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华平
(长江大学 文学院,湖北 荆州 434023)
论古汉语隐喻同义词
李华平
(长江大学 文学院,湖北 荆州 434023)
古汉语中有一类同义词本义不同而引申义相同或相近,如“愚-昧”“浅-陋”“回-复”等。这类同义词是在隐喻思维基础上构成的,可称为隐喻同义词。其有单向和双向两种类型,产生必须同时满足两个条件:第一,两词表现的概念必须具有相同的意象图式,体现在词义上就是具有相同的元义素;第二,必须有触发隐喻投射的动因,可以是语言内部的,如意义的相通相近、语音相同相近,也可以是语言外部的,如因语义空白而引起的词义引申、特殊的语用目的等。
同义词;词义引申;隐喻同义词;隐喻;元义素
对古汉语同义词的研究,王力、蒋绍愚、王宁等先生都有诸多精当论述。本文所谈是其中一类,它们的本义不同,却依靠隐喻思维而引申为同义词,如“愚-昧”“朋-友”“回-复”等,我们称这类词为隐喻同义词。对这类同义词,学界前辈时贤论及较少。一种语言的同义词中,无论是从来源还是数量而言,隐喻同义词是非常重要的部分,也是在语言本体上最具研究价值的部分。本文就古汉语隐喻同义词的特点、类型及其产生机制做初步考察,所举例子是已经认定的单音同义词。
从来源看,同义词有多种类型,不同类型或有交叉,如共时角度的区别性同义词、地域性同义词、接触性同义词,历时角度的古今同义词、引申同义词等等。隐喻同义词与它们有何不同?下面只就与隐喻同义词最接近的类型作比较。
(一)与区别性同义词的比较
区别性同义词是人们在对世界范畴化时,为区别一组有细微差别的概念而造的词,如“鸟”与“隹”,“镂”与“刻”等。它是一种语言中的原生性同义词。隐喻同义词与区别性同义词的不同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其一,同义义位的类型不同。“同义词是几个词的某一个或某几个义位上相同。”[1](P94)区别性同义词的相同义位均是本义,如“波”与“澜”。隐喻同义词的相同义位中至少有一个是隐喻义,如“回”的本义与“复”不同而隐喻义与其相同。区别性同义词主要是共时产生的,隐喻同义词则是经历时变化而形成的。从来源看,区别性同义词主要源自语言者对世界的认知与分类。人类原始思维“永远是精确地按照事物和行动呈现在眼睛里和耳朵里的那种形式来表现关于它们的观念”[2](P136)。一旦某类事物或观念在语言社群中非常重要,语言使用者认为有区别之必要时,便会对其细微差别分别范畴化,造出一组具有区别作用的词语,如“小曰橐,大曰囊”、“厓内为隩,外为隈”之类。隐喻同义词则主要源于人类的隐喻思维。社会的发展,新事物新观念的出现,迫切需要有更多经济而又表意丰富的词语,人们于是根据概念间的相似关系赋予词语新的前后有联系的意义,与另一词语的某义位构成同义词。如“浅”与“陋”,两词的本义不同,“浅”指水不深,“陋”指狭窄,经过隐喻引申后两词都有了“见识少”之意,“浅”与“陋”便成为隐喻同义词。其二,义位相同的程度不同。就理性意义而言,两个同义义位的义素构成并不一定完全等同,不同类型同义词的义位相同度是有差异的。区别性同义词中只有一个义素不同,这个义素具有区别特征的作用,用以区别与之邻近的概念。它可以是限定性义素,如《尔雅·释山》:“山大而高,崧。山小而高,岑。锐而高,峤。”“崧”“岑”与“峤”本义的不同仅在于其中一个限定性义素[大]、[小]、[锐]的区别,另一个限定性义素[高]和中心义素[山]都是相同的。也可以是中心义素的不同,如杨泉《物理论》:“在金曰鋻,在草木曰紧,在人曰贤。”“鋻”“紧”“贤”的不同在于中心义素[金]、[糸]、[贝]的不同。可见区别性同义词是同中有异,在造词之初可能被古人视为不同概念。隐喻同义词是相同义位的整个义素都相同,如“昧”与“愚”,“昧”在隐喻义“糊涂”上与“愚”完全相同,《正韵》:“愚,戆也,闇也,蒙也,昧也,蠢也,钝也,愗也,滞也,固也,蔽也,冥也。”其中有些或有不同,如“朋”与“友”,《易·兑卦》:“君子以朋友讲习。”孔颖达疏:“同门曰朋,同志曰友。”又如“浅”与“陋”,《荀子·修身篇》:“少闻曰浅……少见曰陋。”这些不同或许受本义影响,词义在隐喻中带上了各自本义的语义特征,或许因人为的区分,毕竟意义完全相同的词语不利于语言的经济原则;但无论何种原因,语言社团在运用此类同义词时并不着眼于求异而是求同,后世文献也未见其有对立使用者。可见隐喻同义词是由异趋同。
(二)与转喻性同义词的比较
转喻性同义词指词义经过转喻后构成的同义词,如“完”与“全”、“储”与“蓄”等。隐喻同义词与转喻同义词的词义发展轨迹非常接近,都是经引申而构成,唯一不同的是同义义位的来源即隐喻与转喻的不同。这可以体现在两方面。其一,引申的思维方式不同。隐喻同义词是通过隐喻思维引申的,转喻同义词是通过转喻思维引申的。隐喻是从一个认知域投射到另一个认知域,这个投射的过程以对事物间的相似性联想为心理基础。在认知过程中,如果两个概念具有相同的意象图式,便可以由一个认知域投射到另一个认知域,实现概念的跨域重组并同时导致词义引申(详见后文)。因此,隐喻可以说是利用一种具体的人们熟知的概念,去表达另一种抽象的新的概念。以词为例说明,如“闭”的本义为关门,《说文·门部》:“阖门也。”“合”的本义为合口,《说文·亼部》:“合口也。”关门的动作与合口的动作图式相似,因而可以相互隐喻,如可说“闭口”“合门”,“闭”与“合”构成隐喻同义词。王宁谈到“同状引申时”指出:“不同事物的外部性状(包括形状、性能、功用等等)相似,可以共名或同源。”[3](P57)如“题”由表动物的额引申表文章的命名,“管”由乐器引申表钥匙等即是。此类同状引申就具有隐喻思维特点。转喻思维着眼于相关性。转喻涉及的是一种关系的接近和突显,它以邻接联想为心理基础。当一个认知域中的某个特征突显出来时,便有可能改变该认知域的性质,从而代替与之相关联或接近的另一认知域,如部分代替整体,本体代替功能等等,或者相反。如“关”本义为闩门的横木,《说文·门部》:“以木横持门户也。”门闩与关闭相关,是本体与功能之关系,因而可以转喻为动作“关闭”之意,与“闭”成为同义词,“关”与“闭”就是转喻同义词。王宁提到的“因果引申”“动静引申”等即此类思维之结果。当然,在实际的词义引申过程中,隐喻和转喻常常同时出现。下文将有说明。其二,义素的运动方式不同。在义素的运动方式上,隐喻义的产生是因隐喻投射而使义素发生了迁移与重组,而转喻义的产生是因某一义素的突显或抑制。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我们先借鉴蒋绍愚的义素分析模式,将词义(义位)的义素成分分解为限定性义素和中心义素。限定性义素是一束语义特征,它体现词义所指的本质属性,说明此概念与它概念之不同。我们知道,事物的本质属性一般包含两个参量,一是属性类,如颜色、形状、质地等等,一是属性值,如深浅、大小、高低等。因此,限定性义素至少还可以析出两个义素:其中一个义素与属性类相对,表示词义所指的属性类型,我们称为“属性义素”;另一个义素与属性值相对,表示词义所指属性的尺度,这个义素是极为抽象的,与认知结构的意象图式对应,我们姑且称之为“元义素”。这样,词义的义素构成可以形式化为:{词义}=[元义素][属性义素][中心义素]。隐喻义的产生后文将有详述,这里先举两例加以说明。比如“首”,其本义的义素构成可以描写为{首}=[上][部位][身体],[上]就是从限定性义素[部位靠前或靠上的]中抽象出的元义素,对应于意象图式中的上—下图式,[部位]是从限定性义素中抽象出的属性义素,表明词义涉及的特性类型。当{首}所指概念从身体域投射到集团域时,其元义素 [上]也随之投射,并与该目标域中概念“头领”用词的属性义素[地位]和中心义素[集体]重组生成“首领”(某一集体中地位在上的)义,“首领”义即为隐喻义。再如“头”,其本义的义素构成可以描写为{头}= [上][部位][身体],当这一意义中的中心义素[身体]突显出来而其他义素得到抑制,“头”则可由部分代替整体,表动物之意,如词语“头影”“头役”等,再虚化到表动物单位,这几个意义是转喻意义。可见,隐喻义与转喻义是本义义素借助不同的运行方式而产生的。
从隐喻的主体看,隐喻同义词有两类构成类型。
(一)单向隐喻
指同义义位中只有一方是隐喻义,即一词的隐喻义与另一词的非隐喻义构成同义词。这个隐喻义可能来自本义,有可能来自转喻义等。
来自本义的隐喻义。由本义引申出隐喻义,与另一词构成同义关系。如节—时。“节”本指竹子各段之交接点即竹节,《说文·竹部》:“竹约也。”可以用来隐喻为骨骼、时间、乐曲、文章等各部分间的交接点,当隐喻表时间之交点时就有了隐喻义“时节、时点”,《列子·汤问》:“寒暑易节,始一反焉。”“时”本义为季节、季度,《说文·日部》:“四时也。”转喻为表某时点、时辰,《周礼·阍人》:“以时启闭。”“节”由本义引申出隐喻义“时点”,与“时”的转喻义构成同义关系。《淮南子·时则训》:“是故燥湿寒暑以节至,甘雨膏露以时降。”“节”“时”同义对文。
来自非本义的隐喻义。有的隐喻同义并非直接由本义而来,而是在其转喻义或其他隐喻义上隐喻开来,与另一词构成同义。如亡—死。“亡”本义逃跑,《左传宣公二年》:“问其名居,不告而退,遂自亡也。”转喻为失去,《庄子·德充符》:“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再隐喻为死亡,《汉书·李广苏建传》:“今复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与“死”的本义成为同义词。又如绝—息。“绝”,《说文·糸部》:“断丝也。”由动作转喻为表结果,丝断之意。《史记·刺客列传》:“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隐喻为其他事物的断绝,《礼记·月令》:“天子布德行惠,命有司发仓廪,赐贫穷,振乏绝。”孔颖达疏:“暂无曰乏,不续曰绝。”“息”,《说文·心部》:“息,喘也。”转喻为停息,《周易·乾》:“君子以自强不息。”“绝”“息”在“停止”义上成为同义词。陶潜《归去来兮辞》:“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绝”“息”同义对文。
(二)双向隐喻
指同义义位的双方均为隐喻义,即一词隐喻义与另一词隐喻义构成同义词。与单向隐喻一样,同义隐喻义可能来自本义,也可能来自转喻义。
来自本义的隐喻义。两词的隐喻义均来自本义。如浅—陋。“浅”,本义为水不深,《说文·水部》:“不深也。”《诗经·邶风·匏有苦叶》:“深则厉,浅则揭。”隐喻为见识不深,《荀子·修身篇》:“少闻曰浅。”葛洪《抱朴子·行品》:“治细辨于稠众,非其人而尽言者,浅人也。”“陋”本义狭窄狭小,《说文·阜部》:“阨陕也。”《论语·雍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隐喻为见闻不多、见识窄,《荀子·修身》:“少见曰陋。”《礼记·学记》:“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浅”与“陋”在隐喻为“见识少”,之后成为了同义词。《荀子·正论》:“是浅者之传,是陋者之说也。”两词同义对文。《楚辞·九辩》:“性愚陋以褊浅兮,信未达乎从容。”王逸注:“姿质鄙钝,寡所知也。”又如发(發)—放。“发”本义指把箭射出去,成语有“百发百中”。“放”本义弃逐,《尚书·尧典》:“放驩兜于崇山。”“发”与“放”都是表离心趋向的动词,都可隐喻为“分发”,《韩非子·外储说右下》中“令发五苑之蓏蔬枣栗足以活民”的“发”,《红楼梦》中“月钱放过了不曾”的“放”,均有“发放、分发”之意。也可构成同义复合词表“分发”意义,《端正好·上高监司》:“感谢这监司主张,似汲黯开仓,披星戴月热中肠,济与糶亲临发放。”“放”也可隐喻为“射矢”而与“发”同义,《汉书·匈奴传》:“矢四发。”颜师古注:“发犹今言箭一放两放也,今则以一矢为一放也。”
来自非本义的隐喻义。两词的隐喻义并非来自本义,其中一个或两个是由转喻义或其他隐喻义隐喻而来,并最终成为同义词。如沃—肥。“沃”本义指浇水,《说文·水部》:“灌溉也。”转喻为浇灌得好的、润泽的,《诗经·卫风·氓》:“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再隐喻为土地养分盛多,《史记·河渠书》:“关中为沃野,无凶年。”“肥”本指肉多,《说文·肉部》:“多肉也。”《孟子·梁惠王上》:“庖有肥肉,厩有肥马。”隐喻为土地养分之多,贾谊《过秦论》:“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沃”与“肥”两词隐喻义构成同义关系。《昭明文选》:“地方几万里,带甲将百万,其野沃,其兵练,其器利,其财丰。”李善引韦昭《国语注》:“沃,肥善也。”二词同义相训。又如烂—破,其隐喻同义也并非直接由本义而来。“烂”,本义指食物熟透而松软。《方言》:“自河以北,赵魏之闲(间),火熟曰烂。”《吕氏春秋·孝行览·本味》:“故久而不弊,熟而不烂,甘而不哝。”隐喻指腐烂的,《公羊传僖十九年》:“鱼烂而亡。”又隐喻为破败的、败坏的,元好问《西楼曲》:“海枯石烂两鸳鸯,只合双飞便双死。”“破”,《说文·石部》:“石碎也。”隐喻为其他物体的碎裂,《荀子·劝学》:“卵破子死。”再隐喻为抽象事物的损坏、败坏,《史记·屈原列传》:“亡国破家相随属。”“破”与“烂”可以构成同义形容词。《醒世恒言卷六》:“破芭蕉化为罗服,烂荷叶变做纱巾,碧玉环柳枝圈就,紫丝绦薜萝搓成。”“破”“烂”同义对文。
以上只是通常情况,实际的词义关系要复杂得多。有的介于上述两种情况之间,如“开”与“张”的同义义位分别由本义和转喻义隐喻而来。“开”本义为开门,《老子》:“天门开阖。”隐喻为打开,《史记·陈涉世家》:“秦人开关而延敌。”“张”本义把弦安在弓上,《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夫工人之张弓也,伏檠三旬而蹈弦。”转喻为拉弓,《墨子·亲士》:“良弓难张,然可以及高入深。”再隐喻为打开,《荀子·议兵》:“虚腹张口来归我食。”“开”“张”在“打开”意义上成为同义词。《说文》:“开,张也。”还有的隐喻义还与其假借义相关,如“辟”。“辟”的本义为法度,《诗经·小雅·雨无正》:“辟言不信,如彼行迈,则靡所臻。”假借表示“避开”之意,《左传僖公三十三年》:“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风雨也。”转喻为主动意味的“排开,屏开”,《孟子·离娄》:“君子平其政,行辟人可也。”朱熹集注:“辟与闢同……辟除也,言能平其政,则出行之际,辟除小人,使之避己,亦不为过。”又隐喻为抽象意义的“消除、驱除”,如“辟邪”“辟寒”。在这一意义上就与“除”构成同义词。《论衡·儒增篇》:“食白雉,服鬯草,不能除凶,金鼎之器,安能辟奸?”“除”“辟”同义对文。有的经过多次意义变化才成为同义词,如“过”与“错”。“过”,《说文·辵部》:“度也。”《韩非子·外储说左上》:“乘白马而过关。”转喻为超过,《史记·项羽本纪》:“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又隐喻为品行的超过。按中庸之标准,过犹不及,于是有不合标准、犯错之意。又转喻为过错、错误,《史记·汲黯列传》:“出入禁闼,补过拾遗。”“错”本义镶嵌,《说文·金部》:“金涂也。”段注:“谓以金措其上也。”《汉书·食货志下》:“错刀,以黄金错其文,曰一刀值五千。”又隐喻为抵牾、不合,《汉书·五行志上》:“刘向治《谷梁春秋》,…与仲舒错。”约到唐代,转喻为“错误”,《唐摭言·误放》:“主司头脑太冬烘,错认颜标作鲁公。”在此义上与“过”同义,《朱子语类》:“仁者之过,只是理会事错了,无甚蹊跷。”“过”“错”互释。
隐喻同义词以隐喻为前提。两个词要构成隐喻同义词,既要有隐喻投射的认知基础,又要有触发隐喻的语言条件。
(一)隐喻同义词产生的认知基础
隐喻同义词的认知基础是同义双方具备的相同元义素。相同的元义素使词义的隐喻引申成为可能,促使本义不同的词语最终隐喻同义。“隐喻的本质是用一种事情或经验来理解和经历另一种事情或经验。”[4](P)这种跨域的理解必须建立在相同的意象图式之上,从词义角度来看,就是指词语起点义(产生隐喻义的本义或转喻义等)与目标义(要表达的意义)的元义素相同。前文已述,元义素是意象图式在词义中的体现,不表明词义所指对象的某一具体属性,而是从具体属性(限定性义素)中抽象出的量值,属于词义结构的最高层,决定了词的意义框架。不同词义的属性量值可以相同,如表味道的“辣”与表药效的“毒”量值都是“大”。量值相同的词义具有相似性,也就具备隐喻的认知基础。比如“节”本义为竹节,“节”的元义素为[相交],与意象图式连接图式相对应,要表达的目标义“季节”“关节”“章节”等的元义素也是[相交],相同的元义素使起点义与目标义具有共同的认知基础,因此竹节之“节”可以通过隐喻投射到“季节”“关节”“章节”等概念域之中。再如“昧”与“愚”的元义素都是[低],都表示光线或智力属性量值偏低的状况,意义的相似性使这两个词义可以相互投射。
隐喻投射中的隐喻义是如何产生的?我们知道,元义素与属性义素是从限定性义素中抽象出来的;反过来,它可以具体化到属性义素和中心义素中生成具体的意义。隐喻投射发生后,元义素从源域跨越到目标域,并与目标义的属性义素和中心义素相结合,生成新的意义——隐喻义。仍以词语“昧”为例,“昧”的元义素拟为[低],与中心-边缘图式相对应,属性义素为[亮度],中心义素为[光线]。“昧”与目标义“智力不高”的元义素相同,在某种动因的触发下,“昧”由光线域投射到智力域。在智力域中,元义素[低]与“智力不高”的属性义素[程度]和中心义素[智力]结合,生成隐喻义{糊涂}。隐喻引申出新义,便可以表达目标义。当目标义有现成的词语时,隐喻义与该词构成单向隐喻同义词,“昧”与“愚”即是如此;当目标义没有现成的词语,多个词语去填补语义空白,由此生成的隐喻义构成双向隐喻同义词,“浅”“陋”“薄”即是如此。无论同义的类型如何,相同的元义素是构成的必要基础。
(二)隐喻同义词产生的语言条件
相同的元义素只是隐喻同义的认知基础,不一定都可产生隐喻,隐喻同义还需要一定的语言条件来触发。
从语言内部看,词义相通、语音相同或相近能触发隐喻同义词。词义相通是隐喻同义的重要动因。所谓词义相通,是指两个或两个以上词义的限定性义素(元义素和属性义素)相同相近而中心义素不同,即词义表达的范畴不同但所指的属性相同。如果两词的词义相通,说明其所指概念虽然不同,但其本质属性是相同的。“凡同类同情者,其天官之意物也同,故比方之疑似而通。”这自然促使人们将两概念联系起来而相互通用,故“是所以共其约名以相期也”,导致隐喻产生。如“开”与“张”,“开”的起点义为开门,“张”的起点义为拉开弓,元义素都是 [扩大],属性义素都是[间距]。两词虽所属概念域(体现为中心义素)不同,一为门,一为弓,但词义相通,于是可以将“开”等同于“张”,“张弓”可以说成“开弓”,“开”投射到拉弓域,引申出与“张”相同的隐喻义,二者构成同义词。“开”也可以投射到其他意象图式和意义相同的概念域,构成更多的同义词。如要表示扩展道路之意时又可以说“开路”,与“扩张”义的“辟”构成同义词;表示花儿开放之意时说“开花”,从而与“开放”义的“发”构成同义词等等。此类情况的隐喻同义词有部分来自于区别性同义词,它们的限定性义素相同而所指范畴不同。当人类思维不断概括,人们不再关注其所属范畴而只关注其共同属性时,区别性同义词便演化成为隐喻同义词。段玉裁的“义隔而通之”一说,大致也属于这一情况,值得进一步研究。语音相同或相近能促发隐喻同义。语音相同并不意味着意义相同,但能引发人们认知上的意义趋同。语言靠语音传播,语音被赋予一定的意义,二者构成语言符号的能指和所指。当新词从旧词中孳乳、演变而出时,由于意义上多有联系,声音也往往接近,这便是音近义通的产生原理。同样,在接收语言符号时,当两词的语音相同时,人们会自然地将两词的意义等同起来,促使人们在认知上寻找两词意义的相同点,或者一个词的意义朝另一词的意义靠近,客观上导致其中一个或两个词产生隐喻投射。比如“连”“联”在中古都是来母仙韵平声,“连”本义是人拉的车,“联”的本义是丝相联,由于语音相同,“联”“连”很早就通用,《说文·耳部》“联”条段注:“周人用联字,汉人用连字,古今字也。”从词义演变角度分析,其实是语音的相同促使人们寻找两词意义上的相同之处,在抽象出共同的意象图式[交接]之后,两词的意义朝对方引申,“连”便取代“联”。语音的异同具有历时性,原本语音不同的词一旦变得相同,也可能抽象出相同的意象图式,其意义就可能开始隐喻引申。比如“结”“接”的语音原不相同,“结”中古见母屑韵入声,“接”中古精母叶韵入声,两词的本义以及引申的方向也各不相同:“结”的意义主要朝“交结”方向引申出“联结”“结束”“结果”等义,“接”的意义主要朝“接洽”方向引申出“会合”“迎接”“接待”等义。当两词声母腭化为舌面音而语音变得相同后,促使人们寻找词义的共性,抽象出共同的意象图式——连接图式,并在意义上相互靠近,最终“结”也通过隐喻引申出“交往、交接”之意。现代汉语中“联结”“连结”“连接”的意义与字形常常混用,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语音相同造成意义趋同。
从语言外部看,语言运用等因素也会在客观上促成隐喻同义词的构成。人类思维不断丰富,概念不断增加,但为每个新概念造新词既麻烦也不经济,最好的办法就是“借用现有词语来填补新概念带来的语义空白”[5](P15)。什么样的词语能用来替补语义空白呢?当然是那些与空白语义有某种关系的词语最适合。亚里士多德指出:“隐喻是用一个陌生的名词替换,或者以属代种,或者以种代属,或者通过类推,即比较。”[6](P149)亚氏所说的“以属代种,或者以种代属”的替换和“通过类推”的替换都适合填补语义空白,不过前者更接近修辞,后者“类推”才是典型的隐喻。什么是类推,亚氏继续说,“所谓类推指的是这种情况,当b对a的关系等于d对c的关系时,诗人可用d代替b,或用b代替d。”这里所谓的“关系等于”类似于认知语言学中的意象图式相同。如“浅”对水之深度的关系等于“见识少”对见识程度的关系,两种关系都可以抽象为中心—边缘图式,体现在词义中即具有共同的元义素[小]。当“见识少”这一概念缺乏现成的词语,语言表达的需要就促使意象图式相同的词语“浅”“薄”“陋”等投射到这一概念域,参与这一概念的表达,并使意义跨域重组产生隐喻义,“浅”“薄”“陋”便都有了隐喻义“见识不多”而构成同义关系。同一个词语可以替补多个语言空白而引申出多个隐喻义。如“节”可以分别投射到时令、音乐等概念域,引申出隐喻义“时节”“节拍”,并分别与“时”“律”等构成同义词。“节”还可以从其作用角度抽象出另一意象图式[约限],填补与之图式相同的控制、制约类概念义,并生成“节制”“节约”等隐喻义,与“制”“约”等构成同义词。填补语义空白并不一定都须经过隐喻产生,也可以通过转喻等形式,这里暂不讨论。此外,说话时,要表达的概念虽有现成词语,但说话者为了追求用词的新颖而借用表达作用相似的另一词,有时也会促发隐喻同义。现代口语中常常有“铁哥们”“关系很铁”的说法,“铁”就是一种特殊的表达。它一方面基于说话者求新求异的表达意图,另一方面基于“铁”与概念“(关系、友谊等)牢不可破”具有相同意象图式。“铁”的这种表达促使其投射到关系域,产生与“牢靠”相同的隐喻义。“铁”的隐喻引申与语用目的直接相关。古汉语中有不少单向隐喻同义词的历时替换现象,如表“返回”之意的词语最初是“复”,《左传僖公四年》:“昭王南征而不复。”后来多用“反”,《汉书·陈胜传》:“使者五反。”还可以用“回”,贺知章《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反”本义是翻转,“回”本义是渊水回旋,它们都以隐喻义与“复”同义,并最终替换“复”。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既然有现成的词语,为什么还会有隐喻而生的同义词取代它?除了词义发展的自身规律外,起作用的还应有外部的语用因素。古人的表达意图后人无法揣摩,对这方面的研究材料也十分有限,我们不便臆测实例;但以今人的话语表达特点来看,追求语言的新颖形象应该是古今之人的共同目标,也是触发隐喻同义词的动因之一。如果说填补语义空白可以产生被动隐喻,那么特殊的表达意图则可以产生主动隐喻。如果两个词既有相同的元义素,又有触发隐喻产生的内部或外部因素,则隐喻同义词产生的条件就很充足了。下面仅以单向的“约”“盟”和双向的“违”“背”为例说明。“约”的本义“缠缚”与“盟”的本义“誓结同心”所指概念的意象图式均为连接图式,词义可以抽象出相同的元义素[结合],因而具有隐喻的认知前提;两词的本义具有相通之处,都是主动将两个单位联合起来,具有触发隐喻的内部动因;由于某种语用机缘,“约”隐喻出“约誓”义,与“盟”构成单向隐喻同义词。“违”的本义“离开”“背”的转喻义“背对”与某概念义“不遵守”具有相同的元义素[相离],对应意象图式分裂图式。这三个意义语义相通,都有相反相逆之义。当概念义“不遵守”没有现成的词语表达时,具有隐喻基础的词语“违”“背”便填补这一语义空白,并都产生出隐喻义“违背、不遵守”,这样“违”“背”构成一组双向隐喻同义词。总之,隐喻同义词的构成既要有共同的认知基础,又要有某种触发隐喻的内外动因。
以上仅就隐喻同义词的特点、类型及产生机制作了初步考察,须深入研究的方面还有很多。隐喻同义词的同义关系不是很快就被语言社团接受认同的,同义关系也非一成不变,它有可能在维持原有同义关系的基础上产生新的同义关系,也可能会中止同义关系。对隐喻同义词的研究,有助于深入了解汉语同义词的类型及构成方式,也能从一个侧面加深对隐喻机制的理解,具有极重要的研究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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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法)保罗·利科.活的隐喻[M].汪家堂,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6](希)亚里士多德.诗学[M].陈中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OnMetaphoricalSynonyminAncientChinese
LiHuaping
(CollegeofLanguageandLiterature,YangtzeUniversity,Jingzhou,434023)
There is a kind of synonyms such as yu(愚)-mei(昧),qian(浅)-lou(陋),hui(回)-fu(复) and so on,whose meaning became identical or close on the basis of metaphorical thinking,we call it a metaphorical synonym.The types of metaphorical synonyms can be divided into unidirectional and bidirectional,and the composition of synonym must meet two conditions simultaneously,one is the identical image schema or metasemanteme from perspective of semanteme,the other is a motivation of causing metaphorical projection,whose agent may be intralinguistic like some similarities in meaning and pronunciation,or be extralinguistic like semantic zero,special pragmatic purpose and so on.
synonym;meaning extension;metaphorical synonym;metaphor;seme analysis
2017-06-22
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项目(13g177)
李华平(1970-),男,湖北仙桃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语言理论与应用研究。
H136.2
A
1673-1395 (2017)06-0077-06
责任编辑韩玺吾E-mail:shekeb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