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宗泽乞请回銮奏疏看建炎初年南宋朝廷的政治局势

2017-03-28 21:51
重庆三峡学院学报 2017年3期
关键词:高丽

陈 忻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 401331)

从宗泽乞请回銮奏疏看建炎初年南宋朝廷的政治局势

陈 忻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 401331)

建炎初年,在南宋朝廷内忧外患之际,宗泽知开封府,实行了整顿行政、招安盗寇、安抚百姓等一系列措施,同时前后奏请高宗回銮二十余次。在这些奏疏中,宗泽悲愤地声讨汪伯彦、黄潜善的主和政策,提出内连豪杰,外结高丽、西夏以图北进的策谋,其字里行间充满切望恢复的激情与愤懑。高宗最终没有回銮汴京,在当时的政治局势下有着多重因素。

建炎初年;宗泽;回銮奏疏;政治局势

靖康元年九月,金左副元帅宗维攻陷太原。十月,金右副元帅宗傑攻破真定。十一月,两军分道渡河。宋钦宗急遣康王赵构出使金军,奉衮冕玉辂,尊金主为皇伯,上尊号十八字,请求金军退师。康王行至磁州,知磁州宗泽谓“肃王一去不反,金敌又诡辞以致大王,愿勿行”[1]卷360《宗泽传》,11277,康王遂以所部千人回相州。十二月,康王开大元帅府,宗泽要求急引兵解京城之围。“汪伯彦等难之,劝王遣泽先行。自是泽不得预府中谋议矣。”[1]卷360《宗泽传》,11277

建炎元年的汴京刚刚经历了金军的扰攘,人心不安,内外变故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六月,宰相李纲至行在,立即推荐宗泽知开封府。“初,泽至南都,见李纲,与之语国事,泽慷慨流涕。时开封尹缺,纲为上言,绥集旧都,非泽不可。”[2]第1册,卷6,建炎元年六月戊辰条,155宗泽在北方实行了整顿行政,招安盗寇,安抚百姓等一系列措施,“驾御群雄,招降剧盗,兵强士勇,法立诛必。敌连岁不敢犯境,于是清宫除道,谋还二圣,奉迎大驾”。“前后奏请为回銮而发者,凡二十有四。其血诚赤心,因可想见。”[3]第30册,楼昉《宗忠简公集原序》,746在这些奏疏中,宗泽悲愤地声讨汪伯彦、黄潜善的主和政策,提出内连豪杰、外结高丽和西夏以图北进的策谋,其字里行间充满切望恢复的激情与愤懑。本文拟结合宗泽乞请回銮的奏疏,并以当时的具体历史背景为依据,探讨建炎二年高宗朝廷不能归向汴京的多重因素。

一、主政者无意北行

建炎元年八月李纲罢相。九月,黄潜善、汪伯彦共政,“汪、黄待高宗以乳妪护赤子之术,曰:‘上皇之子,殆将三十人,今所存惟圣体,不可不自爱重。’故建为幸东南之策”[4]卷1,《宋高宗一》引《中兴大事记》,8。黄、汪二人深得高宗信任,被擢为左、右相,主持朝政。但就二人的作为来看,却不能副高宗所望。李心传对此评价曰:“潜善入相逾年,当上初政,天下望治,潜善独当国柄,专权自恣,而卒不能有所经画。伯彦继相,略与之同。由是敌国益无所惮。”[2]第1册,卷18,建炎二年十二月己巳条,375

一方面,国家处于艰危之际,深得高宗信任并主持朝政的黄潜善、汪伯彦并未及时作出应对外敌与内乱的策划谋略。“时金人横行山东,群盗李成辈因之为乱。金左副元帅宗维将自东平历徐、泗以趋行在,而宰相黄潜善、汪伯彦皆无远略,且斥堠不明。东京委之御史,南京委之留台,泗州委之郡守,所报皆道听途说之辞,未尝多以金缯使人伺金之动息。于是淮北累有警报,而潜善等谓成余党无足畏者。金谍知朝廷不戒,亦伪称成党,以欵我师。”[2]第1册,卷18,建炎二年十二月戊寅条,377-378;他们拔擢附随己意者,沮抑排斥与之政见相左之人。“潜善近来自除台谏,仍多亲旧,李处遯、张浚之徒是也,观其用意,不过欲为己助,其毁法自恣,有如此者。又如张慤、宗泽、许景衡公忠有才,皆可重用,潜善、伯彦忌之,沮抑至死,其妨功害能,有如此者。”[2]第1册,卷17,建炎二年八月庚申条引殿中侍御史马伸所言,344-345黄、汪如此主政,朝廷的政局状况可想而知。建炎二年,外有金人攻掠陕西、京东诸郡,内有群盗蜂起。黄潜善、汪伯彦皆蔽匿敌情不报,以致盗寇张遇焚掠真州,距离行在仅有六十里,高宗竟然不得闻知。太学生魏祐上书,专论黄潜善、汪伯彦误国十罪,其结果却是奏疏不报。殿中侍御史马伸上疏列举黄潜善、汪伯彦“不慎诏令”“黜陟不公”“壅塞言路”“毁法自恣”“妨功害能”“强狠自专”“收揽军情”等罪,要求“速罢潜善、伯彦政柄,别择贤者,共图大事”,但其结果则是“疏留中不出”[2]第1册,卷17,建炎二年八月庚申条,345-346。内侍省押班邵成章上疏条具黄潜善、汪伯彦之罪,称其必至误国。也因不守本职,辄言大臣之罪,除名南雄州编管。尚书右丞许景衡建请渡江,宰相黄潜善以为不可,于是罢许景衡为资政殿学士,提举杭州洞霄宫。“景衡之执政也,凡有大政事,必请间极论榻前。黄潜善、汪伯彦恶其异己,每排抑之。”[2]第1册,卷15,建炎二年五月甲申朔条,316忠翊郎河北制置使王彦自东京赴行在见黄潜善与汪伯彦,力陈两河忠义民兵引颈以望王师,请求朝廷因人心向顺,大举北征,犄角破敌,收复故地,却因其言辞愤激,大忤黄潜善、汪伯彦之意,遂降旨免对。黄、汪不仅从言论上抑制异议者,而且也从实际行动上加以沮抑排斥。建炎二年四月,马扩自武功大夫、和州防御使特迁拱卫大夫、利州观察使、枢密副都承旨元帅府马步军都总管,离开行在之前,他上奏朝廷曰:“愿鉴前世之成败,明当世之嫌疑,俾臣得效愚忠,毕意攻取。今王师大举,机会神速,军期文字,不可少缓。若依常制下都堂等处,然后以达天听,则事涉疑似,或欲规避者,定逡巡藏匿,不以进呈。望令专置一司,不限夤夜昼时通进。”又请罢中贵人监军,以免夺权掣肘,每致败事,以及选给器械等事宜。高宗皆从之,且许马扩过河,得便宜从事。“时潜善与汪伯彦终以为疑,乃以乌合之兵付扩,且密授朝旨,使讥察之。扩行,复令听诸路帅臣节制。扩知事变,遂以其军屯于大名”。[2]第1册,卷15,建炎二年四月,314-315张浚本为黄潜善所荐引,其人“好谋,有大志,数招诸将至台,讲论用兵筹策,”“又论无谓金不能来,当汲汲修备治军,常若敌至。潜善始恶之”。[2]第1册,卷16,建炎二年六月庚申条,329

黄潜善、汪伯彦既然无意措置恢复,一意北向的宗泽自然就与之形成了尖锐的对立。建炎元年五月,“潜善等复主议和。因用靖康誓书,画河为界。始敌求割蒲、解,围城中许之。潜善等乃令刑部不得誊赦文下河东、北两路,及河中府、解州。”[2]第1册,卷18,建炎元年五月戊戌条,127宗泽闻之,即奏《上乞毋割地与金人疏》曰:

臣闻天下者,我太祖、太宗肇造一统之天下也;奕世圣人,继继相承,增光共贯之天下也。陛下为天眷佑,为民推戴,入绍大统,固当兢兢业业,思传之亿万世,奈何遽议割河之东,又议割河之西,又议割陕之蒲、解乎?此三路者,太祖、太宗基命定命之地也,奈何轻听奸邪附敌张皇者之言,而遂自分裂乎?……臣意陛下即位,必赫然震怒,旋乾转坤,大明黜陟,以赏善罚恶,以进贤退不肖,以再造我王室,以中兴我大宋基业。今四十日矣,未闻有所号令,作新斯民。但见刑部指挥,有不得誊播赦文于河东、河西、陕之蒲、解。兹非新人耳目也,是欲蹈西晋东迁既覆之辙耳,是欲裂王者大一统之绪为偏霸耳。为是说者,不忠不孝之甚也。既自不忠不孝,又坏天下忠义之心,禠天下忠义之气,俾河之东、西,陕之蒲、解,皆无路为忠为义,是贱其民者也。[5]第129册,卷2795,宗泽三,352

宗泽直言不讳地批评高宗即大位以来,没有再造王室、中兴大宋基业的新人耳目之举,而文中所斥的“既自不忠不孝,又坏天下忠义之心,禠天下忠义之气”的“为是说者”,联系上述所陈,则指黄潜善辈已毫无疑问。宗泽直指其“不忠不孝之甚”,欲割地乞盟而重蹈晋室东迁之覆辙,“是贱其民者也”。

建炎元年八月,金朝遣人以出使伪楚为名,到达开封府。宗泽认为,这一行为是金国以出使为名,实则藉之窥伺宋方虚实,故拘之并上疏朝廷。“泽谓二圣在金,必欲便行诛戮,恐贻君父忧。若纵之使还,又有伤国体,莫若拘縻于此,俟车驾还阙,登楼肆赦,然后特从宽贷。”但当宗泽奏上,高宗却命宗泽将所拘金使迁置别馆,优加待遇。其诏曰:“卿弹压强梗,保护都城,深所倚仗。但拘留金使,未达朕心。”[2]第1册,卷7,建炎元年七月丁未条,186宗泽不奉此诏,且上《奏乞依旧拘留敌使疏》,再指奸邪误国主和之非:

比仇方遣奸狡小丑,假作使伪楚为名,来觇我大宋虚实。臣见如是,因纳谏状与留守范讷,乞收仇方奉使之人,置之牢狴,奏取朝廷指挥,庶激军民士庶怀冤之心,俾肯力战,仰赞陛下再造王室、中兴大宋基业之意。今却令迁置别馆,优加特遇。臣奉此诏命,忧思涕泣,心欲折死。不知二三大臣,何为于仇方情款如是之厚,而于我国家訏谟如是之薄!臣每思京师人情物价,渐如我祖宗时,若銮舆一归,则再造之功与中兴之烈,必赫奕宏大,跨商周而越汉唐矣。何奸邪之臣,尚狃和议,惶惑圣听,伏望陛下察之。臣之朴愚,不敢奉诏,以彰国弱。此我大宋兴衰治乱之机也,臣愿陛下思之。[5]第129册,卷2794,323

宗泽直斥奸邪之臣狃于和议,惶惑圣听,不顾恤祖宗一统之基业。与之相对应,黄潜善一方朝臣亦藉此事对宗泽进行攻击。于是围绕着扣留使者一事,朝廷上对立的双方展开了论辩。“言者附潜善意,皆以泽拘留金使为非。”[1]卷360,《宗泽传》,11280御史中丞许景衡上《论宗泽札子》,为宗泽力辩,其奏疏云:

臣窃闻议者多指开封尹宗泽过失事,未知是否如何。泽之为人及其为政,固不能上逃圣鉴,第未知果指何事而言也。若只缘拘留金国使人,此诚泽之失也。然原其本心,只缘忠义所激,出于轻发,未尽识国家事体耳,又未知别有何等罪犯也。然臣自浙度淮以至行在,得之来自京师者,皆言泽之为尹,威名政术卓然过人,诛锄强梗,抚循善良,都城帖然,莫敢犯者。又方修守御之备,历历可观。臣虽不识其人,窃用叹慕,以为去冬京城之内不能固守,良由大臣无谋、尹正不才之故。使当时有如泽等数辈,赤心许国,相与维持,则其祸变亦未至如此其酷也。往者不可咎,来者犹可追,今来只校其末节小疵便以为罪,而不顾其尽忠报国之大节,则臣虽至愚,窃以为过矣。况泽昔在河朔遭遇陛下,遮留拱卫,继参幕府,宣力为多。今尹天府,其绩效又彰彰如此。则其所为终始,亦可考矣。而议者独不能少优容之,其不恕亦甚矣乎!且开封,宗庙社稷之所在,其择人居守,尤非他州别路之比。今若罢逐泽,则当别选留守。不识今之缙绅,其威名政绩,亦有加于泽者乎?若有其人,则除授交割尚费日月,兵民亦未信服,防秋是时,计将奈何?若未有其人,则泽未宜遽然更易也。人材难全久矣,惟圣人以天地为度,包容长养,兼收而并用之,庶几其有济也。其宗泽,伏望圣慈上为宗庙社稷,下为京师亿万生灵,特赐主张,厚加委任,使成御乱治民之功,天下幸甚![5]第143册,卷3087,274

从许景衡奏疏中所称“今来只校其末度小疵,便以为罪”;“今若罢逐泽,则当别选留守”来看,当时朝廷似有问罪罢逐宗泽之议。所以许景衡在充分肯定宗泽“赤心许国”,“威名政术卓然过人”,“绩效又章章”的同时,也表达了对附和黄潜善之意而罪宗泽者的不满,奏疏最后更明确寄望高宗“包容长养”,“厚加委任,使成御乱治民之功”。据史书记载,“疏入,上大悟,诏朝廷别无行遣,亦无臣僚章疏,仍封景衡奏示泽。由是泽赖以安”[2]第1册,卷8,建炎元年八月乙酉条,208。这次论辩表面上是因扣留金使者引发,实质上则是南宋朝臣有关和与战的一次交锋。虽然许景衡奏疏使“上大悟”,宗泽也赖之以安,但黄潜善等人在朝廷上的势力是不容小觑的。

建炎元年七月,李纲入相月余,边防政事已略就绪,车驾行幸之地成为朝廷议论的重要事宜。执政者黄潜善、汪伯彦皆欲奉上幸东南,士大夫率附其议。八月,李纲罢相。九月,“黄潜善、汪伯彦共政,方决策奉上幸东南,无复经制两河之意矣”[2]第1册,卷9,建炎元年九月壬辰条,213。宗泽闻之,连续奏上乞请回銮之疏:

比闻远近之惊传,似有东南之巡幸,此诚王室安危之所系,天下治乱之所关。仰祈圣虑之深详,宜戒属车之轻动。且以中国之倚恃,实为两河之盛强……然久阙王师之助援,己深民庶之暌疑。近者虽时遣将徂征,渡河深入,尚阙肤公之奏,先传南幸之音。虑增四海之疑心,谓置两河于度外,因成解体,未谕圣怀。倘敌人乘之而纵横,则中国将何以制御?[5]第129册,卷2793,《乞回銮表一》(建炎元年九月),309

臣伏读诏书,私窃疑之。此必有进言者劝陛下过江避寇,而不思天下大计,托为爱君之迹,以济其不忠……重念本朝提封万里,京师号为腹心,以祖宗都此垂二百年,宗庙社稷所在,而民人依之以居者,无虑万万计。今两河虽未敉宁,犹一手臂之不伸也,而乃遽欲去而之他,非唯不能疗一手臂之不伸,并与腹心而弃之,岂祖宗所以付托之意,与天下睽睽万目所以仰望之心哉?彼进言之臣,谈何容易,且利害之端,晓然可见。[5]第129册,卷2794,《乞回銮疏四》(建炎元年九月),334-335

宗泽既愤误国之臣“弃河东、河西、河北、京东、京西、淮南、陕右七路千百万生灵,如粪壤草芥,略不顾恤”,又惜高宗“复听奸邪之语,又浸渐望和,迂回曲折,为退走计”[5]第129册,卷2794,《奏乞依旧拘留敌使疏》(建炎元年六月),324,但这些逆耳直言并未得到回应,上疏的结果总是“不报”“再不报”“又不报”。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记载:“泽每疏奏,上以付中书省,黄潜善、汪伯彦皆笑以为狂。”[2]第1册,卷9,建炎元年九月乙巳条,220黄潜善、汪伯彦不仅对宗泽请还旧京的奏疏不予理睬,而且还在具体行事上屡屡掣肘,宗泽在《条画五事疏》中便愤懑地直陈自己“但有经从,三省与枢密院事百端阻抑,几不可行”的处境:

器甲械用衲襖㯶衫兵幕之类,皆樁管准备,不得擅有支遣。今遣将出师,此是军中合用之物,不可阙误,而先行椿管,不容支遣,此一可疑也。臣近召募人于四城扎寨,为守御之备。今承问所召募之人系是何等色额,如此则古人使贪使愚者,皆不可凭信矣,二可疑也。臣为见寻常防河,只以数千卒伍,沿河分布,敌有数骑侵犯,即奔走溃散,不复支吾。臣今合京畿十六县,内有两县濒河,共七十二里,均之诸县,县管四里有畸,各令开河,阔一丈八尺,于南岸埋鹿角连珠扎寨,敌有侵犯,并力御之。已蒙圣慈矜允,行之亦似允当。今枢密院行下约束,只令依仿陕西,以三七分为率,三分出战,七分出助军钱。陛下念畿县居民,例遭残破,平时保甲,十亡五六,若止用此,其实无几。况重遭伤残之余,劳来安集之犹恐散去,又乌可以助军钱厄之,使速去耶?此三可疑也。今岁守御之具与城池之备,虽已粗办,尚多卤莽,未能如旧去处,必须晓夕修造,补葺缮备。今三省枢密院指挥诸场库务,如修城造器械,见雇工役,不令支钱,今修城杂场与军器监入作司皆缩手无所为,此四可疑也。[5]第129册,卷2794,325-326

宗泽所质疑的事件,其实正是黄潜善、汪伯彦等人对于积极准备北向恢复、备战备边的行为的最实在的回应。既然和、战双方各执己意,绝无妥协之可能,在黄潜善、汪伯彦主持朝政的当时,宗泽的抱负不得施展,且凡事多遭掣肘也就是必然的事了,所以宗泽愤而斥责“仆射黄潜善、枢密汪伯彥、张慤,皆无远识见,无公议论,偏颇回遹,惟富贵是念,朝入一言,暮入一说,皆欲赞陛下南幸”[5]第129册,卷2794,宗泽《条画五事疏》,326。宗泽指责持禄固宠者但为身谋,置朝廷国家于不顾,“欺罔天听,凌蔑下民”,所行乃误国之事,其人乃误国之臣:

今之士大夫,志气每下,议论卑陬,上者不过持禄保宠,下者不过便文自营,曾不能留心恻怛,为陛下思承祖宗二百年大一统基业为可惜;又不为陛下思父母兄弟与至亲天眷蒙尘沙漠,翘翘徯望大兵救援之意;又不曾为陛下思祖宗西京园陵寝庙为仇方所占,今年寒食节,未有祭享之地;又不曾为陛下思京师是天下之本根,宗庙朝廷,百司仓廪,俨然如旧;又不曾为陛下思河北河东、京之东西、陕右淮甸百亿万生灵之众,罹涂炭劫掠残破之苦。但朝进一言,暮入一说,计较泛舟,冒大风险,欲南幸湖外,此奸邪之谋耳。臣尝思之,是一欲为仇方方便之计,二为奸邪亲属,皆先已津置在南。嗟乎!为臣不忠不义,乃至于此![5]第129册,卷2795,《乞回銮疏九》(建炎二年三月),342-343

尽管宗泽的奏疏情感激烈,言辞犀利,但却难以产生反响。相反,自留守京城兼开封府事以来,他虽“砥砺沥竭,知无不为,惟恐失措,有误国家大计”,但还是“谤书盈箧”[5]第129册,卷2795,《遣少尹范世延机幕宗頴诣维扬奏请回銮疏》(建炎二年五月),349。其“疏入,黄潜善等忌泽成功,从中沮之”[2]第1册,卷15,建炎二年五月辛卯条,321,宗泽最终也因忧愤成疾,疽作于背而去世。

事实上,宗泽乞请回銮无果,是当时南宋朝廷的政治状况决定了的。黄、汪主持朝政的基本思路、方略本与宗泽的理念相左,宗泽屡屡奏上的回銮之请是以上下同心、同仇敌忾、与金决战为前提的,是以“率厉同心,剿绝凶残”[5]第129册,卷2794,《乞回銮疏三》(建炎元年九月),333-334,“直趋两河之外,喋血北廷。非特生缚其帅,直迎二圣以归,庶雪靖康一再之耻”[5]第129册,卷2794,《乞回銮疏四》(建炎元年九月),335为其根本目标的。而黄、汪则是倡言和议,在其主持朝廷政事的前提下,宗泽的请求当然不会得到实现。正如吕中《大事记》所说:“自古未有内外不相应而成功者。”“建炎之初,(李)纲在内,(宗)泽在外,此正天拟二人以开中兴之治也。使二人得尽行其志,必能复君父之仇,雪宗庙之耻,伸神人之愤。惜夫纲相则泽之志行,纲去则泽之计沮。盖汪、黄两人既用事于中,则宗泽安能措手于外?二人既主幸东南之议,则宗泽还东京之请,虽二十疏而何益?纵使渡河而北,指日成功,亦安能免后患哉?呜呼!东京之地,宗庙在焉,陵寝在焉,为人子孙,乌可置祖宗而不问?为人父母,乌可弃遗黎而不思?且向也,元帅府方开之始,宗泽解京城之围,而伯彦则谓为不可使金知元帅所在。今也还京之请屡上,而汪、黄则谓上皇之子三十人,今所在者,惟圣体耳。自外而观,汪、黄之计,可谓忠矣;宗泽之计,可谓危矣。以义而论,则君父不可视之如路人,中原不可弃之如土梗。”[2]第1册,卷16,建炎二年七月癸未条所引,336-337宗泽之志虽可称之为义,却得不到伸张,这是特定时代特定政治背景使然。

二、南宋军力外交的困扰

自建炎元年高宗赵构即皇帝大位以来,金人奉行“康王构当穷其所往而追之。俟平宋,当立藩辅如张邦昌者”[6]卷70,宗翰传,1698的策略,一路南下,攻城略地,连陷慈州、河中府、汝州、邓州、房州、长安、郑州、潍州、青州、颍昌府、凤翔府、唐州、蔡州、淮宁府、中山府、秦川、洺州、绛州、冀州、延安、濮州、淄州、北京、虢州。作为应对,南宋一方的军队却存在诸多问题。

就南宋朝廷统辖的部队来看,其军政堪忧。张守曾上《又乞疾速讲求防秋事务札子》议及于此:“本朝之兵,自童贯、高俅等坏之,而劝沮之法废,骄惰之风成。出戌则亡,遇敌则溃,小则荷戈攘夺以逞,大则杀掠婴城而叛。天下可用之兵无几矣。”[5]第173册,卷3784,288在战乱、灾难频仍的建炎初期,为及时补充兵源,招募盗寇和流民入军的现象非常普遍。“建炎南渡,收溃卒,招群盗,以开元帅府。”[1]卷187,《志》140《兵一》,4570“今日诸将之兵,冗滥甚矣。或收集叛亡,或招纳盗贼,疲癃稚弱,无所不有。姑取其数之多,初不计其可用与否也。”[5]第138册,卷2991,廖剛《乞選汰兵卒劄子》,372且在当时金人内犯、盗贼踵起的复杂状况下,即便这样的军队都还不能专一地与金人作战,因为南宋管辖的区域内也并不安宁,“自宣和末,群盗蜂起。其后勤王之兵,往往溃而为盗”[2]第1册,卷7,建炎元年七月庚寅条,173。“自金再围城,京西、湖北诸州悉为贼侵犯。”[2]第1册,卷6,建炎元年六月癸亥条,150建炎元年八月,杭州军变,军校陈通等百余人纵火作乱,执守臣龙图阁直学士叶梦得,杀两浙转运判官吴昉,逼金紫光禄大夫致仕薛昂权领州事,尽刺城中强壮为军,有众数万。直到十二月,御营使司都统制王渊与统制官张俊驰至杭州城下,执陈通党羽于门外斩之。它如孙琦为首的御营后军作乱、建州张员叛乱、徐明秀州叛乱、丁进围寿春、张遇犯池州、刘文舜盘踞合肥等等,其时形势极为纷乱。

对于此起彼伏的叛乱,朝廷一方面必须分出军队以应对。如建炎元年七月,“命御营使司都统制王渊讨军贼杜用,都巡检使刘光世讨李昱,御营使司左军统制韩世忠、前军统制张俊分讨鱼台、黎驿乱兵”[2]第1册,卷7,建炎元年七月庚寅条,173。建炎元年十月,“御营使司都统制王渊为捉杀杭州盗贼制置使,仍赐银帛万匹两为军费”[2]第1册,卷10,建炎元年十月丁卯条,234,“以刘光世为滁、和、濠、太平州、无为军、江宁府界招捉盗贼制置使,御营统制官苗傅为制置使司都统制,从光世行”[2]第1册,卷10,建炎元年十月辛巳条,236。另一方面,则大力施行招安政策,“募群盗能并灭贼众者授以官”[2]第1册,卷10,建炎元年十月癸亥条,233,“凡溃兵之愿归营,与良农愿归业者,皆听之”,“又择其老弱者纵之。其他以新法团结,择人为部队将及统制官,而其首领皆命以官,分隶诸将”[2]第1册,卷7,建炎元年七月庚寅条,173。但是,接受招安的群盗并不能安心军伍,随之再叛者并不在少数。这样一来,南宋朝廷在应付金人南侵的同时,还要耗费精力对付内乱,实在也是应接不暇。

由于南宋朝廷的军队构成成分复杂,其内部存在的“师行无纪,士卒为变”的问题也就不是个别现象。建炎元年十月,“殿中侍御史张浚以为虽在艰难中,岂可废法?乃劾统制官定国军承宣使韩世忠师行无纪,士卒为变。诏世忠罚金。中书舍人刘珏言无以惩后。浚再上章论,且乞擒捕为变者,乃降世忠观察使。”[2]第1册,卷10,建炎元年十月己卯条,235军政松弛的问题更表现在对敌作战的关键时刻,将帅之间亦不免以个人利益为先,不能有效地相互配合对敌。即以上面提到的平息杭州军变的过程来看,江淮发运司干办公事宣教郎鲍贻逊立功甚多,而翟汝文、高士瞳则督捕无功。翟汝文自己分析失利原因在于孤军作战,全无援助配合者:“自杭贼作乱,首提孤军与贼鏖战,而诸将悉为宪臣所制,除鲍贻逊枪仗手在城下与臣相闻外,无单车一介以为犄角,不知使臣与谁会合?”[2]第1册,卷12,建炎二年正月己亥条,270高士瞳本欲实施招安,却被乱贼诱而执之,幸赖鲍贻逊帅枪仗手相救得脱。但当王渊受朝廷指派赴杭州镇压乱贼时,鲍贻逊却受命领枪仗手移屯江宁。以至给事中刘珏愤而上疏:

杭寇猖獗,今已数月。翟汝文之师既无功于前,高士瞳之兵又溃散于后,唯贻逊之师屹然不动。盖杭卒颇有窥浙西之心,所以未敢大肆者,以枪仗手为之捍蔽也。郡寇之说,欲遣散枪仗手,乃就招安。赵叔近已令退舍,而寇犹未降,则其说果可信乎?今陛下深念二浙生灵,方以成算授之王渊,令其招捉。彼枪仗手久屯于彼,望有尺寸之功,今乃遣之江宁,万一怏怏不满,复有反侧,是又生一寇也。设或枪仗手已来江宁,而杭寇未肯就招,不知渊之兵果能殄灭之乎?当是时再欲来应援,如其迟疑不前,又将何以处之?昔唐裴度平蔡,李光颜等六人各以师会。今渊岂不能容数千枪仗手而用之乎?愿且令在杭州同共讨捕,候至钱塘荡平,然后遣屯江宁,或令归福建,皆未晚也。[2]第1册,卷10,建炎元年十一月丁酉条,241-242

从刘珏的陈述中可知,鲍贻逊的移屯江宁乃是出于王渊的不容,至于鲍贻逊枪仗手捍蔽浙西之功,希冀立功之念,遣去江宁的后果却不在其考虑之中。建炎二年五月,集英殿修撰鄜延经略使王庶兼节制环庆、泾原兵,欲袭取东还的金人,但两路皆消极应付,不予支持:“移文两路,各大举协力更战。而环庆经略使王似、泾原经略使席贡自以先进望高,不欲受其节度,遂具文以报,而实不出兵。”王庶“以书约似、贡,欲逼金人渡河,至于再三,似不应,贡许出兵四万,亦迁延不行”[2]第1册,卷15,建炎二年五月甲午条,321。

在外敌猖獗、内乱频发、军政不振的状况下,宗泽屡屡乞请回銮确实也存在问题。分析宗泽奏疏中屡屡提及的回銮依据,主要包含两个方面,一是会合北方忠义之士大举北进,收复失地,迎还徽、钦二帝;二是联合高丽、西夏、契丹等外部力量共同破金。不过,这两点要在当时实现,其实还是有相当的难度。

首先看会合北方忠义之士大举北进恢复。宗泽出知开封府后,就开始措置京师,为高宗回銮做必要的准备:“京师城壁已増固矣,楼橹已修饰矣,龙濠已开濬矣,器械已足备矣,寨柵已罗列矣,战阵已阅习矣,人气已勇锐矣;汴河、蔡河、五支河皆已通流,泛应纲运;陕西、京东、滑台、京洛,北敌皆已掩杀溃遁矣”[5]第129册,卷2795,《乞回銮疏一二》(建炎二年五月),347。与之同时,还更大规模地开展了连络北方诸路义兵豪杰以谋北举的工作。据史书记载,当时宗泽已经招抚河南群盗聚城下,又募四方义士合百余万,储备粮食足支半岁。依凭这支力量,宗泽开展了与金人的争夺。然而,朝廷却指其为“假勤王之名,公为聚寇之患”[2]第1册,卷12,建炎二年正月丁未条,第274的夺攘纵暴之徒,对于这样的说辞,宗泽针锋相对地予以反驳:“自敌人围闭京城,天下忠义之士,愤懑痛切,感厉争奋,故自广之东、西,湖之南、北,福建、江淮,梯山航海,越数千里,争先勤王。但当时大臣,无远识见,无大谋略,低回曲折,凭信诞妄,不能抚而用之,遂致二圣北狩,诸亲骨肉,皆为劫持,牵联道路。当时大臣,不出一语,使勤王大兵前往救援。凡勤王人,例遭斥逐,未尝有所犒赏,未尝有所幇助,饥饿流离,困厄道路,弱者填满沟壑,强者尽为盜贼。此非勤王人之罪,皆一时措置乖谬耳。”[5]第129册,卷2795,《乞回銮疏八》(建炎二年三月),341宗泽还进一步尖锐指出盗贼的蜂起正是源自高宗的久不回銮:

盗贼所以作者,诚缘法驾久寓外郡,国势未强,天下不能定于一,故时有窃发之事。乃若六龙来复,宅中图大,则比屋欢呼,人各归业,强不陵弱,众不暴寡,岂复有盗贼耶?[5]129册,卷2795,《乞回銮疏一〇》(建炎二年三月),344

两河保山寨之忠民,四方作草窃之贼子,皆缘陛下久驻跸于淮甸,咸思慕于翠华,怀抑郁而吁天罔闻,致猖狂而迁善无路。[5]第129册,卷2793,《乞回銮表四》(建炎二年四月),312

就当时情况来看,宗泽在开封尽力召集、抚慰抗金力量,已招安到丁进数十万众,愿为高宗守护京城;又李成愿扈从还阙,渡河杀敌;杨进等领众百万,愿率众渡河,迎取徽、钦二帝。为达到同心协力,共济国事的目的,宗泽尽力感化他们,“诸统制下皆是招集恶少亡命无行者。臣既领府事,更不敢徇身自顾,但以正道沥诚感之”,[5]第129册,卷2794,《乞回銮疏》(建炎元年),328-329这些积极的行为对于防卫故地、进击敌人具有重要的意义。宗泽在其《乞回銮疏》中反复宣称只要高宗回銮旧京,即可革去盗贼,灭亡金人,迎还二帝,再造王室,成就中兴大业:“陛下若于二月间,诏勅回銮,登楼肆赦,则天下皆知一人来归九重,强者当革心远罪,弱者当屏迹复业,必无忧疑,聚为盗贼;诸军将士,震奋感激,愿敌所忾;四夷凶残,必灭心烁谋,以就殄灭,尚何恶之能为乎。”[5]第129册,卷2795,《乞回銮疏七》(建炎二年正月),339但从当时南宋与金人的实际状态看,敌我双方的对立斗争并不简单,即使宗泽也没有对敌必胜的把握,这一点在其《奏乞过河措置事宜札子》中就表现得非常清楚:

臣契勘河北西路真定、怀、卫、濬 等处,见 有敌人占据,今又分留敌马于 洺州,四向扎寨,密栽鹿角,意欲攻打。若河西诸州不守,即彼之奸计包藏不浅,京师虽为备御,未易可居。臣为见有上件事宜,已于今月初七,统押人马,自游家渡过河,会约河西忠义统制等,商议随宜措画。若事理可行,即一面招集,同心协力,以图收复,安集流移,为久远利。若敌势厚重,不可施行,即具所见利害,的确便宜,画一敷奏。[5]第129册,卷2794,322-323

建炎初年正是金人意欲大举灭宋之时,虽有宗泽在开封严守备御,但其周边并不安宁,驻扎的金人随时可能出击攻打,不能排除“敌势厚重,不可施行”的可能性,因此京师也未易可居。应对这种严峻的形势,宗泽只能约河西忠义统制,与之商议随宜措画,而无法确保必能破敌收复。事实上,就以宗泽所守开封来说,亦非风平浪静。建炎二年,在金人侵袭下,东京屡次遇险:

初金以知滑州王宣善战,不敢窥其境,乃遣兵自郑州抵白沙,距京才数十里,都人甚恐……诸将退,布部伍,撤吊桥,披甲乘城,都人益惧。[2]第1册,卷12,建炎二年正月壬辰条,266

是日,金再犯东京。宗泽遣统制官李景良、阎中立、统领官郭俊民等,领兵万余趋滑、郑,遇敌大战,为敌所乘,中立死之,俊民降金,景良以无功遁去。[2]第1册,卷13,建炎二年二月丙辰条,281

金人犯滑州,东京留守宗泽闻之,谓诸将曰:“滑冲要必争之地,失之则京城危矣。不欲再劳诸将,我当自行。”右武大夫果州防御使张撝曰:“愿效死。”泽大喜,即以锐卒五千授之。[2]第1册,卷13,建炎二年二月甲子条,284-285

张撝至滑州,身率将士,与金迎敌,众且十倍,诸将请少避其锋。撝曰:“避而偷生,何面目见宗元帅。”鏖战数合,日暮,敌少却。泽遣统领官王宣以五千骑往援,未至,撝再战,死之。后二日,至滑州,与金兵大战于北门,士卒争奋,敌出不意,退兵河上。[2]第1册,卷13,建炎二年二月己巳条,286-287

在金人的进逼侵扰下,即使是宗泽亲自护卫下的东京亦险象不断,其他各地的情况就更是不容乐观。因此,从客观上看,高宗的回銮确也存在困难,宗泽在《乞回銮疏》中所展望的“若陛下敕翠华之御,俾千乘万骑,回复辇毂,奠枕九重,臣窃谓可以垂衣裳而天下治,可以坐视天民之阜,王室自然再造,大宋可以中兴,尚何夷狄之足忧、盗贼之足虑”[5]第129册,卷2794,《乞回銮疏一》(建炎元年九月),331的前景在当时境况下其实很难实现。宗泽去世前曾措画北进,与诸将商议于建炎二年六月出师,且结诸路山水寨民兵,“臣当身率诸道之兵,直趋两河之外,喋血北廷,非特生缚其帅,直迎二圣以归,庶雪靖康一再之耻”[5]第129册,卷2794,《乞回銮疏四》(建炎元年九月),335。但黄潜善、汪伯彦等人从中沮之,宗泽忧愤成疾,疽作于背,于建炎二年七月去世。朝廷继之任命充显谟阁待制北京留守河北东路制置使杜充复枢密直学士,充开封尹,东京留守;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郭仲荀为京城副留守。杜充“无意恢复,尽反泽所为,由是泽所结两河豪杰,皆不为用”[2]第1册,卷16,建炎二年七月甲辰条,341。宗泽去世后,其先前所招募的军力大多散去,甚至叛乱,关于这方面的记载,《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比比皆是:

武节大夫阁门宣赞舍人京城外巡检使丁进叛,率众犯淮西。进初受宗泽招,泽薨乃去。[2]第1册,卷17,建炎二年八月甲申条,351

东京留守司统制官薛广及金人战于相州,败死。先是宗泽命广与统制官张用、王善会兵收复两河。用,汤阴县射士也,乘民惊扰,聚而呼之,从之者甚众,其后受泽招安。广前驱才出城而泽卒。杜充不善抚驭,专务诛杀,善复叛去,而广已渡河。时相州受围,广往救之,入境遇金人,与战,广败死,其众皆散。[2]第1册,卷17,建炎二年八月丁未条,第355

初,宗泽之为留守也,日缮兵为兴复计,两河豪杰,皆保聚形势,期以应泽。泽又招抚河南群盗聚城下,欲遣复两河,未出师而泽卒。(杜)充无远图,由是河北诸屯皆散,而城下兵复去为盗,掠西南州县,数岁不能止。[2]第1册,卷18,建炎二年十月癸酉条,361

杜充不善抚驭,专务诛杀,士心不附,诸将多不安之,这就是宗泽去世后军中的实际状况。随着散亡叛去军人的增多,东京的守备愈加严峻,宗泽北进恢复的理想日益渺茫,而朝廷更要花费愈大的力气、愈多的精力应付乱兵叛卒,高宗回銮的事情也就更加失去可能性。诚如《中兴大事记》所说:“宗泽在则盗可使兵,杜充用则兵皆为盗矣。充守东京,则金至维扬;充守建康,则金至明州。以充继泽,何异以渊代逖,以姜维而续孔明之事功。李纲罢而汪、黄相于内,宗泽死而杜充守于外,天下事可知矣。”[4]卷1,《宋高宗一》引《中兴大事记》,17

其次来看宗泽乞请回銮奏疏中提出的第二个依据,即联合高丽、西夏等外部力量共同破金。建炎二年五月,宗泽上疏请求六月出师北伐,修好与西夏和高丽的关系,内外协力,共破金人:

臣欲乘此暑月,遣王彦等自滑州渡河,取怀、卫、濬、相等处;遣王再兴等自郑州直护西京陵寝;遣马横等自大名取洺、赵、真定;杨进、王善、丁进、李贵等诸头项,各以所领兵分路并进。既过河,则山寨忠义之民相应者不啻百万,契丹汉儿亦必同心歼殄金人,事才有绪,臣乞朝廷遣使,声言立契丹天祚之后,讲寻旧好,且兴灭继绝,是王政所先,以归天下心也。况使虏人骇闻,自相携贰邪?仍乞遣知几辩博之士,西使夏,东使高丽,喻以祸福。两国素蒙我宋厚恩,必出助兵,同加扫荡。若然,则二圣有回銮之期,两河可以安贴,陛下中兴之功,远过周宣之世矣。[5]第129册,卷2795,《奏乞回鑾仍以六月進兵渡河疏》(建炎二年五月),351

臣为陛下条画措置,造膝陈请,遣一使泛海,道入高丽,谕以元丰构好之旧,令出兵攻仇方之西;又复遣官从间道趋河东,谕折氏修其旧职,以固吾圉,使三陲交攻金国,令彼应敌不暇……访大辽子孙,兴灭继绝,约为兴国,则燕薊之感恩荷德,不患不为吾用。如此则仇方势必孤弱,自可缚而臣之。二圣天眷自此决有归期;两河故地,自此决可收复。[5]第129册,卷2795,《乞回鑾疏一三》(建炎二年五月),350

宗泽连络外部力量以对抗金人的思路其实并不新鲜。自金人靖康入寇,南宋朝廷屡屡派遣使者前赴邻近金国的高丽,以图联合制衡金人。靖康元年金人退师后,朝廷遣侯章等至高丽国,钦宗命李纲草拟的诏书中即称两国关系“情同骨肉,义则君臣,以至于我道君太上皇帝频年遣使,赐赉不资,待遇加等”,期望高丽能够“藩卫中国,庶几艰难,有以敌忾”,“率励师众,相为表里,以行天诛”,“荡其巢穴,以报中国”[7]卷33,《与高丽王诏》,439。建炎元年五月高宗即位,建立南宋王朝,因顾虑金人通和高丽,旋即命迪功郎胡蠡假通直郎宗正少卿为高丽国信使,承节郎黄钺假閤门宣赞舍人副之,出使其国以间之。建炎二年三月,浙东路马步军都总管杨应诚应诏出使绝域,假刑部尚书充高丽国信使。杨应诚请求身使三韩,结鸡林,由高丽入女真,假道取捷径以图迎回徽、钦二帝。其结果却是无功而返:

国信使杨应诚、副使韩衍至高丽,见国王楷谕旨。楷拜诏已,与应诚等对立论事。楷曰:“大朝自有山东路,何不由登州以往?”应诚言:“不如贵国去金国最径,第烦国王传达金国。令三节人自赍粮,止假二十八骑。”楷难之。已而命其门下侍郎傅佾至馆中,具言“金人今造舟将往二浙,若引使者至其国,异时欲假道至浙中,将何以对?”应诚曰:“女真不能水战。”佾曰:“女真常于海道往来,况女真旧臣本国,近乃欲令本国臣事,以此可知强弱。”后十余日府燕,又数日复遣中书侍郎崔洪宰、知枢密院事金富轼来,固执前论,且言二圣今在燕、云,不在金国。馆伴使知閤门事文公仁亦曰:“往年公仁入贡上国,尝奏上皇以金人不可相亲,今十二年矣。”洪宰笑曰:“金国虽纳土与之,二圣亦不可得。大朝何不练兵与战?”应诚留高丽凡六十有四日,楷终不奉诏。应诚不得已,与楷相见于寿昌宫门下,受其所拜表而还。[2]第1册,卷16,建炎二年六月丁卯条,330-331

建炎二年十月,杨应诚由高丽返回南宋,“具言王楷君臣见拒之意,上以其负恩,甚怒。尚书右丞朱胜非曰:‘彼国与金为邻,而与中国隔海,远近利害甚明。此乃曩时待之太厚,安能责报?’右仆射黄潜善曰:‘若以巨舟载精甲数万,径造其国,彼能无惧乎?’胜非曰:‘越海征伐,燕山之事可戒也。’上怒乃解。”[2]第1册,卷18,建炎二年十月甲寅条,357朱胜非的意见正切中高丽问题的要害。高丽因其地理位置近金而远宋,且在金强宋弱的大势下,拒绝南宋要求也是求得自保的选择。事实上,在当时金人日益强盛的客观情势下,高丽与金的强弱关系已然发生了决定性转换,“女真旧臣本国,近乃欲令本国臣事,以此可知强弱”。在这种情况下,高丽不可能冒险随从南宋抗金。对于这一点,黄宽重先生的意见非常明确,他认为通高丽的建议代表宋人的理想性,其分析相当中肯:“从赞成通高丽者的主张,可以发现他们的动机,不论是借兵伐金,假道通金,或者是到高丽刺探女真、蒙古的虚实,其理想无非想藉通高丽,利用其地理的特殊性,来打听敌人的消息,以发挥广耳目、审形势的作用,甚至达成迎回二圣及光复故土的愿望。”“而高丽地理密迩金、蒙,在金、蒙的压力下,为图自存,不得不依违其间。”[8]254-255“建炎三年,高丽再请入贡,然而宋高宗对此并无兴趣,盖一方面自东京留守宗泽死后,金兵相继南侵,迫使高宗迁都杭州,甚至于被迫遣散官吏,狼狈的逃到海中避难;自顾犹恐不及,何暇论及交聘?再则,杨应诚假道通金不成,高宗颇不满意,又恐女真利用官吏使节,刺探南宋政情,乃辞却高丽入贡之请,甚至听从叶梦得之建议,罢高丽国信使,复元丰旧仪,地位与夏同,两国关系因此陷入低潮。”[8]248由上述分析可见,建炎年间处于力避金人锋芒的南宋政权是无暇也无力连结高丽以共同对抗金人的,从客观情况来看,宗泽的建议很难在现实中得以实施。

至于联合西夏以抗金的建议。夏国与高丽一样,也是依据外国势力的强弱来调整其对外关系,“立国二百余年,抗衡辽、金、宋三国,偭乡无常,视三国之势强弱以为异同焉。”[6]卷134,西夏传,2877自靖康年间金人入侵,西夏甚少与南宋有真正意义上的友好亲密之举,相反,多是藉金人的强势进攻,乘间侵扰南宋:

金兵内侵,夏人乘虚尽取河外诸城镇。[1]卷446,朱昭传,13170

金人灭辽,黏罕遣撒拇使夏国,许割天德、云内、金肃、河清四军及武州等八馆之地,约攻麟州,以牵河东之势。靖康元年三月,夏人遂由金肃、河清渡河取天德、云内、武州、河东八馆之地。四月,陷震威城,兵马监押朱昭死之。[1]卷486,夏国传下,14021

靖康元年秋,五路之师率皆勤王,关辅一空。夏人乘虚遣太子及其国相李遇昌诱三瓜诸部兵合二十余万人寇怀德军。[9]卷61,《靖康中帙》三十六,453

(建炎元年)九月,金帅兀术回云中,遣保静军节度使杨天吉约侵宋,(夏主)乾顺许之。[1]卷486,夏国传下,14021-14022

靖康年间,金人犯阙,夏人乘机起兵扰宋之西陲,鄜延路缴进夏人檄书,宋廷派遣武功大夫王佑、武功郎马持出使,钦宗又命李纲草诏赐夏国主,意欲“解其意,以抚慰之”。诏书中称:“永念卿屏翰之旧,信誓皎然,义当戮力,同济艰难,以敌王忾。而陕西奏报,乃言:卿国点集重兵,五路深入,攻陷城堡,杀伤兵民。”[7]卷33,《赐夏国主诏书》,437宋廷期望与西夏戮力同心、共济艰难,但夏国的回应却是攻城略地。建炎元年南宋初立,急需建立抗金联盟,朝臣建议“通夏国之好,而守吾旧疆,所以继好息民也”,[10]卷84,唐重应诏上疏,1165但是,西夏并未表现出与南宋和好的实际行动。建炎二年正月,南宋朝廷派遣主客员外郎谢亮为陕西抚谕使兼宣谕使,从事郎何洋为太学博士,持诏书赐西夏国主乾顺。“亮至,乾顺乃倨然见之。留居几月,始与约和罢兵。亮归,而夏之兵已蹑其后,袭取定边军。明年,亮还行在。二月,金帅娄宿连陷长安、凤翔,陇右大震。夏人谍知关陕无备,遂檄延安府言:‘大金割鄜延以隶本国,须当理索,敢违拒者,发兵诛讨之。’”[1]卷486,夏国传下,14022建炎三年,知枢密院事张浚使川、陕,图谋北伐,欲通夏国为援,复以主客员外郎谢亮假太常卿、权宣府处置司参议官再使夏国,其结果却是“亮往,迄不得其要领而还”[1]卷486,夏国传下,14023。正是因为西夏一再的无意结援联盟的举动,绍兴元年八月,南宋朝廷“诏以夏本敌国,毋复班历日”[1]卷486,夏国传下,14023,由此终结了联夏以抗金的企望。以历史事实为依据,可以说宗泽当时所期望的高丽、西夏两国“蒙我宋厚恩,必出助兵,同加扫荡”的情景其实是不可能出现的。在内部军力有限,外部难以建立彼此支援互助盟约的前提下,图谋北伐恢复实在是极为艰难的事情。

综上所述,宗泽的乞请回銮奏疏体现了他对南北一统的热切期望和对朝廷的忠肝义胆。然而,无论是南宋朝廷当时的内政外交,还是军力军情都不具备北伐恢复的条件。宗泽的回銮奏疏保留在历史文献中,让后人感叹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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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杨士奇,黄淮,等.历代名臣奏议[G].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5.

(责任编辑:李朝平)

Exploring the Political Situation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in the Early Years of Jian'yan from Zong Ze’s Memorials on Begging the Emperor to Return

CHEN Xin
(College of Liter Arts, 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 Chongqing 401331, China)

In the early years of Jian'yan (1127-1130),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imperial were trapped by both domestic troubles and foreign invasions. ZongZe carried out a series of measures in Kiafeng. At the same time, he begged the emperor to return to Bianjing more than 20 times. In the memorials, ZongZe denounced the suing peace policies that proposed by Wang Boyan and Huang Qianshan, and put forward the suggestions to make full use of the domestic heroes and to keep friendship with Gaoli and Xixia in order to fight northward. Although his lines were full of passion and resentment, the emperor did not go back to Bianjing, in considering of multiple factors of the political situation at that time.

early years of Jian’yan; Zong Ze; memorials; the political situation

K245

A

1009-8135(2017)03-0105-10

2017-03-19

陈 忻(1963—),女,辽宁沈阳人,文学博士,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中国古代文学。

重庆市社会科学规划项目“两宋之交政治纷争下朝臣的创作研究”(2013YBWX091)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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