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小利
十四 《接班以后》一炮打响
紧接《水库情深》亮相《陕西文艺》,陈忠实的第一个短篇小说《接班以后》,又刊《陕西文艺》1973年的第3期,且发于小说栏目头条。这篇小说是一炮打响,反响强烈。
《接班以后》写于1973年的春天。这一年的春天,陈忠实到西安郊区党校参加为期一个月的“学习班”,郊区党校位于纺织城。至此,连临时和正式,陈忠实已在公社机关工作五年,对关中乡村生活和农民世界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在公社的工作,除了参加会议,多是跑在甚至住在生产队里,一来忙,二来作息不由自主,很少有相对安定和清闲的日子。在学习班这一个月,作息规律,空闲时间较多,陈忠实利用早起的时间,利用晚上看电影的机会,躲开大厅通铺的人,写成了他平生的第一个短篇小说《接班以后》。这篇小说近两万字,首先在字数上突破了他以往单篇文章的字数,更重要的是,他在结构故事和塑造人物方面也完成了一次自我突破。此前,他写过叙事性的革命故事《春夜》《老班长》《配合问题》,其中《老班长》是当散文写的,后来被刊登在小说栏目。故事和小说是有区别的,故事基本是叙述,而小说要展开描写,前者重在情节,后者重在塑造人物。
《接班以后》寄到《陕西文艺》编辑部不久,陈忠实便收到编辑部主任董得理用毛笔写来的长信,信中对这篇小说完全肯定,多有赞美,还说到被编辑部传阅,大家反应热烈。最后,董得理约陈忠实到编辑部交换一些细节处理的意见。陈忠实利用到城里开会的机会,走进东木头市《陕西文艺》编辑部的大门。陈忠实当时还弄不清董得理在编辑部的身份,但能够觉察到他在编辑部负有重要责任。董得理本身是作家,又是一位职业的老编辑,他和陈忠实谈稿子,显得很兴奋,这是一个职业编辑发现一篇好稿子时由衷的欣喜。谈到小说存在的问题,董得理谈得又很仔细,他对小说的细部包括一些不恰当的字词都一一谈到,和作者陈忠实交换意见,以期修改。陈忠实发现,董得理很坦率,谈到了真正的文学和当下流行的“假大空”文艺的区别,与一个作者第一次谈话,董得理就敢对“假大空”文藝表示鄙夷,这让陈忠实感到此人真诚而有胆识。
陈忠实感觉很准,董得理确实是一位既懂文学又敢于直言并拍板的编辑部负责人。《陕西文艺》编辑部曾收到两首诗歌,篇前注明系农村妇女在田间劳动时所唱。其一曰:“毛主席是太阳,江青同志是月亮。太阳照的是白天,月亮照的是晚上。”其二曰:“毛主席是父亲,江青同志是母亲。父亲母亲都一样,永远都在我的心。”编辑看了虽然觉得是扯淡,但两首诗主要是歌颂江青的,江青其时炙手可热,编辑部一审二审无人敢退,最后送到董得理手中。董得理其时负责终审,他看了后一拍桌子说,“日他妈,退!出了问题我负责!”董得理这段故事一时传为佳话。笔者多少年后听同在《陕西文艺》当过编辑的李星笑谈这一往事,心里却不禁为董先生捏一把汗,心想,人家歌颂江青是“母亲”,你竟敢骂一声“日他妈”,真是胆大包天,叫人抓住如何吃罪得起?好在当时《陕西文艺》编辑部也没有人告状,大家只是暗自觉得痛快。笔者记得,1976年毛泽东逝世后,北京开追悼会,电视直播,西安草滩农场有一女性农工,看电视时看见江青,知其为毛泽东夫人,小声嘟嚷了一句,“这女人还能配毛主席”,被人告发,当夜抓起,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关进大牢。此女性农工笔者亦认识,此事乃亲闻。而董先生当年居然敢以“日他妈”大骂歌颂江青为“母亲”之诗,让人不能不对董得理先生感佩。
《接班以后》的插图是王西京所配,王西京其时供职于《西安日报》,为美术编辑。小说发表后产生了广泛影响。许多人读了,说陈忠实的语言像柳青。《陕西文艺》的编辑把这篇小说送给柳青看,柳青阅读了《接班以后》,对这篇小说有多处修改。关于柳青对《接班以后》的阅读修改稿,陈忠实回忆说,他是在《西安日报》文艺编辑张月赓那里看到的。张月赓告诉陈忠实,和他同一个部门的年轻编辑张长仓,是柳青的追慕者,也很得柳青的信赖。张长仓从柳青那里看到了柳青对《接班以后》的修改手迹,拿回来让张月赓看。陈忠实在张月赓家里看到了柳青对《接班以后》第一节的修改文字,多是对不大准确的字词的修改,也划掉删去了一些多余的赘词废话,差不多每一行文字里都有修改圈画的笔迹墨痕。陈忠实和张月赓逐字逐句斟酌掂量那些被修改的字句,深受感动,也深受教育。柳青追求文字准确、形象、生动的精神令他震惊。陈忠实认为,这应该是老师对学生的一次作文辅导,让他难忘。
新创刊的《陕西文艺》,很快团结起来一批青年作家。不过,这个时期的作家皆自称或被称为“作者”,同时在名字之前标明社会身份,如工人作者农民作者解放军作者等,以区别于“文艺黑线”,表明“工农兵”占据了文艺阵地。邹志安、京夫、路遥、贾平凹、李凤杰、韩起、徐岳、王晓新、王蓬、谷溪、李天芳、晓雷、闻频等,先后都在《陕西文艺》上崭露头角,进行了最初的文学操练。新时期开始,这些青年“作者”更加活跃,而各人都初具自己的文学姿态,一时成为荒寂十年之后文坛上耀眼的新星,形成中国文坛令人瞩目的陕西青年作家群现象。1981年,中国作家协会选择陕西和湖南两省,作为新时期中国南北两个形成作家群体的省份进行经验交流。
陈忠实后来回忆总结认为,《陕西文艺》从创刊到恢复为《延河》的四五年间,即“文革”中后期,受极左政治及其文艺政策影响,他们这些青年业余作者由于文学基础薄弱,文化视野和艺术视野狭窄,各人不同程度都受到了当时的“三突出”观念的影响。所幸的是,《陕西文艺》聚集着一批懂得艺术规律的编辑,而其中有人又是作家,如董得理、王丕祥、路萌、贺抒玉等,有了这些编辑兼作家的指导,青年作者们得以在文学创作实践中不断摸索和体悟着文学的本真。陈忠实创作中最初的三篇小说,都发表于《陕西文艺》,1973年第3期发表《接班以后》,1974年第5期发表《高家兄弟》,1975年第4期发表《公社书记》,一年一篇。这些作品的主题和思想,都是按当时的要求跟着潮流走,都在阐释阶级斗争这个当时社会的“纲”,陈忠实自己都说事后简直不敢再看。但是,这些写作实践让他锻炼了直接从生活中选取素材的能力,锻炼了语言文字的表达能力,更重要的是,演练了结构和驾驭较大篇幅小说的基本功。《接班以后》等三篇小说每篇都在两万宇左右,写这样较长一些的短篇,单是结构这一点,陈忠实认为,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突破。
由此看来,《陕西文艺》是当年包括陈忠实在内的一些工农兵青年业余作者的文学演练场。戴着镣铐的演练。还好,指导演练的有一些人是行家。他们在此学习,在此演练,也从此起步。
十五 三见柳青
陈忠实一直视柳青为自己文学上的老师。柳青生前,陈忠实前后只见过三次。三次见面,由于不在一个位置和层面上,两人没有对过话。柳青是文学前辈,陈忠实是文学后生,后生见前辈,印象深刻,内心的感受很多,影响也很深远。陈忠实走上文学之路,从文学的角度观察生活,认识社会,体味人生,后来再以文学描写生活,反映社会,表现人生,最初的文字中,都留有柳青的影子。
陳忠实第一次见柳青是“文革”时期。1967年春天的一个日子,天气还很寒冷,陈忠实从乡下进西安城,为学校养的几头猪买面粉厂的麸皮饲料,在大街上,偶然看到了他日夜崇仰的作家柳青戴着纸糊的高帽子,被押在卡车上沿街游斗。陈忠实心中十分震撼:柳青这样的作家都被打倒了,自己这个爱好文学刚刚起步的人还能弄啥,还想弄啥呢?
第二次见柳青是1973年2月27日下午,在陕西省出版局召开的业余作者创作座谈会上。这是“文革”以来柳青第一次在公开场合讲话。柳青谈了自己近几年的生活、学习和思想,谈了自己关于艺术构思的见解,在谈艺术构思时他以《创业史》四部的总体安排为例展开。陈忠实当时只是一个听众,坐在人丛中用心地听,不敢问话,也不敢上前与柳青攀谈。柳青在这个座谈会上的讲话,后来经整理,题为《在陕西省出版局召开的业余作者创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收入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5月第1版的《柳青文集》第二册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5月北京第1版的《柳青文集》第4卷。
柳青这次讲话,商洛籍学者高信2007年6月8日写了一篇回忆文章,叫《卅四年前画柳青》,写他当年参加这个会议所见到的柳青情况,回忆当时还为柳青画了一幅速写像。高信回忆说,陕西省出版局当年召开的,是“陕西省‘三史、小说、连环画业余作者创作座谈会”。“座谈会在当时最高等级的西安人民大厦举行,局长朱语今主持,从2月20日开始到28日结束,整整开了9天。因为是‘文革闹起来后的头一次创作大会,领导十分重视。省委常委项南、文化厅的军人厅长庾喆吉都亲临指导,先传达中央首长讲话精神,再宣讲国内外‘不是小好的大好形势,那时开会必先讲这两样,一样都不能少。”“主持大会的朱语今同志,曾是中国青年出版社的社长,在他任上,中青社出版了轰动一时的长篇小说‘三红一创:《红旗谱》《红日》《红岩》《创业史》。而《创业史》的作者就是柳青,这回邀请柳青出来和大家见面,很可能就是朱语今的面子。”2月27日下午,“柳青上台了,一身旧旧的黑裤褂,一顶旧黑布帽,脸黑且瘦”,“如果没有上唇留着的引人注目的一撮短须和那一副过时的黑框眼镜,也就是农村里到处可见的一个老汉。百十人的会场鸦雀无声。他讲话,没有稿子,提纲也没有,一口陕北吴堡的土腔,声又不高,有点难懂,表情严峻,眼镜下的双眼神色凛然,有威仪”。“柳青每讲几句话,就掏出口袋里喉头喷雾器,扬起头,张开嘴,一次又一次地喷药。显然气短,咽喉又发炎,说话困难。”(高信:《书房写意》,上海远东出版社,2009年第一版)
据陈忠实讲,他第三次见柳青是1974年6月,陕西省文化局在西安西大街的省文化局招待所召开的一个文学创作座谈会上。柳青被请去在会上讲话,陈忠实是参加这个会议的业余作者。陈忠实说,他当时在延安南泥湾五七干校锻炼,接到上边通知,要他参加这个会。他特地赶回来,听柳青谈文学创作。陈忠实说,这是一个配合当时形势宣扬“反潮流”精神的会,柳青的话,他记得很清楚。柳青先是引用毛泽东的话说,“潮流有正确潮流和错误潮流之分”。陈忠实分析说,柳青先引述毛泽东的话,别人抓不住把柄,找不出问题。然后柳青谈了自己的意见说,对正确潮流和错误潮流有没有认识,分得清分不清,这是一个认识水平问题;而认识到了错误潮流,反还是不反,这是一个品质问题。陈忠实说他对这个话印象极为深刻。因为当时“四人帮”在搞“反潮流”,柳青说这个话,大家都可意会,但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陈忠实说,这一次,他也只当了一个听众,不敢与柳青攀谈。
柳青的这次讲话没有见到收入公开出版物。据与柳青是忘年交的李旭东回忆,在陕西省出版局和陕西省文化局招待所召开的这两次创作座谈会,大会的发言都印成了材料,唯独柳青的讲话没有印。但是,参加这两次会议的人有记录。李旭东摘引了一些柳青在省文化局招待所会上的讲话。柳青说:“‘实事求是就是反潮流。”“革命工作者,无论搞什么的,包括搞文艺工作的,在任何情况下,要坚持实事求是。‘实事就是客观存在。不能不承认客观存在。要主客观一致,这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举例来说,要搞创作,就要深入生活,改造思想,这是‘实事,谁也脱不开。要扎扎实实、老老实实地去做,不要弄虚作假,不要欺骗自己和别人。”“要实事求是,有的时候比较容易,有的时候不容易,要牺牲自己的利益,甚至要牺牲生命。要坚持实事求是,有时剩下一个人了,也要坚持,不动摇。要坚持你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东西。‘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在我看来,不符合实事求是,是带着市侩哲学气息的。凡是要实事求是,凡是不惜一切地坚持真理的人,就不能有投机心理。投机,有投大机的,有投小机的,投机心理是由个人主义产生的一种精神状态。两千年以前的诗人屈原,是封建社会的,他敢于坚持一种信念。要坚持真理,一定要是为人民的,而不是为自己的。如果为自己坚持什么,那是非倒霉不可。屈原当时是站在祖国人民的利益上的。我们今天要站在最大多数人民的一面。鲁迅在当时上海的文艺界中,他坚持真理,他完全是为人民和革命的。我也是一个文艺工作者,我觉得,像在泥泞道路上走着一样,要一步一个脚印,要经得起一切考验。”(李旭东:《与柳青谈戏》,《大写的人》,中国青年出版社,1982年第1版,第204、205页)这些话,在那个万马齐喑的红色恐怖的年代,的确是空谷足音,给人以震撼,也促人以深思。所以多少年以后,陈忠实依然能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说他印象极为深刻,对柳青极为敬佩。
三次见柳青,陈忠实都是一个观众或听众,没有和柳青直接面对面地交流过。
2005年5月21日,陈忠实写成了一个短篇小说,名为《一个人的生命体验》,这是他的“三秦人物摹写”系列小说之二,写的对象是柳青。这篇小说刊于当年第11期的《人民文学》,后来收入重庆出版社出版的《吟诵关中——陈忠实最新作品集》等多种个人文集中。小说写了柳青生命历程中的三个细节:一个是“文革”中被关在“牛棚”,手握电线企图触电自杀而不得;一个是被造反派押上批斗台批斗,造反派要他自报家门“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三反分子柳青”,柳青却报为“正在接受审查的共产党员柳青”,而且在拳打脚踢的暴力威胁下拒不改口;三是在1958年“大跃进”高潮中,文艺界人士也跟着开大会放“卫星”,柳青却一言不发,领导再三启发引导,他就是不表态。传神的细节是,柳青在听放“卫星”大会时居然自己把自己的手抠破了皮,露出了红肉渗出了血,由此可见他当时的内心状况。领导发现了他的手,若有所思,再不逼他表态了。小说通过三个细节和一段关于“反潮流”的讲话,着力塑造的,是一个宁死不屈、坚守信念、坚持真理的人格形象。陈忠实虽然标明写的是小说,但显然是根据他所了解到的柳青的真实生活写出来的。三个生活细节都是真实的,没有虚构,只是在具体的艺术描写和展开过程中,加入了小说家必要的合理想象。小说最后,陈忠实写到了他两次见柳青的情况,显然这是他的回忆性文字。从中我们可以一定程度还原他当时见柳青的情景。
这两次见柳青,考以我们已经掌握的史料,可以认定,第一次就是1973年2月27日下午那次,第二次就是1974年6月那次。
关于第一次,陈忠实写道:
“大约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林彪事件之后一年多,‘文革的气候似乎暂时缓和了一阵儿,出版界在西安召开第一次集会,我有幸作为业余作者参加了。得知这天下午柳青要来作报告,竟然兴奋得等不到开会。”“柳青从会场的通道走向讲台,步履悠缓,端直走着,不歪向左边也不偏向右边,走上讲台时,我和与会者才正面看清一张青色的圆脸,最令人惊讶的是那双圆圆的黑白分明力可穿壁的眼睛的神光。开头所写(邢按:指小说开头)的十万人里也未必能找到这样犀利的一双眼睛的印象,就是我第一眼看见柳青时有感而出的。柳青还留着黑色整齐的短髭,和善而又严谨……他在不过一个小时的讲话过程中,有三次从黑色对襟棉袄里掏出一个带着尖头的圆形橡皮喷雾器,张大嘴巴,把尖头伸进嘴里对准喉眼,用手一捏一放那个橡皮圆球,发出哧啦哧啦的响声。整个会场里鸦雀无声,一声咳嗽都没有,空寂的会场里就响着哧啦哧啦的喷气声。百余双眼睛,紧紧盯着这个心中偶像的右手一捏一放的动作。他大约已经不足七十斤体重了,我记得我只看了他第一次往喉咙喷雾剂,到第二次第三次,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圆环尖头的器具时,我就低下头去了……那哧啦哧啦的声音无法躲避,一直到现在还清晰在耳。”
关于第二次,他写道:
“再见到柳青是两三年后(邢按:应该是一年后),还是文艺界的一次會议,那时候不称会议称‘学习班。又有新的政治口号指示下来,‘文革又掀起一个新的浪潮,叫做‘反潮流,反‘复旧复辟的潮流,据猜测是针对复出不久的邓小平的。柳青被请到场讲话,还是青布褂子,对门襟,不过是单衣,还是整齐的短髭,还是锐可透壁的眼光。借着时兴的‘反潮流的话题,柳青有几句话震响:在我看来,反潮流有两层意义,首先要有辨认正确潮流和错误潮流的能力,其次是反与不反的问题。认识不到错误潮流不反,是认识水平的问题;认识到错误潮流不反或不敢反,是一个人的品质问题……
语惊四座。会场里又是鸦雀无息的静寂。所有眼睛都紧紧盯着更频繁地从口袋里掏取喷雾剂的那只手,所有耳朵都接受着那哧啦哧啦的响声的折磨……”
陈忠实通过所见柳青的形、神、话语与给口中喷雾的细节,着墨不多,就画出了一个独具风神的作家柳青来。
其实,陈忠实自己给人印象最深的,也是他那一双与其师“神光”相似的眼睛。
十六 《无畏》之畏
1976年,这在中国历史上无疑是一个重要的年份。这一年,天灾人祸不断,中国的政治形势也跌宕起伏,政治气候阴晴不定。1月8日,周恩来总理逝世。4月5日,因悼念周总理而爆发了史称“四五运动”又称“天安门事件”的群众性政治运动,后被镇压。4月7日,复出不久的邓小平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7月6日,朱德委员长逝世。7月28日,河北省唐山、丰南一带,发生了强度为里氏7.8级的地震。9月9日,毛泽东主席逝世。10月6日,“四人帮”被粉碎。
就是在这一年的上半年,陈忠实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名叫《无畏》,刊于1976年第3期的《人民文学》。这篇小说,随着当时政治形势的波诡云谲,先是被肯定,紧接着又被否定。甚至,它还成了陈忠实的一条“罪状”,对陈忠实的个人命运,带来了非同寻常的影响。
当然,这篇小说,也被当做了“文革”后期文学上的一个代表作,成为人们研究的对象。时隔三十五年后,学人李清霞还写了一篇研究性的文章,发表在《唐都学刊》2011年第4期上,叫《历史的真实与悖谬——从〈机电局长的一天〉和〈无畏〉看“文革”后期的文学生态》。
陈忠实的第一个短篇小说《接班以后》发表以后,他每年都创作和发表一篇短篇小说,《无畏》惹事之后,他停了下来,几年未写小说。
《接班以后》发表以后,在当时引起较大反响,西安电影制片厂拟拍成电影,请陈忠实到西影厂改编剧本。据西安电影制片厂编的《西影30年》所载“大事记”所记,1975年“3月12日,文化部党的核心小组派钱筱璋等五人到达西安,当晚即向西影厂党委传达关于故事片创作生产的重要精神”。(西安电影制片厂:《西影30年》,第227页)可见当时因形势所迫,电影故事片的生产已成为当务之急。但陈忠实考虑再三,却对西影厂的人说,他不能去,原因有二:一是他对电影不熟悉,不会写剧本;二是他刚被提拔为毛西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紧接着又到南泥湾五七干校学习,刚学习回来,既然是毛西公社的人,就要好好为公社做一阵子工作,不然啥都没有干,说不过去。西影厂说服不了他,就找到中共西安郊区组织部长,让组织部长给做工作。组织部长叫杨立雄,陈忠实被提拔为毛西公社副主任,就是杨立雄主的事。他把陈忠实叫到组织部,说:“你咋还会弄这事,我咋不知道?你要去写剧本。公社干部要多少我都能配多少,但会写小说、写剧本的,郊区还没有一个人。你要去。”
既然是组织上的安排,1975年8月,陈忠实就名正言顺地到了西影厂,按西影厂的要求,将自己的两个短篇小说《接班以后》和《高家兄弟》改编为电影剧本。他被安排住在西影厂后边的简易招待所,进行改编工作。
《接班以后》从小说到电影剧本,陈忠实下了很大工夫。据陈忠实回忆,1976年年初,《接班以后》电影已经拍摄完成。根据资料,这一年的3月2日,文化部电影局艺术处向各电影制片厂传达了“要拍摄反映‘文化大革命新生事物,特别是反映和‘走资派斗争的影片”的指示。据陈忠实后来对笔者说,拍竣的电影送审后,西影厂的剧本责任编辑给他传达的审查意见是,电影里的“‘走资派怎么只是一个生产队长,官太小,‘走资派走不动”,要求把“走资派”起码改成一个县一级的领导。陈忠实一听头大了,说,都已经拍完了,怎么还要改?原来的内容就是写的一个村子的事,现在要加县级领导,他改不了,怎么能这样改?厂方说不改上边通不过。陈忠实坚持不改。双方几乎闹僵,陈忠实要卷铺盖走人。这时,厂领导来了,找他做工作。来的领导叫田炜,时任西安电影制片厂革命委员会主任。田炜是一个老革命,原是新疆电影制片厂厂长,1964年底任西影厂党委书记兼厂长,是西影第二任厂长。他找到陈忠实,说:“你不改怎么办?我已经投入30万了!只要通过就行,再加两个镜头补上一个大一点的领导就可以。”再劝陈忠实:这是陕西年轻一代作家中第一部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大家都很关注,改好后上演了影响很大;改不好就通不过,通不过就发行不了,这个影响也是很大的,很不好的啊。又慷慨许诺:“你改了,我让你坐飞机去一趟北京。”陈忠实对老厂长是尊重的,但对按上边要求修改感到还是很为难,所以没有松口。几经商量,双方达成妥协:作为编剧的陈忠实同意修改,但自己不执笔,由厂方找人改。
1976年3月,刚刚在1月20号才复刊的北京的《人民文学》,办了一个短期创作培训班,通知陈忠实去参加。这个班共有八人,全是当时在全国有一定知名度的业余作者。名曰创作培训,实际上是应约给《人民文学》写稿。陈忠实当时正为电影改稿的事焦头烂额,不想去。当时的陕西文坛,在刚刚起步露头的青年作家中,陈忠实文学创作的综合实力还是很强的,他的几个短篇小说,当时影响很大,所以创作班一定要他去。陈忠实说,他不是那种坐下来就能写出小说的人,创作班说,小说写不了,写一篇散文也行。在与西影厂达成电影修改的妥协意见以后,厂里的同志也对陈忠实说,你出去散散心也好。田炜主任还答应让他坐飞机去一趟北京。陈忠实还从来没有坐过飞机,图新鲜,也想坐一回飞机,就去了北京。
陈忠实到北京的时候,《人民文学》办的这个创作班已经开办十天了。开头两天,因为说好的不写小说,陈忠实感觉很轻松,一直在闲转。转了两天觉得乏味,也觉得整天闲转不合适,他心想,既然来了,还是好好写篇东西。尽管说好的是只写一篇散文,但陈忠实当时的短篇小说影响很大,他原来也计划每年能写一篇小说,同时,《人民文学》极其响亮的牌子,對于一个业余作者来说,还是极富诱惑力的,能在上边发一个小说,效果自然比散文要好,因此陈忠实调整思路,重新构思,然后用了一个星期时间,写了一篇小说,题为《无畏》,交给创作培训班。
《人民文学》很快刊登于1976年第3期。位置显要,位于小说头条。
关于《无畏》的创作过程,以上说法来自陈忠实本人。还有另外一个说法,录以备考。
2011年11月26日下午,我应《西安晚报》读书版之邀,在汉唐书店为读者做《中国书院的现代启示》讲座。这一天下午,还有一个活动,这就是画家江文湛先生在他的终南山沣峪口里边的红草园举办终南道院的首场讲道活动,江先生提前一个星期邀我参加。但因与《西安晚报》读书讲座的时间冲突,而且我的讲座已经先期登报预告,无法更改,我就先在汉唐书店与读者朋友座谈,五点结束后,我驱车到沣峪口外的吴胖子石锅鱼与参加终南道院活动的几位朋友见面。此前我与江先生及其夫人程黛说好,我这里读书活动一结束,就去与他们一起吃晚饭。终南道院的这个讲道活动筹备的时候,江先生及夫人要我代他们邀请仵埂和沈奇先生一起上山,因我有车,还要我带他们上山。我因另有活动,仵埂带车上山,我就托仵埂带上沈奇。晚上六点,沣峪口外已经很黑,我和下山的仵埂、沈奇、方英文以及江文湛等朋友在吴胖子石锅鱼汇合。
吃饭过程中,沈奇和大家聊起了他近期的诗歌创作。我说他早先就是写诗的,我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也就是文革后期的《陕西文艺》上看到过他的诗作。沈奇讲,他1975年到1976年,在《陕西文艺》当过编辑(借用),还退过陈忠实的一篇短篇小说稿,叫《反击》,写反击右倾翻案风的。他当时在诗歌组看诗歌稿,但是这篇小说不知怎么分到了他的手里,也许是门房弄错了,他一看,觉得不行,就退了,还给陈忠实写了一封退稿信。后来,这篇小说在《人民文学》发了,还发了头条。主编王丕祥得知此事,很是恼火,批评沈奇擅自作主,把一篇头条稿子退了,弄得《陕西文艺》想找这样一篇稿子而不得。我听了奇怪,说,《人民文学》发的小说不叫《反击》,叫《无畏》,而且,陈忠实自己所讲的关于这篇小说的写作过程和你说得不一样,老陈说他是在北京《人民文学》办的创作学习班上用一个星期写的,没有说是旧稿。沈奇说,这事你不信,可以去问王丕祥,还有,那个退稿信,陈忠实当时还保存着,后来见了我还说起过这事。我说,怪不得,我还纳闷,陈忠实先给《人民文学》说,他不是那种可以在几天之内就能按命题作文的人,他去北京,先是闲转了几天,后来怎么就突然坐下来,一个星期就写成了一个小说,原来有旧稿或是有旧稿做底子。沈奇突然又说,那就依老陈所说为准,我说的这个事不能写,不要公开。我很奇怪,说,这是事实,怎么不能写?我最近正在写《陈忠实评传》,老陈曾对我说,“放开写,大胆地写”,写传应该以事实为依据,况且,我最近编了《陈忠实集外集》,把老陈“文革”前和“文革”中所写的作品全收了进去,包括《无畏》,老陈对于编入《无畏》也未见有异议,都是历史了,怎么不能写,不敢公开呢?沈奇说,小利你单纯。我说,这有什么复杂的吗?老陈有时对有些旧事记忆有误,也是常有的事,而且,这事公开了也不会影响老陈的什么前程啊。后来,我问沈奇,你当时退稿是觉得这篇小说主题有问题还是艺术上有问题。沈奇笑着说,他当时倒没有觉得主题有什么问题,因为当时社会就是那样,他是觉得小说艺术上较差。
据此可见,陈忠实的《无畏》创作,应该是先有一个旧稿,在北京又有所修改,最后成形的。
话说《人民文学》短期创作培训班的八名业余作者中,有一个是傅用霖,后来与陈忠实创作上还有来往。傅用霖是满族人,1941年生,比陈忠实长一岁,在工厂当过工人和工会干部,属于工人业余作者。在这个创作班上,傅用霖也许是住在北京比较方便,没有住编辑部安排的旅馆,因此陈忠实和傅用霖见面不多,但彼此之间的感觉都非常好。陈忠实感觉傅用霖为人谦和,待人诚恳,可以信赖。到了后来,1979年,傅用霖调入《北京文艺》当了小说编辑时,写信向陈忠实约稿,陈忠实心中颇为激动,一来这是陈忠实生平收到的第一封约稿信,二来陈忠实当时处境不好,包括创作处境不好,他写的东西正愁没处投寄,有人约稿,就有了着落。1979年4月,陈忠实将写成的短篇小说《徐家园三老汉》寄给了傅用霖,很快就在《北京文艺》1979年第7期发表了。这是后话。
在北京写稿的时候,“四五”运动爆发。写稿之余,陈忠实也到天安门广场看热闹。
1976年7月2日到4日,文化部电影局局长亚马到西安电影制片厂,审查了西影厂摄制的《接班以后》样片和另外几部准备上戏的剧本。《接班以后》的电影名字改了,叫《渭水新歌》。《西影30年》一书中是这样记载的:“西影在1975年11月上报的1976年5部影片生产计划中,原来一部也没有写‘走资派”。1976年7月,“当时的电影局长亲自赶来西影,审查了拍摄的影片和准备上戏的剧本,对西影进行了严厉批评”。局长“指出:‘写与走资派斗争是长期的斗争,‘在反击右倾翻案,深入批邓的斗争中,要考虑究竟电影的根本任务是什么,‘不能有了影片就算。告诫西影‘低调作品不行,反调作品更不行。该电影局长还指示要把当年的电影生产扭到‘写走资派的轨道上去,‘题材规划该变就得变,上影、北影、长影都改了计划,已经大变。”《渭水新歌》本来“写的是农村干部接班以后,新老干部间的思想斗争”,局长“指出影片中的阶级斗争‘根子追到地主刘敬斋,这就有问题,而且问题就大了,要在‘老支书身上做文章,省里、县里有人,往上捅一捅就好。时代背景上要加加工,特别是反击右倾翻案风以来,毛主席作了一系列重要指示,指出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要有和走资派斗争这条线。”(西安电影制片厂:《西影30年》,第43—44页)关于亚马局长来西影审查以及所提意见,陈忠实后来回忆说,局长这一次所提意见,西影厂没有人告诉他。
《渭水新歌》几经周折,几多修改,最后终于正式发行,时在1977年1月。这部电影是彩色影片,编剧是陈忠实,导演是刘斌,摄影是林景,美术是王菲,作曲是李耀东,演奏、演唱是陕西省歌舞剧院,独唱是冯健雪。影片内容是:1973年,青年刘东海担任刘家桥村党支部书记后,在他带领下掀起“农业学大寨”的新高潮。地主分子刘敬斋勾结坏人,妄图破坏“三结合”领导班子。刘东海以阶级斗争为纲,大批資本主义,揭穿了敌人的阴谋,使“农业学大寨”取得了成绩。《西影30年》关于《渭水新歌》的发行情况有如下记载:《渭水新歌》《奥金玛》《长河奔腾》“这三部影片按照‘四人帮的‘写与走资派斗争的图谋改写拍摄后,弄得面目全非,不堪入目,于1977年先后完成后,其中两部不能发行,《渭水新歌》虽然勉强发行,效果极为不好。”(西安电影制片厂:《西影30年》,第44页)
1976年10底,《接班以后》已基本拍完,根据《高家兄弟》改编的电影剧本也写出了打印稿,任务完成,陈忠实回到了原单位毛西公社。
关于“写与走资派斗争的作品”的政治背景,1976年11月23日《人民日报》发表的署名“文化部批判组”的文章,对此介绍得很清楚,这篇文章题为《“四人帮”鼓吹“写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的反动实质》。读了此文,我们会明白很多问题,为什么当时会出现“写与走资派斗争的作品”,陈忠实的《接班以后》电影拍摄中途为什么也会被要求写入“与走资派斗争”的内容,陈忠实在北京参加《人民文学》创作培训班,为什么会写出《无畏》。由这篇文章我们可以看出,原因无他,乃当时政治气候使然。
“文化部批判组”的这篇文章将有关过程讲得很详细,也颇为好看。以下为笔者的节录:
今春以来,在“四人帮”控制的文坛上,突然掀起了一阵所谓“写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的喧嚣。“四人帮”亲自策划,亲自发布黑指示;“四人帮”的亲信则奔忙不迭地四处活动,死心塌地贯彻执行。他们召集会议,举办座谈,组织创作,撰写文章,上窜下跳,熙熙攘攘,忙得不可开交。
一九七六年二月六日,“四人帮”迫不及待地采取行动,张春桥把他们安插在文化部的亲信叫了去,面授反党机宜,布置“写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对写什么和如何写,也一一作了黑指示。他还叮嘱说,你们要理解这个任务的重要性。与此同时,江青下令要赶快写与走资派作斗争的戏。
主子一声令下,奴才倾巢而出。“四人帮”在文化部的亲信立即着手大干。“四人帮”在上海和北大、清华的亲信也遥相呼应,通力合作。
为了贯彻“四人帮”的旨意,他们首先召开了一系列会议。三月二日,召开了几个剧团负责人会议。三月十八日,又开了一个所谓重点创作题材的座谈会。在这两个会上,“四人帮”在文化部的亲信以个人谈体会的方式,传达了江青、张春桥的黑指示,反复强调“写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是“当前的迫切任务”,“是一项十分重要的政治任务,不是一般的任务”,指令到会的创作人员都要订出创作计划,并煽动说:“要写的高一点”,“可以写到省一级、部一级”,叫嚷“不要怕”,要冲破“阻力”。他还声称:“中央负责同志(按:这里指“四人帮”)最近特别关心这个工作,我们必须坚决完成!”凡此种种,清楚地说明“四人帮”是所谓“写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的幕后策划者;他们鼓吹“写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有着见不得人的罪恶目的。
接着,就抓创作。根据江青的旨意,他们立即着手炮制反动影片《反击》,并指定改编四部影片为现代京剧,准备在塞进他们的私货后树为所谓“写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的黑样板。他们下令把这些戏里的走资派一律都要改成不肯改悔的,而且原来是副职的改成正职的,级别低的改成级别高的,以体现“四人帮”的反革命政治意图。
再有,就是抓评论。他们根据“四人帮”的旨意,指令一个御用的写作班子,炮制出一篇署名“初澜”,题为《一项重大的战斗任务》的黑文,拼凑了一套十分反动而又不通的“理论”,企图为他们的所谓“写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立论。此稿虽经政治文痞姚文元几番指点,终究由于漏洞百出,马脚太露,以致三易其稿亦未敢公诸于世。但是,黑文中所包罗的种种谬论,他们已通过各种渠道,在评论、创作人员中广为传播,而且已经付诸实践了。
此外,“四人帮”及其亲信还把文化部的一切工作都绑上他们的战车,纳入他们的轨道。“四人帮”在文化部的亲信曾明确提出:农业学大寨专题文艺节目都要反映与走资派作斗争。全国二十九个省市都要照此办理,重新组织节目。他们还指使文化部各司局和一些办事机构派人以“调查”为名,外出搜集各地领导阻碍“写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的“材料”,特别强调“要地委以上的材料”,哪怕是道听途说,只言片语,也要上报。有的不经整理打印,就将原始材料直报“四人帮”。这样不择手段地摸动态、搞情报,又怎能使人相信他们是在抓什么“文艺创作”呢?!
什么是他们心目中的“走资派”呢?像王张江姚反党集团这些党内资产阶级的典型代表,这类货真价实的不肯改悔的正在走的走资派,他们是不准你写的。他们提出,写走资派重点要写“当年的民主派,今天的走资派”。什么是“民主派”呢?“四人帮”在某学院的一个亲信说得更加露骨:“走资派就是民主派。民主派就是民主革命时期参加革命的人,他们过去只是党的同路人,社会主义革命时期就是革命对象。”这就露出了他们的狐狸尾巴,亮出了他们的底牌。原来,他们把我们党成千上万的在民主革命时期参加革命的、坚持毛主席革命路线的老干部,通通都要打成“走资派”。换句话说,他们与之不共戴天的“走资派”,就是我们党的大批革命老干部,就是这些中国革命的宝贵财富。“四人帮”与党为敌的反革命真面目,不是昭然若揭了吗?
对于走资派,他们嫌写“小”的不过瘾,提出要写“大”的,要写“大走资派”。这里,他们又抛出了那套被他们弄得玄而又玄、混乱不堪的所谓“广度”和“深度”的理论,出来招摇撞骗。张春桥在谈到一个写走资派的电影时说:“只写一个公社,概括的广度不大,思想深度也差。”“要写一个省,一个部。”“四人帮”在文化部的亲信拾起主子的牙慧,叫喊“广度就是要写的高一点。”说什么“不一定写一个工厂,一个公社,敢不敢写一个县,一个市,一个省,一个部!敢不敢写党委书记是走资派?”他们所谓的“广度”和“深度”,就是要把县以上的党委书记,国务院的部长,甚至中央領导同志,都写成走资派,把矛头指向那些长期跟随毛主席南征北战、坚持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一大批从中央到地方的党政军负责同志。
更有甚者,他们对于走资派的结局,一律都要求写成不肯改悔的。胡说什么“一般的走资派,改的少;大的走资派,改不了”,甚至叫嚷什么如果把犯走资派错误的干部,写成“犯错误的好人”,这就是“混淆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他们把党的各级领导干部都打成“走资派”还不甘心,还要捏造出荒唐的“理论”,把各级领导干部进一步打成“不肯改悔的走资派”,一律下台,统统打倒,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又何其毒也!
影片《反击》是在“四人帮”亲自策划下赶制出来的。于今年三月开始炮制剧本,至九月即全部摄制完成。
《反击》摄制前,“四人帮”反党集团的亲信麇集一处“审查”提纲,要求尽快写出剧本。随后,“四人帮”在某大学的一个亲信,亲自督阵,叫喊“抓《反击》是大局”“要快点搞出来”“总之要快”,迫不及待地为“四人帮”篡党夺权的“大局”制造舆论。在创作和摄制过程中,他指令创作人员,“要写大走资派,一直写到中央”,把矛头直接指向以华国锋同志为首的党中央。他大叫大嚷地说:“走资派不光是邓小平一人,是有一层人,是有一个资产阶级司令部,还有邓大平,还有王小平,唐小平”,明目张胆地同毛主席亲自批准的、华国锋同志根据毛主席指示提出的关于批邓的方针唱对台戏,丧心病狂地鼓吹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中要揪“一层人”的反动谬论。他们妄图用这部片子煽动各省都来揪省委第一书记,矛头直指中央。怪不得片子一出,“四人帮”在文化部的另一亲信就手舞足蹈起来,说这是一部“好片子”,叫嚣“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准备到适当的时机放映。到时候,《反击》一放,天下大乱,玉玺到手,他们的主子从此黄袍加身,登基即位,而他们自己似乎也可以加官晋爵了。
粉碎“四人帮”以后,全国开始揭批“四人帮”。区委领导在揭批“四人帮”报告中说,“我们区有人以小说反党”。虽然没有点名,但谁都知道,本区除了陈忠实以外,没有第二个人。散会以后,区文化馆一位文学辅导干部一见陈忠实,显得比陈忠实还着急,说:“这是点你的名哩。”陈忠实说:“我也不知该怎么办?”该干部说:“咱们一起去找领导。”拉着他找到领导,领导对陈忠实说:“没有呀,我没有说你。”领导虽然不承认,但是各种压力都指向了陈忠实。有传言说,陈忠实到北京,是江青亲自叫去的,写《无畏》也是江青亲自钦点的。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与“四人帮”特别是与江青能直接挂上钩,那可是要命的事。区上还两次派人入京,到《人民文学》编辑部调查陈忠实写作《无畏》的政治背景。尽管调查无果,但在当时年代,一个人被组织进行调查,调查结果又不公之于众,人们不明真相,不知所以,于是各种传言乃至谣言就像蝙蝠一样趁着夜色向四处流窜。
陈忠实一时之间感到了无边的夜色和巨大的压力。
陈忠实回忆说,包括当时的中国作协西安分会对他的态度也明显冷淡了下来。
俗话说祸不单行,雪上加霜的是,除了《无畏》之外,当时还有这样的一个背景:把陈忠实提拔为毛西公社副主任,当年找陈忠实谈话的那个西安郊区组织部部长杨立雄,如今也被上下串线,打成了“四人帮”的人,因此,凡是经他之手提拔的干部也都在被审查之列。
在陈忠实倍感压力和困难的时候,《人民文学》的崔道怡亲自到了西安。崔道怡先向西安市和西安郊区有关方面就陈忠实创作《无畏》的过程和背景作了解释,再到中国作协西安分会找到《延河》编辑路萌,由路萌陪同找到了毛西公社。崔道怡代表《人民文学》向公社领导把陈忠实写作《无畏》的情况进行了说明。他讲,当时《人民文学》就是搞了一个创作培训班,陈忠实在学习期间,自己构思,写了《无畏》。崔道怡讲,可以对《无畏》这篇作品进行批判,但这件事跟江青无关。这之后,崔道怡还找到陈忠实下乡驻队的村子,一边安慰陈忠实,一边说:“如果有人再找你的麻烦,你打电话给我,我立即从北京坐飞机来向他们解释。”听了这话,陈忠实极为感动。
后来,经调查他与“四人帮”无任何干系,也未在其工作中发现有任何错误。中共灞桥区委对此事的考察结论是:这篇小说“有严重错误,但不属在组织上与‘四人帮帮派体系有牵连的人和事”。
尽管如此,这篇《无畏》在当时还使陈忠实的工作和生活发生了变化。他被撤销了公社党委副书记职务。
这样的经历,对三十来岁依然年轻的陈忠实来说,打击还是相当重的。心理上的压力尤其大。从一个民办教师,到借调到公社帮忙,后来成为正式的国家干部,当了公社副主任,再当了公社副书记,陈忠实以文字工作起家,后来的工作中也多与文字打交道,但他这个时期,还一直只是把文学创作当成一个业余爱好,最多是当成改变个人命运的一个工具,并没有把文学当成一个可以安身立命、当成可作终身追求的大事业来对待。如今,公社副书记之职被撤,看似少了一顶帽子,其实背后的真实含义是,他的政治命运——换个说法就是仕途就此被终结。不管事实是否真的如此,至少,陈忠实当时就是这么认识的。他认为,在一个强调政治甚至过度强调政治的体制内,一个人在政治上被组织质疑,他的政治前途还会有希望吗?当时,在毛西公社内部甚至整个郊区,关于陈忠实,也有纷纷的议论。有些话也飘到了陈忠实的耳朵里,这使陈忠实感到了空前的压力。
前途既无望,继续待在公社,一种无形的压力和氛围,也使陈忠实感到烦闷。
陈忠实开始考虑他未来的前途和命运。
“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
此时的境况是一种挑战,同时又何尝不是一个转机?
归去来兮,还是回到文学吧。陈忠实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干一个接近文学的工作比较适合自己。“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以文学始,还是回到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