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 超
论《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城市理论的双重逻辑
◎ 马 超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城市问题进行了系统考察。我们认为这种考察存在两个充满张力的内在逻辑维度:第一种逻辑是从现实的社会生产出发,建立在分工、交往、所有制等社会关系基础之上的历史逻辑;第二种逻辑是立足于资本主义批判,对城市经济和政治进行批判的批判逻辑。在历史逻辑下,马克思和恩格斯将城市视为人类社会生产发展的必然产物和文明形态,客观上高度肯定城市对于人类文明的重要意义,并在《资本论》等著作中将这一思想发展完善。而在批判逻辑下,马克思和恩格斯从私有制和阶级对立的演进来说明城市发展,将城市视为私有制的产物及资本主义社会的典型,从而在价值和道德维度批判资本主义城市的弊端。两种逻辑对于当代中国城市发展都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城市 分工 所有制
《德意志意识形态》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唯物史观形成过程中的重要著作,具有承前启后的理论意义。在这部著作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对社会生产历史进行了详细考察,其中,城市的产生、发展和意义问题成为马克思和恩格斯考察的重点问题之一。以城市为焦点,马克思和恩格斯整合了城乡问题、分工问题、交往问题、所有制问题、工业化问题等一系列唯物史观语境下的重要理论问题,构建起一整套关于人类社会产生、发展以及未来的历史哲学话语体系。今天,系统梳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城市理论,对我们深入理解唯物史观并进一步阐发其现代意义具有重要理论价值。
首先,就理论渊源而言,马克思以全新的历史哲学(唯物史观)扬弃了自古以来的各类城市理论,并由此开启了20世纪西方城市理论研究的先河。因此,作为承前启后的节点,系统梳理马克思城市理论具有重要理论意义。
作为人类文明的标志性成果,城市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占据了至关重要的核心地位。关于城市的思考和研究,可谓与文明同步,贯穿于东西方各文明序列之中。在历史的维度上,城市的产生、发展、演进及其未来,被学者们无数次提及,在共时的层面上,城市的定义、类型及其内在经济、政治、社会、文化运行规律,也被反复论及。回顾历史,从柏拉图关于城邦正义的探讨到中世纪上帝之城与尘世之城的思辨,从文艺复兴对城市生活百态的描绘到启蒙运动对市民社会及其城市载体的思考,从传统城市世外桃源般的手工业态到工业文明带来的城市巨变与革命,城市的话题从未离开过历史的视野。当然,从柏林到布鲁塞尔、从巴黎到伦敦,城市生活也从未离开过马克思的生活轨迹。不难看出,城市理论及其问题,业已成为历史哲学的重要论题之一,它在马克思思想中的重要分量,自然毋庸置疑。
我们知道,马克思和恩格斯从未以某一单独的著作论述过城市问题。但是,作为人类文明的重要标志、作为资本主义社会的典型载体,城市这一话题始终贯穿于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会历史研究线索之中。这一线索,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德意志意识形态》《共产党宣言》《论住宅问题》直至《资本论》,始终伴随着唯物史观的整个形成和发展过程。可以说,关注城市及其命运,以城市历史观照人类社会历史,以城市批判观照资本主义批判,始终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重要学术旨趣。
关于城市的确切定义,由于考察视角的不同,自古以来可谓莫衷一是,各种话语体系层出不穷:有的注重城市经济分析,有的关注城市政治和社会属性,有的则关注城市文化属性。作为唯物史观的奠基者,马克思和恩格斯更为看重城市的经济属性,即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辩证关系入手,揭示城市产生和发展的内在规律。这一视角为后来的多数城市理论家所继承和发扬(尽管他们并非全都是马克思主义者)。正如芒福德所指出的那样:“一个城市存在的基本物理方式,是固定的地点,持久的居所,用于集结、交换和储存的永久设备。其基本的社会方式,是劳动的社会分工,这种劳动分工,不仅服务于经济生活,而且服务于文化进程。城市按其全面的意义来讲,是一种地理的错综复杂组合,一种经济组织,一种社会进程,一个社会行动剧场,一种集体性审美象征。一方面,它是普通的家庭和经济活动的一个物质框架,另一方面,它是更有意义的行动和人类文化更崇高推动力的一个有意识的戏剧性背景。”①我们认为:在最为简单和基础的意义上,城市是人类经济、政治、社会和文化等生活的聚集体。更进一步而言,城市产生、发展、演变的直接动力,来自于社会生产中分工的发展。
其次,就现实意义而言,当代中国正处于城市化深入发展的关键历史时期,各类城市理论纷繁复杂,正因如此,更需要归本溯源,重新审视马克思城市理论的当代价值。
根据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最新统计数据:截至2016年,我国城镇常住人口79298万人,乡村常住人口58973万人,城镇人口占总人口比重57.35%。②这一数据已经达到世界城市化率平均水平,但与发达国家80%甚至更高的城市化率相比,中国依然存在较大差距。由于人口基数大,中国拥有世界最为庞大的城市规模和城市人口,伴随社会经济持续稳定发展,可以预见,中国仍将长期处于从农业社会、传统社会、内向型社会向工业社会、现代社会、开放型社会转型这一历史进程之中,其转型的关键,就在于城市化的路径选择和范式构建。
多年以来,中国应该发展怎样的现代城市、如何发展现代城市,学界的研究已经汗牛充栋,其中,西方学界的城市学理论,如城市空间理论、城市规划理论、生态城市理论、智慧城市理论、城市群理论等都已成为研究热点。其对中国城市化发展也都发挥了各自的积极意义。与此同时,伴随中国城市化进程的深入,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生态等一系列与城市相关的问题甚至“症结”也都逐步显现出来,成为中国城市化发展不可回避的历史考验。经济的高速发展,并不能够必然解决城市问题。即使在城市化率极高、现代城市高度发达的西方国家,情况同样如此。马克思所预言的资本主义社会内部诸如阶级、贫困、就业、住宅、权利等一系列城市问题乃至“城市病”,至今同样以多元的形式而存在。在此背景下,重新阅读经典文献并重新梳理马克思城市理论,对于构建当代中国城市哲学话语体系,具有重大理论价值。正如卡茨纳尔逊所指出的那样:在城市理论问题上,“马克思主义依然是理解和质疑现代性关键方面的一个有用工具”。③
总之,无论从马克思主义理论渊源的角度,还是从当代中国社会现实的角度,我们都有充足的理由重新阅读并阐释马克思城市理论相关思想和学说,以唤醒经典文献的历史意义及其当代价值。
人类城市具体起源于何时何地,马克思和恩格斯并未进行详尽考察。因为这是一个巨大而且繁琐的工程。正如芒福德所指出的那样:城市的起源并非一蹴而就,它经历了人类社会组织形态漫长的积累和变迁。“人类用了5000多年的时间,才对城市的本质和演变过程获得了一个局部的认识。也许要用更长的时间才能弄清它那些尚未被认识的潜在特性。人类历史刚刚破晓时,城市便已具备成熟形式了。要想更深刻地理解城市的现状,我们必须掠过历史的天际线去考察那些依稀可辨的踪迹,去了解城市更远古的结构和更原始的功能。这应成为我们城市研究的首要任务。但这还不够,我们还要循着这些遗迹继续追寻,沿着城市经历的种种曲折和所留下的痕迹,通考5000年来有文字可考的历史,直到看到正在展现的未来。”④
当然,关于城市更远古的结构和更原始的功能,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也曾做过一些考察。他将古希腊人视为人类城市文明的先驱:“我们在荷马的史诗中,特别是在《伊利亚特》中可以看到,发达的铁制工具、风箱、手磨、陶工的辘轳、榨油和酿酒,成为手工艺发达的金属加工、货车和战车、用方木和木板造船、作为艺术的建筑术的萌芽、由设塔楼和雉堞的城墙围绕起来的城市、荷马的史诗以及全部神话——这就是希腊人由野蛮时代带入文明时代的主要遗产。”⑤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城市的考察和理解,是从“人的存在”开始的。城市作为人类的栖居之地,现实的人本身及其生产和生活状况,构成了社会面貌及其变迁的首要前提。这一前提,也是马克思批判“德意志意识形态家们”的逻辑起点,那些“意识形态家”认为社会的变迁都是在“纯粹的思想领域”里发生的。马克思则认为,构成社会基础的不是空洞的思想而是现实的个体以及他们的生产和生活。
马克思指出:“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⑥。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具有两方面的规定性,其一是人的生理特性即肉体,其二是人的自然特性即人们所处的自然地理环境。同时,马克思认为这两方面的因素都无法成为由有生命的人构成的现实社会的本质,因为这些规定性还没有把人和动物区分开来。马克思要考察的目标,是人的社会属性即人的社会生产和组织。于是马克思指出:“一旦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人本身就把自己和动物区分开来。人们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同时间接地生产着自己的物质生活本身”。⑦也就是说,人类在迈向社会性存在的过程中,生产活动居于核心地位,只有生产活动才能成为人类社会的本质规定性。城市的产生和发展,同样源自社会生产的发展。
从远古时代起,人类一旦开始有意识地劳动,开始自我生产和物质资料生产,那么由于个体与环境的差异,其劳动形式必然指向分工。分工在马克思唯物史观的视野下,是生产力发展最为直接的表现形式,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城市的直接起源,便是分工以及伴随分工而来的社会交往。对此马克思指出:“各民族之间的相互关系取决于每一个民族生产力、分工和内部交往的发展程度。这个原理是公认的”。⑧分工出现以后,促进了一个民族内部生产力的提高、社会组织形态的变迁以及民族之间交往的频繁与紧密。在此基础上,城市诞生了。
马克思通过分工的不同形态,区分了最古老城市的各种渊源及其样态。“一个民族内部的分工,首先引起工商业劳动同农业劳动的分离,从而也引起城乡的分离和城乡利益的对立。分工的进一步发展导致商业劳动和工业劳动的分离。同时,由于这些不同部门内部的分工,共同从事某种劳动的个人之间又形成不同的分工。这种种分工的相互关系取决于农业劳动、工业劳动和商业劳动的经营方式(父权制、奴隶制、等级、阶级)。在交往比较发达的条件下,同样的情况也会在各民族间的相互关系中出现。”⑨人类生产劳动的第一次分工,是工商业劳动从农业劳动中脱离出来,单独成为一种劳动形式,于是,以农耕为基本生产形式的人口聚集地区,逐渐发展成为乡村。而后,以工商业见长的人口聚集地区,经过行业内部分工的细化,逐渐发展成为城市,并且进一步分化出工业城市和商业城市。至此,马克思有关城市起源的理论得以澄清,概言之便是城市产生于分工。
再来看城市的发展。马克思指出:城市的类型并非一个抽象的理论概念,只有在具体的社会历史环境中,尤其是在具体的生产力发展水平和社会组织形态中,我们才能讨论城市的类型问题。城市类型,伴随着社会的变迁而不断发生变化。
在人类社会第一种所有制形式即“部落所有制”当中,城市并未出现。因为其分工与交往的严重不发达,或者说这种社会内部的分工与交往仅限于家庭和部落内部,这一特点使它缺乏城市产生所需的必要条件。
“第二种所有制形式是古代的公社所有制和国家所有制。这种所有制形式,首先是由于几个部落通过契约或者征服联合为一个城市而产生的”。⑩这种所有制形式的特征在于虽然依然保留着奴隶制和公社所有制,但动产和不动产的私有制已经开始产生。“分工已经比较发达,城乡之间的对立已经产生。后来,一些代表城市利益的国家和一些代表乡村利益的国家之间的对立出现了。在城市内部存在着工业和海外贸易之间的对立。公民和奴隶之间的阶级关系已经充分发展。”在此社会发展阶段,城市的要素和类型变得清晰起来。一方面,城市必须根植于一定的经济基础,无论农业、工业还是商业,不同的经济基础直接导致不同的城市类型;另一方面,城市内部的阶级关系和阶级对立开始明确。阶级对立这一主题,直至今日依然被西方学界反复提及。以列斐伏尔和哈维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城市理论学家,就将研究的重点根植于西方城市的阶级关系。
“第三种所有制形式是封建的或等级的所有制形式。古代的起点是城市及其狭小的领域,中世纪的起点则是乡村。”马克思指出,由于蛮族入侵,以古代希腊和罗马为代表的城市文明逐步衰落。伴随多年战乱,土地荒废、消费不振、工业凋零、商业停滞,生产力遭到严重破坏。这样的社会现实加上“日耳曼人的军事制度的影响”,封建所有制便诞生了。封建制度下的农村,贵族私人占有土地,与贵族对立的则是农奴。“在城市中与这种土地占有的封建结构相适应的是同业公会所有制,即手工业的封建组织”。这种手工业封建组织,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行会。行会制度可以说是封建城市的缩影,它以手工业劳动为经济基础,阶级关系上则是雇主与帮工学徒的对立。但不管怎么说,封建制度下的城市比起古代城市,在城市形态上已经取得了巨大进步。
接下来,伴随资本主义萌芽,封建城市开始向资本主义城市转型。“分工的进一步扩大是生产和交往的分离,是商人这一特殊阶级的形成。”时至今日,我们依然可以看到商业城市的历史痕迹。比如威尼斯,它占据了发达的手工业、便利的交通、稳定的治安、较高的文化水平等一系列现代商业城市所需的必要条件。“城市彼此建立了联系,新的劳动工具从一个城市运往另一个城市,生产和交往的分工随即引起了各个城市间在生产上的新的分工。不久每一个城市都设立一个占优势的工业部门。最初的地域局限性开始消失。”正是商业城市的产生,打破了自古以来人类生产和交往的壁垒,各城市可以更专注于自身的产业比较优势,无论农业、工业还是商业,生产力水平都因此得到质的飞跃。同时城市内部阶级关系更为清晰,阶级对立更为凸显,有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对立走上历史舞台,资本主义工场手工业城市面貌就此定型。
到了17世纪, 商业和工场手工业都不可阻挡地集中到了一个国家——英国。随之而来的是广阔的世界市场和落后的手工生产之间的巨大矛盾。于是,把自然力运用于工业目的——以机器生产实现最精细的社会分工,成为了那个时代的典型特征,马克思将其称为“工业资本主义”。“大工业创造了交通工具和现代的世界市场,控制了商业,把所有的资本都变为工业资本,从而使流通加速(货币制度发展),资本集中。……它把所有自然形成的关系变成货币关系。……它建立了现代的大工业城市——它们的出现如雨后春笋——来代替自然形成的城市。凡是它渗入的地方,它就破坏手工业和工业的一切旧阶级。它使城市最终战胜了乡村。”至此,工业城市成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典型形态。它集合了生产、分工、交通、资本、劳动力等一系列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必须的条件。可以说,一个工业城市就是资本主义制度的微观缩影,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也就从工业城市批判开启。
综上所述,一部城市历史,事实上就是一部社会分工史、一部社会交往史、一部所有制历史、一部阶级对立史。城市的出现和发展,源自于分工和交往的发展,分工和交往的发展,反过来又对城市的形态进行了精确塑造。城市对人类生产力水平的发展和提高,乃至对人类文明的进步,提供了无与伦比的巨大驱动力。这也正是后来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大加赞赏的原因所在。简言之,作为一定经济关系、政治关系、社会关系乃至文化关系之载体的城市,根植于以一定方式进行生产活动的社会个体。正是这每一个存在的个人及其社会关系,铸就了我们今天的城市。城市问题归根结底,是人的存在的问题。
正如当代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家哈维观察到的那样,“肆虐的资本主义开发已经摧毁了传统城市,过度积累的资本推动着不顾社会、环境和政治后果,无休止蔓延的城市增长。城市成为永无止境的消化过度积累资本的受害者”。面对当代西方城市困境,一批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正确地看到了问题的症结:西方城市问题,事实上就是资本主义制度问题。城市危机源于资本主义危机,城市批判必须依托资本主义批判,从资本的运作中去剖析问题的实质,并寻求解决的答案。
作为资本主义城市文明的参与者与见证者,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足迹遍布欧洲各大城市。城市在对人类文明进步做出巨大贡献的同时,其内在的弊病自其产生之日起便层出不穷,甚至日益凸显,严重影响着人作为存在个体的全面自由和解放。事实上,自柏拉图以降的哲学家们,都注意到了理想城市对人的存在的实现与现实城市对人类自由的束缚之间的巨大落差。马克思同样看到了这个问题。于是,他才在肯定城市历史意义的同时对城市的弊病展开批判。只不过他的批判不同于前人:“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明确表达了追求人类全面自由和解放的理论指向和终极追求。人类何以无法得到自由和解放,马克思认为根本原因就在于生产资料私有制,尤其是资本主义私有制。寻求人类自由和解放的路径,必然是对资本主义私有制的来龙去脉进行揭示和批判,并在批判中改变世界。城市作为私有制社会的典型,同样必须接受批判。
城市出现导致的第一个结果,是城乡对立以及由此带来的阶级对立。《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城市批判的逻辑起点,是城乡的分离和对立。“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的最大的一次分工,就是城市和乡村的分离。城乡之间的对立是随着野蛮向文明的过渡、部落制度向国家的过渡,地方局限性向民族的过渡而开始的,它贯穿着全部文明的历史并一直延续到现在(反谷物法同盟)。”不同劳动分工带来的直接结果是城乡的分离。因为经济基础的不同,城市和乡村走向了不同的发展道路,其上层建筑同样随之而改变。伴随城市出现的是政府、警察、赋税等一系列“必然要有的公共的政治机构”,亦即一般政治。可以说,“城市已经表明了人口、生产工具、资本、享受和需求的集中这个事实。”然而,乡村则是另一番完全相反的景象:它孤立、隔绝、分散、落后。显然,城乡对立的状态,并不是人类理想的共同体状态。处于城乡对立之中的人们,他们并不应当因为生产资料占有的不同而被不公地划分为不同阶级。在阶级对立的前提下,他们的劳动就仅仅是生存的手段,而非自我实现的目的。马克思进一步指出:“城乡之间的对立,是个人屈从于分工,屈从于他被迫从事的某种活动的鲜明反映。这种屈从,把一部分人变为受局限的城市动物,把另一部分人变为受局限的乡村动物,并且每天都重新生产二者利益之间的对立。”在阶级对立的前提下,人的尊严和价值无从谈起。
城市出现导致的第二个结果,是资本和地产的分离。亦即资本可以不再依赖于土地而存在和发展,以劳动和交换为基础的私有制社会就此成型。在中世纪,一些城市并非由古代发展延续而来,它们并没有太久远的历史,而纯粹是由获得自由的农奴建立起来。这些获得自由的农奴,除了手头的简单生产工具之外,可谓一无所有,他们唯一可以出卖的,只是劳动。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成为帮工和学徒,生计只能依附于前文提及的行会,与帮工和学徒相对立的,是行会师傅。他们是真正的资本的所有者,“这些城市中的资本是自然形成的资本。它是由住房、手工劳动工具和自然形成的世代相袭的主顾组成的。”这种早期城市资本,虽然脱离了土地,但由于交往的不发达,它无法以货币计算,只能世袭并且与特定劳动联系在一起。马克思将其称为“等级资本”。等级资本的出现,把城市和私有制紧密联系在了一起。同时,伴随着不同的城市之间交往的深化,它催生出独立的商人阶级。由于商贸往来,资本主义工场手工业便诞生了。师傅和学徒的依附关系,转变成为雇主和工人简单的“金钱关系”。城市也更加依附于资本,成为典型的资本附庸。
城市出现导致的第三个结果,是大工业横扫一切传统。随着“工业革命”的深入和“世界市场”的形成,城市在生产和交往两个层面上都不可避免地走向工业城市。一切古老的传统,在大工业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大工业通过普遍的竞争迫使所有人的全部精力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它尽可能地消灭意识形态、宗教、道德等等,而在它无法做到这一点的地方,它就把它们变成赤裸裸的谎言。”在大工业城市中,一切古老的传统无论自然分工、特殊手艺、民族特性、国家界限,还是历史文化、精神生活,统统被资本的驱动所取代。工人的生存状态更加不堪,“大工业不仅使工人和资本家的关系,而且使劳动本身都成为工人不堪忍受的东西。”与生产力高度发展相伴的,是无产阶级的饥饿、贫困、蜗居以及无助。
总之,私有制城市的出现,使社会中的个人分离为生产的、消费的、物质劳动的以及精神劳动的种种阶级。个人与个人之间,阶级与阶级之间由此产生的各种利益关系错综在一起,自然表现为各种类型的对立统一。从唯物史观的角度来说,这就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社会生产与意识形态之间矛盾的现实表现。 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要消灭现实表现出来的社会内部矛盾,就应该从问题的本质着眼,扬弃分工、扬弃私有制,实现一个理想的“共同体”。马克思指出:“其实分工和私有制是相等的表达方式,对同一件事情,一个是就活动而言,另一个是就活动的产品而言”。分工和私有制是城市产生的原动力,是阶级对立的根源,是人类自由和解放的桎梏,因此,它们必须受到批判,必须被历史扬弃。“只要分工还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自然形成的,那么人本身的活动对人来说就成为一种异己的、同他对立的力量,这种力量压迫着人,而不是人驾驭着这种力量”。城市的命运同样如此,私有制的城市并非资源形成,它是历史的产物,它把人固着于一定的范围、一定的职业、一定的生活、一定的力量(资本)。在私有制的城市中,人的自由和解放是无从实现的。为此,马克思形象地描绘了高级共同体的理想状态:“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然后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就不会使我老是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
综上所述,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基于对欧洲社会的分工、交往、所有制历史状况的考察,系统梳理并澄清了欧洲城市发展的历史脉络与逻辑线索。在这个考察过程中,马克思综合运用了历史逻辑和批判逻辑两种方法,在历史上肯定了城市产生和发展对于人类文明进步的重大意义,同时在价值上批判了资本主义城市的种种弊病,并指出其症结恰恰在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身。要想扬弃资本主义城市的种种弊病,就必须扬弃资本掌控一切这一现代城市格局,消弭城乡界限、消灭阶级对立,使城市回归其人类自我实现与安居之所这一历史定位,这一思想,对于当代中国城市发展战略,具有重大的理论和实践意义。
注释:
①[美]艾拉·卡茨纳尔逊.王爱松,译.马克思主义与城市[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13:4.
②数据来源:国家统计局官方网站。
③[美]艾拉·卡茨纳尔逊.王爱松,译.马克思主义与城市[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13:1.
④[美]刘易斯·芒福德.宋俊岭,倪文彦,译.城市发展史[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5:2.
⑤中共中央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3.
⑥⑦[德]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11.
⑧⑨[德]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12.
⑩⑪[德]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13.
⑫⑬[德]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14.
⑭⑮[德]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51.
⑯[德]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58.
⑰[美]戴维·哈维.叶齐茂,倪晓晖,译.叛逆的城市[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9.
⑱中共中央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61.
⑲⑳[德]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48.
㉑[德]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49.
㉒[德]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50.
㉓[德]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59.
㉔[德]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28.
㉕㉖[德]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29.
[1]中共中央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1-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德]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
[3][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4][美]刘易斯·芒福德.宋俊岭,倪文彦,译.城市发展史[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5.
[5][美]艾拉·卡茨纳尔逊.王爱松,译.马克思主义与城市[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13.
[6][美]戴维·哈维.叶齐茂,倪晓晖,译.叛逆的城市[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7][法]亨利·列斐伏尔.李春,译.空间与政治(第二版)[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The Dual Logics of Urban Theories in “The German Ideology”
Ma Chao
Marx and Engels made a thorough investigation on city issues in their book “The German Ideology”. The paper holds that their investigation has two logics: one is the historical logic based on social relations such as the division of labor,social communication,ownership,and starts from social production in reality; the other is the critical logic based on critical thinking on capitalism,urban economy and politics. Under the historical logic,Marx and Engels considers city as the inevitable result of human society and a form of civilization,highly recognizes the significance of city to human civilization,and further this point in their other master works including “Capital”. Under the critical logic,Marx and Engels explains the evolution of city in private ownership and class antagonism,considers city as a result of private ownership and an archetype of capitalist society,and therefore criticize the disadvantage of capitalist city from a value and ethic point of view. These dual logics are both directive for contemporary Chinese cities in their development.
city; division of labor; ownership
B0-0
10.3969/j.issn.1674-7178.2017.04.013
马超,云南省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副研究员,研究方向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
(责任编辑:陈丁力)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马克思城市和城市化思想研究”(14CZX011)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