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远图
初读阿微木依萝的《在人间》,很难辨清这是一篇叙事散文,还是一篇小说——或许两者的边界原本就是模糊的。
阿微木依萝笔下的小镇容易让人联想到奈保尔的《米格尔街》。在《米格尔街》中,奈保尔通过书写一个又一个人物,绘制出米格尔街的地图,展现人们绝望而庸凡的生存状貌,折射时代对普通人的影响。与之相似,阿微木依萝在散文中书写了诸多平凡的小人物,并通过这些人的生存状态,来绘制出小镇的地图——也就是她的“人间”。这篇散文共有八个小节,每个小节相对独立地描写一个人物,这些人物拥有不同的身份、年龄、经历、境遇,却分享着某些共同的精神状貌:在日复一日的庸常生活中消沉,呈现出颓靡的气质。无论是木讷软弱的嫂子,不思进取的弟弟,还是卑微辛酸的母亲,都是这种气质的具象形式。阿微木依萝将日常琐屑细微的事物进行素描,小镇的整体图景正是在这些人和事的片段的连缀中变得立体起来。
阿微木依萝的写作展现的不仅是家乡生活,更是她与家乡的关系——家乡与人的关系往往是复杂的。在书写家乡时,与其说她在叙述,不如说是独语。独语的背后,是内心深处的孤独:“我们可以交往的朋友屈指可数。”“我只是带着几分流浪者的孤寂,漠然地离开这个小镇,到别的小镇生活。”散文中的“我”几乎无法与任何镇上的人进行深入的交流,即使面对至亲之人,内心也树起坚固的堡垒,“我”与母亲、兄弟之间的隔膜同样不可跨越。她擅长敏锐地表达自身的内心境况,尤其在不动声色的平静隐忍背后呈现内心的微妙变化与波澜,“我相信没有人真正说什么难听话,但是,一个不经意的嫌弃的眼神会比难听话更绝望”,平静的表象下呈现出隐秘而尖锐的痛感;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对于笔下的小镇人物,她只描画外部的举止和言语,而几乎从不触碰他们的内心世界,即便面对本应最亲近的家人,她也主动地保持距离。阿微木依萝在散文中有意识地加强距离感和陌生感,隐含着自己在面对家乡和亲人时孤绝的心境。
明确的距离感和深层的隔阂,是阿微木依萝散文呈现出的对家乡的态度。“可是我们太想知道他的状况。他过得好或者不好。他过得好不好与我们没什么关系。”看似前后矛盾的表述在文章里颇为常见,这种叙述姿态背后折射出了作者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立场,而冷漠的笔调又使其变得节制;在她的书写中,更多是瞬间的隐微的阵痛,它们弥漫在文章的各个角落。她热衷于发现周围人们日常琐屑中的“不堪”,坚硬的冷漠成为叙述的主要风格。当然,“隔阂”的意义不仅体现在叙述的美学风格上,更体现在價值观念上:自我与外界逐渐形成难以逾越的沟壑。在小镇空间中,作者面对外界的情绪状态、判断、行动往往是拒绝的、疏远的、淡漠的、失落的:否定性的态度成了她对家乡态度的常态,也指涉着她的“逃离”的欲望,用文章中的话说就是“暴风雨般离开小镇的愿望”。无论她是否真的出走,精神世界早已经完成了“离乡”。
阿微木依萝的写作姿态或许源自于某种精英立场。这种精英立场不是在小镇空间内产生,而是建立在他者视角的基础上。她的小镇不是一个与外界环境脱离的场域,而是与时代变迁密切相关。关于返乡叙事,最经典的恐怕是鲁迅的《故乡》了,《故乡》采用的是“离去—回乡—再离去”的叙述框架,塑造了闰土、杨二嫂等经典形象,以此表征家乡人们的精神疾患,探讨背后的历史和现实深层根源,同时也折射出作者鲁迅在“离去”后与家乡之间生成的深刻的“分离”。小说设定“我”的“再离去”为结局,也正是“分离”导致的结果。鲁迅作品的阐释空间是多维的,我在这里试图从“他者视角”观照家乡的角度来说明深层隔膜生成的根源——从这个意义上,阿微木依萝的写作与之有相近之处,虽然“离去”在她那里未必指涉物理意义上的逃离,但精神世界的远离决定了他用新的眼光和评判标准来观照原来的人和事,封闭、落后、愚昧成了她对家乡新的认知,隔阂的深处包含她对家乡否定性的价值判断。
如果说人是被历史裹挟的,那么每个个体的价值观念也会不可避免地受时代秩序、风尚、心理的塑造,阿微木依萝从这个意义上也有意无意地成了时代心理的记录者。由此,我们回到最初的问题:阿微木依萝为什么用带有小说味道的笔法写散文?从审美意义上说,散文与小说界限的消融,塑造了新形式的美学特征,即把真实的经验与常用于虚构叙事的技法结合起来,生成了陌生化的效果。小说叙事的实质在于将现实经验变形,在变形中使读者加深对经验的感受和印象,因此,当一般性散文的自然叙事被逐渐弱化,当现实经验与自觉的“变形”技法撞击成《在人间》,作者便在一定程度上抵达了散文叙事不易达到的效果。更为重要的是,作者通过这种形式,更清楚地告诉我们:这里是“人间”,是饱含着粗粝质感的现实时空,是一个封闭得让人失去希望的人间,它从来就不是乌托邦一般的家园。事实上,这个时代里,从小镇走出去的人们在争逐财富的大环境下逐渐消解了对家乡的认同感,取而代之的则是相对苛刻的姿态——而《在人间》正是这种时代心理在文学中的显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