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夏卉,杨柏岭
风骚精神与张惠言词学经典观的重塑
方夏卉,杨柏岭
张惠言论词以儒家思想为基础,以“风骚”的情感内涵为本原,以诗教思想为依托,讲求“意内言外”的论词方法,注重词的意格,追求“雅正”的品格,阐发了具有时代特色的词学经典观。从“意内言外”出发,以张惠言词作评点为例,分析其论词原则和方法,总结张惠言在重塑词学经典观过程中形成的词体、词法、词学批评观,由此更好地理解和掌握张惠言的词学思想体系。
风骚;张惠言;词学经典观;重塑
一部词学发展史,就是各类词学经典观的演变史。张惠言作为常州词派的开山人物,其对词学经典观的重塑对常州词派词学理论的发展及后世词学家词论观的形成起到了重要作用。张惠言从论词的原则和标准等方面论述了词与风骚的关系,又从词体、词法、词学批评观三部分重塑了词学经典观,对常州词派词学发展起到了推进作用。
(一)“风骚”与“意内言外”说
1.“风骚”与“意内”。张惠言在《词选序》中,提出了“意内言外”的论词主张:
意内而言外者,谓之词。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悱要眇,以喻其致。
张惠言所谓“意”,就词学意义而言,侧重于作品的内容,其中的“风骚”精神是比较突出的部分,强调所谓“变风之义,骚人之歌”。 “变风之义”在《诗序》中有解释:“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1]“骚人之歌”在此偏重于“发愤著书”说所强调的意思。吴建民说:“发抒‘愤’情,恢复心理平衡,而‘著书’恰恰是泄‘愤’和满足生命需要的一种极好方式。如东汉王逸《楚辞章句序》云:‘屈原履忠被谮,忧悲愁思,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上以讽谏,下以自慰。遭时暗乱,不见省纳,不胜愤懑,遂复作《九歌》以下二十五篇。’”[2]屈原抒发“愤懑”而作《九歌》,于词中寄寓自己不被君王赏识的幽怨之情。张惠言就如屈原一样,将本写男女悲欢离合的词发挥到极致来表现贤人君子理想抱负得不到实现的“幽约怨悱”之情。
张惠言不满当时词坛的浅薄、空疏之风,欲挽救词坛的弊病,因此格外重视“意”的作用,以期提高词的意格。这里的“意”,包含的是他在《词选》中多次提到的“感士不遇”“忠爱之忱”等,突出的是词的言志功能,与词的“娱宾遣兴”功能相比,词作的情感内涵也就提升了。张惠言强调“意”,关注词的思想内容,突出词的“言志”功能,倡导人们抛弃“词为小道”的传统观念。从而得出:词与诗赋之流属于同类,都能反映社会生活,具有相同的精神实质。
张惠言所强调的“意”还突出对词的意格的重视,他词作中的“意”与一般的“情愁哀思”的内容不同,叶嘉莹说:“张氏之词作其内容所叙写者,往往但为一种心灵意念之间的感受和活动,而很少有什么感事怀古甚或相思怨别等有情事可以指实的作品。”[3]他的词作大都是与“风骚”精神相契合的“感士不遇”和“忠爱之忱”之情,词的意格得到了提升,将个人感情融注在家国之思中。张惠言对词的意格的强调,提升了词的地位,促进了词的发展。但是,张惠言推崇儒家“温柔敦厚”的主张,使词的内蕴处处依循儒家的传统道德观念,未免过于保守。
2.“风骚”与“言外”。“意内言外”之“言外”,张惠言认为这里的“言”有“微言”的意思。关于“微言”,张惠言在《词选序》中说:“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兴”含触发、感发的意思,“兴于微言”可解释为:词人的感情由“微言”感发而来。由此可以看出,“微言”既包含语言的精微,又包含具体形象的精微。“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说的是“言外”,意思是将写男女欢乐哀怨之情表现到极致,却体现出“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之情。张惠言所说的“言外”指词体的特殊表现形式,他认为词体语言为“微言”,“低悱要眇”为其特征。孙克强说:“这种特征是由两种因素决定的:首先因为‘贤人君子’之情乃‘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与一般痛快淋漓、豪迈宏大之情不同,需要一种特别的表现形式;其次,与其他文体相比,词的创作对效果有特别的要求,要更易‘以相感动’,这种感动还是‘低徊要眇以喻其致’,所以特殊的效果需要特殊的形式。”[4]“言外”是表现形式,“风骚”是内容,张惠言以“微言”来体现“旨大”,以“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的表现形式来突出词作中蕴含的“风骚”精神。
张惠言的“意内言外”说,从君子道德修养提升的角度,一方面用“意内”来突出词作的思想内容,加深了词作的社会价值,补救了浙西派的空疏之弊;另一方面,用“言外”加强语言的内在意蕴,提升语言的情感价值,又补救了阳羡派的粗率之弊。总之,张惠言的“意内言外”说,追求立意的深远,以儒家的诗教思想为指导,主张词依傍《风》《骚》,对词作的发展有深远的指导意义。
(二)“风骚”与“推尊词体”
作为常州词派创始人物的张惠言,其词学理论的核心主张就是“推尊词体”。金应珪在《词选后序》中说:“近世为词,厥有三蔽。义非宋玉而独赋蓬发,谏谢淳于而唯陈履舄。揣摩床第,污秽中冓,是谓淫词。其蔽一也。猛起奋末,分言析字,诙嘲则俳优之末流,叫啸则市侩之盛气,此犹巴人振喉以和《阳春》,黾蜮怒嗌以调疏越,是谓鄙词。其蔽二也。规模物类,依托歌舞,哀乐不衷其性,虑叹无与乎情,连章累篇,义不出乎花鸟,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应。虽既雅而不艳,斯有句而无章,是谓游词。其蔽三也。”针对当时词坛上的弊病以及人们视词为小道、艳科,与诗相比,词体不尊,难登大雅之堂。张惠言为了将词抬到与诗骚同等的地位,欲唤回词坛失落的风骚精神,主张“推尊词体”。
推尊词体,提高词体的地位,有两条途径:一条是像苏、辛那样,主张革新,扩大词的题材,扩充词的内容,将词人的主观情感和社会现实相结合,融入到词中,实现词的言志和抒情功能相统一。另一条是进行复古改良。在不改变词的体性的情况下,提高词的内蕴,以此来推尊词体。于是,他在论词之本源时,就不得不求之于儒家诗教的传统。故在《词选序》中说:“词者,盖出于唐之诗人,采乐府之音,以制新律,因系其词,故曰‘词’。……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他以词通于《诗经》的“比兴变风之义”,即诗与词同源,来作为自己立论的起点,进而证实诗、词应属同类。
张惠言注重的是从词体功能上来提高词体的地位,主张诗词同列,上承“风骚”的传统和精神。不可因为词为小道、艳科、鄙俗之音而将词置于卑下的地位,要把词和诗赋等同等看待且加以讽诵。以经治词,而非强调词具有“娱宾遣兴”的娱乐功能,主张词的道德教化功用,唤起人们“去鄙俗,尊风雅”的文学意识,以求达到经世致用的目的。
张惠言推尊词体是由于对当时王道衰的社会现实深感悲痛,内心苦闷却得不到排解,郁积于胸中,因而需要表达出来。尊词体主张词人在创作时要将“幽约怨悱”之情传达出来,这对提升词的地位具有促进作用,也可以一扫当时词坛的萎靡词风,有利于词在当时的发展。但是,张惠言“尊词体”的主张有着局限性:一方面,他主张词应上承《风》《骚》,将儒家的诗教传统作为词的创作的准则,恪守儒家的传统思想,反对有违背儒家传统道德观念的行为。这样的保守倾向对后世词学家词的创作产生了影响。另一方面,词体不尊,不仅和词自身原因有关系,还和正统文学的传统观念相关联。张惠言推尊词体,将词依附于正统文学,企图将词推到正统文学的地位,而正统文学却并不包括词。所以,张惠言的推尊词体的观念过于守旧,也被词为小道、艳科的传统观念所局限,缺乏开创意识。
尽管如此,张惠言的推尊词体,强调“词与诗赋之流同类”,改变了词体的功能定位,更注重其道德教化功能,唤起了人们对词的社会功用的重视。并在保持词体体性不变的情况下,提升词的内蕴,深化了“风骚”精神。
(一)“风骚”与“以经治词”的论词方法
词人夏承焘《瞿髯论词绝句·张惠言》云: “茗柯一派皖南传,高论然疑二百年。辛苦开宗难起信,虞翻易象满词篇。”这首诗特地指出张惠言以《易》论词的词学宗旨,可谓独具慧眼。张惠言研究词的思维方法来自易学,他选词、论词深受易学的影响。他以《易》论词,寻求词的微言大义,并以象理比附来说明词中的义理。故其词学与易学联系密不可分,张惠言作为一名经学家,精通《易》《礼》,善于词。
张惠言指出“词者,盖出于唐之诗人,采乐府之音,以制新律,因系其词,故曰词。”阐明了词的缘起,后又解释道“意内而言外,谓之词”,由词与音乐的关系转向了以经治词的思路。苏利海说:“易学由象得意,由意入道,进而体悟圣贤气象,自汉以来已形成一个严密的体系。张氏亦是循此路径设定词学的终极追求:‘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诽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要其至者,罔不恻隐盱愉,感物而发,触类条畅,各有所归,不徒雕琢曼饰而已。’可以看出,词体是用来抒发贤人君子不平之气的,最终目的则是习得圣贤面临逆境时雍容平和之气象。”[5]在尊重词体本色的前提下,张惠言“以经治词”,词体亦可以感物而发,托经载道,承载“风骚”精神。又从经学家创作词作的角度出发,张惠言以此为标准,通过从对各家词人词作的点评中来感受儒家的思想。
张惠言这样评价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而节节逆叙此章从梦晓后领起。‘懒起’二字,含后文情事。‘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温庭筠的这首《菩萨蛮》描写的是女子因心爱的人不在身边而无心梳妆,表达了内心的失落之情。张惠言却认为这首词暗含了“《离骚》初服之意”,“《离骚》初服之意”抒发的是屈原“士不遇”的焦急心理,而这里通过表现出女主人公渴望见到心上人却无法实现的等待、失落心理,来突出词人的心志和情感,抒发有志难酬之情。张惠言赏评欧阳修《蝶恋花》说:“‘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悟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范作乎?”欧阳修的《蝶恋花》原本写的是对春天的不舍和珍惜,表达的是惜春之情。屈原《离骚》“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世道浑浊,贤能之士遭小人嫉妒,楚怀王受小人蒙蔽而不醒悟。《离骚》表达了屈原空有爱国之心,却不被重用的思想感情。张惠言从经世致用的角度出发,认为《菩萨蛮》、《蝶恋花》和《离骚》有着相同的旨趣,都表达了贤能之士空有才能和抱负却得不到施展的惆怅之情,这样的论词标准也是和“风骚”的精神相符合。
张惠言强调词的社会功能,注重提高词的地位,溯源《诗》《骚》,认为词也有“风骚”精神,有着诗骚一样的情感内涵。张惠言身兼经学家和词学家的身份,从经世致用的目的出发,将经学思想灌入其词的创作和评论之中,以经治词,追溯风骚,将词的社会功能展现无遗。如其词《水调歌头》其四:
今日非昨日,明日复何如?朅来真悔何事,不读十年书。为问东风吹老,几度枫江兰径,千里转平芜。寂寞斜阳外,渺渺正愁予! 千古意,君知否?只斯须。名山料理身后,也算古人愚。一夜庭前绿遍,三月雨中红透,天地入吾庐。容易众芳歇,莫听子规呼。
“今日非昨日……不读十年书”时光飞逝,应当珍惜有限的光阴,多读书,而这里的“读书”其实张惠言指的是学道,暗含了经学的思想。“为问东风吹老……渺渺正愁予!”,这几句,词人用典,表达了在对美好事物的追求中时间的逝去。词的下阕“名山料理身后,也算古人愚”,显示了张惠言作为一名经学家的修养与心态。“容易众芳歇,莫听子规蹄”,劝勉学生,珍惜当下。张惠言的这首词通过用典等手法,表现出词的社会功能,以期起到劝勉的作用。
(二)“风骚”与“比兴寄托”的作词手法
张惠言推尊词体,提高词的意格的主张,都是通过“比兴寄托”的创作手法来实现的。由此可见,“比兴寄托”的作用和意义。
何为“比兴寄托”?张惠言在《词选序》中是这样解释的:“然要其至者,罔不恻隐盱愉,感物而发,触类条鬯,各有所归。”“恻隐盱愉,感物而发” 指词人的感情是随物而发。“触类条鬯”指遇到各类情况都能表达得顺畅,“各有所归”指每个现象都有各自的指向,意思是词人的情感只有在含有“寄托”寓意的事物身上才能完全地表达出来,实际上是一种象征思维。张惠言更侧重一对一的关系,因此,他是以一种“比附”的思维分析词之创作的道德目的。
张惠言的《茗柯词》有四十六首,内容丰富多样,有写季节的,叙事的,咏物的等等。大多数词都运用了“比兴寄托”的手法,细腻地表达出词人的思想感情。例如《木兰花慢·杨花》:
尽飘零尽了,何人解,当花看?正风避重帘,雨回深幕,云护轻幡。寻他一春伴侣,只断红、相识夕阳间。未忍无声委地,将低重又飞还。
疏狂情性,算凄凉、耐得到春阑。便月地和梅,花天伴雪,合称清寒。收将十分春恨,做一天、愁影绕云山。看取青青池畔,泪痕点点凝斑。
在词史上,“杨花”一词多象征女性形象,如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以“杨花”象征离人思妇的形象,表现女子的内心情感。张惠言这首词的“杨花”是词人借杨花自比,相比较于以“杨花”来象征女性形象,张惠言以“杨花”来象征如词人一样胸怀抱负而不屈不挠的男性君子,寄托寒士们报国无门的感慨,于物寄情,于“比兴寄托”突出“风骚”精神。这是张惠言在“比兴寄托”手法上对寄托形象的重塑。
再如张惠言的《水调歌头》五首,这五首词也是张惠言“比兴寄托”论词方法中的典范作品,谭献称这五首词是“胸襟学问,酝酿喷薄而出”。下面就其中一首词进行具体赏析:
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闲来阅遍花影,唯有月钩斜。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清影渺难却,飞絮满天涯。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东皇一笑相语,芳意在谁家?难道春花开落,更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
这首词写的是春夜赏花的情景,描绘了一幅暮春之景的图画。词的上片“东风”妆出“万重花”,传达出春天蓬勃的生机与活力。然而“我有江南铁笛,吹彻玉城霞”,“彻”字就表现出“吹”的用力,以“比兴”之法透露出“吹笛者”的追求和向往。转而变成“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这样严酷的现实,希望在顷刻破灭,表达了词人的无奈、痛苦、惋惜的思想感情。下片化落寞为想象,幻想自己与杨子掞云中泛槎,以东皇的“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结尾。表明春恒在,并不会因为落花而使春逝去,也寄托了词人怀抱信心和希冀的感情。最后两句“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用“芳草”自比,暗示自己美好的希望一定还会到来。
张惠言所谓的“比兴寄托”其实着重说明的就是“物”与“情”的关系。在谈及“物”与“情”关系时,黑格尔在《美学》中曾说:“理念既然要用这种客观事物隐约暗示出它自己的抽象概念,或是把它的尚无定性的普遍意义勉强纳入一个具体事物里,它对所找到的形象就不免有所损坏或歪曲。因为它只是随意任性地把握这些形象,不能使自己和这些形象融成一体,而只达到意义与形象的遥相呼应,乃至仅是一种抽象的协调。”[6]张惠言所论及的“物”与“情”的关系,正是黑格尔所说的“抽象的协调”。张惠言将“比兴寄托”来作为自己抒发情感的工具,题材内容大都是个人人生慨叹,而且也只是将“一物”与“一情”相对应,忽视了词人情感的多样性,忽视了“一物”对“多情”和“一情”对“多物”。
张惠言的“比兴寄托”说有不少精妙之处,但也有局限的地方。张惠言以形而上学的眼光看待比兴寄托,并不是所有的词作都是有“比兴寄托”之意的。不能以“比兴寄托”的眼光去看待任何的词作,这样对词的理解就会走向极端,无法准确地把握词的主旨,易造成对词意的误解。叶嘉莹认为:“第一,张氏对于比兴寄托在词中发展之时代一点,似乎未能有明白的辨别,所以才会把五代、北宋时一些作者本无托意的小词,都一概目之为有寄托之作。第二,张氏对于判断有无寄托之标准也未能详加辨别,所以才会既不顾作者之生平为人,也不顾作品之背景本事。第三,张氏说词的态度又复过于牵强比附,有时往往逐字逐句为之指求托意。”[7]
然而,张惠言实现了有系统地将“比兴寄托”作为词学理论的组成部分,意在通过“比兴寄托”的手法来达到推尊词体的目的,呼吁词人在重视词作思想内容之外,关注词作的创作表现手法。这不仅有利于扭转当时词坛的浮薄之风,也对后世词人词的创作起到了促进作用。
(一)“风骚”与“雅正”的风格标准
张惠言在强调加深词的“立意”之外,还提出“雅正”的风格以提高词的品格。所谓“雅正”,也就是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张惠言“引诗入词”,倡导词应体现“风骚”精神。金应珪在《词选后序》中说:“童蒙撷其粗而失其精,达士小其文而忽其义。故论诗则古,近有祖祢,谈词则《风》、《骚》若河汉,非其惑欤?”意思是,当时人们论诗(无论古近体),是有依据的,但是论词时就没有以《风》《骚》为依据,还是词为小道的观念。张惠言认识到了词坛的这种现象,故重塑了词学批评的标准,将“风骚”精神融入到了词学批评中。
由《词选序》中可以看出,张惠言评价各家的一个重要标准就是:“雅正”。“雅正”是儒家“温柔敦厚”诗教思想的体现,它包含了两方面的内容:一方面是儒家的“发乎情,止乎礼义”,这是针对词作中的情感内涵来说的。词作中的情感内涵的具体要求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这就要求在伦理教化方面要做到守德遵礼,处理好人们之间的关系,使风俗教化日渐淳厚。这是“雅正”的品格所赋予的情感内涵。另一方面是“哀而不伤”“乐而不淫”“怨而不怒”,这是针对词作中情感的表达效果来说的,要求作品情感的表达要适中,以期达到既定的效果。
温庭筠将其身世际遇之感灌注词中,将“风骚”精神体现得淋漓尽致,是表现“雅正”风格和“风骚”精神的典范。张惠言对温庭筠的词高度赞赏,他以“深美闳约”来定义温庭筠的词。在张惠言看来,温庭筠的词就是“雅正”风格的代表。张惠言对温庭筠《菩萨蛮》的评价就是典型代表。
他评价冯正中的《蝶恋花》说:
三词忠爱缠绵,宛然骚辨之义。延巳为人,专蔽嫉妒,又敢为大言。此词盖以排间异己者,其君之所以信而弗疑也。
由此可见,张惠言对不同词人词作的评价都融进了“以诗为词”的“雅正”的风格标准。他以“渊渊乎文有其质焉”来赞赏苏轼、秦观、周邦彦等人的作品,对柳永、黄庭坚等人的词,批评说:“不免有一时通脱放浪之言出于其间。”认为柳永、黄庭坚的词不符合他的论词标准。张惠言深受儒家诗教传统的影响,以“雅正”来作为衡量不同词人作品的标准,而“风骚”精神所倡导的也是儒家诗教的这种精神实质,二者不谋而合。
张惠言“雅正”的论词方法也对后世词家论词产生了影响,刘熙载就是其中的代表。如其在《艺概》中就提出“然则词之兴观群怨,岂不下于诗哉”的论词观点。刘熙载的这一词学观点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沿袭了张惠言的论词方法。
(二)“风骚”与“深美闳约”的词学批评标准
张惠言何以以“深美闳约”作为词作经典的标准?学界一直以来未能很好的研讨。我们认为这与“深美闳约”所具有的儒学底蕴有莫大的关系。其中,“深闳”具有的道德修养意义,来源于《论语》:“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意思是君子广博地学习文章知识,并能够用礼节来约束自己,就不用担心会离经叛道了。实际上包含了人品与文品的关系。而张惠言身为一名经学家,君子修为,是他的出发点与归结处。“深”是厚重,“美”是美好,“深美”即以内质为美,是孔子所说的“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由此可以看出,张惠言认为文与质应当兼具,人品决定文品。
“深美闳约”体现在他的词作中,如《水调歌头》其二:
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芥蒂近如何?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
生平事,天付与,且婆娑。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看到浮云过了,又恐堂堂岁月,一掷去如梭。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
“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这句话含有的意思是中国儒家传统思想的反映。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君子当以天下为己任,《古诗十九首》有言:“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正是因为君子胸怀家国天下,才会在不满百的人生中,为天下人民慷慨,为自己的命运慷慨,体现了张惠言君子进德的思想。“招手海边鸥鸟”,此句用典,典故出自《列子》的“海边鸥鸟”,张惠言运用典故来说明自己没有“机心”,由此可见,在他眼中,人品对于文品的重要性。“看我胸中云梦,芥蒂近何如?”象征的是博大的胸襟,以内质为美,反映了张惠言受儒家礼教的影响,修养品格的博大,体现出“深闳”。词的下阕,做到从容不迫,把烦恼、忧愁全都付诸脑后,努力珍惜当下的时光,即使光阴消逝也不畏惧。体现了“深”的内涵,表现出词人一种豁达的胸襟,只有品格修为达到一定的境界,才能体现出如此的人生态度。人品决定文品,只有懂得了做人的道理,才能更好地做文,“深闳”的内涵即在于此。
再如张惠言的《水龙吟·寒食次计伯英韵》:
向前还有多春,廿番花信从头计。西风做冷,东风做暖,桃花都记。守得春三,禁烟时候,雨酡云醉。怕玉楼深处,游人未见,又一片,抛春外。
笑说踏青去好,恐看花、为花凝泪。旧燕不来,新莺多语,春情谁系?到晚凭阑,西山见我,相看妩媚。正疏疏帘底,轻阴不醒,蝶儿清寐。
词的上片由暮春时节花的凋零“怕玉楼深处,游人未见”联想到自身所处的境遇,自己也如花一般无人赏识,不禁产生失落、惋惜之情。下片失落的情感愈加强烈,“笑说踏青去好,恐看花、为花凝泪。旧燕不来,新莺多语,春情谁系?”旧友不与其来往,新朋小人又猜忌多疑,不敢去看花,怕看花以后想到自己就不禁落泪。然而,后句,词人笔调却转向“西山见我,相看妩媚”,“我”与“西山”相互欣赏,词人精神上得到了慰藉。纵使旁人“不醒”,但是“我”却能超越世俗的得失,于世俗之外获得满足,展现出一种宽广的胸襟和包容性。张惠言能够在写人生困境的词中最后得到慰藉,在困境中看到希望,也与儒家的诗教精神和风骚传统有关系。温柔敦厚,注重个人修养的提升,即使身处逆境也不放弃的积极的心态。也与其身份有关,对君子品格等的重视,是“深美闳约”的体现。
张惠言提出“意内言外,谓之词”,上承《风》《骚》,以词体、词法、词学批评观为核心重塑了词学经典观。虽然对某些词作妄加“比兴寄托”之义,但是在《词选》中,张惠言不纠结于门派之别,只要是符合他的论词标准的,都予以推崇。并且也提出了一系列的词学原则,开创了常州词派,对常州词派后世词学的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
(一)推动了常州词派学人词的发展
张惠言推崇儒家思想,对学问的重视使他以学者的眼光来看待词,在词的创作过程中更多地融入了学者化的倾向。张惠言以学者化倾向论词,丰富了清词的内容,升华了词的意境。
张惠言是常州词派的创始人,常州词派能够在词坛上长久不衰的关键因素就与张惠言的学者化倾向密切相关。词人学者化,学者词人化,是常州词派的一大特点。张惠言深受儒家传统思想的影响,以儒学的思维和观点来论词,主张“意内言外”之旨,强调比兴寄托的手法。推尊词体,倡导“诗词同类而风诵之”。张惠言的学者化倾向在他的词作中也可以看出,如其作《齐天乐·六月闻蛩》:
西风幸未来庭院,秋心便劳深诉。石井苔深,铜铺草浅,别有凄凉情绪。流年暗数。甚蛙嘿蝉喑,任他风雨。多谢殷勤,尊前特与说迟暮。 庾郎愁绝如此,便从今夜夜,相和悲语。吟稳还惊,声孤易断,消受一秋凉露。江南梦苦。记雕笼携来,画堂斗去。快听雄鸣,为君拂衣舞。
词的上阕描写了此时庭院的景象,透露出悲凉的情感,“迟暮”一词更是突出迟暮之悲,然而下阕,笔锋一转,末句“快听雄鸣,为君拂衣舞”用典,用“闻鸡起舞”之典使全篇的情感基调由“迟暮之悲”变为积极昂扬,峭拔有力。明快向上的感情将凄凉哀怨之悲一扫而尽,突出的是学人词自强不息的精神,体现了张惠言的学者化倾向。
张惠言的学者化倾向还表现在“以经治词”,将研究经学的方法融入到词作的研究中,用对待古文的严谨态度来研究词学理论,将学问摆在突出的地位。把个人情感寄托在具体的事物中,追求词作丰富的内涵。如其作《木兰花慢·游丝》:
是春魂一缕,销不尽,又轻飞。看曲曲回肠,愁侬未了,又待怜伊。东风几回暗剪,尽缠绵、未忍断相思。除有沉烟细袅,闲来情绪还知。家山何处为春工?容易到天涯。但牵得春来,何会系住,依旧春归。残红更无消息,便从令、休要上花枝。待祝梁见燕子,衔他深度帘丝。
这首词,词人将“游丝”比作是“春魂”,“销不尽,又轻飞”描写了游丝的处境。“东风几回暗剪,尽缠绵、未忍断相思”表明了游丝面对如此的处境却能够保持积极向上的态度,突出了学人坚韧顽强的精神品质,体现出词人的学者化倾向。处事保持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词人将情感寄托于“游丝”,由游丝对待处境的态度反映自己的人生态度。
张惠言的学者化倾向不仅影响了他的词学经典观的重塑,也对常州词派学人词的发展产生了影响,成为关系词人创作的重要因素之一。
(二)开创了词学新时代
张惠言对词体的推尊,提高词的地位,以及他论词的方法和原则,在当时都取得了显著的效果,使词坛耳目一新。张惠言《词选》中的词学主张和词学思想对常州词派及后世的词学家产生了很大影响,开创了词学新时代。
朱惠国说:“常州词派开创了一种直接诉诸‘意义’的解词法,这种方法对词学家进行创作有着积极的指导意义,并且这种解词法也使得‘比兴寄托’的词法更能表达词人的情感。”[8]张惠言的“比兴寄托”作词方法,于词作中寄托词人的情感,不得不否认,虽然存在一些缺陷,但是对后世词学家的词的创作起到了启示作用。其后的周济、谭献等都沿袭了张惠言的“比兴寄托”手法,并加以发展和创新。由此可见,“比兴寄托”的作词手法对后世词学的贡献。
近代词学理论大家陈匪石在其《声执》卷下云:
张惠言《词选》……无一首不可读,无一首有流弊。……虽有时不免穿凿,然较诸明人清初人之评点,陈义为高。盖所取在比兴;比兴之义,上通诗骚。此为前所未有者,张氏实创之。词体既因之而尊,开后人之门径亦复不少。常州派之善于浙西派者以此;其说相承至今,而莫之能易以此。
由此可见,张惠言的词学主张和论词方法对当时和后世的影响力。
张惠言是常州词派的创始人,具有丰富的词学理论,并且将其理论运用到词的创作中,在当时词坛产生了影响,对常州词派后世词家的词学理论和创作也起到了积极的作用。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价张惠言的词作:“张皋文《词选》一编,扫靡曼之浮音,接《风》《骚》之真脉。《附录》一卷,简择尤精。洵有如郑抡元所云:‘后之选者,必不遗此数章。’具冠古之识者,亦何嫌自负哉!”[9]张惠言词学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将词体、词法、词境的创作观结合《风》《骚》精神付诸实践,在清词发展史上取得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1] 陈安仁:《中国上古中古文化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145.
[2] 吴建民:《中国古代诗学原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124.
[3] 叶嘉莹:《清词丛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194.
[4] 孙克强:《张惠言词学新论》[J].《诗学与词学》,2010(1):81-91.
[5] 苏利海:《易学视域下的词学思想与其词作研究》[J].《文学遗产》,2014(6):115-122.
[6] [德]黑格尔著,朱光潜译:《美学》(第二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5.
[7] 叶嘉莹:《清词丛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181.
[8] 朱惠国:《中国近世词学思想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42.
[9] [清]陈廷焯撰,孙克强主编:《白雨斋词话全编》[M].北京:中华书局,2013:1237.
责任编辑:李应青
The spirit of Literary Excellence and Remould of Zhang Huiyan's Classic View on Ci Poetry
Fang Xiahui, Yang Bailing
Based on Confucianism, the emotional connotation of "literary excellence" as the principle, and poetry teaching ideas as the dependence, Zhang Huiyan's theory of Ci poetry stressed the method of internal meaning and external expression, paid attention to the meaning case of Ci, emphasized its elegance, and interpreted his classic view on Ci poetry with its era characteristics. In this article, the author analyzes his principles and methods about Ci poetry on the basis of his comments of some works, concludes his main ideas on the style, rule and criticism of Ci poetry in order to better understand and master Zhang Huiyan's ideological system.
literary excellence; Zhang Huiyan; classic view on Ci poetry; remould
I206
A
1673-1794(2017)01-0034-07
方夏卉,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杨柏岭,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词学,中国古典美学(安徽 芜湖 241000)。
安徽师范大学科研创新与实践项目:《风》《骚》之义与传统词学思想的演进(2015cxsj048)
2016-0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