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故乡》到《朝花夕拾》:鲁迅故乡印象的转变

2017-03-30 01:03王国杰
滁州学院学报 2017年3期
关键词:鲁迅故乡

王国杰

从《故乡》到《朝花夕拾》:鲁迅故乡印象的转变

王国杰

童年的痛苦给鲁迅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创伤,青年时期接受的新文化思想使他把国民看作愚昧的庸众,因而使得《故乡》中的故乡形象是封闭保守的,人物形象也是麻木不仁。新文化运动落潮之后创作的《朝花夕拾》中,他对于故乡的描述发生了巨大转变,淡化了痛苦记忆,自卑的创伤改用嬉笑方式讲述,愚昧人物也变得慈爱善良了,故乡俨然成为他眷恋的精神家园。发生这种转变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他对城市生活的厌倦,二是他强烈的思乡情绪。

《故乡》;《朝花夕拾》;鲁迅;故乡

鲁迅在绍兴度过了年少时光,后由于家庭败落,只得离开,然而故乡的人和事却并未模糊,反而萦绕在他的心中,甚至成为他思想例证的最好体现者。鲁迅在其作品中讲述着故乡,也思考着故乡,故乡的形象在悄然发生着改变。从《故乡》到《朝花夕拾》,鲁迅对于故乡的描述,也从闭塞蒙昧的“鲁镇”变成了诗情画意的“精神家园”,这个巨大的转变,既和鲁迅的人生阅历有关,更和其思想转变紧密相连。

一、启蒙思想中的偏执书写

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提到自己的思想从南京求学时期就开始转变了。在绍兴人还把读新学堂说成是“把灵魂卖给鬼子”的时候,鲁迅却从这里“知道世上还有所谓格致,算学,地理,历史,绘图和体操”,读了科学教材《全体新论》和《化学卫生论》,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它以科学为准绳,鲁迅此时回望故乡,发现故乡仍被某些荒谬的中医所蒙蔽,“我还记得先前的医生的议论和方药,和现在所知道的比较起来,便渐渐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同时又很对于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之后他留学的目标就是,“我的梦很美满,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1]438鲁迅学医和从事文艺的目标都是要救国,只是努力方向变化了而已。鲁迅在《藤野先生》中自述是幻灯片事件让他的心灵受到震撼,突然领悟到民众的思想觉悟远比身体强健更重要,他要拯救国人的灵魂,鲁迅用铁屋子的昏睡者代指大多数的国人,然而当他提笔写作时,印象中最深的还是故乡的人物,因此故乡人物就成了他小说人物的原型。《狂人日记》便记述狂人兄弟“皆余昔日在中学校时良友”“适归故乡,迂道往访”,从此鲁迅开始精心构筑鲁镇这个地方及其中人物,这里有被迫害疯狂的狂人,苟且偷生的阿Q,有未能进学的孔乙己,买人血馒头的华老栓,失去独生子的寡妇单四嫂子,被剪掉辫子的七斤,辛苦麻木的闰土,两次丧夫的祥林嫂;统治这里的是赵太爷、丁举人、鲁四老爷、七爷等。

《故乡》写于1921年,四年前鲁迅在北京购置了一套院子,回故乡绍兴把母亲接来同住,他以这次回乡经历为蓝本写出了《故乡》。此时的鲁迅是因事回家,且“是为了别它而来”,他还是有着逃离故乡的愿望,因为在故乡只能遇到的就是辛苦麻木的闰土和辛苦恣睢的杨二嫂,故乡早已没有了温馨的记忆,他没有深深的眷恋。恰好相反,当他回故乡时,依然用启蒙视角批判故乡的愚昧,他看到的是闰土的麻木沧桑,为了凸显这种状态,还插入一段回忆,描述少年闰土的勃勃生气,反衬当前的情况。他甚至没有问闰土为何变成这样,而是一厢情愿地以为是思想问题,对于杨二嫂也只看到她偷拿物品的动作。这次回乡,鲁迅是带着批判的眼光回去的,故乡在他眼中,便是一个封闭落后的典型村庄。鲁迅对于闰土形象的加工改编,是最典型的例子。闰土的原型是水运,他不过是曾与暑假回乡的鲁迅同游时算过卦,便被鲁迅视作是封建思想的受害者。更重要的是,闰土艰难生活的原因,鲁迅在小说中说是社会的迫害,造成精神的麻木,但实际却并非如此。据周作人说,他是结婚之后,不满于婚姻生活,而与一寡妇相好,试图与妻子离婚而导致的身心憔悴。鲁迅回乡见到母亲,以闰土离婚事件影响之大,以及闰土与鲁母无话不谈,鲁迅不可能不会从母亲那里得知闰土生活艰难的原因,而他却改为社会生活所迫和精神上的无助。由此可知,鲁迅对于故乡人物,进行了有意识的改编,以符合自己的启蒙思想。鲁迅回忆的少年闰土形象,不但未得以延续下来,反而对中年闰土起到反衬的作用,更加强化中年闰土的麻木愚昧,由此可以看出鲁迅对故乡的否定心态。

二、思想背后的情感驱动

鲁迅对于故乡的批判式描述,不只源于理性的启蒙主义思想,也有内心情感的影响。少年鲁迅背井离乡远赴南京求学,是在家庭极度困顿之下的无奈之举。1893年祖父周介孚身陷科场舞弊案,被判斩监候,周家不断变卖财产、田地以行贿来保留祖父性命,家境迅速败落。同时鲁迅父亲周凤宜也有病在身,不能赚钱谋生,后又染上鸦片烟瘾,家庭花销日益增大,而财产和田地迅速减少,直至入不敷出。敏感的鲁迅已经意识到家庭败落的危机,也在当铺伙计眼神中感到巨大的自卑感,其后父亲去世,一家五口只靠少量的水田地租生活,祖母和母亲是妇道人家,弟弟周作人和周建人年纪还小,唯有鲁迅长大成人了,却无谋生手段,又不愿去做学徒和师爷,最终选择了到新学堂求学,而这在时人看来是“把灵魂卖给鬼子”,是丢尽颜面的,母亲也为此无奈地伤心,更深层的刺激是他认为自己此时“看见世人的真面目”了,关于这句话的涵义,李长之认为是指鲁迅随母亲到外婆家避难所受表兄弟的奚落,“他一无所有了,寄居在一个亲戚家,有时被人称为一个乞食者。他在《呐喊》序里所谓:‘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路途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就是指的这个。”[2]我则认为是指鲁迅文章中刻意回避的一件家族内部事件,即同族长辈见鲁迅家败落,便强逼他答应重新调换各家房屋,令鲁迅一家孤儿寡母搬到条件差的房间去[3]。无论是外婆家的表兄弟,还是周家族人,都是鲁迅至亲的亲人,他们对于鲁迅精神上的刺激,要远大于其他人对鲁迅的冷漠。鲁迅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出走异乡,此前发生的一连串悲剧仿佛是一场噩梦,烙印在鲁迅的记忆里。就算是进了新学堂求学,在学堂任教的叔祖也认为来此求学有损先人颜面,所以为鲁迅起新名周树人,新名字又以独特的方式不断提醒着他的苦难记忆,由此也就形成了鲁迅性格中偏执的一面。“我小的时候,因为家境好,人们看我像王子一样了,但是,当我家庭发生变故后,人们就把我看成叫花子都不如了。我感到这不是一个人住的社会,从那时起,我就恨这个社会。”[4]

鲁迅叙述中的这种居高临下姿态,与其当时的精神优越感有关。1917年,鲁迅已经在国民政府教育部任职六年,属于国家中央机关,在乡下人看来是非常荣耀的,无怪乎豆腐西施赞扬其“放了道台”。《故乡》的叙述有一个前提,即鲁迅自己所说的“为了别他”,而不是向往故乡,不是为了留下,这句话颇有深意。从现实境况来看,鲁迅已经在国民政府的中央机关任职,虽不是飞黄腾达,但也是出人头地了,身份与先前截然不同,这次回故乡可以说是衣锦还乡了。从小说叙述来看,鲁迅也是要把母亲带走,离开故乡。“别”字中带有可怜故乡落后的心态,此时鲁迅的心态还存有少年逃离时的阴影,他当年离家求学,并不是受人羡慕的事,反而是备受乡人鄙视,其时他的家境已经“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世态炎凉的感触颇深,“看见了世人的真面目”,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去寻找“别样的人们”,这在乡人看来愈加堕落,“因为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1]437-438这些自卑的情绪,随着时代的转换,而转换成了衣锦还乡的强烈自尊。小说前半部叙述中,故乡于鲁迅具有了某种吸引力,归心似箭,“冒了严寒”往回赶,当从远处看到故乡萧飒的景象,心中悲凉起来,完全不敢相信是自己的故乡,“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他所记忆中的故乡是充满美丽和温暖,闰土是他记忆中最重要的角色,闰土的勇敢、勤劳、有趣,占据了鲁迅童年记忆的主体。这显然与鲁迅当初离家时的心态截然不同,小说开篇的抒情笔调本身便足以说明问题。鲁迅对故乡的感觉,从冷眼变为怀念,首先是这种冷眼已经对他不起作用,他已经不再惧怕乡人的冷眼,这自然是由于他的身份的变化,正如杨二嫂说的“放了道台了”,想来已经“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少年家庭困顿时,鲁迅只不过是一个破落户的孩子,生活困窘,也无前途可言。假如鲁迅依旧落魄地回来,他也未必会有急切的心情。

三、孤独者的精神家园

到了《朝花夕拾》里面,鲁迅对故乡的描述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从三个方面可以体现出来,第一,淡化不愉快的记忆,凸显了故乡的快乐。《朝花夕拾》十篇散文中,有五篇都是记述童年的趣事,有隐鼠、画画、百草园、五猖戏等等,对于童年所受族人逼迫和表兄弟冷眼,则略去不说了,即便是家庭困顿的巨大变故也并未提及。二是对过往的痛苦用轻松的笔调叙述。《二十四孝图》讲述鲁迅童年读这本封建读物时的感受,以儿童的恐惧心理批判此书的反人性内容,其中不乏调侃之处,比如对于卧冰求鲤、偷橘子客人的诡辩等都写得风趣幽默。《父亲的病》中写庸医为父亲开出的各种药引,鲁迅用嬉笑的口吻予以逐个批驳,略去了父亲的痛苦和家人的苦闷。鲁迅的这种叙述手法,可以证明他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三是乡民形象的巨大转变。《故乡》中的中年闰土可以作为《呐喊》中人物形象的代表,鲁迅在叙述中刻意突出批判的态度,而在《朝花夕拾》中,鲁迅也写了类似的愚昧人物——长妈妈,两相比较,长妈妈身上的封建思想比闰土多得多,闰土只是喊了一声老爷,长妈妈却不仅懂很多迷信规矩,还相信女性私处可以抵抗大炮等虚妄说法,但是鲁迅并未对其进行猛烈批判,反而说“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这些都足以证明鲁迅对故乡的态度发生了巨大改变。

《朝花夕拾》中故乡印象的改变,首先与他对城市的厌恶有关,在他小说中经常流露出抱怨。《孤独者》中写道,“我到校两月,得不到一文薪水,只得连烟卷也节省起来。但是学校里的人们,虽是月薪十五六元的小职员,也没有一个不是乐天知命的,仗着逐渐打熬成功的铜筋铁骨,面黄肌瘦地从早办公一直到夜,其间看见名位较高的人物,还得恭恭敬敬地站起,实在都是不必‘衣食足而知礼节’的人民。”[5]101尽管受尽欺凌,却还笑脸迎接大人物,这种深入骨髓的奴性意识,是鲁迅反感的。还有《奔月》中终日打麻将抱怨饮食的阔太太嫦娥,根本不理解英雄羿的巨大孤独感,最后离他而去。鲁迅不但反感这些虚无无聊的生活状态,甚至连城市人的兴趣爱好也适应不了,时常想起故乡的田园生活和淳朴善良的乡亲。《社戏》讲述鲁迅在北京看戏的经历,尽管别人极力称赞京剧,尤其是京剧名角演出,鲁迅却感觉像是受罪,挤出戏院之后,就像是逃出牢笼一样,“夜气很清爽,真所谓‘沁人心脾’,我在北京遇着这样的好空气,仿佛这是第一遭了。”中国戏是大敲,大叫,大跳,使看客头昏脑眩,很不适于剧场,但若在野外散漫的所在,远远的看起来,也自有他的风致。我当时觉着这正是说了在我意中而未曾想到的话,因为我确记得在野外看过很好的好戏。”[1]589这又触发了他对儿时在故乡看戏的记忆。《朝花夕拾》创作时期,也正是他最孤独寂寞的时候,1926年他远离文坛争斗,被厦门大学同事排挤冷落,寂寞中起了强烈的思乡之情,诉诸笔端,因此写出了回忆散文集《朝花夕拾》,这次可称为精神返乡。

其次是中国人传统的乡愁意识影响。鲁迅的小说中,偶尔会有乡愁意识泛起(例如《社戏》),这种乡愁意识的扩展和蔓延,触发了鲁迅创作《朝花夕拾》,“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5]236乡愁意识使得鲁迅的人生回忆具有了浪漫主义色彩,这种色彩具有三大影响:一是使得鲁迅对苦难的回忆不再愤激;二是他对故乡人和物的态度发生变化;三是他在回忆中对人生和社会的认识也走出了启蒙主义的局限,用更全面的眼光看待底层人的生活态度和艰难人生。

总之,鲁迅是个外冷内热重感情的人,童年时在故乡经历了家庭的巨变,因而遭受了许多冷眼与侮蔑,带着自卑心理想逃离故乡去寻找一个别样的世界,等他到南京求学之后,很快就融入了新的文化氛围,得到了自尊心的满足,但他每次回故乡,童年的创伤还是会泛上心头,在这种复杂情感的推动下,同时也有新文化的强势话语影响,使得鲁迅对故乡的叙述更倾向于封闭保守形象。五四运动落潮之后,鲁迅对社会的认识愈加深刻,童年的创伤也逐渐淡化,乡愁意识越来越强,并集中创作了散文集《朝花夕拾》,这可以说是他对故乡怀念,也可以说是他对自己之前故乡描写的补充。

[1] 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 李长之.鲁迅批判[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11.

[3] 王国杰.衍太太是少年鲁迅的梦中"情人"吗?[J].社会科学论坛,2014(3):116.

[4] 薛绥之.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4辑[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3:359.

[5] 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责任编辑:李应青

FromHometowntoCollectingMorningFlowersatDusk: the Change of Lu Xun’s Impression of his Hometown

Wang Guojie

The pain of childhood caused great psychological trauma to Lu Xun, and the new culture accepted in his youth makes him think the people foolish, which causes the image of hometown inHometownto be closed and conservative, and figures to be foolish. InCollectingMorningFlowersatDuskwritten after the new culture movement, his description of homeland changes greatly, painful memories are diluted, and the trauma with inferiority is written with laughing, and foolish figures become kind, in short, the homeland has become his spiritual home. There are two main reasons for this change: he is tired of the city life, and he is homesick.

Hometown;CollectingMorningFlowersatDusk; Lu Xun; hometown

I206.6

A

1673-1794(2017)03-0050-03

王国杰,滁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安徽 滁州 23900)。

安徽省教育厅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SK2015B11)

2016-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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