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的眼睛习惯于幽幽的微光

2017-03-31 19:37弋舟
美文 2016年17期
关键词:张莉批评家小说家

弋舟

小说家之于设计师

数年前,黄孝阳提出“量子文学观”,认为这是“当代小说的路径之一”。他热衷于自然科学领域内的最新猜想,力图将之转化为新的小说叙事美学。“对小说的结构而言,我们要懂得整体与部分,核与衍散,黄金分割率。”这是他的自我阐释。如果说“黄金分割率”我大致还知道是个什么东西,那么,面对“核”“衍散”这些散发着金属光环一般的词语,我就只能望文生义了。

黄孝阳对于现实的敏感度,恐怕要超出绝大多数同行。只是,“现实”在他这里,不仅仅局限于社会学的意义,而是基于人类发展于今的更为深刻与本质的事实——“我们今天的社会结构跟上世纪六十年代有着质的不同……这是一个根本性的变化,人从静止转为移动,从封闭转为开放。文学又怎么可能枯竭?反而日趋复杂,越来越具有多重维度。”由此,他判定“只能说作家的经验与知识储备跟不上这个剧烈变化的时代,一个开启新的千年文学备忘录的今天。”在这里,黄孝阳所说的“社会结构”,同样不是那个社会学意义上的所指,它更接近于一个科技术语,几乎是一个数理公式,里面有艰深的换算与推演,并且足以导致出人类新的思维方式。

简言之,小说家黄孝阳要以“跟得上时代的经验与知识储备”,从形式上,拓宽我们的写作路径。

对此,我一直心存怀疑。一则,文学究竟是以创作为前提,作品无力,观念悍然,总归是难以令人信服;二来,“量子”之说于我太过玄奥,没有一个深入的探讨和领教,我也不敢贸然鼓掌——文理之间壁垒森严,以方程式来写小说,那该有多难?我期待黄孝阳能够对自己的文学主张来一次有效的证明。

现在,我看到了这部《众生设计师》。

作为一部长篇,小说尚不足十万字。相对于那个惊人的“量子文学观”,它似乎显得单薄了一些,但黄孝阳在这样一个有限的篇幅里,竟然真的写出了某种物理性的、浩瀚的美。这的确得益于他的叙述试验:他将“数理性”融入了文学创作。小说中既有科学性的细节,也有科学性的议论,但整体上却并非一部科幻小说,而是以科学理念抑或“科技手段”来探寻别样的书写方式。它确乎迥异于我们当下小说的整体风格,在结构上,确有一种值得敬佩的、于今我们的小说家普遍缺乏的“设计”的耐心与能力。作品所焕发的,是“形式感”自有的美,有如一次精密的零件组装或繁复的拼图游戏,本身就弥散着“智性”那特殊的魅力。

黃孝阳以一场自杀开始写起,这个场景足足写了有三十页左右,超过全书的十分之一。我之所以做出页码的计算,是想说明,于此便可管窥这部小说的风格。它没有我们习惯的那种节奏感,基本上罔顾我们根深蒂固的阅读习性。小说分为两部分,可以独自成篇,亦有草灰蛇线相互勾连。主人公各有不同却又彼此镜像般地投射与消解,你便是他,他便是你,他通过小说写出了你,你编写程序“设计”出了他。视角转换得令人眼花缭乱,不断推翻着你刚刚稳定下来的阅读秩序,一步步引导着你去追索一场连环梦的宿主。这种技法,原来也非独出机杼,博尔赫斯不就这么干过吗?但这部小说更具“机械性”和“即时感”,博尔赫斯的杰作则富有“文学性”。我这么说,并非是在否定这部小说的“文学性”,我是想更加准确地将之说明——“机械性”和“即时感”让它具有了某种“玩具”般的亲和力,同时少了些“文学性”那种对于人的排斥和拒绝。

小说写得天马行空,却难得地并不晦涩难读。它没有一个井然有序的脉络,但又并非一盘散沙。一个精致的架构在背后将其框定,小说家左右着局面,一切都在他“设计”的掌控之下。但这一次,他明白无误地告诉你:你现在阅读着的,只是一部虚构作品,它是假的,顶多是“仿真”的。它毫无诱骗你“信以为真”的野心,由此,反而成就了它绝对的真诚。这种“真诚”,给阅读构成了一种说明书般的可信度,它因为不再招摇小说长久以来高举着的那面“真实”的大旗,反而令人得以自主地徜徉在阅读的空间里。此时,读者参与了作品,小说家提供的答案不再是无可动摇的了,甚至,他还会时常跳出来与你共商小说的走向,他允许你质疑和辩驳,怂恿你另做他解。这当然是对读者智力的考验,但在这考验的背面,有一份“平等契约”悄然签订——它已经告知你:这是一个考验或者一个游戏,承诺不再让小说披上那一贯“真实”的外衣来横行霸道。于是,传统小说那种不容分说的特权在此瓦解,一种全新的读写关系随之确立。

对于这样的作品,你很难再以那种耳熟能详的话语来进行“社会学意义”的分析,甚至,我都无从以一个“故事梗概”的套路来将其复述一遍。但是,它也并非没有一个那样的“社会学意义”和“故事梗概”。实际上,作为小说的基础材料,这部长篇还颇有余华《第七天》式的样貌——比比皆是我们的曾经与我们的当下,全然是中国故事的新闻化堆砌;在某种程度上,它还有着过度的、面对那个“意义”发言的热情——小说中不断冒出长篇大论,对我们当下的经济、文化乃至人类科学的既有成就与未来命运喋喋不休地加以议论。这些与情节几无关系的文字,极大地挤占了本就不长的篇幅,使得小说阅读那种对于“故事性”的、约定俗成的依赖不断地受到干扰和冒犯。这或许是黄孝阳有太多的“社会性”见地想要表达,乃至忘记了必要的节制?但我宁可相信,如此铺陈与拼贴,更是小说家从文本出发,以自己的写作诉求为旨归,刻意而为的结果。

一部小说由多种文本要素共同搭建而成,将语言、形式、结构、意蕴等统摄于一处,才是作品最终呈现的面目。单独将哪一个条件拎出来考量,都不足以成为最终的评判标准。而且,我也怀疑,是否真的能够这么拆解小说。小说艺术要求的是一个“综合分”。于是,我们会看到,大多数成功的作品,往往是“去掉一个最高分和去掉一个最低分”后平均得分的结果,乃至它的每一处缺陷和每一个亮点,卯榫在一个整体之中后,都不再显得违和与夺目。这种对于“整体性”的要求,使得小说家理应具备一种“设计师”的自觉,他要为心中那份最终的蓝图负责。诚如书名所示,这一次,作为小说家的黄孝阳,自觉扮演起了“设计师”的角色。文本中每一处“违规”的细部,综合起来考量,都成为他精心打磨的零件,他要用之“把机械美学的钟表做成达利画布上那块柔软的表,完成对结构的重新书写。”他非但自己设计着小说,也让小说中的人物设计着他们自己——他们写作、编程,用古老与先进的手段百般抵御着命运的碾压,对抗着物理世界牢笼般的铁律。夹叙夹议,不惮跳出来扮演深奥学说的阐释者,非常时期的国人命运与当下年轻人“小清新”恋爱故事的互文……凡此种种,都成为黄孝阳“找出一个多重维度意义上的叙事结构”的手段,他以此使得整部作品想象力澎湃,独具了一种杂糅的力量。

世界范围内与这部小说写作“原理”相近的作品恐怕不在少数,尤其是在影视作品中,像《盗梦空间》这种类型的电影已并不鲜见。但《众生设计师》这种令人“脑洞大开”的小说形式,在我们当下的文学语境中依然稀缺。我们的小说家懒于如此“烧脑”,或者干脆在智力与知识储备上难当此任;我们的批评家似乎也在强力抑制着作家们试验的企图——这种依仗“形式感”发起的写作尝试,也许同样挑战着那熟能生巧的批评之笔。

当我们在文学中面向“意义”,“求真”或可被假定为神圣的终极目标,而这朝圣之路,却应当被允许途径“虚假”地“设计”。小说家之于设计师的例子不胜枚举,《红楼梦》不就是一部复杂精微的设计之书吗?贾雨村,甄士隐,连人名都敢于如此明喻!那么,当我们长久地、五体投地地服膺于小说“求真”的伦理之余,是否也可以,并且有理由心怀某种不那么忠实于“现实”、毋宁主观而骄傲地去“设计”的勇气?小说为什么不能够写得更“假”一些、更富有“设计感”一些呢?这即便算不得是康庄大道,在文学的地图上,也有权利被竖起路标,成为那些一意孤行者合法的羊肠小径。

美国作家唐娜·塔特认为雕琢句子——正确的词,适当的比喻——是写作带给人的最深层次的满足。有人专注于词语的锤炼,有人专注于结构的玄想,本质上,小说家们的工作伦理是一致的,都颇具“设计师”的“工匠精神”。当作品完成,那“意义”之光将其整体笼罩之时,作为一名小说工匠,大约也渴望观赏者的目光多流连一些那“设计”而成的本体吧?这是对劳作者最体贴的尊重与理解;况且,漠视本体,那道投射其上的“意义”之光也将无从赋形。文学批评对应文学本体,这本该是常识之一,此番《文艺报》开辟专栏,专门呼吁重归常识,可见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我们的文学批评已经有了某种倾向需要矫正。收到《文艺报》的约稿函时,我恰好读到了周恩来总理在一九五九年时的一段讲话:“既要有思想性,又要有艺术性。主导方面是思想性。不是不讲艺术性,而是要通过艺术形式表现出思想来。否则还叫什么艺术品。”(《关于文化艺术工作两条腿走路的问题》)不是吗?——“否则还叫什么艺术品。”这样的诘问,于今仍有令人幡然省察的棒喝之力。

黄孝阳以“量子文学观”为蹊径,至少说明作为小说家的他克服了写作的惰性,力图积极地处理一个小说家在今天所面对的经验,以新的艺术方式去回应生命全新的感受。而且,当他在这部小说中强力追求着“形式感”的时候,奇特的效果亦随之叠现——诸般“意义”不请自来,冰冷的“设计”宛如工业钢管,而流泻其上的,却是怆然而又温暖的“意义”之光。这其间的张力,使得有情世界愈发显得宝贵;蝼蚁般的众生,映照着数字化矩阵般的宇宙,瞬间变得动人心魄。小说中最漂亮的一笔,在我看来,是黄孝阳一口气写下的那十二个路人:他们各不相干,络绎不绝,不过是随机走进了小说家的笔端,是宇宙巨大主板上一枚枚微不足道的焊点,但小说家将他们迅疾并置,人类那浮游一般的图景于是扑面而来。

在小说的结尾,黄孝阳如此写道:

我叫元庆,十八岁,我生下来是一个中国人,便永远是一个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在遥远的将来,你们会听到许多关于我的故事,就像一群渴了很久的人,听见水的消息。

谁能够再将“意义”与“形式”从这样的句子中强硬拆分、断然切割为两个互不相干的价值?它是语言之美,是情感,是“设计”,是对“中国故事”的有力书写,也是对于小说艺术本身的致敬。

当我们的眼睛习惯于幽幽的微光

交谈的时候两个人都是对着书架的

第一次见到张莉,应该是六年前在北京,她和魏微同行,大家不期然挤进了同一部电梯,经由魏微给我们彼此介绍了一下,仅此而已。第二次见到张莉,是在《天涯》组织的笔会上。笔会的主旨事关“70”后写作,一众“70”后天涯海角、涛声椰林中啸聚了数日。这几日,算是和张莉有了些接触,不知张莉作何感想,交流之下,对于她的文学观点,我是深以为然。我们未必能够达成所有的共识,但反对什么,赞成什么,大致不会有太多的分歧。第三次见到张莉,是在《小说月报》的颁奖会上,隐约记得,她对我的健康问题有些建议,意思是让我不要给自己过度的负面暗示。后两次见面都留有照片,我发现,每有张莉出现,镜头里自然地就会多了一份静穆之气,鲜见她笑得动容,也难见她怅然若失。其中有一幅在海边的照片,大家皆是背影,面朝大海,我低头看浪,张莉则抬头望天。

所以,这不是一篇“印象记”。它只是一篇对于同侪的“观察”。强调这点,是因为我和张莉之间,实在并没有熟悉到足以写就一篇“印象記”的程度。对于张莉,“心有戚戚”四个字,算是我一己的认定,这个认定,原本也没有太多的依据,“戚戚”不过是因为了气息的相近。

纳博科夫说,读书人的最佳气质在于“既富艺术味,又重科学性”(这话张莉在她的文章里也引用过),我觉得这个标准用在张莉身上,可谓恰切不虚。张莉从事批评,受过严格扎实的学术训练,科学性不会缺乏,而艺术味于她,却要多做些说明。张莉沉静温婉,书卷气十足,做派并无我们多有领教的那种“艺术味”的乖张,她的艺术味体现在文章的气质上——她懂得文学终究应该是“人的文学”,文学批评断非机械冰冷的“理论腔”;她也明白,对于那打动人心的,并非一定要在“完美”中苛求;她尊重“软弱”的价值,也深谙“失败”的意义;她领受得了“虚无”的美,又鼓励着“抵抗虚无”的倔强;她有科学的严谨态度,亦有艺术的理解之心。

我自认为算是个读书人,遇到有着最佳气质的另一个读书人,“戚戚”便天然地有了理由。这种读书人之间相互辨认的逻辑,在张莉的文章中也有佐证。张莉在她随笔集的自序中,提及了一段往事——那时她在北师大读博,有一天去书店买书,一位陌生人给她提供了令她受益至今的书单。张莉在文中如是写到:

我常常想到那个下午,那个最为普通的下午,那家书店。我一度试图回想起把这些书一本一本放到我筐里的那位先生。可是,他的衣着、容貌、声音,我都不记得了,我甚至忘记了他是不是戴眼镜。事实上,交谈的时候两个人都是对着书架的,我们没有面对面交流。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他可能是某所高校的教师,或者是北京城里热心的读书人?不知道,我无从知道。我后悔自己当时的矜持,这使我没能在付款的时候跟他打个招呼,说声谢谢。我想,我永远都无法向他当面致谢了。

这段文字写得平静朴素却又动情动意。在我看来,“交谈的时候两个人都是对着书架的”这样一个场景,其韵绵长,不啻为一个的闪亮的意象。它动人极了,微光摇曳,准确而又自尊地指认了两个读书人之间“戚戚”的本质:他们被某种共同的标准所吸引,面向着浩大而恒久的事物,于是,自有能够令彼此得益的襄助与搀扶发生。对此,张莉将之称为——来自陌生人的美意。

这个意象可被视为张莉展开文学评论的一个隐喻。她与自己批评的对象多年切磋下来,应当也有了不少莫逆于心者,可是,我仍然愿意将张莉的文学批评笼罩在这个意象之下,就像那张海边的照片,两人一个低头看浪,一个抬头望天,但大家都共同地面朝着大海。我觉得,这样的姿势,要比“面对面的交流”更加令人放心——要知道,在我们的文学现场,“面对面”的态势,常常便倒向了勾肩搭背的互理皮毛与毫无原则的握手言和。

张莉评论贾平凹,赞誉之下,也对《带灯》发出一个“陌生人”的质疑;张莉与陈希我应是相谈甚欢的老友,但她却像一个“陌生人”般的,对陈希我的《抓痒》表示愤怒,陈希我感叹:“这反而使得她的评论就好像一束光打在我的脸上,照亮了异质。不止,更像一个按摩师的手,按中了劳损部位。”不是吗,这就是“陌生人”之间才有的、体面而矜重的相互砥砺。

所以,谋面三次,我依旧顽固地想往,张莉和我最好是永远的“陌生人”。唯其如此,我和她此番“双重观察”,才更加符合文学的美意,一如张莉所怀念的那个下午,大家在书店里邂逅——“交谈的时候两个人都是对着书架的”。

“这一个”写作者的“尊严”

张莉在我的小说中发现了一批出现频率极高的词语,诸如“羞耻”“孤独”“痛苦”“诗歌”“理想主义”,她为这些“落伍”的词语辩护,认为它们被遗忘得太久,“以至于我们忘记了这些词在这个时代该有其存在的必要,尤其是在小说家的词库里”。同样的,我也在张莉的文章中发现了一些惯用的词汇,譬如“这一个”,譬如“尊严”。

张莉写萧红,说《呼兰河传》写得比《生死场》好,是因为萧红“完全跨越了写作文体的界限,以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的写作样本对那些所谓的文学惯例说‘不——这个作家写出了‘这一个世界”。张莉写毕飞宇,说他“最终远离了一起出道的‘新生代群体,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上‘这一个小说家”。对于“这一个”的强调和确认,彰显着的,同样也是张莉作为“这一个”批评家的价值。她有能力提供洞识,并且有勇气将之阐明令其接受检验。

有趣的是,我发现张莉“这一个”批评家,行文时常常自觉不自觉地将自己站在了批评家的队列之外(尽管她已经是“茅奖”的评委)。她在短文《“以人的声音说话”》中写道:作为读者,我实在厌恶“理论腔”。批评文字首先得有可沟通性,作家能看得懂,读者能看得懂……当一位批评家用僵化的语言表达对一部作品的理解时,表明他的思维已经固化;她在《一个写作者的秘密》中写道:在当代文学领域,有那么多被批评家们誉为“大作”的作品,不过是被口水披上了“新装”。这些时候,张莉的立场是一个读者,更是一个写作者,她并不被“批评家”的身份所裹挟,以自己“这一个”的态度,愤愤然直抒胸臆。

在我看来,张莉的批评表现,也的确迥异于大多数的批评家。她的批评文章,“言说方式竭力摒弃论文腔而追求生动亲切,写作文体靠近‘随笔而非严格意义上的文学论文”(张莉新作《持微火者》自序)。有着如此自觉的张莉,完全符合我心目中对于“写作者”的那份认同感,由此,我也由衷信任她做出的文学判断。

事实上,那种唯有“写作者”才能发出的感同身受之声,确乎每每流淌在张莉的笔端。她并不同意我在作品中对历史节点的某些认知,但是,她“理解并同情”我笔下人物的一切;面对“70”后一批不尽完美的作品,她“必须承认,我被这些文字中的软弱、失败、沉痛、负罪感打动”。这种对于文学作品充满“文学性”的解读,给予同道的,不仅仅是温暖的感动,更是对于文学之事本质性的深沉回应。文学批评在“这一个”批评家笔下,成为“文学的批评”,而不再是如同流水线上质检员对于工业零件的检测。

张莉的批评文章,是可以当做文学作品来阅读的。她写下的,不是说明书和宣传单,更不是杀伐决断的檄文。当她怀有“理解并同情”之心,当她被“软弱、失败、沉痛、负罪感”所打动,她做出的文学判断,在我眼里便具备了那种唯有文学才能实现的“妥协之美”。这种“妥协之美”,不是放弃原则,在相当意义上,反倒是对于文学原则的捍卫。张莉太懂得人是應当尊重于情感的,即使“心如钢铁”的批评看起来会显得那么正当和威严,她也宁愿服从于自己有血有肉的感受。张莉也太明白“局限性”正是人之本质,她并不试图“全面而客观”,她秉持着自己“女性主义”的态度,坦承很不喜欢《水浒传》,认为“其中对女性形象的扭曲和贬抑令人无法忍受”。这是一个真正自信的批评家的风度。她信任自己的情感与私念,信任自己的见地与教养,于是发出的真声,才没有被淹没在义正词严的假唱之中。她珍视自己的“局限”,不惮于“狭隘”,于是阔大与辽远对她才成为不只是一种修辞性的可能。

相较于“批评家”,张莉的自我期许可能更多的是做一个“写作者”。如此“自外”于“批评家”,恰是张莉那颗写作者的尊严之心使然。

“尊严”当是张莉最为看重的品格。她赞誉毕飞宇“保持了一个文字工作者应有的尊严”;她鼓励同辈作家“不论哪个时代,写下去,写到尽可能写到的那一步,都是写作者的尊严所在”。

“写作者”与“批评家”,本该是一体的两面,如若简单地将两者划出“情”与“理”的分野,那么我们的批评家却于情亏欠太多。张莉“寓情于理”,以她不凡的写作水准和文学感受力,为批评家兑现了写作者的尊严。

持微火者交相辉映

《持微火者》是张莉新集子的书名。“当代文学的二十五张面孔”,是这本集子的副标题。在这本集子里,张莉尽显她“写作者”的本色,对当代文学一批重要作家做出了“独具我见”的评述。这样的一本书,“野心”与“抱负”,极有可能成为其最具卖相的词眼,这些“大词”也极易绑架和怂恿作者手中的笔,但张莉再一次令人愉快地抵御了那种“非人”的声音,让我得见一个成熟批评家令人百感交集的识见。

这本书尚未付梓,我读到的,是张莉发来的电子文本,我对于它的阅读,就像张莉在自序中所描述的那样:

每次阅读都是寻找,每次阅读都是跋涉,每次阅读都是辨认。漫长旅途,如果运气够好,会遇到同路人。那就有如荒原游荡后的久别重逢——当我们终于照见似曾相识的面容,听到久远而熟悉的言语,触到频率相近的心跳……真是再开心不过。也许就是一秒、一瞬,但已足够。——它使我们在这凡俗麻木的人生途中突然醒来:原来这些文本里潜藏着不安稳的心;原来在或平庸,或苍白,或荒诞诡异,或众声喧哗的现实面前,竟也有一些不妥协的、不服从的、致力于改变和完善的心灵在呼喊。那些呼喊有如暗夜中的微火,当然微弱,却也明亮迷人。我希望把这些微火聚拢,我珍惜写作者们擦亮火光,照见晦暗之地的刹那。

书中言及的作家们,从铁凝到迟子建,从莫言到余华,足以构成中国当代文学的豪华阵容,但张莉和他们“面对着书架交谈”,却说自己是“对此刻我们时代偏僻声音的收听、辨析和欣赏”,她“试图将我们时代生活中属于文学的‘微火聚拢,使其成为心灵之光”。当张莉以“偏僻”为诉求,以“微火”为指认,那种我们司空见惯的“野心”与“抱负”便遭到了最为高贵的阻击,文学之事终于还原为一抹人性的光亮,使得我们能够与张莉一起,“看到此时此刻作为人的自我、认清作为人的自身”。

我们或许已经习惯于那种探照灯一般巨细靡遗、霸道专横的强光,但稍微冷静一下,你就得承认,这种强光四射的探照灯只适合被安装在监狱或者战区。那么,是从哪个时候、为了什么,我们的文学现场竟成为监狱和战区?是从哪个时候、为了什么,当我们面向文学之时,丢失了“偏僻”的心情,总是犹如腆胸叠肚地走在康庄大道上?

好在,张莉以她“这一个”的轻声,以一个“持微火者”的宁静,平衡和纠正了我们的文学境遇。她让我们闭上了久被强光刺激而过度疲劳的眼睛,然后缓慢睁开,在另一种有如黎明又恰似黄昏的柔和光线下,于文学中,心灵生动而敏感地重温那久违了的、未被扭曲和夸大的世道人心。她不仅还原着自然的光线,也唤醒着文学的初衷。她以“观察青草生长,聆听风声”的姿态,偿还了多年前那个下午来自一位陌生人的美意,时隔多年,她以自己的文学实践,做出了最为诚恳的致谢。我甚至要认定,那位在书架前给张莉推荐了伍尔夫和桑塔格的陌生人,如果读到这本书,一定会露出欣然的微笑,仿佛“终于照见似曾相识的面容,听到久远而熟悉的言语,触到频率相近的心跳”。当他再次遇到另一位陌生人时,开出的书单里,将会多出一本《持微火者》。

在张莉眼中,那位陌生人就是一位“持微火者”,这微火从十年前的那个下午开始传递,持握在了张莉的手心。如今,这束微火经由张莉的作品赓续。当我读罢张莉的文章,不由急切地从书架上找出了《普通讀者》——伍尔夫的这本文学评论集正是当年那位陌生人推荐给张莉的,而张莉“一读十年未倦”。当我随手翻开这本书时,不禁为某种神秘的、专属文学的应许所撼动——在翻开的那一页,我赫然读到:

然而,当我们的眼睛习惯于幽幽的微光……

这是伍尔夫在《现代小说》中写下的句子,她是在论述契诃夫短篇小说中的现代性。

在伍尔夫笔下,“当我们的眼睛习惯于幽幽的微光”,是看出契诃夫“小说写得多么圆满周到、多么深刻”的前提。我想,张莉以“持微火者”期许自己,她的眼睛必定早已习惯于那幽幽的微光,那是烛照,是洞识的根基和写作的本意。在这种“幽幽的微光”照亮之下,张莉找到了自己文学的尺度,于是,持微火者交相辉映,她靠近了米歇尔·福柯梦想中的那种批评:这种批评不会努力去评判,而是给一部作品、一本书、一个句子、一种思想带来生命……

同样,当我们的眼睛也习惯于这幽幽的微光时,或者才能够更加清晰地看出张莉“这一个”批评家身在当下文学现场中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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