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婷婷
(中国石油大学(华东) 国际教育学院,山东 青岛 266580)
编者按:
20世纪中国神话学的百年探索与发展,是中西学术交流语境的一个重要成果。如何呈现这一学科史及其代表作品,是中国神话学史研究的前沿问题。近十余年来,我们与中国神话学会合作,以话题讨论、学者观察、田野报告、前沿争鸣等形式,一方面大量刊发年轻学者的神话学研究新成果,另一方面,宏观策划,整体展示,2015、2016年先后刊发了24位中国神话学家的最新论文,介绍他们的整体研究,全面评述其神话学研究贡献,勾勒出了中国神话学较为清晰的当代景观。基于此,为呼应前两年中国神话学家的集体表达,2017、2018年我们致力于扫描国际神话学的世界群象,着重对12位西方神话学家及其相关学派、论著,作出理论、方法和学术史价值等方面的梳理,以期完成中西学术交流对神话学西方来源的基本论证,为中国神话学科史提供新的意义。本期特推出郝婷婷博士《表达的符号形式——恩斯特·卡西尔神话研究》及李黎《女性视角与图像叙事:女神文明的知识考古——评〈女神的语言:西方文明早期象征符号解读〉》,敬请学界关注并惠赐佳作。
表达的符号形式
——恩斯特·卡西尔神话研究
郝婷婷
(中国石油大学(华东) 国际教育学院,山东 青岛 266580)
卡西尔将人看作是符号的动物,人的一切文化成就都是符号形式创造的结果。他的神话研究是这一结论的重要支撑,认为与其他符号形式相比,神话有其独特的现实模式,这一模式既截然区分于语言、艺术、科学等,又是这些文化分支的源头和基础。作为“表达的符号形式”,神话表达的是人类与世界初遇时的强烈情感。卡西尔抽丝剥茧,在神话看似荒诞和散乱的表达中,梳理出了客观范畴和主观意识分裂、萌芽和建立联系的发展路径,并在此奠定了其文化哲学的根本研究方法。
卡西尔;神话;表达;符号;形式
卡西尔在《符号形式的哲学》中分别选取神话、语言和科学概念作为每卷的主题,视它们为独特的符号形式及人类文化的典型代表,聚集在“文化批判”的哲学视角之下,对人的符号本质做系统的探讨。其中,神话可以说是贯穿于卡西尔全部研究生涯中的一个重要课题,那么,卡西尔为何如此重视神话?毕竟,神话与通常附加在他身上的那些标签——新康德主义、理性、知识问题等距离太远了,就连他本人也在《人论》中自问:“从哪种意义上来说,神话具有价值?”[1](P107)然而,却并没有给出一个直接的回答。伊万·斯特伦斯基(Ivan Strenski)认为,卡西尔是出于“在自身所处的知识阶层中驱除非理性思潮”[2](P21)的目的来研究神话。的确,在卡西尔的时代,为了对抗现代工业社会的机械化和理性化风潮,浪漫主义者们着意对古代神话、仪式、神鬼、巫术和占星术等大力追捧。在后来的《国家的神话》中,卡西尔也从另一个角度证实了这一点。他说:“在最近三十年中,即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当代政治思想的发展中,也许最重要的、最令人惊恐的特征就是新的权利——神话思想权利的出现。”[3](P3)
从个人经历来看,神话对卡西尔而言,也并不是陌生的领域。初入柏林大学时,他师从格奥尔格·西美尔(Georg Simmel,1858-1918),在西美尔的“生命哲学”思想中,原始因素及宗教问题就占据了重要的位置。作为思想史家,卡西尔格外关注维柯(Giovanni Battista Vico,1668-1744)和谢林(Friedrich Wilhelm Joseph von Schelling,1775-1854)的神话研究。认为前者的《新科学》具有开创历史的贡献,发现了感性与想象力这个人类生活的新领域,而后者则“要在神话这看似无理的东西中发现理智,在看似无意义的东西中发现意义”[4](P4)。此外,与瓦尔堡(Aby Warburg,1866-1929)的相遇,为卡西尔提供了重要的研究资料。瓦尔堡的私人图书馆有意打破学科界限,将藏书无序地摆放在一起,但其实相邻的每本书都包含了另一本书的某些信息,互相补充成一个人类文明的关系网络。卡西尔为此所深深吸引,甚至想在这座图书馆过几年“囚徒”的生活。可以说,瓦尔堡和他的图书馆给了卡西尔巨大的启发,直接影响了《符号形式的哲学》体系的建构以及主题的选择。
当卡西尔下决心重拾神话的时候,他是把神话放在人类文化整体中来审视的。首先,卡西尔认为,任何志在系统理解人类文化的思想都已然并必然地回到了神话,他反对把神话看作“一种极为简单的现象”。其次,卡西尔也反对“寓言式”的神话解读方法,这种方法苦苦追寻神话深层隐藏的“内涵”,有意忽视其中的“非理性的”因素,完全走上了理智化神话的路。取代以上两种,卡西尔认为应该怀着同情心去看原始人的世界,真正回到神话,以“本身解释”的方法来理解神话,而不是凭借其他标准,来对神话进行取舍和升华。他认为,神话尽管处在精神生活的一种“更深的自主层次”上,即最低和最原始的层次,但它也有自己不可取代的独立地位和基本作用。从神话到科学不是一个简单的从低到高的替代过程,原始的心灵绝非远远低于科学的心灵。相反,神话是一切文化的起源,并且一直持续辐射着自己的影响,在语言甚至是科学中也能找到它的元素,人的历史就是围绕着神话这一共同起源和中心,并以这一既定基础为出发点,通过发展了的构形能力,不断生产出更为复杂的形式、更为抽象的意义,最后形成一个具有“离心”结构的文化体系。如此一来,我们才能理解卡西尔的“扇面”比喻,他说,每种文化分支或符号形式都是人性的一个扇面,通过这一扇面,我们能窥视人的某一部分本质,但这还远远不够,要所有的扇面形成一个完整的圆,才是涵盖了人的全部本质。
这一方法就是符号形式的哲学研究方法,在神话这里,就像在语言、艺术等其他符号形式的研究中一样,卡西尔既不追究其终极的形而上学原因,也不探问具体心理的、历史的或者社会的原因,唯一要寻找的是这一符号形式的“精神原则的统一性”(the unity of the spiritual principle)及其“构形原则”,因为这一范围内的所有符号构形活动及其丰富的表现,都要受制于这一“统一性”和“原则”。
在卡西尔看来,神话具有独特的现实模式,即“完全同质的和未分化的”模式,神话与其对象是完全同一的。神话的“形象”符号不是以某种方式代表“the thing”,它取代了事物的直接存在,就是“the thing”。原始人相信,一旦说出那些被“禁忌”的名字,这个东西本身同时也就到了现场。在这里,一切浑然一体,没有你我、内外、时间、空间、生死、整体与部分等分化。在原始人“生命一体化”的自然观里,不存在“类、种、属”这样不可逾越的分界线,生命没有边界,人、动物、植物都处在同一层次并可以互相转化,甚至死亡也只是变了一种存在的形式,上一代的生命会被保存在新生的生命里。
卡西尔说,神话是人与世界的初遇和惊叹,情感的冲击力大过了对客观的追求,甚至强烈到湮灭和阻止了对世界其他可能性的想象。神话的所有产品都染上了情感色彩。他形容说:“神话的感知总是充满了这些感情的质。它看见或感到的一切,都被某种特殊氛围所围绕——欢乐或悲伤、苦恼、兴奋、欢欣鼓舞或意气消沉的气氛,在这里我们不能把‘事物’说成是中立的死气沉沉的东西。所有的对象不是善意的就是恶意的,不是友好的就是敌对的,不是亲近的就是危险的,不是引人向往、销魂夺魄的,就是凶相毕露、令人反感的。”[1](P106~107)他认为这种“情感的统一性”是神话的真正基质。当一个原始部落卷入战争时,男人上战场,女人则留在家里专注地跳宗教仪式舞蹈,认为通过这种方式与自己的丈夫融为了一体,她们由衷地想分担男人的恐惧与压力,战场和舞蹈的联结就是一种情感的联结,原始人坚信这是一个真实并且彻底有效的联结。由此,神话中表面看似荒诞的情节或者偶然的因素,其实有着一个确定的逻辑结构、一个完整的意义系统。尽管与科学所追求的能够被反复重复和验证的普遍性具有天壤之别,但神话中所记录的个别事件其实没有任何一个在任何意义和情况下是纯粹偶然的。情感积聚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需要发泄出来,这是一种自然的生理现象,正如悲痛时会流泪一样,卡西尔认为这一“神经发泄律”适用于所有符号形式,但从神话这里,人才开始学会表达或构造他最深层的本能、希望和恐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卡西尔将神话定性为“表达符号形式”(expression)。他说,“‘纯粹表达’这个术语的含义是,一个区域,在此之内,存在不是根据它对于作为因果关系整体的经验现实意味着什么来理解它。在这里,存在不从任何其产生的中介序列中获得其意义、重要性,相反,意义纯粹在于它自身。”[5](P69)也就是说,在神话中意义总是直观性、即时性、体验性的,表达本身就是意义。
当原始人把情感表达了以后,一方面释放了情感,另一方面情感在符号中被集中起来客观化和凝聚化了:“(在神话中)人将自己最深处的情感客观化了,他打量着自己的情感,好像这种情感是一个外在的存在物。”[6](P153)这才是人与动物的区别所在。动物也会用叫声发泄情绪,也会有恐惧和敬畏,可动物从来也没有可能让这些叫声形成一个系统,也从不会像人一样对神有想象和希望。求助神灵来为自己实现愿望的巫术行为,只属于人。在原始部落的回乔尔人眼里,高飞的鸟拥有神秘的力量,使它们能看见和听见一切,这力量就固着在翅膀后的羽毛上,所以,他们会在头上插上羽毛,相信自己由此也具有了敏锐的视力和听力。类似这样的事例证明:从神话开始,不同于动物直觉本能的精神活动就已经在进行了。卡西尔之所以将包括神话在内的一切人类文化成就涵盖在“符号形式”的概念之下,是因为他发现,不论神话、语言还是纯粹认知,都不仅仅是单纯地接受给定材料印象(尽管这些材料自身具有固定和特定的特性),精神会从外部将一种起源于独立意识的形式移植到它们身上。从这一点上来说,它们都是人的本质的显现形式,都带着人的印记:“(神话作为)其他符号形式的初始预备阶段……甚至在看似完全是受制于直观印象和基本感觉驱动的最低级神话思维中、在巫术中,我们也能看到一种与未来铰接起来的力量和痕迹。”[7](P62)
一切都是从一对基本对立开始的,即“神圣(sacred)”与“世俗(profane)”,是这组概念在背后起作用,在看似分散的个体之间建立起了联系,并注入了新的意义。比如,当最后一缕阳光隐去之时,原始人不可能不心生恐惧,因为那一线阳光,光明与黑暗形成了两个空间,黑暗中是未知的危险,而光明的到来则带来了温暖与安全,似乎是一种“神迹”慰藉着原始人的内心。所以,“几乎在所有氏族和宗教的创世传说中,创世的过程与光明的破晓融为一体”[4](P109)。也几乎在所有的神话中,光都是神圣的,代表着生命中欣欣向荣的那一面。虽然通过“光”对空间有了初步分割,但神话空间仍是与具体的感知经验联系在一起的,具有视觉和触觉上的特殊性。在神话里还并不存在几何学里那样均质的、同一的逻辑空间。卡西尔举例说,古代中国人的空间观就具有鲜明的神话特征:人体器官、情绪或者动物等,都与某个特定的空间点相关,中医就认为天干地支与人的五脏六腑具有对应关系。总之,是在白天与黑夜、光明与黑暗的对立中,原始人的空间感产生了,而且“他由此设立空间界限,并把渐进的组织和构造过程扩展到整个宇宙”[4](P118)。
扩展的第一步是时间概念。一开始,神话的空间和时间之间并没有截然的分别,原始人的任何个别时间都伴随着一个具体的位置,时间上的差异只能通过一定的物理过程才能体现出来,尤其依赖于行星的变化,比如中国的《周髀算经》就是根据日影长短总结出一年八节廿四气的规律。在这里,和空间一样,时间也是具体的存在,行星的运动就是它的可见形象。而且这种时间还不是线性的时间,神话中的“现在”还包含着过去和未来。然而,人类的生命周期和自然的季节轮换周而复始:“起初,神话意识理解日夜更替、植物的花开花落和季节的循环秩序,其途径只是把这个现象投射到人的存在上,就像在镜子中一样感悟这些现象,这种交互关系产生出神话式的时间感受,这种感受在人生的主观形式与自然的客观直观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4](P117)在这样的观察和领悟中,原始人才确定了客观时间的存在。卡西尔进一步提出,正是时间意识发展路线的不同,造成了不同文化及宗教之间的差异。在“启示-神教”中把时间理解为“剧本模式”,时间是循环的,情节是重复的,神的“神性”就表现在它并不受制于这一循环,是超脱于外的。在佛教中则想象,随着时间的结束,一切痛苦和行为都被消除了。道教是努力否定时间的变化,认为“天道”是不变的,所强调的不是未来也不是现在,而是过去,现在与过去是一种共存和相互贯通的关系。
神话中因果关系的基础也是这种时空观。神话因果并不是特定原因和特定结果之间的必然关系,卡西尔说,“(在神话中)任何事物都可能来源于任何事物,因为任何事物能和任何事物保持时间和空间的接触。”[4](P53)接触会导致因果关系的发生,这一点在弗雷泽(James George Frazer,1854-1941)的《金枝》中已经被命名为“接触律”,它的核心原则就是:此时此地的模仿行为将使彼时彼地的实际活动发生相似的后果,简单来说,就是一种时空关系造成的因果联系。
在神话中,数字也是“实体”性的,每个数字都有自己的属性,并且将自己的本质和力量施加于其范围内的每个东西上。在各个文化中都存在着“神秘数字”,即某些特定的数具有超常的含义。所以,尽管维也纳学派的卡尔纳普(Rudolf Carnap,1891-1970)说数字“7”的神圣性不可考证,但它却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对于部落里的人来说,“7只羊”是一个不可分的意义整体,只是单独把“7”拿出来,他们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因为此时的数字还并不具备“量”的抽象含义,但是在伊斯兰教中,“7”则有神圣的、具体的神秘力量,他们认为天堂有七层,所以虔诚的穆斯林要一天七次顶礼膜拜。
在以上诸范畴的分析中,卡西尔提到了巴克莱(George Berkeley 1685-1753)的“经验主义”理论。通常人们以为,我们所感知的事物在我们的心外有不依我们的意识而独立的客观存在,巴克莱则认为并不存在这样的客观存在,人只具有各种特殊的观念,而根本不可能形成与特殊观念分离的抽象观念,所以“存在就是被感知”。卡西尔显然不赞同这样的结论,他的全部研究都在显示抽象观念肯定是有的,但只能在我们的认识逐渐客观化的过程中获得。不过,卡西尔认可巴克莱关于感觉对时空概念的形成有作用的观点。巴克莱认为,感觉印象不仅把自己的具体内容呈现给意识,还把与它联系在一起的内容一起呈现给意识,诸感觉印象之间的这种相互作用及其规律性,使它们在意识中能够互相回忆,交替呈现。显然,我们在神话的空间、时间和数字概念上,所看到的就是这种联系和相互作用。因此,它们的产生是一种综合或者统觉,一开始依赖于感官经验,但卡西尔认为却并不止于感官感觉:“既然在经验过程中,视觉印象是与触觉印象牢固地结合在一起的,故意识便获得了依一定规则从一类感觉过渡到另一类感觉的能力,我们正是应当在这种过渡中寻找空间概念的起源……唯有习惯和实践能织就这种联系,并使之日益牢固。因此,严格说来,空间概念并不是感性意识的一种因素,而是在意识中进行的一种过程的表现,只不过这种过程之迅速和司空见惯使得我们在普通内省中忽略了各个中间阶段,并且能够从过程刚一开始时就预见到它的结局罢了。”[8](P103~104)除此之外,巴克莱认为我们在经验中找不到任何统一的和一致的空间,相反,有多少种感觉经验,就有多少种具有质差的空间。“于是,人们似乎不可避免地会得出进一步的结论,关于应当把所有这些感觉空间中的哪一种看成是‘真实的’空间的问题,现实失去了全部意义。这些感觉空间都同等有效,没有一种比任何其他一种有更高的确定性、客观性和普遍性。因此,所谓的客观性、真理或必然性,并没有绝对的意义,而只有相对的意义。”[8](P107)卡西尔认为不仅是巴克莱,其实整个启蒙哲学都在“不厌其烦地反复重申这种相对性”。
这种相对性也是卡西尔“功能性客体”概念所强调的主旨,他经常用“线条”的例子来说明这一概念。这根线条我们可以单纯把它看作是一条具有特定视觉品质的线、一个装饰物,但是当它与一定的审美意味相结合以后就变成了审美对象,能够显示出特定的时代风格。当它作为宗教意义的载体时,它就可能是“神圣世界”的原始启示;当它是数学符号时,它就可能是正弦曲线或其他图形。所以,这根线条的意义是依据这一形式所在的整体、体系,也就是神话、语言、艺术、科学等文化分支所获得的。也就是说,并不存在实质的、根本的客体,包括神话的每一种符号形式,都是一种“真实”,是客体和主体相互依存的一种关系形态。卡西尔说,所有符号形式的发展都是双向的,一边是对外部世界的客观认识,一边是对内部精神意识的丰富,这个过程是一体两面的,二者相互映照,相互理解。“从人类意识最初萌芽之时起,我们就发现一种对生活的内向观察伴随着并补充着那种外向观察。人类的文化越往后发展,这种内向观察就变得越加显著。”[1](P6)外向观察主要指人类对外部世界的认识,而内向观察则指人类对自我的认识。而在神话中,伴随着外部对象的产生,内部的自我意识也开始萌发了。
“自我”首先是以“灵魂”的面目出现的。但神话中的灵魂从来不是纯粹精神的,“表面上赋予超越物质存在和变化的所有力量的灵魂,实际上仅仅被牢固地限制在物质存在及其命运的范围内。”[4](P178)它依附于肉体而存在,因为肉体的疼痛而疼痛、舒畅而舒畅,甚至在肉体死亡之后,它也只是转换了存在形式。中国供奉祖先的传统、佛教中的生命轮回、基督教中的天堂地狱,等等,都是基于这一思维方式的产物。可是灵魂具有将自身作为一种与事物(things)相对的独立存在力量的渴望:“渴望不再只是单纯的接受世界和现实,而是为自己建构一个世界,这是人类最初以及最原始的自己有能力赋予现实形式的意识。”[4](P157)在巫术中,卡西尔看到了这种渴望最强烈的表达,他认为巫术是人类意识发展中的一个重要步骤:“对巫术的相信是人在觉醒中自我信赖的最早最鲜明的表现之一。……在情感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他才会诉诸于巫术礼仪。但是恰恰正是对这些意识的履行给他一种新的自我力量感——他的意志力和他的活力。人靠着巫术所赢得的乃是他的一切努力的最高度凝聚,而在其他的普通场合这些努力是分散的或松弛的。”[1](P128~129)简单说来,是在与神的形象对比中,人才意识到了自己,“人类并不是简单将自己已经完成的人格(personality)转移到神身上,或者仅仅是赋予它自己的感觉和自我意识:更像是通过神的形象,人才第一次发现了这一自我意识,通过他的神的直觉作为中介,他成功地将自身作为一个行动的主体从行动的内容和物质产品中分离了出来。”[7](P221)其次,仪式中所表现出的是人的精神力量以及对这一力量的肯定:神不是突然到来的,而是呼应自己的召唤而来。因此在所有民族的神话中,都显示出对“先知”“巫”的普遍尊重,因为在他们身上,这种力量是最强大的。卡西尔认为,在神话思想和幻象中并没有遇见个人的忏悔,因为神话是一种社会经验的对象化,而不是个人经验的对象化,宗教中才诞生了个人忏悔。他敏锐地看到,神话中的“祭祀”仪式对个体意识的发展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从巫仪到忏悔,每一种祭品和祈祷形式的出现,都开启了人-神关系的新意义,是两者之间的继续分化,仪式先在人和神之间划下了深渊,然而才以祭品和祈祷为手段,搭建超越鸿沟的桥梁,并且要去不断地发现沟通两者的新方式。
在神话中,与“自我”相对立的首先是“你”及“他”,而不是“世界”。“The I”只有在它把自己当作是群落的一分子,只有在它看到自身与其他成员合成一个家庭集体、一个部落、一个社会组织时,通过这一社会组织,它才拥有了自身,获得了“身份”,个人的存在及生命表现被连接起来,仿佛是通过不可见的魔力连接成为一个总体性的生命。只能在这一连接的逐渐松弛中,才发展出一个个独立于生命的周边区域的“自我”。原始部落不仅所有资源完全共享,而且也是一个情感共同体,喜怒哀乐全部同源。对于神话和宗教来说,这样弥散和铺张开来的生命感觉,是通过不断的集中和逐步的收缩才将“人”的范围确定下来,打破了生命的流动性,出现了个体的人。
卡西尔还特别点出了工具在自我意识发生中的重要作用,他说:“相对于机械功能,(工具)也有一个纯粹的精神功能……它从来都不仅是用来掌控世界的‘matter’,而是通过使用工具,外部世界的精神形式对人类来说才被创造出来。”[7](P215)这才是工具真正的价值和作用所在。工具在原始人那里被看作是身体的延伸,“正如只有通过成为一个工具制造者,人类才学会理解他身体和四肢的结构,他从语言、神话和艺术等精神创造中,得到衡量他自己的客观标准,并由此学会将自身作为一个具有独特结构法则的独立宇宙来理解。”[7](P218)
总的来说,神话中的自我意识还并不是真正的个体主体,它离笛卡尔之后现代意义上的主体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但是不能否认,神话已经在朝向主体反思和自身认识的路上了。对神话的这一“孕育”状态做发生学的探究,就是卡西尔研究神话的目标和意义。当自我从未分化的混沌生命整体中分离出来,当人们以神话开始表达世界时,就产生了意义,出现了精神活动,这种活动将生命外化为符号形式。但是人们并不满足于单纯情绪的表达,依次又产生了表现和表意的符号,发展了内在情感的表达和概念思维的能力,也就是语言、艺术和科学概念。整个符号哲学体系就是在对“精神”世界的挖掘中建立起来的,卡西尔在每一卷中都反复强调这一点。他说:“语言、神话、艺术——每一种都从自身生产出自己的形式世界,而且这一世界只有被当作精神的自发表达时才能被理解。不过因为这一自发行为……藏匿自身,精神在创造它的神话、艺术形式时,并没有认识到自己是其中的创造原则,每一个领域都对它来说变成了一个独立的‘外部世界’。”[7](P216~217)所以,生命是于语言、宗教、艺术等各种文化形式之中具体形成的,并且一旦形成,这些符号形式就构成了自我得以发现以及理解的先决条件。
卡西尔的神话研究是对维柯以来神话思想的总结和反思,进一步确立了神话“真实的一种”的地位。更重要的是,他一再强调,从那时起,人就已经注定只能走人的道路,人类不是什么先决条件,人类自身恰恰是由创造那些神话的过程创造出来的,在全部的符号构形活动中,人类根据它的精神概念和具体历史存在构建了自身。就是说,人创造神话、宗教、语言、艺术和科学,并且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创造了他自己,这一创造力量才是人同动物的本质区别。我们的本质在于我们能做什么,而不在于拥有什么。这是卡西尔神话研究给我们的最大启示。卡西尔曾借用柏拉图的话来形容神话,说“神话永远在来的路上而永远不会到来”[7](P3),以此来形容它作为符号形式在人类世界构建中的地位和作用,则最恰当不过。
[1](德)卡西尔.人论[M].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2](美)伊万·斯特伦斯基.二十世纪的四种神话理论——卡西尔、伊利亚德、列维-斯特劳斯与马林诺夫斯基[M].李创同,张经纬,译.北京:三联书店,2012.
[3](德)卡西尔.国家的神话[M].范进,杨君游,柯锦华,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5.
[4](德)卡西尔.神话思维[M].黄龙保,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5]Ernst Cassirer.The Philosophy of Symbolic Forms(3)[M].Translated by Ralph Manheim.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53.
[6](德)卡西尔. 语言与神话[M].于晓,等.北京:三联书店,1988.
[7] Ernst Cassirer.The Philosophy of Symbolic Forms(2)[M].Translated by Ralph Manheim.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53.
[8](德)卡西尔.启蒙哲学[M].顾伟铭,等,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6.
SymbolicFormsofExpression——OnErnstCassirer’sMythology
HaoTingting
(InstituteofInternationalEducation,ChinaUniversityOfPetroleum,Qingdao266580)
Ernst Cassirer claims that human beings are symbolic animals and all the cultural achievements of man came from our symbol forms creation.According to this theory,myth has its unique model of reality and which is different from language,art and science.Moreover,myth is the source and foundation of these branches.As a “symbolic” expression,what expressed in myth is the emotion and impression arising from the first meeting between human beings and world.In his myth study,Cassirer tease out the development trajectory of objective and subjective consciousness carefully.Including the division,germination and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two,and this is the fundamental method of his cultural philosophy research.
Cassirer;mythology;expression;symbol;form
2017-11-03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助项目(15CX04068B)
郝婷婷(1980-),女,山东淄博人,讲师,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文艺美学、西方文论研究。
B932
A
1673-1395 (2017)06-0001-06
责任编辑强琛E-mail:qiangchen42@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