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丽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艺术教育系,山东 淄博 255130)
《聊斋志异图咏》的独特审美意蕴
王晓丽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艺术教育系,山东 淄博 255130)
《聊斋志异图咏》是文学家、画家、刻工“分工合作”的产物,这些“名手”借助刻版、单色印刷的特性,发扬了中国线性结构的美学特色及“以形写神”的意象造型观念,彰显出鲜明的民族特色和个性特征。精美插图对于感官的刺激,远胜于文学语言中的形体描述,唤起观者对小说内容的理解和想象,迎合了大众的审美心理。
聊斋志异图咏;插图;审美意蕴
插图艺术是把文学语言转换成视觉语言,用插图概括作品内容,传达作品的思想情感,同时又不能被原作所束缚住而失去画家的个性特色,是形象化的百科全书。由于《聊斋志异》的文学经典性,其插图作品也层出不穷,其中最为精彩的当属清末光绪二十年(1886年),上海同文书局广百宋斋主人刊刻的《聊斋志异图咏》是目前现存水平最高的。《聊斋志异图咏》是根据青柯亭刻本431篇而绘制的,每篇据故事中有代表性的细节、场面各绘一幅图画,连同一题二则、三则故事者,共绘图 444幅图,将篇中主要人物及其一时的情态变为可视形象;每图于题款处题七绝一首,以凝练含蓄的语言点明故事的题旨、意味。仔细观察书中图画均工笔勾画,技法圆熟,构图协调允妥,在明清白话小说之插图中称得上上品,绝非坊间劣手所为。
任何一种艺术形式,都是建立在传统的大文化背景之下,是经过漫长的历史实践产生的,代表着本民族的审美生活理想与审美情趣。明代和清初插图在中国艺术发展进程中具有独特的面貌和非常深的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此时期随着著名学者、专职文人、职业画家以及专职刻工的大量登场,版印业从以前乡儒私塾的下层文人、民间艺匠为主的创作主体得到了改变,士大夫文人儒雅的生活方式和审美趣味影响并改变了小说插图的内容和形式,明清插图艺术成为了文学家、画家、刻工“分工合作”的产物。首先是文学家创作出小说文本,然后根据小说文本中的语言描述,画家对小说中的图像进行二次创作,最后呈现的插图是刻工把画家的作品进行第三次创作。换言之,小说插图是三者创作的结晶。《聊斋志异图咏》在线条、黑白、色彩、构图、空间、审美意蕴等各方面都具有中国独特的文化象征,从中能体会到清版画的文化内蕴是深厚的、视觉语言是独特的、在美学价值上是不可替代的,在中国艺术的发展史中上有着非常重要的价值与作用。清末的《聊斋志异图咏》虽然产生于插图艺术的没落时期,但是创作的精美度和内容的广泛性不言而喻。其包含信息量越大,认识作用也就越大,是我们了解清末社会文化艺术发展状况可视有效的形象资料,为我们今后的艺术、文史研究开辟了一条新途径。
图1 《晚霞》
图2 《龙一》局部
早期木刻画家不是职业画家,被视为一种技术工人。木刻版画和刻字是不分家的,大多是由刻书工人兼任镌刻完成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民间木刻年画等大量需求,专门的作坊或团体形成,年画刻工和书籍刻工也完全分工。宋代的《碛,砂藏》在每一卷的扉画上都镌刻着木刻者的姓名,同时也刻着画家的姓名,这证明当时书籍上的“刻”和“画”是分工明确的。这个时期的刻画工人基本都有组织,大多以家庭式手工作坊为主,并且地方性很强,几乎某一个行业都由某一个地方的工人所独占。宋元时期的刻工主要来自临安、建安、四川等地。这些人从来不曾被当作过“士大夫”阶层的文人墨客,他们始终被视为一种技术工人。正是基于这种来自民间的,与所谓“正统派”的中国传统绘画相比似乎是“下里巴人”。使得这些木刻画工们广吸营养,运用中国传统绘画中特殊的以“线”为主的造型方式,运用他们的眼和手、刀和尺,智慧且勤劳地、不断地吸引着外来的各种艺术的优点来丰富自己,发展着他们的天才创造。明代和清代初期小说插图精品荟萃,令人应接不暇,例如明代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天工开物》中《花机图》等,清代的《红梭梦图咏》《晚笑堂画传》《西厢记》等。清代后期嘉庆到清末年间(公元1796-1911年),木刻画在这个时期有较为兴盛的徽派,还有后起的上海、广州等地,其木刻艺术得以蓬勃发展。这个时段名家荟萃,出现了很多经典作品。《读画斋题画诗》是这个时期木刻画集的开辟者,作者是吴人顾修,这是一本以木刻插图为主的一部书,以图画形式来记录自己的生平经历。《聊斋志异图咏》也是这个时期的产物,此时段插图已经盛极而衰,在民间关于此小说的插图良莠不齐,独有此版插图堪称精品。原因有三:首先,插图作品中物象多、形体复杂。单单人物造型,每幅作品少则两三人,多则四五几十人,其形象考究、个性明显,如此丰富的形象和精美的画面让人叹为观止。编著者广百宋斋主人称“图画荟萃近时名手而成”,看来绝非虚言。只可惜现在已经无从查证当时“名手”为何人。这些“名手”的线性造型语言和布局能力可用精彩绝伦来形容。另外,线性造型具有一定局限性,它与明暗、光线、块面、色彩一直不具有亲和力。但是这些所谓的局限性没能成为创作者的障碍,他们反而借助刻版、单色印刷的特性,更大可能发挥和突出其线性特点、长处和优势,发扬了中国线性结构的美学特色,彰显了中国画线性结构以及“以形写神”的意象造型观念。例如《晚霞》(图1),在十厘米见方的面积内一共有仕女、官员和“夜叉”等近50个形象,每个形象动态、结构、比例无一含糊,线条疏密得当、张弛有度。纵然物象众多但组织有序、层次分明,空间安排合理一点也不拥挤,龙宫大殿的开阔威严尽收眼底。人物形象组合分了五小组,有窃窃私语、有翩翩起舞、有屏息观看,姿态各异、个性鲜明。其次,从造型特点和绘画风格上分析,确如编者所言“人物鸟兽,各尽所长”。纵观400多幅作品,风格迥异,有的遵循传统的绘画性,强调线性语言的原汁原味;有的注重画面的形式美感、突出装饰味道。例如《龙》(三则)中,龙的艺术表现手法各有千秋。《龙一》(图2)中龙的装饰味道比较足,形象具有图案化的特点,形体完整带有适度夸张。龙须线条均匀排列、龙鳞一般大小,规则而具有秩序美感。《龙三》(图3)中的龙则具有传统写意韵味,讲究线条的虚实变化,通过线条的叠压突出画面的层次关系。龙身与云雾相互掩映,龙身的鳞片疏密相间、笔法和刀法更加灵活和自由。总之,创作者在进行了二度创作时,遵循传统造型法则和规律,不完全依附于现实形态,脱离客观物象的自然形态制约,达到一种“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的审美境界。再次,从《聊斋志异图咏》创作者的本体语言——“刀法”来看,无疑是精湛的、而非一般的匠人所为,刀法背后“复现”的功力已显现出具有独立艺术表现的特征。可见,每幅高超的插图艺术建立在对画稿基础之上的刀法展示、是对原稿笔墨表现的一种再创造。
综观444件插图作品中每一幅,创作者都进行了巧妙构思和精心设计,将人物、事件、场景进行了合理安排,作者对小说中人物、鬼怪的姿态等进行了细致入微地描绘,使人物有了喜怒哀乐情感表现,丰富了小说中人物形象,便于读者更好地了解作品的时代背景和社会风尚并深入解读文本。
图3 《龙三》局部
图4 《庙鬼》
图5 《跳神》局部
小说插图艺术虽然隶属于绘画范畴,但是受到版画工艺的影响和制约,带有很强的工艺性特征,是介于绘画和工艺的边缘地带。例如版画中的造型基础也是用线,这些线条也有粗细、起顿转折等笔法上共性特征,但是相比于中国传统绘画中的线条还是受制约。就墨性上浓、淡、干、湿、焦的特征在版画中就很难体现,更不用说墨法中的浓破淡、淡破浓等层次更丰富的墨色变化。因此,版画插图中多采用传统的线语言,除了通过线条的粗细、刀法的变化等制作技法,更多地通过空间的合理安排来突出故事脉络的发展。插图的空间处理是造型手法和实际物象的完美结合,通过基本造型语言——线的排列和组合,彰显了整齐和谐的形式美法则。
《聊斋志异图咏》中形式感很大程度来自于程式语言的合理运用。中国画的程式化与中国写意的艺术观是相对应的,程式手法下的物象和被描绘的对象不存在必然的联系,是一种独立于物象之外的“抽象美”“秩序美”和个性化的特征。这种“抽象美”“写意”的艺术观和“程式”手法有一种骨肉相连的关系。程式手法既注重作者主观意象的统一又注重物象的本质特征,使被描绘对象既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使艺术语言更加概括洗练。既以程式语言来充分表达内容,又以内容丰富和发展程式显现出鲜明的民族特色和个性特征。例如《颜氏》插图中,窗棂窗花无比细密而旁边的帐幔只有纤弱的布褶线,没有任何装饰花纹。《庙鬼》(图4)《郭生》为了突出主体物,主动进行取舍,房屋除了窗棂,其余全部留白。空白中透着幽深,虚空中传递出动荡,即使笔墨未到,亦有灵气在空中行。正如戴熙所说“画在有笔墨处,画之妙在无笔墨处。”《跳神》(图5)描绘的是三个少妇一起跳“商羊舞”祛病去灾的场景。三个少妇脚下的地毯图案紧实、花样繁丽,与地面的空旷形成明显的对比,更加突出了三个少妇“跳神”时奇特的神态。《阿霞》(图6)中的驴、《画马》中的马、《鬼令》厅堂立柱突出了版画的“阳刻”手法,都是处理成一个黑面,在空无一物的墙面、地面上对比十分抢眼,正如老子在道德经中所言“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这一黑一白、一阴一阳的生命节奏,不仅从根本上揭示了事物的变化规律,而且是虚灵的时空合一。”[1](P29)《珠儿》中树木采用的是不同叶片的程式手法,第一层是写意手法的厚实松叶、第二层是白描手法的槐叶、第三层是勾皴结合的枯枝,这三层不同笔法造成的对比突出了前后远近的层次关系。《小官人》(图7)园形隔断与纵向室门形成的曲直对比,是圆和方的对比,也就是弧线和直线的对比,同时又是院内空间前后的空间深度表现。右侧高高的梧桐树和左侧的室门形成高矮对比突显了空间层次感,梧桐树、圆形隔断和室门依次形成的纵深感增强了画面的立体维度,其中园景要素与人物形象高低适度、错落有致,使画面更加灵动具有形式美感。这些介于绘画和工艺版画特性造就了小说插图的典型性和艺术性,同时也具有绘画所不能比拟的形式美感。
从木版插图艺术的历史渊源来讲,否定了程式也就否定了中国插图、否定了中国艺术创作观。例如,齐白石画虾的技法程式,来源于他对物象的长期观察和研究,是对自然形态中虾的概括、提炼、加工和综合而产生的艺术形象。他画得虾既突出了虾的特点,又不完全是自然生态下的原型,为了符合笔墨特点主观地把虾身去掉一节以使形体更加紧凑。因此,他所创造的笔墨程式是富有创造性和生命力的,是生活物象的精华。马蒂斯也有过这样的表述:“我们借助简化的观念和形式来追求宁静。整体效果是我们唯一的理想”。[2](P35)只有在程式上掌握了用笔的顺序、组织规律、造型特征,即能在技法上得到皮毛。在实际运用中贵在与自然物象结合起来,使学者对程式的把握和对物象的直观感受契合起来,才能从“有法”到“无法”,而后达到“无法而法”的境界。
图7 《小官人》
图6 《阿霞》局部
图8 《鬼妻》局部
在人的所有感官系统中,视觉对于人的冲击最为强烈。相关科学家心理学家曾经做过研究,人从社会环境中接受的信息大部分是通过视觉和听觉得到的,其中视觉又具有优势,可以得到听觉千倍以上的信息。《聊斋志异》作者蒲松龄采用的浪漫主义创作手法,造奇设幻,描绘神仙、鬼狐、精魅世界,实为曲折反映社会现实,抒发自己内心“孤愤”。在人世、虚幻之间行走的神仙、精怪,被再创作赋予了直观的可视形体,这些实际且完整的形体组成的精美插图对于感官的刺激又远远胜于文学语言中的形体描述,唤起观者对小说内容的理解和想象,迎合了当时观者的审美心理。例如故事中的器物造型(图8)、家具陈设(图9-10)、民众服饰的描绘、田间荒野的劳作、百姓邻里的摩擦等等,这些和日常生活中紧密相连的场景通过插图的再现,很容易让人联系上自己的生活现状,共鸣随即产生,并且加深了对故事的理解,满足了作为普通人的心理需求。正所谓钱钟书先生所言“知不知者,见不可见者,觉不可觉者,感书中之感,悟书外之悟”。
《聊斋志异图咏》的插图是文学家、画家、刻工“分工合作”的产物,这些“名手”借助刻版、单色印刷的特性,更大可能发挥和突出其线性的长处和优势,发扬了中国线性结构的美学特色,彰显了中国画线性结构以及“以形写神”的意象造型观念。程式手法既注重作者主观意象的统一又注重物象的本质特征,既以程式语言来充分表达内容,又以内容丰富和发展程式,使被描绘对象即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使艺术语言更加概括洗练,显现出鲜明的民族特色和个性特征。实际且完整的形体组成的精美插图对于感官的刺激又远远胜于文学语言中的形体描述,唤起观者对小说内容的理解和想象,迎合了当时观者的审美心理。
插图与小说一样都是文化的载体,它是一种独立的艺术存在形式,它所反应的时代文化也很明显。它更易于被下层老百姓喜爱和接受的原因在于,插图直观的再现比文字的叙述更为生动,不会因为不同文化阶层的百姓因知识水平所限。插图虽然是小说的衍生品,但好的插图作品更加贴合小说的内容,并在文学基础上给予更为直观的表达。所以,在当代信息多元与爆炸的时代,对传统经典插图艺术的研究与学习就是一种反哺。设想,假如没有实物插图,那个时代的景象和虚幻世界的遥想都会变为空洞摇曳的幻影。因此,“在‘百花齐放’的造型艺术的创作里,木刻画是有其广阔的园地和光明远大的前途的。”[3](P7)其所传递出来的信息能穿越文学内涵,更为全面地诠释时代的文化性。
图9 《孙生》局部
图10 《咬鬼》局部
[1]韩玮.中国画构图艺术[M].济南:山东美术出版社,2002.
[2][英]杰克·德·弗拉姆.马蒂斯论艺术[M].欧阳英(译).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
[3]郑振铎.中国古代木刻画史略[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
(责任编辑:黄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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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227
A
(2017)01-0051-05
2016-10-10
王晓丽(1972-),女,山东淄博人,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艺术教育系副教授,主要从事美术教育研究与国画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