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开裂处:革命文学中的女性书写

2017-03-28 11:54李欣童李建周
昌吉学院学报 2017年5期
关键词:丁玲革命

李欣童 李建周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河北 石家庄 050024)

历史开裂处:革命文学中的女性书写

李欣童 李建周★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河北 石家庄 050024)

20世纪的中国始终与革命相伴,而女性的解放问题也是与革命话语息息相关的。在“五四”个性解放思潮中,女性期望以自由恋爱的方式挣脱封建家庭的束缚。在恋爱梦幻灭后,女性在时代的感召下走入了革命的阵营。革命中的女性依旧没有获得解放,或是遭受到了严酷的性别压迫,或是抛弃自身性别意识以迎合革命。在光辉的革命历史中,女性却并未求得自身的自由与解放。女性的解放事业,依旧是历史开裂处一场未能完成的“革命”。

革命文学;革命;女性

20世纪中后期以来,性别问题在世界范围内日益得到重视,国内的女性主义研究也随之兴起。在文学领域,自80年代中期“女性文学”范畴的提出,到90年代以来文学的性别研究逐步形成热潮。以女性主义的视角观照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研究成果数量庞大,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在研究过程中还存在着一些不足,许多研究者在性别分析中单纯关注性别维度,将目光局限于男女两性的二元对立模式,对女性的社会历史处境进行片面化解读,形成一种非历史化的倾向,忽视了女性问题的复杂性。“女性是在具体话语中被界定的,女性身份是多样性、流动的”[1]。20世纪的中国始终与革命相伴,而女性的解放问题也是与革命话语息息相关的。作为女性寻求解放的一种途径,革命究竟为女性带来了什么?在这个意义上,本文通过分析革命文学中的女性书写,即女作家创作的革命题材的文学,关注革命场域中女性的生存境况,探讨女性与革命的关系,以期为当下的女性解放提供思路和启示。

一、女性解放与阶级革命的汇合

随着“五四”狂飙突进的个性解放,中国的女性解放也随之迎来了高潮。作为社会问题的一部分,妇女解放问题受到广泛关注,许多报纸杂志纷纷刊载文章,讨论女性的教育、婚恋、工作、参政等问题。特别是自由恋爱问题,被推到了十分突出的位置。自由恋爱,成为女性摆脱封建家庭束缚,实现自我解放的主要途径。李欧梵曾这样描述自由恋爱中所蕴含的政治性和反抗性:“爱情成为新道德观的总体象征,很容易地取代了传统社会精神特质的礼教,并且把礼教等同于外在的限制。……通过爱情和释放自己的热情与精力,个人可以真正完成既完全又自由的人,恋爱也被视为挑战和真诚的行为,通过宣布脱离伪善社会所有的人为限制,找到真正的自我,并向爱人展示自我。”[2]

随着易卜生《玩偶之家》的译介与传播,整个社会掀起了一场女性出走的热潮。许多女性以“娜拉”为新女性的楷模,纷纷离开家庭,挣脱传统父权、夫权的禁锢,期望以自由恋爱的方式寻求解放。然而从传统的封建大家庭到个人主义的小家庭,女性并未真正获得解放。鲁迅先生在《伤逝》中就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叛逆女性出走后自由恋爱的悲剧。“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只有获得了独立与解放的作为真正意义上的女性,才能够有能力担负起生活与爱情的重量。从“娜拉”到“子君”,不过是又一幕悲剧的开始,“娜拉走后怎样”成为初获自由的女性们所要面临的首要问题。在冯铿的中篇小说《最后的出路》中,主人公郑若莲先是幻想着通过继承家族遗产、当乡村教师、嫁人等方式以谋求生存,走投无路后在革命者许慕鸥的鼓励下投身革命,找到了女性“最后的出路”。面对几千年的封建道统礼教和等级森严的男权制度,女性的力量显得十分弱小,仅凭她们自身的力量,无法撼动传统社会性别统治的基石,而风云激荡的革命年代又使女性看到了希望。“她们把自己的前途和幸福,都寄托在革命的事业上面。谁也知道整个的旧社会不根本推翻,女子永远也没有得到解放做人的一天。”[3]女性解放与阶级革命的汇合,使出走的女性获得了暂时的保障和庇护,在为“民族”“大众”的解放斗争中彰显自身的价值。革命成为女性解放、寻求自身独立的一条捷径。

(一)由恋爱到革命

在革命文学中,“革命加恋爱”的小说模式因其存在的程式化、脸谱化等问题,以及带来的为了恋爱而革命乃至沉迷恋爱忘却革命等弊端,已广为诟病。但在女性主义的视角下,恋爱作为女性想象革命的一种方式而存在。在这个意义上,“革命加恋爱”小说为我们呈现出一副女性最初走近革命的鲜活历史图景。不同于男性作家单纯将作品中的女性作为革命的对立面,女作家为我们呈现出了更为复杂的女性世界。

女作家丁玲写于1929年底的小说《韦护》是她革命文学创作的处女作。这部作品主要取材于王剑虹与瞿秋白的革命、恋爱经历,以“五四”前的社会现实为背景,讲述了革命者韦护与小资产阶级女性丽嘉恋爱后所面临的革命与恋爱的冲突。陷入爱河的韦护一方面饱尝着爱情的甜蜜,沉醉其中、不能自拔。另一方面又因耽误了革命工作、被周围人轻视嘲笑而苦恼不已。不同于男性作家对女性“红颜祸水”的指责,丁玲在文中从韦护的角度明确写道:“这冲突并不在丽嘉或工作,只是在他自己,于是他反省自己了。他在自己身上看出两种个性和双重人格来!……这热情的,有魔力的女人,只用了一眼便将他已死去的那部分,又喊醒了,并且发展得可怕。他现在是无力抗拒,只觉得自己精神的崩溃。”[4]在此,与其说女性是革命的阻碍,毋宁说是对革命者的考验。文中对爱情越是渲染得热烈,越是能够体现革命者坚定的意志以及献身革命事业的伟大与崇高。而对于女性一方而言,我们可以看到,恋爱并不是寻求自身解放的出路,即使是与身为革命者的“新男性”恋爱,仍然无法摆脱自身的悲剧命运。遇到韦护之前,丽嘉苦闷于生活的无聊,却又难寻出路。她不赞同好友姗姗潜心读书的做法,想要“实实在在去经验”社会。她去醉仙等无政府主义者那里去寻求帮助,结果“不特使她刚去时的热心,冷了一大半,反受了一些刺耳的话”。只有与韦护的恋爱,让她沉醉在两个人的小天地里,暂时摆脱了生命的空虚。在韦护离开后,丽嘉感慨到“唉,什么爱情!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好好做点事业出来吧”[5]。经历了爱情挫败的女性只有将自身与整个社会联系起来,走出个人的狭小天地,走向广阔的社会生活,积极参与政治,投身革命事业,才能获得真正的解放与平等。

在之后的《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一)中,丁玲为我们塑造了一个新时代的出走女性。身为家庭主妇的美琳苦闷于生活的无聊,想要寻求出路。她的丈夫子彬顽固地坚守着个人主义立场,两人之间开始出现分歧。最终,美琳在时代的感召和朋友若泉的帮助下,离开家庭去参与革命工作。表面上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并未给美琳带来真正的快乐,她发现自己在爱情的名义下依然丧失了与社会的联系,家庭使她受到了禁锢与隔绝。“过去呢,她读过许多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的小说,她理想只要有爱情,便什么都可以捐弃。她自从爱了他,便真的离了一切而投在他怀里了,而且糊糊涂涂自以为是幸福的快乐的过了这么久。但现在不然了。她还要别的!她要在社会上占一个地位,她要同其他的人,许许多多的人发生关系。她不能只关在一间房子里,为一个人工作后之娱乐,虽然他们是相爱的!”[6]在美琳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时代女性的真正诉求在于自身的社会地位。而单调乏味的家庭生活并不能使她具有任何自主性,不能对社会的发展产生直接作用。只有在与超出自我的、超越个人的、走向社会的革命者相连系时,才能使自己的生命获得意义和价值。为此,女性甘愿舍弃自己曾奋力追求的爱情和家庭,走向社会、走向革命。将个人的“小我”投入到社会的“大我”之中,女性才能真正发挥自身的价值,寻求到属于自己的社会地位,而不是依附于他人。“五四”时期的时代女性为了追求自由和解放,纷纷从传统的封建大家庭中出走,而如今的新女性出于同样的目的,则再一次从个人主义的小家庭中出走,坚定地踏上了革命的道路。

(二)革命主体地位的获得

从《韦护》到《一九三〇年春上海》,我们可以看到,由于较少有机会直接参与社会生活,女性并不能自发、主动地成为革命主体。在革命的行列中,女性始终在男性的带领下,处于被引导、被解放的位置。贺桂梅在谈论丁玲的作品时曾指出“真正和‘时代的热情与力量’发生直接关系的这些时代先行者,无一例外都是男性。丁玲似乎把在恋爱中遭遇的理智与情感的冲突,都赋予女性;而在时代浪潮中先驱者所感受的新我与旧我的矛盾,则刻写在一张男性的面孔上。这或许在无形之中暴露出丁玲的某种性别等级观念。事实上,当丁玲开始正面‘以大众做主人’时,就在有意无意间接纳了一套性别秩序:‘男人走在前面,女人也跟着跑’(《水》)”[8]。

在丁玲的作品中,最早作为革命主体出现的女性形象是《田家冲》的三小姐。作品以田家冲佃农家么妹的视角展开,先是描写了么妹一家人在得知三小姐要来时的惴惴不安,匆忙地做着各种准备。而三小姐一出场,便完全出乎之前的预料,她并不骄矜,也不华贵,穿着男人的衣裳,自己走了二十里的路。她对待他们完全没有小姐的架子,帮着他们做些琐碎的活计。而这样一个美好善良的三小姐,之所以被家里遣送至此,是因为投身革命,反对旧式地主家庭对农民的剥削和压榨。在农村,三小姐继续投身革命运动,积极宣传革命思想,以她的坚强意志和实际行动,赢得了农民的信任,最终将佃农一家吸引到了革命的行列。可以说,这是一个完美的革命女性的形象,她有着自觉而坚定的革命意识,既使自身挣脱了封建家庭的束缚,又积极为劳苦大众的利益而奔走。她将个人的生命,完完全全地融入到了革命事业之中。

但令人遗憾的是,这样一个理想的革命者,她的面目却是极其模糊的。在作品中,第三人称的叙述视角无法聚焦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我们对她的思想无从探寻。而在行动上,文中关于她的革命行为只是描写了她的几次离奇外出。具体到她去了哪里、见了哪些人、参与了哪些革命工作,作品均未加以描绘。即使是她对么妹一家宣传革命思想、引导他们走上革命道路,也多是用叙述性语言,缺少具体的描写语言。我们难以直观感受到主人公身为女性革命者的魅力与风采。这一切,都使这一人物形象流于概念化和平面化,也失却了真实性。我们只能在她身上看到一个“革命者”的标签,而不是一位鲜活的女性。这与丁玲自身与革命者世界的隔膜是分不开的。

二、革命对女性性别意识的吞噬

在真实的经验中,走向革命的女性们,她们的命运并没有丁玲所想象的那般乐观。在革命阵营中,不仅传统男权的阴影依然笼罩着女性们,革命自身的男性化特征也使革命话语本身吞噬了女性自身的性别意识。“自‘五四’以来,‘妇女解放’在中国一直是现代性话语不可或缺的部分。但是,很少有人警觉妇女的‘解放’必须和‘国家利益’相一致,妇女的解放必须依赖民族国家的发展。”[8]在阶级、社会、国家等宏大命题下,女性的解放被置于次要地位,以致常常被忽视。在革命年代,当女性试图提出那些有关自身而不能被阶级议题所兼容的问题时,所面临的只能是尴尬与指责。在革命的名义下,对女性的奴役与戕害也时有发生。为了被革命所接纳,女性不得不做出牺牲,抛弃自身的性别意识,成为男性的“同盟军”。冯铿在《红的日记》中就曾讲述了这样一件事:一个男兵在夜晚压在了女战士马英的身上。尽管女性与男性已经在革命事业中建立了同志关系,但性别所带来的差异和对抗却并不会自动消失。出于革命的大义,女主人公只能通过遗忘的方式忽视和掩盖两性间的不和谐之音:“把自己是女人这回事忘掉干净罢!也不要以为别的同志是什么鸟男人!”“什么男人、女人这些鸟分别谁耐烦理它!”[9]

(一)女性革命的性别体验

走上革命道路的女性,依然面临着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女性的身份,使她们在以男性为主体的革命队伍中处于“他者”的地位,无法获得与男性同等的发展空间。“革命者”与“女性”的双重身份,也为她们带来了双重的压力,既要在表面的平等中与男性共同承担革命工作,又要在潜在的性别秩序中应对来自男性的侵扰。女性在建构自身革命主体过程中,其性别体验充满着焦虑和压抑。

女作家白薇在其长篇小说《炸弹与征鸟》中,对于革命女性的命运有着深切地关注和思考。作品主要讲述了分别代表炸弹和征鸟的余彬和余玥两姐妹参加革命的经历。妹妹余彬有着炸弹般热烈而刚强的性格,她离开家庭到汉口参加革命工作,在妇女协会交际部服务。但美好的革命理想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枯燥无味的工作使她的热情无从宣泄,她认识到女性在革命阵营中依然无法摆脱作为男性欲望对象的命运,不外乎是革命的一块“交际招牌”。“她怀疑革命是如此的不进步吗?革命时妇女底工作领域,是如此狭小而卑下吗?革命时妇女在社会的地位,如此不自由,如此尽做男子的傀儡吗?哼!革命!……把女权安放在马蹄血践下的革命!……女权是这样渺小么?我彬是这样渺小么?!”[10]但尽管余彬有着强烈的女性意识,在革命场域下,她依然无法成功找到出路。在迷茫中,她将自己的热情转向了恋爱。她任意地放纵着自己的情欲,周旋在各种男人之中,抛弃战场上的爱人,引诱别人的未婚夫。她打破了一切传统道德和封建礼教对女性情感与身体的束缚,将男性玩弄于股掌之间,挑战着男性在两性关系中的主体地位。但她这种含有报复意味的性解放,非但没有赢得女性的自主和自由,反而暴露了女性在情感世界的弱者地位。周围人的诋毁,姐姐余玥的不理解,直至最终被所爱的人抛弃,她只能在命运的重压下以泪洗面,无力抗争。

与余彬的革命道路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姐姐余玥。她先是被父亲因为党国的利益而牺牲,在包办婚姻中受尽丈夫和婆婆的虐待。在她逃出家庭后,与韶舫相恋,却为了革命而主动放弃了爱情,渴望像征鸟一样展翅高飞。但当她到了中央女党部接触到革命工作之后,却发现自己想尽力妇女运动的满腔热情无处释放。在妇女机关里,都是些太太小姐,外来的同志没有发言的自由。她们只是为了拿薪水、出风头,对于妇女解放的事业毫不关心,只是装装样子。这一切,都令余玥失望至极。在北伐胜利的欢乐会上,后厅高官们竟上演了一幕集体狎女的丑剧,揭示出革命中隐藏着的陈腐与堕落。在作品结尾,引以为同志的马腾向余玥提出牺牲她的身体引诱G部长以探出秘密的要求,她竟欣然应允,“这是我最高的快乐,牺牲是最高的快乐!”[11]在革命的名义下,女性的一切都可以牺牲,包括情感,包括身体。王德威指出:“白薇作品里最具争议性之处,不是她写出革命不切实际的本质,而是她写出女性革命者虽已看出革命的虚幻本质,仍然将错就错,拥抱革命的坚持……生为女人,何所逃遁;只有革命,只有恋爱。正是这种潜藏在她字里行间的不安与虚无,白薇掏空了新旧写实主义公式里的(男性的)理性假设。”[12]在此,女性的出路依旧是一个未能完成的命题。

(二)革命女性的去性别化

不同于上述女性在革命中痛苦的性别体验,一部分女性很好地融入了革命阵营,拓展了自我生命的一片新天地。然而,她们与革命的相互认同是以牺牲自我的性别意识为前提的。也就是说,女性在走向革命的过程中,在革命化的同时,也完成了自身的去性别化。这种去性别化,具体表现为女性身上所特有的女性化与母性化特征的消失。

谢冰莹是我国近代史上第一个女兵,也是文学史上第一位女兵作家。她为了摆脱封建包办婚姻,在国民革命的大潮中毅然从军,并将自己的军中生活以日记的方式记录了下来。最初,这些日记在《中央日报》副刊上连载,后又以《从军日记》为名,出版了单行本,并多次再版,风行一时。《从军日记》的畅销并不在于其文学性,而是作者所描绘的女兵生活,引起了人们的好奇与关注。这是革命与女性的一次紧密结合,人们渴望在书中一窥时代女性的风采。然而,读者从书中所看到的女兵形象却与人们所熟悉的女性相去甚远。部队的严苛生活,使她们只能“不爱红装爱武装”,严酷的战斗使她们必须克服身为女性的软弱与怯懦变得像男人一样刚强。在这些最具革命性的时代女性身上,所拥有的却是一种“非女”的阳刚之气,而这,恰恰是革命对她们的要求。在关于性别的讨论中,谢冰莹曾提到“三去”,即“去浪漫化”、“去虚荣心”、“去女性化”。在革命话语中,女性的精神特质与性别特点都成为了禁忌。对于这一独特的女兵形象,有学者指出,“她们并没有作为一个社会性别群体出现在政治舞台,军装与战场类似一副男性的面具。她们为了反抗传统角色还不得不忘记性别”,“女性通过忘却、抹杀性别走上战场,走向革命、流血牺牲而后不复成为自我,这也正是我们历史向女人这个性别索取的代价”[13]。女性要想获得革命的认同,则要付出放弃自身性别的代价,以充满阳刚特征的“女子汉”的形象进行革命,经受着血与火的洗礼。此时的女性成为了革命阵营下逃避封建压迫阴影的寄居者,她们所从事的工作并不能使她们自身获得真正的自由与解放。谢冰莹在《从军日记》的姊妹篇《女兵自传》中就讲述了女兵队解散时的情形。曾经在战场上意气风发的时代女性,最终的现实出路却是不得不回归到已然逃离出来的封建家庭中去。原本期待着并为之奋斗、牺牲的明天,在其实现之际,却发现不过依旧是曾经的地狱。别尔嘉耶夫曾说过,“革命企图建立的未来总是合理性的未来”。革命在诞生之时,便通过理念的形式构筑出了一个理想的乌托邦,承诺着未来世界的美好与希望,激励着一代代的参与者前赴后继地为它而奋斗。但革命的理念与现实之间往往并不一致,历史向女性这个性别索取了更加高昂的代价。

除了女性特征的自我压制,革命女性所需克服的另一个性别障碍就是自身的母性化特征。进入了革命广阔天地想要有所作为的女性们,她们摆脱了为人女、为人妻的身份所带来的诸多束缚,但为人母,这一本该充满着神圣与慈爱的角色,却成为她们革命事业中的又一大障碍。在特殊的革命年代,女性苦恼于自身生理特征为她们带来的怀孕、分娩等诸多问题。生育的责任束缚了她们的手脚,使她们不得不再次回归家庭。面对革命者与母亲两重身份的尖锐冲突,为了能够坚持投身革命工作,女性必须做出选择,拒绝承担母亲的职责。因此,在革命文学中出现了一系列拒绝为人母的革命女性形象。谢冰莹写于1932年的小说《抛弃》首先触及了这一问题。女主人公珊珊早在北伐时期就投身革命,在进行革命工作后与同志若星走到了一起。二人婚后在极其艰苦的物质条件和严峻的政治形势下依旧对革命满怀热情,但珊珊的怀孕却为他们带来了无限的烦恼。一边是革命的重担,一边是难以抑制的母爱,经过艰难痛苦的思想斗争,她不得不在丈夫的劝说之下,为了革命事业而将自己的孩子抛弃,伟大的母爱在革命面前变得苍白和无力。面对宏大的革命话语,亲子之情乃至伦理道德都可以为之牺牲。白朗的中篇小说《四年间》里的女主人公戴珈,更是成了希腊神话中亲手杀死自己孩子的美狄亚式的母亲。她在四年间先后生下了三个孩子,却都没能活下来。频繁、盲目的生育,羸弱孩子的纷纷死亡,这一切对她而言只是生命的徒劳消耗。怀孕的消息,给她带来的不仅不是喜悦,反倒是意味着她将失去自由、无法投身公共生活的噩耗。她怨恨着使她失去光明前途的孩子。在孩子濒临死亡时,她不仅没有身为母亲的悲痛,甚至在得知丈夫将为自己谋到一个社会职位时,期盼着自己的孩子速速死去。“快叫她死吧!带孩子的生活真腻死人了!……她这时唯有希望孩子速死而完成她第二步希望,这并非她太残忍,也并非不爱她的孩子,实在是她爱希望更甚于爱孩子!”[14]在此,“孩子”与“希望”在女性的世界中,俨然成了彼此对立乃至水火不容的存在。为了摆脱母亲身份所带来的负累与压榨,女性不得不对母性、伦理、道德等全部加以反抗,在自我的扭曲与异化中求得自由。在女作家的笔下,充斥着大量有关堕胎、弃婴等现象的描写。她们以真实而又残酷的笔触,记录了女性在革命过程中所进行的自我摧残与自我阉割。她们不仅在社会领域参与革命,在自己的身体内部也依然坚决地进行着惨烈的革命。

结语

在研究20世纪30年代的女性文学时,曾有学者指出:“民族解放斗争的外部吸引,使20世纪30年代女性文学将视角由‘五四’时期的‘女性内部世界’转向‘外部世界’,加之女性意识的自觉淡化,使得20世纪30年代女性文学与‘五四’时期女性文学的崛起相比,进入了一个低潮时期”[15]。在现代中国独特的历史背景下,女性的解放运动不可避免地带上了浓厚的社会性与阶级性,女性为了寻求自身解放,纷纷走入革命阵营。她们在承接“五四”个性解放传统的同时,将目光从个人的狭小天地转移到了广阔的社会生活,将自身的命运与整个阶级、民族、国家的命运融为一体,坚定地走上了革命道路。然而在革命的过程中,革命所显示出的男性化特征却使她们自身受到了戕害。“革命”一词源于天文术语,原指有规律的天体运动,含有不受人力控制的意思。革命装置一旦开启,它的演进常常会超出预设,即便是革命者自身也会受到损害。女性解放与阶级革命之间开始产生裂痕并日渐加剧,直至最终强大的革命话语吞噬了女性解放的命题。离开家庭的娜拉们,在时代的感召下走向了革命,可这里,依然不是她们反抗的终点。她们的命运,被巨大的革命光环所掩盖,隐藏在历史开裂处,长久被遗忘和忽视。赢得自身的自由与解放,对女性而言,依然是一场有待完成的“革命”,任重而道远。然而,在激情洋溢的革命文学中,我们可以看到女性参与革命时的坚定、执着,迸发出的热情、勇气以及不输于男性的聪明才干,无一不在彰显着女性群体所蕴含的巨大能量。这些,对于当今女性的解放事业而言,都是可以借鉴的宝贵资源。

[1]斯皮瓦克.女性主义与批评理论.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孟悦,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303.

[2]李欧梵.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268.

[3]谢冰莹.一个女兵的自传[M].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6:166.

[4][5]丁玲.丁玲文集·第一卷[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109-110,121.

[6]丁玲.丁玲文集·第二卷[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246.

[7]贺桂梅.女性文学与性别政治的变迁[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41.

[8]李陀.丁玲不简单——毛体制下知识分子在话语生产中的复杂角色,昨天的故事[M].北京:三联书店,2011.

[9]冯铿.红的日记,重新起来[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6:144.

[10][11]白薇.白薇作品选[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38-39,233.

[12]王德威.现代中国小说十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94.

[13]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136.

[14]白朗.四年间,白朗文集(二)[M].上海:春风文艺出版社,1984:105,137,119,120,121.

[15]任一鸣.革命的女性与女性的革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女性文学[J].昌吉学院学报,2002,(02):9.

I206.6

A

1671-6469(2017)-05-0036-06

2017-06-23

李欣童(1993-),女,河北抚宁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李建周(1974-),男,河北宁晋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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