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
什刹海·皂甲屯
二○一五年年春,搬来海淀上庄,面山傍水,因女儿加菲出生,忙忙碌碌,也无心领会。今年春天,过南边的村子,家家门前种着蜀葵,察看路牌,愕然发现这里原是纳兰容若(原名成德,后名性德)家族的墓地及花园,部分村里人的祖先曾为纳兰家仆。吃惊之余,才想起之前住德胜门,同样南邻纳兰家(在什刹海北岸,今宋庆龄故居),他写什刹海夜景的“西风不管,一池萍水,几点荷灯”(《眼儿媚·中元夜有感》),初来北京便亲眼目睹,至今如在目前。其友顾贞观的名词《金缕曲》(季子平安否),自注写于千佛寺,有学者以为是门头沟戒台寺,这就弄远了,千佛寺即今什刹海北的拈花寺,紧靠纳兰家。清代什刹海,佛寺很多,容若朋友来京,一般就安排在附近寺庙住。
至于上庄纳兰家,因太远,知者就不多了。民国时,学人张任政写纳兰年谱,调查纳兰家墓园,以为在今中国人民大学附近,饿着肚子跑了几圈,也没找到。直到“文革”期间,上庄挖出九块纳兰家族墓志铭,此地才引起注意。学人赵迅梳理墓志铭,辑成《纳兰成德家族墓志通考》(北京文津出版社2000年版)。阅后方知,带女儿打疫苗的卫生院就是纳兰家族墓地,现已荡然无存。也是疏忽了,每次下班回家,自己都在“皂甲屯”站下,容若殁后,时人有悼诗云“只是伤心皂荚屯”,即指此地。
虽然墓地尽毁,但纳兰家族的遗存仍然很多。修浚的小河还在,弓形往南,流进上庄水库。纳兰家修缮过的龙母宫,曾祀容若父亲明珠,就在我看过病的二六一医院,保存完好。纳兰家庙(东岳庙)更近,离我家就七八百米,只因民房挡着,所以没发现。庙据说始建于唐,自纳兰家总管安三修缮后,至今未大修,现归村里管理。我去看时,破败不堪,但除钟楼拆除之外,三座大殿和鼓楼基本完好,前殿上书“瞻岱之门”四字,清晰可辨(容若孙就叫纳兰瞻岱),廟中生着高大的杨树,沙沙作响,走在其下,仿佛杂有纳兰族人的步履声……原来,不知不觉,自己跟容若已做了十二年邻居,昔年杜甫在成都,有《过南邻朱山人》,云“相过人不知”,我却是“相过己不知”!
纳兰词,从前读过些,但未读过全集。正巧,家里有《饮水词笺校》,每晚哄娃睡后,灯下读数页。三百三十八年前,容若致信友人(原稿今存,作于康熙十七年):
夜来微雨西风,亦春来头一次光景。今朝雨霁,亦复可爱。恨无好句酬之,奈何,奈何!
今年春景,仍复如是,夜雨读之,淅淅沥沥,忽然动了好奇:这位相隔三百余年的南邻兼同行,是怎样一个人?有过怎样一种血肉人生?
觉罗氏
容若,世人印象,为翩翩浊世佳公子,其实,性格向来矛盾。
王国维赞美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人间词话》)说容若“真切”,和者甚众,张任政甚至认为:“先生之待人也,以真;其所为词,亦正得一‘真字。此其所以冠一代排余子也。同时之以词名家者如朱彝尊、陈维崧辈,非皆不工,只是欠一‘真切耳。”(《清代纳兰容若先生性德年谱·自序》)但读师友悼词,又不尽然:其师讲,“或问以世事,则不答,间杂以他语,人谓其慎密”。(徐乾学《纳兰君神道碑文》)其友讲,“性周防,不与外庭一事”。(韩菼《纳兰君神道碑铭》)这里的容若,少年老成,如履薄冰。“慎密”的人,未必就不“真切”,但要说“真切”过人,甚至“冠一代,排余子”,恐就未必了。再者,尔虞我诈乃出人性,无关满汉,王先生将容若的“真切”,归于“未染汉人风气”,以为满人都天然率直,恐怕是想当然耳。
纳兰词,师承花间词、晏殊,属婉约词一脉,有点娘。顾贞观为其《饮水词》作序,论其词“婉丽凄清”,说其人“红豆相思,岂必生南国焉”,意为北人南心。今存容若画像,确也温文尔雅。但读师友悼词,又不尽然:徐乾学说他“数岁即善骑射,自在环卫,益便习,发无不中”;姜宸英说他“遇上射猎,兽起于前,以属君,发辄命中,惊其老宿将”;韩菼说他“上马驰猎,拓弓作霹雳声,无不中”。他还奉命赴东北,为即将开展的对俄作战实施侦察,“劳苦万状,卒得其要领还报”。皆非文弱书生模样。清初满人,尚武之风尚浓,这些话或有过誉,但不会太夸张。
容若的性格矛盾,前人早有觉察,师友严绳武就认为,其小心谨慎,是伴君如伴虎,后人又延伸到纳兰家族与爱新觉罗家族的灭国之仇。这个解释有一定道理,却过于泛泛,纳兰的谨小慎微,入仕前已如此。现代学人苏雪林另辟蹊径,认为容若外表强健,内心脆弱,根在过度仰慕汉文化,“腐败”了。这类话是乾隆批汉化满人的口头禅,也有一定道理—容若外表健壮,内心孱弱,确如蛀了心的红苹果,是“腐败”了。但康熙为容若表兄,大他八个月,汉化也很深,为何不娘?容若词友汉人陈维崧,师承苏轼和辛弃疾,走豪放一路,时人誉为“霸悍”,也不娘。
容若一生,从未离家自立,我以为,答案不该从皇权或者文化去找,家庭才是关键。
理解容若,墓志铭与《清史稿》很重要,缺点是冠冕堂皇,缺乏细节,还应补充其他史料,特别是礼亲王昭梿的《啸亭杂录》(及续录)。昭梿晚容若七十年,但同属满洲权贵,圈子小,家族稳定,又认识容若之孙瞻岱、四世孙那伦及纳兰家奴,他的“口述历史”,有小误,却非道听途说。
《啸亭续录》卷五,提到了容若母亲:
纳兰太傅明珠,康熙时煊赫一时。其夫人和舍里氏(据墓志铭,当为觉罗氏)与公起自微贱,甚相和睦。性妒忌,所使侍婢,不许与太傅交谈。一日太傅偶言某婢眸子甚俊,次晨夫人命侍者捧盒至太傅前,即某婢双目也。婢父某恨甚,伺太傅他出,夫人独处房中时,突入,以刃刺夫人腹,立毙。事闻,置奴于法,时谓“奴杀宰相妻”云。
命案发生之日,容若已死九年。
这则史料—爱容若者都心情复杂,提也不是,不提也不是,而昭梿写错容若母亲的姓氏,也让人担心—我读的北京史地研究,干脆不提;《纳兰成德集》(北京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把它藏到注释里;有学人著《纳兰性德评传》,用了挖眼睛的前半截,悄悄略去其母被杀的后半截;只有赵迅认为是真的,因“墓志铭中并未说明她是病死”,且死后未入葬皂甲屯祖茔,后来才移葬。
这则史料,我也以为应是真的,再补充理由如下:首先,能跟墓志铭印证。墓志铭虽然夸饰为主,但字里行间,如夸其母治家“毫发铢两之奸皆无所容”,可见其人性情的确严苛;纳兰家墓志铭多交代墓主死因,容若与他弟的墓志铭甚至提及病逝前得皇帝关心云云,但觉罗氏一字不提。其次,说他们夫妻“起自微贱”,与正史吻合。明珠是八旗贵胄,但身为第四子,又六岁丧母,十二岁丧父,很多时候得自己奋斗(明珠十七岁任云麾使,正四品,不低了,但在昭梿看来,自然还是“微贱”的)。觉罗氏为努尔哈赤孙女,父亲因政争失利被赐死,全家贬为庶人,匆匆下嫁明珠。说是贫贱夫妻,也不为过。最后,我还找到一个旁证,见袁枚《随园诗话》卷一第五十三则:
余长姑嫁慈溪姚氏。姚母能诗,出外为女傅。康熙间,某相国以千金聘往教女公子。到府,住花园中,极珠帘玉屏之丽。出拜两姝,容态绝世。与之语,皆吴音;年十六七,学琴,学诗,颇聪颖。夜伴女傅眠,方知待年之女,尚未侍寝于相公也。忽一夕,二女从内出,面微红。问之。曰:“堂上夫人赐饮。”随解衣寝。未二鼓,从帐内跃出,抢地呼天,语呶呶不可辨。颠仆片时,七窍流血而死。盖夫人赐酒时,业已酖之矣!姚母踉跄弃资装,即夜逃归。常告人云:“二女,年长者尤可惜。”
这个“某相国”,据满人总督乌拉纳之子批语,正是明珠。此人出身满人高层,熟悉掌故,其批语史料价值很高,当可信。两则史料,讲的或许是一回事,如不是,则觉罗氏至少杀了婢女三名。
觉罗氏的暴虐,有时代背景。满洲入关前后,掳掠大量女俘,分到八旗家中,结果引起正妻不满,虐待妾婢,屡见不鲜,以致皇太极下谕禁止,“今闻我国之妇女,沃以热水,拷以酷刑,既不容为妾,又不留为婢,妒忌残虐,莫此为甚”。觉罗氏生于入关前夕,习得此种暴虐习气,也不为怪。尽管这样,跟“沃以热水,拷以酷刑”比,她的挖眼与鸩杀,残暴远远过之,赵迅认为“简直是心毒手狠到完全丧失人性的地步”。这已非单纯的妒忌,而可能是心理疾病了。至于此病是源于童年耳濡目染,还是源于曾被废为庶人的不安全感,就不得而知了(这则史料,金庸改头换面,移用于《飞狐外传》,即福康安母鸩杀马春花情节所本)。
明珠为满人重臣,卖官鬻爵,货贿山积,敢干敢贪,绝非孱头。夫妻即使真的“甚相和睦”,但双方都强势,难免矛盾,杀婢女这类事当不常有,但争吵或冷暴力必不免。徐乾学说,容若见父母“加餐,辄色喜,以告所亲”。为何“色喜”?徐乾学原为明珠党羽,熟悉内情,又是老刀笔吏,我们可脑补言外之意。
此种父母关系,于容若有何影响?此乃理解容若的关键,研究者却全疏漏了。最明显的影响,依我看,正是容若的“慎密”,即谨小慎微。金石无语,血肉暗蕴,证据在纳兰家族的墓志铭。我们读他大弟揆敘的墓志铭,少年即“静默若成人”。康熙赞扬他“小心老成”,小弟揆方“为人沉静”。强势父母多弱子,三兄弟性格如出一辙,当非偶然。据觉罗氏墓志铭,明珠罢相前特别忙,无暇顾家,有时甚至“日在禁闼,晨而入或夜分乃归,衣不解带者累月”,抚养容若及其弟妹的重任,自然落在觉罗氏身上,墓志铭说她“训教诸子有均平之慈,而无姑息之爱”。由此推知,容若及其弟的“慎密”与“少年老成”,主要源于觉罗氏的重压。
安三
讲来有趣,昭梿的觉罗氏史料,学人小心翼翼,唯恐有失,但他关于纳兰家奴安三(全名安尚仁,也叫安尚义)的史料,大家松了口气,放胆使用(这也是学人考据的“好恶心理学”一例):
明太傅擅权时,其巨仆名安图,最为豪横。士大夫与之交接,有楚滨、萼山之风。其子孙居津门,世为鹾商,家乃巨富,近日登入仕版。(《啸亭杂录》卷三)
这则史料,昭梿又写错名字,“安图”当为“安三”,安图是他儿子,他还有一子叫安歧,是著名书画收藏家。此处的“楚滨”,是张居正宠奴;“萼山”,为严嵩宠奴。两人均仗主人势嚣张一时,官吏无不敬畏巴结,呼为“先生”,安三也如此。这则史料,有姜宸英(清人认为他是《红楼梦》里的“妙玉”)的证实:
吾始至京师。明氏之子成德延至其家,甚忠敬。一日进曰:“吾父信我不若信吾家某人。先生一与为礼,所欲无不可得者……”吾怒而斥曰:“始吾以子为佳公子,今得子矣!”即日卷书装,遂与绝。(方苞《记姜西溟遗言》)
姜宸英死后,全祖望为作墓表,重述如下:
枋臣(明珠)有幸仆曰安三,势倾京师,内外官僚皆师事之……枋臣之子(容若)乘间言于先生曰:“家君待先生厚,然而卒不得大有佽助,某以父子之间亦不能为力者,何也?盖有人焉。愿先生少假颜色,则事可立谐。某亦知斯言非可以加之先生。然念先生老,宜降意焉。”先生投杯而起曰:“吾以汝为佳儿也,不料其无耻至此!”绝不与通。(《翰林院编修姜先生宸英墓表》)
姜宸英,纳兰家待之甚厚,“遂与绝”云云,读纳兰词便知是鬼话。他跟方苞提此事之时,容若已死,明珠已罢相,此“妙玉”自然难免落井下石、撇清关系之嫌了。他本人贪图利禄,考进士一直考到七十岁(落第后,容若赠他几首词,勉励归隐,完全对牛弹琴)。学人赵秀亭鄙夷他,“擐薄无义之尤”,认为话全不可信。但我以为,撇清关系或有,所述安三与明珠之关系,想非胡编,应确出容若之口。
关于安三,以前史料甚少,影影绰绰,近年来,纳兰家墓志铭出土,清廷档案公布(甚至有安三的口供),现在比较清晰了,原来,他就是《红楼梦》里赖大及其子赖尚仁的原型。
学人刘小萌据清廷档案考证,安三是朝鲜人。清兵曾两侵朝鲜,掳掠大批人丁为包衣(奴隶),安三为明珠府的第二代包衣,又称“家生子”,为纳兰家总管,负责打理财务。水过地皮湿,因纳兰家族,安家也富裕非常,跟《红楼梦》里的赖家一样。后来,纳兰家在皇位争夺战里站错队,得罪雍正,殃及池鱼,罚安家捐家财独修天津城,可见其富。(《旗籍朝鲜人安氏的家世与家事》)明珠临终,遗命安三修缮上庄家庙及另两座庙宇,“尚仁泣而受教”,十三年后竣工,刻《重修榆河乡东岳行宫碑记》记此事。
安三为明珠最宠幸的家奴,全祖望用“幸仆”两字,意思很微妙。《随园诗话》提到的被鸩杀的两名吴女,是谁贡给明珠的?我以为,当是安三。据清人萧奭《永宪录》卷四“(明)珠令(安三)潜处扬州,挟巨资行江西吉安等四府三十万引盐”,“引盐”即官盐,满洲权贵多插手,倒买倒卖,安三既受命往扬州经营盐业,为明珠物色绝色女子,自然也是差事之一。明代江南有养“瘦马”之风,即培养苗条女子,教以琴棋书画,再卖给富家当婢妾,其中以扬州瘦马最著名。满清统治稳定后,旗人不便再掳掠民女,改从江南买婢妾,康乾时期皆盛,时谚云:“索得姑苏钱,便买姑苏女。多少北京人,乱学姑苏语。”(定宜庄《满族的妇女生活与婚姻制度研究》)明珠为满人,有家奴,贪污受贿、拉皮条、找女人的龌龊事,家奴干最合适;百余年后,袁相国世凯是汉人,此类事就改由姨太太的兄弟来办了。由汉人的“袁相国”推测满人的“纳兰相国”,纵使不中,也八九不离十。
据清廷档案记载,安三病逝于雍正六年(1728),八十岁。刘小萌以此推断,明珠罢政时(康熙二十七年),安三约四十岁。明珠二十岁得容若,如是,则安三小明珠十三四岁,大容若七岁。古代男性成家早,明珠为虚岁十七,安三之于明珠,如父子辈,于容若,如兄弟辈。由姜宸英转述的“吾父信我,不若信吾家某人”,以及“某以父子之间亦不能为力者,何也?盖有人焉”看,容若对安三,明显存在情感竞争关系。
我们知道,小男孩最初崇拜之人往往是父亲,从墓志铭看,容若最渴望父爱之时,却是明珠事业最拼之时。安三为家生子,自然从小为明珠办事,得其宠幸。容若本来父爱就少,见此难免对安三有莫名的羡慕嫉妒恨了。徐乾学说:“太傅尝偶恙,日侍左右,衣不解带,颜色黝黑。及愈乃复初。”这是容若对父亲的爱,也是对父爱的渴望—只有父亲生病,他才有机会更多亲近父亲。容若擅长表达可望而不可得的相思,或许,原型就是从小对父爱的渴望与失望?还有,都知道容若喜欢李煜,但他为何喜欢?就少人深究了。母亲暴虐,父爱匮乏,身边还有父爱竞争者,这样待在什刹海的大宅里,可不就如亡国之君?(甚至还可推测,容若母亲对安三什么看法?对安三,容若与他母亲是不是同一阵营?)他自署“仆本恨人”,说自己是“天涯惆怅客”,我想他的真正意思,是待在家里太痛苦,“君本春人而多秋思”(友人梁佩兰评容若语),非偶然也。
一言以蔽之—读李煜前,容若早已“内伤”,伤害他的,不是文化,不是皇权,而是家庭。
曹寅·张纯修·顾贞观
谈容若,世人爱谈其妻卢氏,其妾沈宛,但我以为,理解容若的另一个关键人物,是顾贞观。遇见顾贞观,为容若一生大事,非前两人可比。
容若一遇顾贞观,即写《金缕曲》(德也狂生耳)赠之,其中蕴蓄的情感能量,可用“爆炸”来形容:“不信道、遂成知己”,簡直冲口而出;“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连来生缘都订下了。我们读顾贞观的和词,他以孟尝君比容若,以侯嬴比自己,态度谨慎,显然对此颇为吃惊。耐人寻味的是,此时卢氏(悼亡词的女主)还在世,新婚燕尔。夫妻情感如何?赵迅认为,二人感情基础一般,“卢氏虽有良好的教养,但对于填词赋诗并不在行,容若又不善饮酒,因此,闺间诗酒唱酬之乐是谈不到了”。很中肯。
朋友,谁都有,且分等级。容若朋辈,如高士奇、朱彝尊、陈维崧、姜宸英,年龄都比容若大。容若欣赏他们,他们或许也欣赏容若,但主要是冲明珠去的。他们之于容若,是“文字交”;容若之于他们,是“利禄交”。姜宸英不说了,其师徐乾学,原先巴结明珠,帮容若编《通志堂经解》,后因康熙旨意,跟明珠决裂,容若死后,又编《通志堂集》示好。情感是两头热的,容若能跟这些人多亲?不可能。他欣赏他们的才华,但不可能从对方那里得到感情对流。他真正的朋友,是同龄的张纯修与曹寅。张纯修是汉旗,曹寅是包衣,三人皆属八旗,又喜文学,兴趣相投,亲如兄弟。其中,张纯修跟容若交情似更深,今存容若与其书简二十八封,为他装帧传下(朱彝尊也跟容若书信来往很多,晚年自承信全弄丢了,感情深浅,对比可见)。
对于容若,交情唯一超越张纯修的,是顾贞观。容若对顾贞观,感情有多深?我们可从其送友诗词窥见一二。他送姜宸英,是“叹人生、几番离合,便成迟暮”(《金缕曲·姜西溟言别,赋此赠之》);送亦师亦友的严绳孙,是“便烟波万顷,半帆残月,几回首,相思否”(《水龙吟·再送荪友南还》);送兄弟张纯修,是“好名无不可,聊欲砥狂澜”(《送张见阳令江华》);送顾贞观,则是“南北三千里,同心不得说。秋风吹蓼花,清泪忽成血”(《送梁汾》)。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对此,张纯修也清清楚楚—“容若与余为异姓昆弟,其生平有死生之友顾梁汾”(《饮水诗词集序》)。
他待顾贞观,为何如此“倾盖如旧”?
一个原因,是才。许多诗人或艺术家在关键时刻往往遇到一名关键人物,对其创作产生关键影响。顾贞观之于容若,正是这样一名关键人物。后人赞扬顾贞观词,一曰“口语”,一曰“挚情”。这其实也是纳兰词的特点。容若嗜词,最初从严绳孙学习,进展不大,遇见顾贞观后,才醍醐灌顶,水平大进,最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顾贞观之于容若,如杜甫之于钱谦益、凡尔哈仑之于艾青、奥登之于穆旦、荷尔德林之于海子,是带他进门的师傅。
另一个原因,是人。顾贞观跟徐乾学、姜宸英这些“利禄交”不同,淡薄名利、特立独行,重性情,有魅力,又长得英俊,“丰神俊朗,大似过江人物”,读其词,自恋意味很浓,想来也以此为傲。容若呢?曹寅说,“貌姣好”。两人很登对。两人关系,估计早有人嘀咕,但不好明说。明清之际,双性恋常见,容若师龚鼎孳,友陈维崧,都以好男宠著名,时人不以为非,贾宝玉与秦钟、北静王不也如此?陈维崧有男宠云郎,请人作《云郎出浴图》,到处邀人题咏,还被视为“韵事”。我们读纳兰词,颇多“友情闺情化”的特点,著名的“人生若只如初见”其实是写给男人的,结尾曰“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木兰词令·拟古决绝词》)。古代诗词有香草美人、托女言情之传统,但容若如此缠绵悱恻,连清人都以为有点“过”。他还有一首《凤凰台上忆吹箫》,下阕是这样写的:
心知。梅花佳句,待粉郎香令,再结相思。记画屏今夕,曾共题诗。独客料应无睡,慈恩梦、那值微之。重来日,梧桐夜雨,却话秋池。
粉郎,为三国魏人何晏,容貌俊美,后世为郎君代名词;香令,指三国魏人荀彧,据说身怀异香,到别人家三日不散;尾句化用李商隐《夜雨寄北》,一般认为是赠内之作。四个典故,单看没问题(比如《夜雨寄北》,容若也用于其他朋友),但合读的话,其中情欲,呼之欲出。
顾贞观有女人缘,很风流。有趣的是,据顾光旭的《梁溪诗钞》,顾贞观晚年,跟某男性忘年交说:“吾老矣,将与伊定三生之约,不知能如愿否?”他跟容若是生死交,跟吴兆骞是生死交,跟此人又想订生死交。这样一来,容若、吴兆骞与顾贞观的关系,就不免让人浮想联翩……此公如金庸《天龙八部》的段正淳,用情固深,却不免花心。
顾贞观和容若悼亡词,中有“倾城再得”“香阶刬袜”字句。张任政甚诧异:“闺阁中事,岂梁汾所得言之?”赵秀亭也认为“非止轻俗,尤见唐突”。对此,我有个很简单的解释:两人情谊远远超过容若之于卢氏,容若不以为忤,顾贞观也不以为唐突。依我看,两人当是爱人,至于是身体上的,还是柏拉图式的,则毋庸考证了。
但是,容若对顾贞观的情感,只是“才”与“人”吗?我怀疑不止此,顾贞观之于容若,或许还有一重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情感投射在。后世论容若与顾贞观,仿佛两人同龄,其实不然—两人结识时,容若二十二岁,顾贞观四十岁,顾贞观大十八岁!两人年龄差异,近明珠与安三的年龄差异。两人关系,容若为主动方。由此推测,顾贞观之于容若,恐怕有渴望父爱的投射在。当然,这是“大胆假设”,但结合他给顾贞观的诗词,还有他对安三的妒忌,我以为很有可能。
总之,我的推测是:顾贞观之于容若,一人兼四个角色,相当于兄弟张纯修、爱人卢氏、老师严绳孙与父亲明珠的“总和”。明乎此,我们才能抓住容若的内心。
明珠
饮水词,满纸爱情兼友情,却很少提儿女,特别是儿子。跟朋友提及,都很惊讶—容若还有儿女?其实,容若共有三男四女,一个女儿还嫁给了年羹尧。大儿子福哥,容若去世时十岁,仅小揆叙两岁。顾贞观为容若作的《祭文》提及:
他日执令嗣之手。而谓余曰:“此长兄之犹子。”复执余之手,谓令嗣曰:“此孺子之伯父也。”
此子或是福哥。
是詞的体裁不宜提?翻阅全集,有一首五绝《秋意》提到女儿:“凉风昨夜至,枕簟已瑟瑟。小女笑吹灯,床头捉蟋蟀。”未见给儿子的诗词。是散佚了?可能性不大,容若为相国子,文字保存得很好,连写给五岁揆叙的诗都在。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推测他对孩子,不如对卢氏和顾贞观上心,应是合理解释。这就是家庭感情模式的“世代传递”吧:爱孩子,是天性;如何爱孩子,则要后天学习。明珠六岁丧母,十二岁丧父,事业又忙,虽然清楚如何为孩子安排前程,但恐怕不懂如何在情感上体贴孩子。容若从明珠习得此种家庭情感模式,又照此对待自己的孩子,结果是—容若渴望的父爱,他孩子(特别是儿子)也没怎么获得。
父亲对孩子之影响,先天多,后天多?世无定论,但影响无人否认。我们看容若性格,跟乃父也有同有异。他跟明珠一样,喜欢交朋友,喜欢饮宴,这是同。他需要一名可堪信任的男性,这也是同。但容若之于顾贞观,跟明珠之于安三比,大小模式相反,这是异。明珠强势,容若孱弱,这也是异。不过,容若踏入社会以后,特别是入内务府后,入仕模式与乃父同,“日直驷苑,每街鼓动后,才得就邸”,他的性格也逐渐趋同于明珠。此种变化,首先是性格逐渐变得坚韧,词风渐有气力,能写出“古戍饥乌集,荒城野雉飞,何年劫火剩残灰?试看英雄碧血、满龙堆”(《南歌子·古戍》,康熙二十一年作)这类词句。其次是因官场压力大,他疏解压力的方式也越来越像他爸,即“饮醇酒,近妇人”。康熙二十三年,他致信顾贞观:
弟比来从事鞍马间,益觉疲顿。发已种种,而执殳如昔。从前壮志,都已隳尽。昔人言: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此言大是。弟是以甚慕魏公子之饮醇酒,近妇人也。……吾哥所识天海风涛之人,未审可以晤对否?弟胸中块磊,非酒可浇,庶几得慧心人以晤言消之而已。沦落之余,久欲葬身柔乡,不知得如鄙人之愿否耳?
容若继娶的官氏,自然不在“妇人”之列,而“天海风涛之人”典出李商隐赠妓诗,后世以此指歌妓,赵秀亭由此猜测,指的是其妾沈宛。我们很自然想到,《随园诗话》里被鸩杀的两名吴女,“学琴,学诗”,不跟沈宛一样?他们父子对女人的口味,多相似啊!我怀疑,沈宛很可能也是“瘦马”。容若托顾贞观买沈宛,跟明珠托安三买妾,剔除后人附加的才子佳人浪漫,实无不同。而且,他只买了沈宛一人么?我怀疑未必,过于浪漫的爱情传奇,难免残酷的现实注解。容若有些诗词,肉欲味儿很浓,不像是写给爱人的,只是不为世人注意罢了。
同年,在给顾贞观的另一封信里,容若抱怨工作忙碌,顺口说了一句“老父艾年,尚勤于役;渺予小子,敢惮前驱”,对父亲充满体谅,也就是说,他终于跟父亲和解了。
次年(康熙二十四年),容若病逝,得年三十一。
二○一七年一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