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

2017-03-23 16:39阿妮雅
牡丹 2017年7期
关键词:木匠校长

阿妮雅

大先生疯了,真疯了!

大过年的,挺大个人,不但把脸皮撕了,还把衣服都剥光了,赤条条的。在儿媳妇、女婿面前,一边扭着肥胖的身子,媚眼如丝,一边尖声尖气唱着二人转《王二姐思夫》。女婿们捂着嘴偷笑,媳妇们扭过头,皱着眉,窃窃私语。

王校长横着眼睛,大叫:“爹,闹够了没有?”

大先生脸像烧红的炭,嘴里的酒气喷出二里地。

女儿们上前拉拉扯扯,往大先生身上披被单。有的还带了哭腔,求他把衣服穿上。

“行了!不要再作了,我是不会答应的!”突然像半空里打个霹雳,把大家的心震得直颤,耳朵嗡嗡巨响!王校长怒了,脸色像罩了一层霜!

宽敞的大院子像是大舞台,大先生唱到悲处,泪水涟涟。脚下像踩了风火轮,哧溜一下溜到南边,转眼之间突然像长了翅膀又飞到北边!女儿们气喘吁吁在后面跟着乱跑,手里扯着被单、棉袄,嘴里嚷嚷着,“爹……你,穿上……穿……上!”孙子们大大小小一串串,拖拖沓沓地也跟着,有的笑,有的闹。整个王家大院比搭了十八个戏台还热闹。

王校长所放的屁,在他爹耳朵里仿佛还不如一只蚊子唱歌好听。大先生奔到东墙边,一把抱住了一株老榆树,哀哀怨怨地唱着,头一下下做势往树上撞。众人立即围拢上来,拿着绳子,七手八脚按住了他。大先生光着身子,泥鳅一般,几下挣脱了。光着大脚丫子,瞬间猴子似的蹿到树上。找了个粗大树叉,坐着,背靠着主干,两腿垂着,荡来荡去。嘴里依然不消停,两只胳膊比划着还做着动作。

众人一下子傻了!大眼瞪小眼,一阵大呼小叫“爹,下来吧!”动静大了,左邻右舍纷纷跑出来看热闹,对王校长说“大过年的,咋把你爹气成这样?该不是发癔症了吧?!”王校长翻了翻眼睛,胸口隐隐作痛。连忙摆手,让大家散了。

王校长媳妇徐领弟说:“树这边有点黑,要不找个手电……”话没说完,王校长吼道:“还不够丢人吗?光着身子……照,照,照你奶奶的熊!”

两个妹妹哭了,鼻涕眼泪地求他,再这样下去爹冻死啦……

王校长不说话。

大先生实在挺不住了,连打了两个大喷嚏后,就此打住了。一时间寂静无声,像是突然又回到了人间,开口了:“怎么……回事啊?”环视院子一番,从树上下来,接过女儿的被单,哆哆嗦嗦地回屋了。

父子眼神再次相会的瞬间,电光火石,刀光剑影。彼此深意,各自领会。一个示威,一个永不妥协。

大先生中了蛊,中了女人的蛊。

四十多年前,大先生还是英俊小青年,是王木匠。在邻村和师傅给一家打家具。

那家主人抠门得很,每顿菜都做猪肉酸菜炖粉条。怎么炖法呢?一块手掌长半个巴掌宽的长条猪肉,直接放锅里。粉条呢,也不少,用几条线绳捆得结结实实的,像个笤帚疙瘩。只有那酸菜是可以吃的。另外两个就是摆设。主人家还逢人就说,天天给木匠师傅做猪肉炖粉条吃!

就有风刮进了王木匠师徒的耳朵,两个人不高兴。觉得这家主人不地道,得了便宜还卖乖。活干了一半,王木匠就起了调调。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进了风箱的老鼠,挨着累,受着罪。有心扔下不干了,又心疼工钱打了水漂!

下顿饭时,师徒二人眉头一皱,互相挤了下眼睛。就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起来,然后掀翻了桌子。碗,筷子满天飞。

邻居有个姑娘来借东西,不知屋里已经变成了战场。一进门,一只碗直接飞过来,砸中了额头!当时就晕头转向,鲜血直流!

惹下祸事了!换了别人工钱都丢了,也得撒丫子逃了!生怕人家狗皮膏藥似的粘身上,到时被讹得连条裤子穿都没有!王木匠平时不大惹事儿,事儿临到了也不怕。忙前跑后,借钱为姑娘治病。

姑娘就是江二美。长得好看,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着,脸白白净净的。尤其是那个声音,一开口,就撞在王木匠的心上,撞出大颗大颗的蜜珠子,在他心里乱滚。滚得他一颗心麻酥酥的。瞬间就温柔起来,生出个春天,那花儿漫山遍野,姹紫嫣红。

原本十天就好的病,王木匠却处心积虑,一定要二十天才好。三天两头带着姑娘往县城跑。抓药,找偏方,为的是不让姑娘额头留下难看的疤!

江二美排行老二。她家四个女儿,独江二美往人群一站,像个月亮,散发着柔和的光辉。她从小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长大后心气儿就高,凡事要自己拿主意。十里八村都知道,江家有个好姑娘,来求亲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但也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爹妈问二美,到底找个啥样的?二美嘴里说,不知道。心里盘算着那人的模样、性情,就甜甜的一笑。

两个妹妹十七八就早早出嫁了。和妹妹、二美不同,姐姐大芬小时候被狗咬伤,原本不漂亮的脸又多了许多凹凸不平的长条疤拉,看上去就像虫子咬过的白菜。一只眼睛大,另一只眼睛是“阴天乐”。有太阳时,便眯缝着,变成一条缝。江大芬能吃苦,从小就懂事儿,干什么都照顾妹妹。相了几次亲,都被二美挡住了!她心疼姐姐,不想姐姐好端端的找个瘸子瞎子了此一生!所以,江大芬都二十二了,还没嫁出去。

遇到了王木匠后,江二美忽然感到一只鸟飞来了,心再也不是从前的一汪湖水,那么轻易安静了。像是刮来的东风,盘旋几圈,照着湖心直扎进去,时而扑腾着,时而安静游动。搅得二美夜里都不得安宁,魂都被王木匠牵走了!于是就偷偷去小河边和王木匠约会,两个人高高兴兴地扭身子,手摇摆着,唱二人转《王二姐思夫》。

江二美伤好了,王木匠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邻村。江二美就天天盼着王木匠来找人提亲。

两个月后,媒人领着王木匠过来了。

亲事定下后,下了聘礼择了日子。王木匠天天做梦都笑出了声。娶亲那天新娘子特地坐着花轿,蒙着盖头和他拜了堂。当王木匠把红红的盖头揭开时,差点瘫在地上!死活不肯再入洞房!

江二美好像漂亮妖精打回原形!丑陋、矮小不说,老实得一见了他,就跟做了错事似的,连话都讲不利索了。呸,这哪里是江二美?这不是她姐姐,大芬吗?

整整三年,王木匠都不肯看她一眼,更不肯和她圆房!大芬做饼子,他不吃,嫌有手指印。人丑,做出的东西也让人没有食欲。人是铁饭是钢,三顿不吃,饿得腿打颤。最后,嘴里嚼着饼子,脸扭到别处。大芬对一家子老老小小用尽了心思,笼络住了所有人的心,唯独他不降!直到江二美嫁给南村的李大奎,第二年生了一个大胖小子。王木匠才彻底死了心。

王木匠成为大先生就是在这以后。以前开朗健谈的王木匠不见了,被江二美把心带走了,还劈成八瓣……江二美要解释,他不听。一摔手,走了。这事就一下一下地扎在男人心上,密密麻麻全是针眼,心伤透了还有理由!

矫情的女人!骗子!他心里就恨恨的!恨江二美。对江大芬,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打心眼里的厌恶!最后,绕了世界几圈,还是和她睡在了一起。过起日子,当上了家里的霸王,大大小小的事,说一不二。稍有不顺就大发雷霆之怒。江大芬委屈,但一想起是自己家做下的事,就硬气不起来,也只有忍气吞声低头认命的份了。

王木匠念过几年私塾,识文断字。又走南闯北,多少见过些世面。人很仗义,主意又多。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决断不了,找他准没错。久而久之,村里人尊他为“大先生”。

大先生有瘾疾,外人不知道。对于女人,尤其还是漂亮女人,他心里面一直疙疙瘩瘩的。

村南有一户姓乔的人家。乔松媳妇是千里之外娶回来的,高个,漂亮,叫宋岭。讲话也温温柔柔的。不怎么去田里干活,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头发油光发亮,描眉画眼,有事没事就在村里转来转去。看到大先生就凑上前,没话找话。大先生觉得她眼神里隐藏不尽狐媚之感,就敬而远之。宋岭知道大先生一身正气,又受人尊敬,心里越发敬他,爱他。觉得只有大先生这样优秀的男人才配得上她!那个乔松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她怎么会爱他?

每次都绞尽脑汁,寻找看似合理正当的借口,去大先生家。

大先生也不搪塞,遇到什么事儿,该出手就出手,和对其他人家并无两样。但宋岭窃以为他已经慢慢向她靠拢,就更加有恃无恐,明目张胆挑逗他。大先生就想给她个教训,断了她红杏出墙的念想。

一天,乔松慌慌张张跑来找他,说宋岭和他吵架后吃安眠药了!听说她闹自杀,大先生不能见死不救,就奔过去。见她躺在炕上,吞药工夫不是很长,人还算清醒。一个安眠药空瓶子歪在一边。

大先生见她目光闪烁,心里有了主意。就吩咐一群孩子们到处找狗屎,一定要热乎乎的!孩子们得了大先生的令,兴奋异常。在村子里各个角落寻觅,适逢隆冬,寒天冻地,滴水成冰,哪里有热乎乎的狗屎?孩子们纷纷牵出自家狗,盯着它们排泄。大先生不断派人来催促,急得有的孩子快哭了,想个辙,自己就排了大便,欢天喜地地用铁锨端着,邀功来了。大先生看了看,没言语,又发动孩子们找鹅毛翎。孩子们冲进一家院子,强盗般抓住一只大鹅,拽了几根长翎。搞得鸡飞狗跳,鹅叫鸭鸣,羽毛满天飞。

大先生把屎用香油调和稀了,吩咐几个彪形大汉按住宋岭,撬开她的嘴,强行灌下去!看看她没什么反应,就用鹅毛翎往她喉咙深处拨弄。折腾了大半天,宋岭差点把心都吐出来,恶心得一个星期没吃东西。

后来,就彻底灭了贼心贼胆,一见了大先生就如鬼魅遇到钟馗般远远溜走了。

后来,大先生和江大芬生了一窝孩子,老大就是王校长。

王校长书念得好,后来当了老师,又当了校长。当了校长的王老大,从小就看到老爹对妈态度粗暴,横眉冷眼。后来知道了原因,对老爹不甘心认命的人生深为同情。但又觉得他对母亲过于,冷酷,就夹着半个眼珠子看他爹。后来,母亲生病了,虽然尽力救治,却还是故去了!他认为這都是因为老爹多年冷待母亲的结果!

人们总是自以为是地同情弱者,而把责任过多地强加到强势一方。王校长始终认为在江大芬去世这件事上,大先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此对失去了妻子的大先生就有些冷落,岂不知他生活的艰辛和心里的悲酸!

李大奎亡故后,儿女都各自成了家。江二美孤零零的,如同秋风中的野花!瑟瑟抖着,这使得大先生这棵冻死了几十年的老树,又开始发出了新芽。拱得他一颗潮湿的心蠢蠢欲动。

某一日,大先生从从容容地走进了江二美的院子。虽然两家是亲戚,但大先生将近四十年里没登过她的家门。一个人的孤寂和冷清,两个人都懂!

眼神一接触,就呼地蹿起小火苗,烧得两个人死去活来。大先生老了,头发快全白了。江二美脸上也沟沟壑壑。但那韵味还有。

大先生说,我是来听你解释当年的事。

江二美说,终于想听了?

风风雨雨四十几载,早过了知天命年纪,还有什么放不下?只不过缺一个合适的理由来打开二人的心。

江二美告诉他,当年姐姐大芬和她同时看上了大先生。父母也觉得大先生相貌堂堂,品行端正,难得的好人。就和她商量,让大芬嫁过去。二美婚事不愁,可大芬不行。但二美死活不干!什么都可以让,唯独爱情不行!

父母就没辙了,就和她说了一件事。

小时候,四岁的大芬和两岁的二美在家门前的杨树下玩。二美淘气,拉着一只大黄狗的尾巴玩儿。惹怒了那只恶犬,上去就扑倒了她。大芬冲过去死死护着她,那狗就咬到了大芬!若不是姐姐大芬救下了她,这世上怎么还会有她二美?

二美什么也没说,哭了一场就病倒了!大芬就顺利地嫁给了大先生。

大先生听了,眼含泪花,当下就决定,今生要和二美结为夫妻!江二美年纪大了,本来不想再婚了。经不住大先生几次三番煽风点火,便动了一颗春心,想为自己好好活一回。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东北偏僻小山村里,人们还不太能接受老人再婚。都快七老八十了,像老树到了秋天,叶子都落尽了,还有心思欣欣然开始第二春?

和儿女们一商量,果然,王校长一百个不同意!第一,觉得这么大岁数了,说句不好听的,黄土都埋到脖梗子了,还起那花花心思?丢不丢人那!第二,他还是放不下这些年,大先生冷落母亲的事。就像一根看不见的导火索,横亘在胸口,空气一热,就控制不住嗤嗤地烧起来。他害怕自己有一天会爆炸,不但自己会血肉模糊,父亲也会体无完肤!

大先生不管,他就是要和江二美过日子,哪怕一天,也心满意足了。很快,父子两个就刀兵相见,撕破了脸皮!

没办法,大先生只好发癔症,装疯卖傻。一次癔症过后,村人议论纷纷,有的劝他,算了吧!老棺材瓤子啦,儿孙一堆了,你就高高兴兴地当你的老太爷。想吃啥吃点啥。消停过几年,然后找阎王爷一报到,一辈子就圆满了。这家伙,快七老八十了,还贼心不死,披红挂绿当新郎?两天半新鲜,过后还不得累死累活地挣命(拼命挣钱)?图啥?

大先生说,这辈子净为了别人活了。年轻时,为了父母。后来,为了儿女。老了老了,眼看着没几天好日子了,有个自私想法,要为自己真真正正活一回!

话说得轻松,其他儿女们工作好做。老爷子咳嗽一声,都得过来噓寒问暖。唯独王校长荤素不吃,油盐不进。像一座大山,挡在大先生面前。

于是,大先生放开了胆子。五月节时,又是全家团圆,借着酒劲又赤条条地在院子里耍开了。刚两嗓子出去《王二姐思夫》,左邻右舍的脑袋像雨后春笋般,从两侧墙头上及时冒出来,笑嘻嘻地朝院子里张望。大先生暗里瞥了王校长一眼,见他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在堂屋里慢悠悠地喝着茶。大门外,人们扯三拽两地竞相奔来。女儿们没有上次惊慌失措,吵吵嚷嚷。而是指挥孩子们一人拿着一根打狗棒,打地鼠一样,朝墙头挥舞。所到之处,东边你缩一下头,西边他缩一下头。打完一边,孩子累得额头冒汗,抬头一瞅,还是原来那一排!就有点泄气,有的拖着哭腔找他妈告状。女人就大声地找王校长,想让他赶紧出来管管。

不一会儿,门口就聚集了大群人。男女老少,指指点点,谈笑风声。王校长终于有点沉不住气了,黑着脸,赶跑了众人。姜还是老的辣。大先生细看王校长有动静了,越发花样翻新地闹腾了。他扭来扭去,突然一下子蹿到一头肥猪身上。猪吓了一跳,心想,妈呀,怎么回事啊!“嗷”的一声,疯了似的,一溜烟跑到大门外!王校长一看,坏菜了!丢人丢大发了!忙指挥弟弟妹夫们到村里各个路口围追堵截!猪箭一样地,边飞奔着,边嚎叫。大先生即兴表演,完全没料到猪会失控!一路上,人们讶异地看着,片刻后,笑得前仰后合。

在一个转弯处,猪把他重重地摔在一边!半个身子着地,血呼啦一片。人们围拢上来,七嘴八舌议论怎么办。大先生眯眼偷瞧,有修炼了一千年还没成精的宋岭,还有几个晚生后辈……就索性装晕,不起来了。

王校长气喘吁吁地跑来时,村里九十多岁的二爷拄着拐棍,颤巍巍地来了!劈头盖脸给他一通训斥!怨他不孝,净让大先生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王校长不敢搭腔,蔫头耷脑把老爹抬了回去。

到家后,王校长迭忙给大先生跪下,头磕得咚咚直响,求他爹不要再发癔症了。大先生半梦半醒地,扫了他一眼,嘴里继续胡说八道。

王校长就哭了。王校长一带头,全家上上下下全哭开了,那声音,像发了场洪水,震得大先生耳朵疼。他实在忍不住了,想说,我还没死呢,哭什么哭!到了嘴边,生生咽回去。

王校长一看他爹软硬不吃,一旦打定主意,十辆火车也拉不回来啊!只好乖乖竖起白旗,投降了。

大先生如了愿,随了心。喜气洋洋的,把江二美娶回了家。儿女们一个个挨排站着,叫妈。一声妈,一百块钱。孙子们欢天喜地,抢着放鞭炮,吃喜糖。觉得爷爷还应该再结回婚,有钱,有糖,还有好吃的,多好的事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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