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 泉 郑 伟
(中国政法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88;北京师范大学 哲学学院,北京 100875)
阿多诺“星丛”概念及其“消极自由”的理论后果——兼论阿多诺哲学对“马克思哲学”的误读
温 泉 郑 伟
(中国政法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88;北京师范大学 哲学学院,北京 100875)
阿多诺哲学中的“星丛”,是一种建立在绝对差异性逻辑之上的“认识模式”。它试图通过重新审视概念之间关系的途径来突破传统理性哲学的“同一性”体系。阿多诺哲学把“同一性”作为批判的唯一目标,对马克思哲学进行了“同一性”指认。由于消解了马克思哲学“历史科学”的视角,阿多诺的社会批判缩减为个体层面差异性的意识觉醒,解放缩减为“消极自由”,最终远离了马克思哲学。
星丛;同一性;马克思哲学
虽然阿多诺哲学在文字表述和叙事风格方面光怪陆离、生硬晦涩,表现出极强的破碎感和“崩溃”式的体系外观,但其中始终贯穿着两个相互缠绕的核心概念:“星丛”与“经验”。从二者的关系来看,“星丛”概念具有更加基础性的地位,它在自身建构中所引申出来的“绝对差异”的逻辑,构成了“经验”概念中主客体关系的基本原则。可以说,“星丛”概念构成了整个阿多诺哲学的认识论基石。分析“星丛”概念的逻辑结构及其特点,有助于我们澄清阿多诺哲学对“马克思哲学”的误解:它并没有摆脱“否定的辩证法”所批判的“同一性”哲学,它仍然是一种有待改造或批判的“旧哲学”。对此问题的分析,有助于澄清“星丛”概念所反映出来的“从内部突破体系”的理论立场,也有助于我们从理论上进一步厘清阿多诺哲学与马克思哲学的关系,尤其是阿多诺哲学中隐而不言的对待马克思哲学中“解放”的态度。
“星丛”,“阿多诺用它来指吸引和排斥的相互联系的作用,这种吸引和排斥的相互作用构成复杂想象的动力的、相互转换的结构”。*马丁·杰:《阿多诺》,瞿铁鹏、张赛美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8页。马丁·杰的上述论断充分注意到了“星丛”概念在阿多诺哲学认识论中的“动力”层面。正是在“星丛”的结构动力中,主体和客体的差异性得到了永恒的确认。这种逻辑动力的“设定”,不仅使得阿多诺哲学对传统理性哲学的同一性逻辑表现出了彻底的不妥协,而且导致了对“差异性逻辑”的绝对坚持。在这样的结构中,传统理性哲学强加于历史的、具有同一性的逻辑被置于一种需要被彻底否定的境地。也正是在这样的视角中,人类社会的发展结构的强制性被等同于理性逻辑的同一性,阿多诺哲学在展开认识论批判的同时才能直接转移到对人类社会的批判上。总体上来看,作为一种“认识模式”的“星丛”,具有以下四大特征:
第一,作为一种“认识模式”,“星丛”意味着一种在概念差异性基础上进行哲学思考的尝试。这也是阿多诺哲学的独创性所在。在“星丛”的视角中,每一个概念都不能完全代替客体,只是从某个方面反映客体的特征,概念彼此之间不再由抽象理念所连接并产生统摄与被统摄的关系。由这些差异性的概念所组成的“星丛”,不仅试图最大限度地包容经验客体的差异性,而且还在康德哲学“可能经验”的意义上预示着发展的可能性——“一个模式不仅包含特定之物,而且多于特定之物,同时又不会使特定之物消失在它更一般的总括概念中。哲学的思维是和有模式的思维一样的,否定的辩证法是模式分析的一个整体。如果哲学自欺欺人地认为它必须从外部给它的对象注入它在内部使其运动之物,那么哲学就会普遍降低成一种肯定性的安慰”*Adorno,Negative Dialectics,Translated by E·B. Ashton,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1973,p.29.。在这样的认识模式中,主体不是为客体世界拟定某种统摄性的原则并依据这种原则进行高低等级的划分,而是始终坚持从客体的差异性出发,以平等的视角坚持主体和客体结构上的互动、体系上的开放,坚持从对象以及对象之间的差异性出发来认识客体,最终达到对事物发展的可能预示。在这样的逻辑序列中,哲学思维的出发点便不是追求某种统摄性的原则或规律,而是对客体差异性因素的尊重和维护。这样,传统理性哲学中上升式发展的进化性视角被转化成了永恒变化的可能性视角:概念中的差异性因素是一种动态的平衡,所以认识的结果并不存在永恒的规律或原则,所有的认识都应该随着差异性因素的变化而调整。
第二,“星丛”模式表现为一种通过概念实现的对客体的“有限模仿”。“星丛”并没有完全抛弃传统理性哲学通过概念来把握世界的基本途径,而是主张通过概念来“模仿”世界。正是在“模仿”的层面上,表象再现基础上的、有限的理论预测才成为可能。认识的确定性就存在于“星丛”概念之间通过对客体差异性的有限模仿所达到的“可能”的一致性,而不是传统理性哲学的“必然”的一致性。通过对“星丛”的众多子概念之间联系的分析,可以在描述客体当下的状态的同时获得某种关于未来的可能指向——尽管这些指向有可能是多元的和矛盾的。在这样的视域中,传统理性哲学丧失了对未来的独断权力,实现了由“强制同一性”到“差异的可能性”的转变。从这个角度来看,“否定的辩证法”中“崩溃的逻辑”的体系外观正是建立在这种“差异的可能性”之上的。依靠这种“有限模仿”,“星丛”并没有直接拒斥体系本身,而是反对传统理性哲学中概念完全统摄客体的封闭的体系——不靠封闭的“体系而把论证结合起来的要求也就是提出思维模式的要求”*Adorno,Negative Dialectics, Translated by E·B. Ashton,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1973,p.29.。相比传统理性哲学,“星丛”中的体系模仿以一种更加宽容乃至纵容的姿态,提供了一种全新的开放的思维模式——“开放思想的表现的一致性、结构的严密性有助于思想切中目标”*Adorno,Negative Dialectics, Translated by E·B. Ashton,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1973,p.35.。
第三,“星丛”致力于通过“绝对的差异性”从体系上削弱传统理性哲学中的抽象主体性。阿多诺哲学所削弱的主体性,是理性哲学利用同一性原则所建立起来的强制主体性,而不是主体自身的差异性。“利用主体的力量来突破建构性主体性的谬误”*Adorno,Negative Dialectics, Translated by E·B. Ashton,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1973,p.xx.,同时也就意味着“星丛”的差异性原则也必须应用于主体自身。这样,不仅对客体的认识是一种“有限模仿”,对主体自身的认识也是一种“有限模仿”。在《主体与客体》一文中,阿多诺将主体认识客体的过程描述为“主体撕裂其在客体周围所编织的帷幔的行为”,只有当主体“无畏地消极……将自己托交给它自己去经验”*Adorno,Subject and Object//The Essential Frankfurt School Reader, NewYork:Urizen Books,1978,p.506.时,客体才能够被真实地认识。这样,相对于传统思维方式来说,关键的因素是主体要转而反对自身的同一性思维方式,这就要求主体在传统理性思维方式面前无限的消极,要求主体去中心化,顺从自身差异性,意识到客体的相对优先性。
第四,如果把“星丛”概念的逻辑推向极端,我们会发现,它并没有超越康德关于“物自体”的定义:作为终极事物的“物自体”永远都是不可能被完全认识的。这本是一个康德命题,但对于阿多诺而言,它同时意味着主体自身的某种绝对能力欠缺。这种欠缺来自于对主体自身能力有限性的确认——“任何客体都不能完全被认识,知识不必提出一个总体性的幻相”*Adorno,Negative Dialectics, Translated by E·B. Ashton.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1973,p.14.。也就是说,主体永远也不可能充分在认识论上完全把握作为他者的客体和其他主体,更不可能描绘出一副终极的世界逻辑框架。因为无论是主体还是客体,都存在着不能被完全把握和公式化的差异性因素。正是这些因素之间的结构性动力,构成了这个世界的变化。对于这些差异性因素,我们只能始终去接近、理解,与之和平相处,而不是自称是它们的主人,更不能狂妄地认为可以宰制对方。在这样的视角中,传统理性哲学的最高目标——真理——具备了“开放性”和“时效性”的特点,正如阿多诺哲学所认为的那样——“真理因其时间的内容是飘荡的和脆弱的”*Adorno, Negative Dialectics, Translated by E·B. Ashton.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1973,p.34.。
总之,阿多诺哲学这种开放的、差异性的“星丛”,一方面是要打破传统理性哲学在认识论方面的同一性思维定式,防止“先验层面的主体”(主体的社会性层面)上升为绝对的主体,消解传统理性哲学中的同一性主导状态;另一方面它又要保证经验层面的主体和客体的特殊性不被“先验层面的主体”所同化。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彻底保持差异性因素在“星丛”中的优先地位。这样,认识就不是概念层面的主体与客体的同一,而是从客体出发,以主体的双重身份(经验的主体和先验的主体)为主观中介(在主体的新的、动态的认识框架中)所达到的与客体的动态的、暂时的、开放的“模仿”层面上的一致性。问题在于,从“星丛”模式到社会批判的直接过渡,使得阿多诺哲学从根本上切断了与马克思哲学的正向互动,并对马克思哲学产生了重大误解。
阿多诺哲学的一个突出特点在于,它“随手拿来”式地直接使用了马克思哲学和整个西方哲学的既有概念。更加复杂的是,它在不加以界定和说明的情况下试图重构这些概念之间的逻辑关系,力图实现对相关概念及其之间关系的“再认知”,最终达到从内部突破传统哲学的强制同一性逻辑框架的目的。这也是造成阿多诺哲学体系混乱、内容晦涩的重要原因。问题在于,当阿多诺哲学使用了认识论批判维度上的“星丛”和与之相对应的社会批判维度上的“经验”来批判“同一性”思维模式及其社会表现时,它实际上也把马克思哲学“指认”为“同一性”哲学了。在这样的理论误读中,为了消解马克思哲学的“同一性”,阿多诺在使用马克思哲学的相关概念时,呈现出了如下特征:
第一,通过“差异性的主体”来消解人的社会性维度。在马克思那里,人在本质上是社会性的,其本质并不是一开始就确定了的,而是在实践活动中得以展现和不断发展的。人始终处于历史和现实两个层面的社会关系的全面包裹之中,受到现实的社会历史条件的制约,表现为“现实的个人”——“这里所说的个人不是他们自己或别人想象中的那种个人,而是现实中的个人,也就是说,这些个人是从事活动的,进行物质生产的,因而是在一定的物质的、不受他们任意支配的界线、前提和条件下能动地表现自己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29页。。阿多诺哲学虽然并不否认人的社会性维度的存在(在《主体与客体》一文中人的社会性层面被定位为“先验主体”),但是它始终强调用差异性因素的“经验主体”来对抗和消解社会关系的“同一性”。在这样的视野中,“星丛”视野中的“差异性的主体”,主要是一种概念层面的自我意识的觉醒,这是一种同时意识到了自身差异性和客体差异性的自我意识。这不仅导致了阿多诺哲学的关注点从实践领域退回到自我意识层面,还意味着阿多诺哲学从认识论批判直接向社会文化批判和音乐批评的生硬过渡。也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差异性”、“崩溃的逻辑”、“绝对否定的逻辑”、“无调性音乐”成了“星丛”在不同领域的代名词。
第二,通过“绝对否定的逻辑”来消解“实践的逻辑”。为了实现通过概念之间关系的重新审视来突破传统理性哲学同一性思维框架的目的,“星丛”通过认识论上的“绝对否定的逻辑”来对一切思想和现实中的“同一性”因素进行“大拒绝”,不管这些因素是否是基于历史发展自身的客观需要而产生的。在马克思那里,实践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基础维度,一切新事物的创造,归根结底要在物质生产的这一强制性的实践领域寻找根本动因。相比之下,阿多诺哲学则把“新事物”引向了客体的层面——“新事物并非是一个主观范畴,而是客体本身的必然结果,如果没有客体,后者就不会发现自身,也不会摆脱依赖性。新陈代谢,旧事物的动力朝着新事物推进,如果新事物能够实现自身的话,反过来也是旧事物所需要的”*阿多诺:《美学理论》,王柯平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0页。。在此,我们需要把注意力集中在上述引文中最后一个“如果”上。相对于传统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的做法,它更加强调客体的基础性作用。这种做法实际上并没有跳出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而是在“非此即彼”的极端性中进行游走。这样,阿多诺哲学不是关注新事物产生的社会原理,而是强调其产生过程中的主客体互动——“在新事物的抽象中,包含着一种具有重大意义的实体性……如今,惟有凭籍新事物,模仿才会同理性密切地结合在一起,使其不会退化……新事物是个难以识别的盲点,既虚无又实在”*阿多诺:《美学理论》,王柯平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6-37页。。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阿多诺哲学走向了实践哲学的反面——“新事物必然是抽象的”*阿多诺:《美学理论》,王柯平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6页。。
第三,通过“批判的逻辑”来消解“革命的逻辑”,彻底杜绝有组织的社会革命的理论合法性。基于对马克思哲学“同一性”的“指认”,整个阿多诺哲学对马克思哲学的“革命性”维度始终保持着小心翼翼的回避姿态。有组织的社会革命与阿多诺哲学“大拒绝”的姿态是直接冲突的,因为即使是无产阶级革命仍然会导致一种“统治”关系。这进一步凸显出阿多诺哲学“居于历史之上”的逻辑设定,因为从“星丛”的模式我们可以导出一种关于“应该”的预先设定:社会“应该”是一种“自由自在”、无“统治”关系的差异性主客体关系,无论是人类社会的思想史还是经济史都从来没有达到过这一水平。正是因为现实社会和“应该”状态的巨大差别,才导致了阿多诺哲学激烈的、全面的批判姿态——“所谓批判,甚至意味着削减这种作为总体的辩证范畴的无时间的有效性……抛弃作为对社会现实恰如其分反映的特殊范畴是否定的辩证法的最终希望”*马丁·杰:《阿多诺》,瞿铁鹏、张赛美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49页。。虽然阿多诺哲学不点名批评了斯大林模式的社会弊端,但是出于反同一性的基调,它并没有也不可能在理论上阐明个体主体间即使是有限的共同行动是如何可能的问题。最终,马克思哲学中基于生产力水平所承认的社会阶段的历史合理性在阿多诺哲学中蜕变为同一性所衍生的历史不合理性,无产阶级的“革命”变成了个体主体的自我差异性的意识形态澄清。
综上所述,正是基于对马克思哲学“同一性”的指认,造成了阿多诺哲学与马克思哲学在资本主义批判道路上的分道扬镳。由于无历史性的反对“同一性”,使得阿多诺哲学无法在逻辑上重构它所要批判的资本主义社会,这就造成了其社会批判理论非但无法超越马克思哲学“历史科学”的视角,实际上也没有完全超越黑格尔哲学,它在一定程度上同样重复了马克思所批评的青年黑格尔派的错误——“人们迄今总是为自己造出……种种虚假观念。他们按照自己关于神、关于模范人等等观念来建立自己的关系。他们头脑的产物就统治他们。他们这些创造者就屈从于自己的创造物……我们要起来反抗这种思想的统治……只要我们教会他们如何从头脑里抛掉这些幻想……当前的现实就会崩溃”*《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15页。。
在马克思哲学中,“实践”并不仅仅是一种微观的主体客体关系,它在宏观上表现为分工发展的不同阶段所形成的特定的社会结构。从这种社会关系结构性变动的逻辑出发,马克思哲学对人类社会的分析才会成为“历史科学”:它不仅在逻辑上重构了所要扬弃的资本主义社会,从社会的内在结构上展现了其时代弊端,揭露商品交换原则背后的剥削实质,更是从资本主义本质缺陷的分析中提出了超越性的价值目标。在马克思哲学中,资本主义批判的最终导向是“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积极状态。这种自由状态无法通过单个人的途径实现,而必须要依靠社会生产力高度发达基础之上的“联合起来的个人”通过现实的社会实践活动才能实现。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指出“共产主义是一项运动”。“星丛”模式虽然为阿多诺哲学提供了差异性的视角,并以此揭露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意识形态控制及其运作机制,但问题在于,“历史科学”的视角在这种认识论模式中丧失了合法性,使得它无法在社会批判理论中对抗基于资本主义实践方式的意识形态,最终只能以“消极自由”告终。
第一,“历史科学”视野的消失,导致了阿多诺哲学在人与自然关系方面消极处理,物质生产领域对人类自由问题解决的基本维度消失了。在马克思哲学中,实践在“人与自然的统一性”方面构成了历史解释的基本视角。正是现实的劳动生产活动,使得人逐渐从自然界中自发的自然“同一性”中有限地解脱了出来并在此基础上造成了人与自然界的关系的动态平衡——“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间的过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引起、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人自身作为一种自然力与自然物质相对立”*《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01-202页。。人类社会生产力的每一次阶段性发展,都会打破人与自然界的这种暂时的平衡,以人通过更高效的工具开发自然以及人与自然的新的、更高状态中的矛盾而暂时告终。在这一过程中,人及其实践活动始终处于一种能动的、积极的角色。阿多诺哲学的问题在于,它在主客体中简单地把自然划归为“客体”的领域。这种人与自然关系的简单处理既忽视了自然界本身的演化发展史,也极易造成对人化自然历程的简单理解。囿于上述原因,人与自然的关系被简化成了主体与客体的关系,并且主要是在神话、巫术与启蒙的范围内被讨论的。在反对同一性的视角中,人与自然的这种主客对立的发展非但没有壮大主体的力量,反而把主体拖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它本身就是一个文明的错误。
第二,“历史科学”视野的消失,导致了阿多诺哲学在人与社会关系方面的消极定位,生产领域在人的社会自由实现层面被消解了。在马克思的哲学中,人的自由是受限的自由,这种限制性来源于如何从社会实践的层面来有限挣脱人的自然束缚——“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活,他自己也就怎样。因此,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因而个人是什么样的,这取决于他们进行生产的物质条件”*《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24页。。正是在这个视角中,人的自由的问题本质上是一个社会性的问题。相比之下,西方传统理性哲学“自由”的架构实际上不是立足于主体与客体关系,而是现实的或者说经验的主体与超越性的理念的关系。在这种视角中,自由问题的讨论和实现被限制在意志或精神的层面,成为一个道德的和理性的问题,成为一个意志的自由选择和理性的观念把握的问题。阿多诺哲学的“星丛”视角虽然批判了传统理性哲学的同一性视角,但是本质上并没有跳出高扬自我意识的领域,最终造成了主体的差异性与社会同一性的僵硬对立——这种对立越发展,“同一性”的维度就越强化,主体就越削弱。由此,社会对个人的制约被理解为强制同一性对个体主体和客体的统治,被理解为主体之间和主客体之间的分裂,并把这种分裂的根源归结为理性自身的特点。在这样的视角中,“星丛”实际上演变成了社会进步与否的、非历史的“原则”或“标准”。实际上这是一种新的“同一性”,只不过这种“同一性”是以“差异性”为衡量标准而已。
第三,“星丛”视野极易造成“无主体”的理论困境,彻底消解自由问题得以解决的现实依靠力量。马克思哲学在19世纪以来对现代社会所表现出的巨大冲击力,并不仅仅在于其理论的深刻,同时也在于它有着现实的主体定位——现代工业无产阶级。正是由于这种主体定位的鲜明性,在所有存在着剥削和压迫的现代国家中总能找到其理论的拥趸群体和政治实践群体。“星丛”模式在进行现代社会批判的同时,其“差异性的主体”并不能在现实社会中找到对应(哪怕是最低程度上)的社会群体,其“差异性的逻辑”也无法找到使自身理论大规模现实化的具体途径。一方面,“星丛”模式中没有历史区分的主体,导致了对历史的“平面化”理解:整个历史的问题就在于其理性思维方式的错误以及这种错误在社会中所化身的交往原则。另一方面,“同一性”的视野使得关于时代症结的分析被归结为思想或文化的层面,资本主义社会中作为剥削者和实际收益者的资产阶级实际上也被划归到了同一性“受害者”的角色。与此同时,马克思哲学视野中作为资本主义社会解放者的现代工业无产阶级却被定位为抽象理性思维方式愚弄和控制的对象。这不仅导致了阿多诺哲学对现实社会中受压迫者的处境和福祉的漠不关心,而且进一步助长了其浪漫主义气息和乌托邦气质。
第四,“星丛”视野局限于认识论所进行的社会批判,造成了其批判理论与历史、现实和未来之间的遥远距离。如果说,马克思哲学立足于一种“历史生成”的视角来看待历史与现实的缺陷,进而谋求对人类文明的历史缺陷进行时代扬弃的话,“星丛”的认识论模式则试图直接否定人类已有文明历程的理论合法性,它无法看到“一切划时代的体系的真正的内容都是由于产生这些体系的那个时期的需要而形成起来的。所有这些体系都是以本国过去的整个发展为基础的,是以阶级关系的历史形式及其政治的、道德的、哲学的以及其他的后果为基础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544页。。由于没有正面的理论建构,阿多诺哲学中的自由最终成为了一种“否定一切”的“否定的自由”。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生产力问题在工具理性批判中沦落为负面对象,技术的统治与生产力的发展被混为一谈。雪上加霜的是,“星丛”的抽象逻辑设定又使得它无力分析现代社会的历史生成。由于无法从理论上还原真实的人类文明史,危言耸听、悲观主义必然伴生在侧。
总之,远离了“历史科学”的视角,以“星丛”的认识论模式进行社会批判,遵循的只能是一种从认识论直接跳跃到社会批判的路径,这就使得它无法实现从“否定性的批判”到“积极的自由”的跨越。它虽然能够从理想的维度批判现实社会,并使人们认识到其中的某些问题,激发某些人关于“自由”的意识,但却无法提供关于直面现实重大问题的理性姿态和解决办法。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阿多诺哲学甚至整个西方马克思主义,虽然在近30年来对中国学界产生了重大影响,极大开拓了相关问题的研究视角,却始终无法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提供具体的方法论借鉴。在此,如果要单纯从“星丛”概念所展现出来的 “西方”马克思主义与“马克思”的距离作一个比较的话,这个距离很可能是——非常远。
与马克思哲学从生产方式及社会关系的角度出发批判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思路不同,阿多诺哲学从“星丛”逻辑出发展开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批判。在这样的道路上,与资本主义相伴随的启蒙运动转变为了实证论,变成了知性与敌对精神的一致。阿多诺哲学认为现代社会“更重要的事情是捍卫自由,传播自由,实现自由”*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页。,虽然这更多地是一种关于自由的意识。据此,阿多诺哲学着力于批判启蒙理性基础上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揭示“文化进步走向其对立面的各种趋势”*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页。。在这样的语境中,“同启蒙理性一样,整个资产阶级社会的现实运动都表现为观念,而这些观念又体现在人和制度身上……经济生产力的提高,一方面为世界变得更加公正奠定了基础,另一方面又让掌握机器的社会集团其他人群享有绝对的支配权……一旦精神变成了文化财富,被用于消费,精神就必定会走向灭亡”*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页。。为了反对精神的资本主义经营方式及其带来的意识形态同一化的宰制后果,他们展开了对文化商品化的批判,在揭示这种文化商品化所带来的意识形态后果的同时试图唤醒主体自我意识的独立性。
阿多诺哲学在揭示现代社会的意识形态遮蔽特别是文化遮蔽方面作出了巨大贡献,“近来关于阿多诺政见的再认识倾向于它是一种远离政治的伦理学”*Lambert Zuidervaart, Social Philosophy after Adorno,Lond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p.157.。阿多诺并非没有自己的政治观点,因为“星丛”视角本身就是与现存统治关系的直接理论对抗。实际上,阿多诺哲学中所体现出来的“政治立场”仍然是一种“星丛”的立场——它不仅以批判的姿态不向任何现存政治立场做实质性的靠拢,而是试图以自身的立场在对其他政治立场的反思和结构破坏中寻求新的超越的可能。问题在于,经过对马克思哲学的同一性指认,马克思哲学中的相关术语彻底丧失了马克思主义的语境,切断了自由问题实现的现实路径。
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是建立在双重扬弃的基础之上的——“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的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义相反,能动的方面却被唯心主义抽象地发展了,当然,唯心主义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4页。。基于“星丛”的政治立场,“阿多诺从一开始接受唯物史观的时候,就把进步和理性的信仰作为上层建筑的一种表现抛弃了”*罗尔夫·魏格豪斯:《法兰克福学派:历史、理论及政治影响》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54页。。为此,阿多诺哲学把希望寄托于废除了无产阶级的“新人类”:“废除特权以后,由一个阶级或一个党实行的管理职能可能被无阶级的民主形式所取代,这种民主形式能阻止管理部门上升为权力地位。虽然早先的资产阶级曾通过其财产来控制政府,但是,在新的社会中,公民不妥协的独立性将阻止管理成为压迫的”*《法兰克福学派论著选辑》上卷,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110页。。
“星丛”的立场,实际上也解构了无产阶级政党存在的合法性,从而彻底消解了大规模无产阶级革命的可能性。在20世纪60年代的欧洲学生运动中,阿多诺本人却表现得“异常保守”,学界结论多为阿多诺言行不一,背离了他的哲学。实际上,如果联系他的“差异性”的逻辑,我们会发现,阿多诺并没有“背叛”自己的哲学,因为从他的哲学中推导不出任何“联合起来”的逻辑,相反,倒是处处表现出对任何有组织运动的不信任。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在“星丛”立场中,不仅“无产阶级革命”,而且任何有组织的运动本身都是一个没有前途的概念,唯一的途径就是开展对资本主义“精神奴役”的批判——“虚假的不是意识形态本身,而是它同现实保持一致的自负。通过对其形式和意义的剖析,对思想现象和艺术现象的内在批判旨在把握客观观念和那种自负之间的矛盾”*理查德·沃森:《文化批评的观念》,张国清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13页。。
在这样的语境中,自由彻底丧失了实现的可能性,成了一种“不抱希望的希望”。不抱希望,是因为“星丛”立场对整个人类历史采取了拒绝的姿态,导致了了关于自由的悲观论调。正像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中的所总结的那样:“社会批判理论并不能拥有能在现在与未来之间假设桥梁的概念;它不作许诺,不指示成功,它仍然是否定的。它要仍然忠诚于那些不抱希望,已经并还在献身于大拒绝的人们。在法西斯时代之初,瓦尔特·本杰明曾写道:只是因为有了那些不抱希望的人,希望才赐予了我们”*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34页。。
实际上,整个法兰克福学派也可以被看作是一个“星丛”,正如罗尔夫·魏格豪斯所指出的那样,“如果将老一代法兰克福学派的40年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就会发现,根本没有能将现在‘法兰克福学派’的全部要素都包括进去的一个某个统一范式或范式转换”*[德]罗尔夫·魏格豪斯:《法兰克福学派:历史、理论及政治影响》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6页。。在这样的“星丛”中,法兰克福学派很多代表人物一方面把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基本理论视角,表现出为资本主义社会全面“诊脉”的学术特点;另一方面,其他思想资源,特别是弗洛伊德主义,也被作为一个重要的理论资源被广泛使用。这种做法在理论出发点上边缘化了马克思哲学“实践”的观点,以一种微观的视角探讨个体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精神处境,这就在客观上为意识形态领域分析中的弗洛伊德视角创造了可能。于是就形成了这样一种情形,就像于尔根·哈贝马斯回顾的那样:“阿多诺写些文化批评的文章,发表一些对黑格尔的讨论。他表现出了某种马克思主义的背景——就这些”*[德]罗尔夫·魏格豪斯:《法兰克福学派:历史、理论及政治影响》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6页。。
2017-05-25
温 泉(1988—),女,中国政法大学人文学院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为马克思的正义观。郑 伟(1981—),男,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协同创新中心副教授,哲学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为马克思关于人的学说。
本文系国家社科后期资助项目“‘经验’与‘星丛’: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研究”(项目编号:15FKS004)的阶段性成果。
A811
A
1003-4145[2017]08-0048-06
周文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