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飘若止的相思
——《诗经·秦风·蒹葭》的美感体验

2017-03-24 13:41安汝杰
美育学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伊人白露美感

安汝杰

(东南大学 哲学与科学系, 江苏 南京 211189)

若飘若止的相思
——《诗经·秦风·蒹葭》的美感体验

安汝杰

(东南大学 哲学与科学系, 江苏 南京 211189)

《蒹葭》恐怕是《诗经》中最美的一首诗,在这首诗的相思境遇中,时间得以在场,美感由此生成。以文本为基础,以美感体验的时间机制为逻辑进路,从而有别于与西方解释学密切相关的美学言说。结构设置为如下四个有机部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相思当其时;“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美人何处寻;“遡洄从之,道阻且长”:伊人在彼岸;“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枉然梦一场。

《蒹葭》;相思;时间;美感体验

时间渗透在一切之中,关于时间的先验的哲学思考是可能的吗?这正是思考时间将面临的根本困难。由于它渗透一切,所以我们对之无比熟悉;也由于它渗透一切,我们的思考便因为摆脱不了它的纠缠而不明不白。奥古斯丁生动地表达了这一困境:“时间究竟是什么?谁能轻易概括说明它?谁对此有明确的概念,能用言语表达出来?可是在谈话之中,有什么比时间更常见,更熟悉呢?我们谈到时间,当然了解,听到人们谈到时间,我们也领会。那么时间究竟是什么?没有人问我,我倒清楚,有人问我,我想说明,便茫然不解了。”[1]由于时间的这种特性,对时间的哲学思考不能从找寻时间的纯粹的定义和概念入手,因为时间概念比那些用来定义它的概念都更为基本。在任何所谓时间的纯定义和概念之中,必已预先潜伏着对于时间的规定。而这一潜伏着的规定由于规避了反思,反而使时间的定义变得晦暗不明。必须再次回到时间体验中。我们需要找到某些原始的基本的时间体验作为原型经验(archetypal experience),其他的时间体验都可以还原为它,或由之得到解释。对原始时间体验的寻求,不是关于时间的发生学的实证研究,而是关于时间的诗学美学探究。时间是什么,它能带来美感吗?《诗经·秦风·蒹葭》给我们提供了答案,在这首诗的相思境遇中,时间得以在场,美感由此生成。

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相思当其时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遡洄从之,道阻且长。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遡洄从之,道阻且跻。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遡洄从之,道阻且右。遡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蒹葭》恐怕是《诗经》中最美的一首诗。“这首诗的解释有二:一是《毛诗序》:‘《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又方玉润《诗经原始》:‘盖秦处周地,不能用周礼。周之贤臣遗老,隐处水滨,不肯出仕。诗人惜之,托为招隐,作此见志。一为贤惜,一为世望。……玩其词,虽若可望不可即;味其意,实求之而不远,思之而即至者。特无心以求之,则其人倜乎远矣。’二是朱熹《诗集传》:‘言秋水方盛之时,所谓彼人者,乃在水一方,上下求之皆不得。然不知其何所指也。’”[2]168它就是一首极其优美的情歌。*许渊冲先生引James Legge的观点:"This piece reads very much like a riddle. Someone tells how he sought another whom it seemed easy to find, and yet could not find him."并提出批评:"If we believe what he said, this poem may become a narrative dealing with friendship. But most Chinese critics agree that this poem is a love song, opinions differ only as to whether the lover is a man or a woman. Yang(指杨宪益——引者注) uses ‘him’ but I use ‘she’ and most Chinese critics are on my side."参见许渊冲:《中诗英韵探胜——从〈诗经〉到〈西厢记〉,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51页。许渊冲先生明确指出《诗经·秦风·蒹葭》是一首"love song"。笔者认同此观点。什么“刺秦王”“招贤士”等解说都不足为取。今世翻译家杨宪益先生索性把诗中的“伊人”译作“my beloved”,凿实了它确是一首情歌。这是因为翻译者应遵守翻译的“信、达、雅”以信为主的原则。“伊人”正是“beloved”。他的翻译已经被众人赞许。与外国人谈情说爱,喜欢直白不同,中国人含蓄委婉,把爱情说得越迷离、含蓄,越推为上品佳制;“所谓伊人”就是指“我爱的人”或“我的爱人”。今世小说家琼瑶,竟以《蒹葭》诗句“在水一方”为她的爱情小说命名,也博得大陆文人们的称许。

首行是一派秋景,着露经霜的大片芦苇,在汪洋的水旁茁壮成长,为吟唱起着烘托(兴)的作用、气氛,声调是哀伤的。芦苇在《蒹葭》中为相思之物,亦是缘其花虽为飘零之物,却仍有根——相思之主人公。每当秋日,其花若飘若止,其茎柔软,似随风而去却牵挂于根,引人思绪无限,宛若相思,似有似无,难以自拔。唐代许浑有诗《江楼夜别》诉说离情相思:“离别奈情何,江楼凝艳歌。蕙兰秋露重,芦荟夜风多。深怨寄清瑟,远愁生翠蛾。酒酣相顾起,明月棹寒波。”“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蒹葭凄凄,白露未晞”,“蒹葭采采,白露未已”,《蒹葭》诗每节只用8个字便营造出了一个如梦似幻的迷离情景。碧色苍苍的芦苇,露滴凝成的霜花,笼罩于水上的雾气,这是一种淡雅的空灵美感,这是诗人相思的时节。

秋天是生命的转折,蒹葭生长在秋天达到极盛,物极必反,极盛转衰。晚秋时节“白露为霜”,此时的蒹葭也到了生命的极盛节点,之后秋风横扫落叶,芦苇丛一片萧索。这易逝的良辰美景怎能不引起诗人相思之情和由此而来的悲凉感。秋为最引人相思和悲感之时序: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屈原:《离骚》)

悲秋风之动容兮,何回极之浮浮!

数惟荪之多怒兮,伤余心之忧忧。(屈原:《九章·抽思》)

悲哉!秋之为气也。(宋玉:《九辨》)

白露纷纷以涂涂兮,秋风浏以萧萧。

身永流而不还兮,魂长逝而常愁。(刘向:《九叹·逢纷》)

岁忽忽兮惟暮,余感时兮凄怆。(王逸:《九思·哀岁》)

哀人易感伤,触物增悲心。

丘陇日已远,缠绵弥思深。(张载:《七哀诗》之二)

诗人对时间之流逝,只有无可奈何的悲叹,这怎能不引起相思之感。作者可能是在秋日的早晨,更有可能是在江中渔火不眠夜中无意看到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审美物象。若诗人是在晴朗深秋的傍晚或深夜目睹此景,则那一弯秋月更增相思之美感: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诗经·陈风·月出》)

这首诗的解释亦有二。“一是《毛诗序》:‘《月出》,刺好色也。在位不好德,而说(悦)美色焉。’二是朱熹《诗集传》:‘此亦男女相悦而相念之辞。言月出则皎然矣,佼人则僚然矣,安得见之而抒窈纠之情乎?是以为质劳心而悄然也。’”[2]184与水边的芦苇相似,这皎洁的月光,尤其是其作为秋之物象进入诗人的审美视野时,由月之皎洁引发的对心仪女子的思念之情附带的美感体验不下于秋日苍苍蒹葭的审美感兴作用。月色之泛白与芦花盛时之纯白形成颜色上的“互文”,这两种有着细微差别的白与已结成霜的白露之白形成美感上的“叠加”效应,“白”这一意象将诗人的整个世界照亮,再次将诗人的目光投向“伊人身旁”,只因“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二、“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美人何处寻

美人在水一方*笔者认为,相思的对象是“美人”,而非道德家所谓的“贤者”。笔者的观点在许渊冲先生的《蒹葭》英译中得到了印证。许先生采用意译的翻译方法,将“蒹葭”译为“Where Is She”,此译不仅符合“达”和“雅”的翻译原则,也堪称妙译。译文全文参见许渊冲《诗经:汉英对照》,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9年,第133-134页。,她引起主人公的相思之情。伊人(美人)无疑是美好的。怀着对“伊人”的向往、相思,诗歌的主人公苦苦追寻。心中存留着的是“伊人”的美好,但“伊人”美的状态究竟怎样?其美的程度是什么样的?对此,主人公只能对“伊人”做一番虚拟的描摹和想象。她是“艳若桃李”的妖娆,是“梨花带雨”的清丽,还是“深谷幽兰”的高洁?正是这种猜测,赋予了伊人意象更多的意义与内涵,在传承诵读的过程中伊人意象更加丰富和饱满。

怀着对“伊人”的向往,诗人心中充满了对“伊人”的思慕和爱恋,这种沉于心底的情感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显现出它的真挚、纯净与强烈。在诗歌当中主人公情感全部的宣泄方式就是努力追寻心中的“伊人”。所有情绪激荡下的行为方式他都没有选取,而只是苦苦求索。这种求索是他达到理想状态的唯一途径,那就是精神上的锲而不舍和行为上的努力不懈。所以,平和冲淡只是情感的外在表现,它仿佛暗流涌动,深沉、强大而坚定。

如果“伊人”是女性的断言合乎历史真实的话,那么水的灵性与女子的柔婉相映成趣。而这“一方水”是怎么样的呢?这水可能是渭水,也可能是淇水,或者仅仅只是随着诗人“白露为霜”的时令之感而来的一个隐约恍惚的水的意象。然而,确定不移的是这水是洛神仙乡,美人居处。“《蒹葭》不是写‘遇’,如《邶风·谷风》,如《卫风·氓》,如《齐风·东方之日》,而只是写一个‘境’。遇,一定有故事,境则不必。遇多半以情节见意见情,境则以兴象见情见意。就实景说,《蒹葭》中的水未必大,至少远远逊于《汉广》。就境象说,却是天长水阔,秋景无限,竟是同《汉广》一样的烟波浩渺。”[3]130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篓。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诗经·周南·汉广》

“持‘德广所及’说的人,把一首江、汉间男子爱慕女子,而又求之不得的民间情诗,说成是统治阶级的‘教化诗’,把《诗经》纳入了‘厚人伦、美教化’(《毛诗序》)的轨道,体现了汉代儒家学者们的政治偏见和文学观点,是对《诗经》穿凿附会的典解。这是不能成立的。 ”[4]与《蒹葭》同类,这首《汉广》就是一首单相思的恋歌。汉水这样广阔,如何到达她的身边,汉水这样悠长(在水一方、在水之湄、在水之涘),连乘船都无法渡过。相思是一个人的事情,与别人无关。被思的那个人,还在好好地如常生活,可是主动之思者,早就已经倾尽了这颗心,相思化为简单的一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在“现在”的不断地到场中,在时间的流逝中,伊人从“在水一方”到“在水之湄”又到“在水之涘”,就是不在“相思者”身旁。而现在不断化为过去,过去不能再来,将来也陆续到场。《金刚经》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更不可得的是伊人,伊人只是“在水一方”,至多是一念一念地闪现。在此,“时间是‘空’,它没有‘实在性’,没有过去、未来,就是现在也不过是‘幻相’”。[5]“……以蒹葭二句为叙秋水盛时景色,而萧索凄凉,增人感伤之意,亦恍然见矣,兼可想秦人悲歌意气。‘所谓’二字有味,正是意中之人难向人说,悬虚说个‘一方’,证照下求之不得。若果有一定之方,即是人迹可至,则连水亦是借话。”[3]129(陆化熙语)相思者的付出并未引起被思者的注意,所有的剧目都不过是一个人在上演,也许他连观众都不是。

可是,他还是那么投入,在“蒹葭”已经“苍苍”准备“冬眠”的时候,他期待着,痛苦着,开心着,焦虑着。“‘将来’在这里不是指一种尚未变成‘现实’的,而至某时才将是‘现实’的存在,而是指此在借以在最本己的能在中来到自身的那个‘来’。”[6]“在人同时面临的过去、现在、未来中,未来具有优先地位。而一旦‘未来’从人的时间结构(生命本体)中被抹杀掉,或者说使时间意识丧失掉它作为本源显现方式的存在结构,那么人自身也就只能生存于非本真的时间中,成为一种非本己的、沉沦的存在。”[7]基于此,主人公意识到不能这样无奈下去,他就“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徐志摩《再别康桥》)。

三、“遡洄从之,道阻且长”:伊人在彼岸

在这位男子看来,他的心上人不仅在这白露为霜的深秋中忍受大自然的风吹雨打,还有可能在为“天生丽质无人赏”而忧愁,这是不难想象到的。女子是花的时间非常之短,刹那芳华,转瞬凋零。“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花象征女子的少女时代,那正是女子一生中最美的时候。人面桃花相映红,惹得多少男子肝肠断!当他那么投入地吟唱“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之时,他心中所想的可能就是这位伊人也会这样不可救药地思念着他,她是如此忧愁,“不见君子,我心悠悠”。季节的变化自然意味着人事代谢,女子难免会想到情郎和婚期(从诗经可以看出,古人有秋冬结婚的风俗)。已经是“白露为霜”的时节了,女子的年龄也一天大似一天,情郎什么时候钟情于我,将我娶回呢?隆冬将至,女子不能老是“在水一方”盼望着情郎的到来,她索性关了门,闭了窗,躺在床上,离家不远的河岸边的“江枫渔火”自然让她无法入眠。她想:“我思念你越深,你就越打喷嚏;我思念你越浓,你就越会感受到我在思念你。那么,你总能够明白我的心意,择个良辰吉日来迎娶我吧!如果你不来娶我,我就一直想你,让你一直打喷嚏,看你服不服。”

那容貌品行都好的伊人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对象!他对这位淑女着迷了,以至睡觉醒着,白天黑夜,心里想的都是她,“窈窕淑女,寤寐求之”。他深情的目光投向水中陆地上的草丛中,水面上仿佛清晰地传来雎鸠鸟“关关”的鸣叫声。这雎鸠鸟因为超出了主人公的眼力辨认范围,关关鸟鸣也因此显得“若飘若止”。既然那么钟情,就听凭这雎鸠鸟代自己向心中的她表白自己的爱慕之情吧。

看着越来越深的河水,他稍有迟疑,情深似水深,该如何渡水呢?雌性的雎鸠在对岸鸣叫,它是在感叹时光流逝、容颜易老吗?水虽然此时深于彼时,苦苦的忖度换来的是河水的渐深,带来的也是“道阻且长”的感叹和美人迟暮的担忧。这凝结成霜的白露会不会被突然而来的秋日化为露水,抑或连露水也一滴不留,只留下斑驳水痕呢?“任何一种当下化,作为对普全地构造着时间的形态的体验流动,都在构造着一个内在的客体:‘延续着的,这样或那样流动着的当下化进程。’”;“当下化河流是一条体验相位的河流,它与任何一条构造着时间的河流具有完全相同的建构,即是说,它是一条构造着时间的河流。”[8]95“明见无疑的是,对一个时间客体的感知本身具有时间性,延续的感知是以感知的延续为前设的,对一个随意的时间形态的感知本身也具有其时间形态。”[8]60那美人是不是因为等待的时间太长而黯然神伤、悄然离去呢?

也许不会吧,女子也许会像主人公一样地执着。这位执着的女子等待了很久,从葫芦成熟的时候起,她就在不断地暗示着。主人公记得她好像说过:葫芦的叶子枯萎了,葫芦成熟了,可以拿来当做腰舟渡河了。主人公仿佛听到对岸远方的伊人对他说:“河水有深有浅,你渡河过来的时候,遇到水深的地方,就把葫芦绑在腰间;遇到水浅的地方,就把葫芦挑在肩头。这样方便一些,你也能够安全一些,渡水的时间也就会短一些,我也就能够快一些见到你了。”

于是,主人公联想到他见到伊人的场景。她把珍藏已久的彤管送给他,他握着手里的彤管,忍不住感叹:真是漂亮!伊人微笑着说:“你再往彤管里面看看。”他这才注意到彤管里面还包裹着一截柔嫩的白茅,红里透白,白里透红,就像她的脸颊一样。他忍不住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住地赞叹“自牧归荑,洵美且异”。何谓“洵美且异”?答曰:“美人之遗。”只是彤管“洵美且异”?看她美玉象牙,鬓发如云,玉般温润,“天生丽质胜西施,穿戴盛美赛宣姜。”“这一头乌发,不知要羡煞多少女子!再比如:‘扬且之皙也……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她的皮肤洁白,她的脸庞眉清目秀,顾盼生辉。”[9]然而,这注定只是“一种相思,双方闲愁”,毕竟“遡洄从之,道阻且长”。

四、“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枉然梦一场

闻一多先生指出:“近代(六朝以下)的诗,渐渐做到不要讲解的地步;讲解则破坏其意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到了语言最精炼的地步(如陶渊明‘结庐在人境’等诗,就已经如此)。唐人以下的诗,在文法上就更不能讲,要越是在文法上讲不通,才算好。陶诗不必讲而可以讲,但李贺、李商隐等人就从字面上不能讲,而其诗好。但后来流弊至讲不通,而且无好诗。李长吉、李义山牺牲文字而有好诗,后人则只有牺牲而无代价。诗之‘不必甚解’,乃起于相当晚的时期。至于《诗经》中的诗,却是‘可求甚解’的。而且还‘必得求甚解’。但后人往往已养成以‘不求甚解’之态度去读《诗经》中之诗,多少好诗遭到埋没啊!”[10]104夏传才也认为:“两千年来的万千学者,在训诂上下了毕生的苦功,我们如果不参考前人的解释,首先就无法排除文字的障碍,《诗经》在我们面前只是一串串不可理解的上古文字。因此,尽管旧的注疏和研究史站在封建阶级的立场上,运用的是唯心论和形而上学的方法,但毕竟不可能完全抹煞,对有些诗义的解释,还有可取之处;文字和名物的训诂,也有一些正确和有用的部分。离开了它们,我们就会一无依傍。”[11]因此,“‘宛在水中央’:‘宛’,蕴藏也,‘宛’、‘蕴’古通用。凡藏者则看不大清楚,隐隐若若”[10]105的疏解就有了学理上的依据。《蒹葭》一诗还有它“不必甚解”之处,那就是它营造了一个梦境。

主人公的反复咏叹,改变不了伊人“宛在”的现实。“随着新感觉的出现,我们也就不再具有对早先感觉的曾在状态的回忆:我们在每个瞬间就都只有关于刚刚产生的感觉的意识,如此而已,别无他哉。”[8]48但 《蒹葭》的重章迭唱的诗歌形式,“是感性与理性的交融统一,是人类内在的自然的人化或人化的自然。它是人的主体性的最终成果,是人性最鲜明突出的表现。在这里,人类(历史总体)的积淀为个体的,理性的积淀为感性的,社会的积淀为自然的。原来是动物性的感官自然人化了,自然的心理结构和素质化成为人类性的东西”[12]。

同样地,主人公在思念他的伊人时,其内心中不断地进行着理性与感性的博弈,时而出现梦中的“伊人倩影”,时而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梦”。“ 正像在自然的结婚中有两人一体之谓(《创世纪》第24章24节),在上帝与灵魂的精神的结婚中……那与主联合的人是一种精神。所以,当星光或蜡烛光与阳光结合时,这光就不是星光和蜡烛光了,而是阳光本身,太阳在它自己的光中吸收了所有别的光。”[13]对于主人公来说,伊人就是摄他心神的“日光”,虽然她一直“宛在水中央”。“遡游从之”,主人公发现这是与伊人相遇的“廊桥遗梦”。“梦”是中国诗歌中常见的主题,语源与道家“齐物”观有关,但同时也是“般若十喻”与《金刚经》“六如”中共有的譬喻。在后世禅宗“般若”观中,梦本非实,但梦中人事却样样如真,人往往只有梦醒才知是幻。《维摩诘经·方便品》云:“是身如梦,为虚妄见”*《维摩诘所说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十四册,鸠摩罗什译,第539页。;《圆觉经》也说:“如梦中人,梦时非无,及至于醒,了无所得”*《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十七册,佛陀多罗译,第913页。,此为主人公在对作为“时间之物”的伊人的“念念”怀想中证得。“这样一个较早过去的时间之物并不属于原初联想的领域,并不与瞬间感知共聚在一个意识中;相反,它倒是曾与一个过去的感知共聚在一个意识中。如果对一个昨天体验到的演替的当下化就意味着一个对昨天本原地被体验到的时间域的当下化,并且这个时间域已经自身展示为一个原初被联想的想象的连续统,那么,我们现在在这里所涉及的就只能是对想象的想象了。”[8]53这就接近于庄子所说的“梦中之梦”了。

《诗经·蒹葭》可谓是“孤篇盖《诗经》”。牛云震《诗志》称此诗为“国风第一篇缥缈文字”。王国维先生评此诗说:“《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14]方玉润说:此诗“首章已成绝唱”[15]。这是一首情深景真、风神摇曳的抒情诗。全诗以秋景起兴,传达出诗人企慕却终不可得的无限惆怅之情。诗中情思的绵邈与景物的凄迷浑融为一,“伊人”意象的扑朔迷离、悠渺难测之美,构成了诗歌情景交融、缥缈虚无、空灵朦胧的意境,引发了后人无数的蒹葭之思。此诗可以称之为我国文学史上较早的一首朦胧诗,其诗景朦胧、人朦胧、意朦胧、情也朦胧。读之令人心动神摇,感慨万千。

[1]奥古斯丁.忏悔录[M].周士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242.

[2]周振甫.诗经译注:修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2010.[3]扬之水.诗经别裁[M].北京:中华书局,2007.

[4]马轶男,王欣.《诗经·周南·汉广》之赏析[J].现代语文,2009(9):8.

[5]安汝杰.时间的审美境遇:武术禅修的美感体验[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4):29.

[6]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386.

[7]刘士林.中国诗学原理[M].海口:海南出版社,2006:115.

[8]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M].倪梁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9]关鹏飞.探源诗经[M].北京: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2012:137.

[10]刘晶雯.闻一多诗经讲义[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

[11]夏传才.诗经研究史概要:增注本[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7:4.

[12]李泽厚.批判哲学的批判[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435.

[13]辛格.超越的爱[M].沈彬,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236.

[14]王国维.人间词话与人间词[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95:46.

[15]方玉润.诗经原始:上[M].北京:中华书局,1986:273.

(责任编辑:紫 嫣)

Love-sickness:Aesthetic Experience of "Jian Jia, Qinfeng" in the Book of Songs

AN Ru-jie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and Science, Southeast University, Nanjing 211189, China)

"Jian Jia" is perhaps the best poem in the Book of Songs. In the lovesick atmosphere of this poem time is also a presence and beauty is thereby created. Based on the text, this paper takes time as an aesthetic experience for its logical progression, an approach that is different from western hermeneutic aesthetic discourse. It is divided into four parts: "The reeds and rushes are deeply green/And the white dew is turned into hoarfrost" is reminiscing about the lovers′ first encounter; "The man of whom I think,/ Is somewhere about the water" is lamenting the absence of the lover; "I go up the stream in quest of him,/But the way is difficult and long" means that the lover is on the opposite bank of the river; "I go down the stream in quest of him,/And lo! he is right in the midst of the river." suggests dreamlike disillusionment.

"Jian Jia"; love -sickness; time; aesthetic experience

2016-08-25

安汝杰(1987—),男,河南商丘人,东南大学哲学与科学系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英美文学、明清文艺美学、武术历史与文化研究。

B83

A

2095-0012(2017)01-008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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