兼有贰臣和文化遗民的双重色彩,入清之后,他采取借诗明志、以诗存史的方式,不惜生命反清复明,藉此自我忏悔和洗刷罪责。在诗歌创作上,他尊经复古,拈出“格调说”来挞伐竟陵派,提倡重视真性情来批判七子派末流,由崇尚杜诗导入宋代诗风,其对世风世运的注重导引清初诗学的实践品格。事因难能,所以可贵,近世易代遗民自然是后世讴歌的对象。顾炎武以天下为己任,明知王朝大厦将倾而痴心不改,抱定民族气节抗清,明亡后至死不仕,矢志做一只衔木填海的精卫。郭英德先生曾这样为顾炎武的遗民身份定位:

念念不忘“易姓改号”的政治变动,汲汲坚守“君臣之分”的道德准则,使顾炎武成为一个政治遗民;而热情关怀“仁义充塞”的文化危机,严格坚持“华夷之防”的精神气节,又使顾炎武成为一个文化遗民。[23]

顾炎武痛斥明末学人空疏学风,他倡导“博学于文,行己有耻”的学术道德,高举经世致用的文化大旗。“清初三先生”中的黄宗羲,抱道不仕新朝,认为故国死节并非遗民唯一存在,重释遗民气节。今有评价云:

黄宗羲既体味了“亡国之戚”,又能痛定思痛,深刻反思“今日致乱之故”。对遗民身份的认同,砥砺了黄宗羲的民族气节,强化了他殉道持节的生死观,并最终促使他追求真儒与豪杰型君子理想人格。[24]

黄宗羲极力推崇诗史之作,重视张扬自我情感,祧唐祢宋,竭力著述,藉以再现易代风云变幻和坚守民族身份。他眷念故国,敌视新朝,却通达权变,其不限制弟子万季野参与修史即为明证。有清近三百年的诗歌之所以超迈明代,能与唐诗、宋诗争辉斗艳,就在于明清易代之际有一批像顾炎武般的文化遗民或政治遗民,他们矢志传承文化命脉,改变定于一尊的模拟与守旧之习,博综众长、创新求变,续写中国诗学的不朽传奇。

四、结 语

近世易代之际的诗学是中国诗学由古典形态向现代嬗变的必然构成,是东方式文艺复兴文化转型的重要表征。诗歌作为“有意味的形式”,成为易代之际诗人人格意志呈现的方式和民族气节的展示,朝代鼎革的历史巨变暂时切断了前朝文学的发展进程,却为有识之士探寻文学发展新路和建构新的诗学观念提供契机。“当我们论证那关键性的‘断裂’时,断裂正是一种深刻的联系,类似脐带的一种联系”[25], 朝代更替越发显出中国诗学的深刻联系,它成为中国文脉历史逻辑的形象表述。重新审视和检讨前朝诗学途辙,深挖中国诗学的内在规律,创作出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诗篇,从而铺垫和导引未来诗学的发展道路。改朝换代强化文人的担当与责任,直面山河变色的剧痛,易代之际文人孜孜以求整体自足的诗学图景,试图弥合朝代鼎革所造成的诗学空隙,纾解遗民和贰臣定位的二难困境。他们或顺应时代要求,积极出仕,以手写心,讴歌他们的时代;或坚守民族气节,捍卫自由人格,传承文化命脉。无论是宗唐,还是祢宋;无论是复古,抑或主变创新,近世易代诗学显示由激进活跃到理性回归的趋向,诗歌书写大体从世俗化、个性化向理性化的转变,呈现中国诗学批判性继承的风貌。将错综复杂的近世易代诗学观念纳入近世社会的文化生态平台之中,展示近世易代诗学继往开来的文化特质,它可以逐层解开中国诗学或古代文化领域诸多缠夹日久的学术命题,深远探究近世易代诗学演变的基本规律,彰显文化自信。在共时性维度梳理近世易代诗学观念,由存在论到方法论,动态展示中国诗学未曾断裂的传统,钩沉其所传达的诗学建构策略,重视近世易代诗学继往开来的重要地位,彰显近世易代文人的理论自觉和学术自信,从而拓深相关问题研究,或许这就是梳理近世易代诗学观念的意义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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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袁 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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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6-3262(2017)05-0033-08

2017-05-01

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三五”规划2016年度后期资助项目“近世易代之际的诗学观念与文化生态”(GD16HZW03)

贺根民,男,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古代文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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