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河左岸

2017-03-23 23:00翟柏波
牡丹 2017年7期
关键词:洛河大爷

翟柏波

洛河出了洛宁长水镇的龙头山,在骤然开阔的河床上恣意流淌。温暖的臂弯里,躺着一个个村庄,我出生、成长的经局村,在洛河的左岸。经,取经;局,过也。据说,唐僧西天取经经过这里,现已无法考证。

村子里生活着二百来口人,两个生产队,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前村子的规模;现在,整个村子胀大了一倍多,人口也增加了不少。村子中心破败的老屋老院,还晃着当年的影子。村南的富宁大道的边上,矗起了高楼大厦,住进了非土著的新居民。村子内外很不协调,就像一个头上珠光宝气的贵妇人,细瞧,腰里系着一根烂草绳。

那时候,两横一纵的干道,把各家各户串在一起。干道两侧一字排开的院落,但院门是绝对不能“对眼”,必须要错开。这可能有风水上的讲究吧。通往村外有南北两条大道——北道通往县城和其它村庄,南道通往洛河滩,落满乌云似的牛屎、星星般的羊屎。凹进两道深深的车辙,这是放牧牛羊和拉运沙石留下的印记。大道小路,都是土路,雨一落,都成了真正的“水泥路”。要想干净出行,只能寄希望于风和太阳了。

村子的地势和中国的地势基本一致——西北高,东南低。渠水和雨水习惯地向南汇聚,在一凹处造出了泊池。它有两亩多大,东北角有清澈的活水注入,日夜汩汩地流着。日光下彻,池水如一面宝镜。池东是菜园、池西是麦场。

平时,村子里很静。早晨,白色的雾霭中有鸡鸣犬吠牛叫;白天有朗朗的读书声,它来自村东头的学校里。夜晚伴人入眠是洛河哗哗的流水声。

家乡树木

问本家89岁的王大爷:咱村是啥时候有的?他眉头一锁,额上的皱纹很深很深。——听先辈人说,村里人是从大槐树那儿迁来的。一旁的几个年轻人将信将疑,脱光了脚,一看,果然小末脚趾甲分了瓣。

先民一路劳顿,风尘仆仆来到这里。再回去已无可能,面对洛水,他们一脸茫然。“到那都好好活着……”走时,亲人的再三嘱托,产生了落地生根的基本的生活愿望。

有洛河相伴,有洛河冲积而成肥沃的平川。先民一边感谢上苍的赐予,一面开始了新的生活。

修路建房,植树造林,耕耘播种,秋收冬藏。继而婚丧嫁娶,生儿育女。迎新的唢呐、送葬的白幡,村子里的人时聚时散。地里坟,窗上花,梁上蒜头,瓷实的夯土……都留下了他们生活和劳动的印记。

柳宗元在《永州使君新堂记》写道:“……有石焉,翳于奥草;有泉焉,伏于土涂。蛇虺之所蟠,狸鼠之所游。茂树恶木,嘉葩毒卉,乱杂而争植,号为秽墟。”我想,先民刚到时,也会是这样的生存环境吧;他们铲除杂草,挖去污泥,疏通河道,修桥筑路,把原来荒芜之地变成了美丽的家园,看所种的树,无不青秀葱茏枝叶扶疏,看那池渠流淌,无不碧波荡漾。

宅前屋后多榆树椿树,院里面多种些梨树枣树等果木,渠道两旁广植杨树柳树,崖头坡岭多栽柿树枸树。

村子里的树最杂了,各家想栽啥就栽啥。许多树,都和我童年甜蜜的回忆联在一起的。春天来了,桐花一落,小伙伴们捡拾起来,用力吮吸着花嘴,找到了吃糖果的感觉。之后,还有更甜的枸果,红红的,圆润可爱,甜味更浓烈些。秋天,花早谢了,我们找些甜草根玉米秆之类,继续品尝着那个时代生活的甜蜜。——尽管总是饿着肚子。

楝树枝桠上长出了一蓬一蓬的楝豆,青绿色,球状。当长到指头肚那么大,就成熟了,捏着饱满结实。我和小伙伴,爬上树,摘楝豆,把口袋装满。用它来做为相互攻击的武器。被击中者的沮丧,攻击者的得意,在那一瞬间都迸发出来 。

春天可以捋榆钱、摘槐花吃。清蒸,如果再调些香油蒜汁,当时可称得上美味佳肴了。

等到指甲草开花了,母亲开始抽空给孩子包指甲。把花瓣揉碎捣烂,添加些白矾,摘来的枸叶先放在一边,她捻着糊状的花浆,按在指甲盖上,用枸叶包上,用笋叶条扎紧。第二天早上,都急急地扯掉枸叶,发现自己的指甲盖变成了深红色,互相比着看着笑着。

干枯和多余的树枝,被主家砍下来,有的当柴烧,有的给捆扎一下做成了篱笆墙。鸡、狗、猪通过“墙洞”,不时“私通”。各家院落间有篱笆墙、土墙隔着,但在墙上来回送接东西是常事。借点盐、借点油、借点菜、借个镰刀、借个气筒子;甚至还有借个火柴,只要吱一声,那边人搭腔,需要的东西都会从墙头上递过来。村里人都知道,要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最起码记着人家的好,得适时表达一下。

村里面最大的树,要数外婆家大门口那株老槐树了。腰身粗壮,两个人才能合抱。枝叶繁茂,罩住了两个院子,树荫少说也有半亩大。这树,在我们这里树被称为“笨槐树”,春天结着流苏般的槐米,一院清香。再毒的太阳过来,树下总是浓荫匝地。

外公去世的早,外婆把母亲姐弟五人拉扯大,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粉碎“四人帮”那年,村里有人给舅舅提亲,小姨比他小一岁,也有人提。外婆急的寝食难安,嘴上都起了大泡。媒人说,孩子怪机灵,没啥;房子不中……二间破瓦房,谁能看上?外婆在本家兄弟的鼓动下,下决心盖三间大瓦房。再续一间,就必须让老槐树腾地儿。外婆说,自从嫁过去,几十年一晃过去了;树就这么粗。这树不知经了多少代人……但为了子女,也为了还续香火,不得不痛下伐树的决心了。

放树前的一个星期里,外婆一清早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树下烧纸,上香,嘴里喃喃自语。还专门请来阴阳先生,在树上贴上符,并让择个黄道吉日伐树。

伐树那天,树下很多人,为了安全,外婆挥着笤帚,一直把人撵到安全距离之外。燃纸,点香,十斤重的大肉献上来,一挂长鞭响过,门里门外迷蒙一片。伐树的师傅说,先去枝,再锯树身。一根大树枝,裹挟着风,呼呼地落下來,溅起一人多高的尘埃,小狗惊的跑到老远的地方,鸡吓的咯咯叫着,忽闪着翅膀飞到高高的树枝上。最后,只剩下两丈多高的树身了。闪着银光的大齿锯出场了。两个壮汉一拉一送,树下吐出了一大堆湿湿的,带着血红色的锯末。有人说,树流血了。老师傅看了看,说:这树岁数真大,中间都有些空了。当整个树身绿巨人似的重重砸在地面,你能感到脚下的土地的明显颤抖。

老槐树解下的木料,做了盖新房的门窗,做了新床,八仙桌,两对官帽椅,还给小姨做了板箱等嫁妆。余下的木板,塞满了整个阁楼。

人上了岁数,嚷嚷着儿女“造屋”——打棺材。相中那棵树,自家的好说,伐倒,晾干,请木匠做成。胆大的,还睡进去试试。条件差的,顾不上这些身上事。急亡后,木匠做的是急活,伐树,做活,湿漉漉的白木板,哐哐当当一阵子,粗糙笨重的棺木做成,匆匆就把人送走了。

最诱人的还是那柿子树,无论长在哪里的柿子都有主家的。从拾柿花、漤小柿,到摘烘柿。我和小伙伴們一有空就到柿树下转悠,呼叫着“张民家的”、“谭四家人的”、“王大毛家的”,……传递着这些家的树上的情报,唿啦啦一群人嘁嘁喳喳,忽东忽西。

洛河左岸的边上,是大队的林区。有杨树槐树柳树,林中清溪漫流,夏秋芳草如茵,百花烂漫,成群的牛羊在林间游荡。林区保护着那片稻田,常有白鹭翩然于云水之间。

洛河岸边的树木抵御着洪水,也曾遭受了惨重的损失,这是在故县水库建成前常有的事。

洛河发大水了!有人焦急地呼喊着河里人赶紧上岸。一股浊流带着泥土气息张牙舞爪地冲过来,水面上飘浮着河沫子,哗哗的水响仿佛是暴风雨掠过。河面在急剧地展宽、升高。河草不见了,河里的小树倏忽之间,只剩下个顶了。许多刚才还在眼前的东西,转瞬间都无影无踪。林中也溢满了水,树上缠着惊恐逃命的草蛇。望去,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

洛河北岸,在地球偏向力的作用下,承受着巨大的冲击力,岸下的沙石被激流狠狠地咬食着,很快被掏空。伴着轰隆轰隆的巨响,岸边的黄土,一块块倒下去。那些长在岸边的树木,也像醉汉一样,摇晃着身子倒下去,刮走了。

摆渡人

上世纪七十年代,洛河上建成了大桥,但离桥远的村庄在每年的汛期后,常派人在洛河摆渡。本家的二大爷,大桥建成之前就在村南的洛河上摆渡,已经二十多年了。

我记事时,他都六十多岁了。秃头,大脑门,高颧骨,一脸凶相。村里孩子正哭着,谁喊一声“二虎来了!”孩子立即都噤住了声。他一个人生活,衣服总是脏兮兮的,爷对我很好,常给我糖果吃。有时,在路上碰上,堵住我,伸着脚,说:“让爷夹夹鸡鸡。”夹过了,嘿嘿笑着走开了。

渡口多建在河窄水深的地方,这样便于行船。

二大爷掌舵的木船,是属于大队的公共财产。八九米长,四五米宽。船头一空地占总体的三分之二,是载人载物的。中间支着长橹,手摇的地方黑明发亮。船尾突起的船舱,蒙了一层铁皮,顺着几台木梯下去,看到一个六七平方米的船舱,铺着苇席,席上卷着一捆已认不清原来颜色的被褥,浓重的汗味烟味扑鼻而来。席边,胡乱撂着锅碗瓢盆勺,水桶和一些干柴。

这里有水,还有的是石头,青色的,花色的,白色的,满河滩都是。沙和石汇杂着,漫延到很远的地方,上面长的草也零零星星的。

固定船不被冲走是一根刺入船体的铁索,核桃粗,赤黑色,另一头接着一个大铁环,铁索套在一根横跨洛河上更大的铁索上,两头分虽牢牢地固定在扎在地下的木架上。船一走,铁环就哗啦哗啦响起来。

据说,过去这里河南河北很少做亲戚,都是因为一水相隔。人们常说:宁隔千山,不隔一水。有了船,有了桥,自然就方便很多了。

二大爷干的公差,每天的劳作要记工分的。

时间长了,过船的人和二大爷成了熟人,一见总有说不完的话;有时船靠了岸,话还没说完。船橹吚吚哑哑地唱着,小船依着岸轻轻地荡。

船头换着低桌的地方,放着大瓦罐,装满放着竹叶的凉茶。有人渴了,可以拿起桌上放置的搪瓷缸,自己舀着喝。这缸也有些年头了,搪瓷掉的很多,底部油黑,浓重的茶色。二大爷喝茶水,也喜欢喝河边的泛水。他撅起屁股,一头扎进水里,咕咚咕咚地喝。喝完,一抹嘴,说还是这痛快。如来了一位老者,二大爷知道他嗜烟,就从舱壁上取下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揉碎的干烟叶。装满一锅烟,吸着说着,烟锅磕着船帮回响着梆梆的声音。

我一上学,就有了项光荣的任务——放牛。牛一赶进林区,我常到船上玩。二大爷抱着我,大脑袋顶在我胸膛,拱得我咯咯直笑。他见此,愈加起劲,用硬茬茬的胡子扎我脸,我痛得大呼小叫,他在哈哈大笑。塞给我一些糖果,或半根黄瓜,引逗的我一下河滩就往那船上跑。

我常坐在船上,看二大爷游泳。他一身黑毛,肤色黝黑,水性好;能平躺在水面上吸纸烟,好一个“浪里黑条”!有时,他让我脱光下水,我猴在他脖子上哪敢松手。

有好几次,我看到二大爷在岸堤上一棵大柳树下吸烟,叹息流泪。真让我纳闷,什么事能让一向乐观的二大爷如此伤心!

十岁那年,我从外婆嘴里知道了发生在二大爷身上的一些事。

1944年初夏,日本鬼子占领了洛宁。一进村就杀人放火,抢劫财物,奸淫妇女。到哪儿,哪儿都遭了殃。

二大爷那年结婚了,二奶奶已有身孕。村里有人喊着:鬼子进村了!……二大爷性格肉,让二奶先走,过河滩进南山。等他收拾停止,刚一出大门,看见一日本兵肩扛“三八大盖”,叽里哇啦地追逐着一妇女。在一麦秸垛旁,他追上并撕扯着她衣服。妇女拼命挣开,大声呼喊救命。二大爷悄悄地走过来,捡起一块石头,猛地向鬼子头上砸去。随着哐当一声响,日本兵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他扑上去用力将鬼子掐死。

后来,日军在村里找到失踪者的尸体,开始疯狂的报复。把十个刚过河还没进山的村民抓了回来,绑在河堤旁的树上。几个日本兵挥舞着东洋刀,一个个村民开腔破肚。鲜血溅在树上,淌进了洛河。二奶奶也遭受了残忍地杀戮,肚子里的孩子被取出来,用刺刀挑死。

二大爷来到现场,当场气得晕了过去。在二奶奶的坟头哭了三天三夜,发誓要报仇。一日,他见一日本军车陷入泥中,乘人不备,偷了两把王八盒子和一些子弹。

二大爷苦练枪法,练成了神枪手。据人说夜里能打燃着的香头。独来独往,神出鬼没。先打鬼子,后打土匪。附近的土匪一听到二大爷的威名,躲得远远的。他成了村里的保护神。

至今,我还记得那年发生的灾难,在那次灾难中。二大爷没了,我失去了一个亲我的人。

1975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先是闷热异常,一阵狂风袭来。天骤然拉上了黑幕。十几米远就看不清东西,随着电蛇怪舞和夺魂炸雷滚过。唰唰唰,大雨直泄下来,密不透风。村里的水涌出来,路面上匯成了小河。

这一下就是五个多钟头。各家的小喇叭里,连续重复着公社的紧急通知:要求做好防汛工作,注意危房……。

二大爷心急如焚,他担心自己那心肝宝贝,也就是那渡船。它昨夜泊在避风的河湾里,用大绳固定在堤旁那棵大柳树上。

午后三点多钟,雨小了些。村里有人看他顶着一条化肥袋,拿根粗绳向河滩奔去。林区内是齐腰深的积水。他奋力划着水,慢慢游向泊船的地方。

船在冲天的巨浪里剧烈地颠簸,轻如树叶,随时都有被洪水吞噬的可能。绳子在巨大的拉力下咯嘣咯地呻吟着。当他游到船头,看到一根绳子已出现了断茬,手里绳先到树上身上绑好。摸着了粗糙的树皮,他意识到这棵树是二奶奶被杀死的那树。游到船上去绑另一个绳头,远处有人喊着:太危险!让他赶紧回来;这时,只听“嘣嘣”一声炸响,木船如荡在空中断线的风筝,迅速向下滑落,冲出了河湾,撞进了浊浪滔天黄茫茫一片的洛河。二大爷紧紧抓住船舷,不肯松手,船很快变成一个黑点,迅急在这一片混浊中消失。

村里的成年男子都被召集起来,沿河寻找。第二天,水落了。有人在河下游约十里远的崛山河滩发现了二大爷的尸体。他,手里还抱着块船板。

村南看飞机

1980年夏的一天。我正在午睡,忽然被巨大的轰鸣声惊醒,跑到院里,见一如大蜻蜓状的飞机,掠过树顶,向南飞去。

许多人也看到飞机,丢下手中活计,跟着飞机往南跑,到了洛河崖上,都被一排荷枪的解放军战士拦住了。

一会儿功夫,崖上集了黑压压一大群人。一个当过兵的人说,这是一架军用直升机,你看,舱门上有颗红色的五角星。飞机转了一圈,缓缓地落在一个沙石滩上,这是个两股水环绕的“孤岛”。螺旋桨搅起漫天的沙尘。飞机上有人下来了,钻进两辆绿吉普车里走了。

噢,南岸也有人站岗。所有来人都被挡在警戒线以外,远远地看着。人们议论纷纷,说这说那的都有。人们想着上更多的亲朋好友来分享这份快乐,路上走过奔走相告,喜形于色的报信的人。

夜幕完全合上,河滩上是黑黝黝一片,只有飞机上的红灯一闪一闪。人们陆陆续续散去了。路上还有人争论着和看过战斗场上的直升机一样,还是不一样?

第二天,观看的人潮又涌过来,一日比一日更盛些。警戒线外黑压压的人群,还有人步行,骑自行,骑毛驴,还有体弱的病殃子也坐架子车加了进来。

一个小家伙一头扎进人群里,像只泥鳅。一直钻进最前面的观众里,露出小脑袋,瞪着好奇的眼睛,嘴里还啃着块干馍,一叠声说好看。一个偏瘫老汉,胡子拉扎的,背后垫着个脏兮兮的棉被,半躺半靠在架子车上,说起话来嘴歪着,但还能听清楚:这飞机和当年小日本的飞机不太一样。小日本的飞机有机关枪,飞到村里就哒哒一通乱扫,一扫一大片,人死的……多的很啊!他越说越激动,口水涎了一胸襟。

岸上的麦地里沾满了人,快熟的麦子遭了殃。主家不时在向外撵着,但还是不少的麦子被踩倒。南岸的人议论着北岸的人,说他们真欠看;北岸的人议论着南岸的人,说他们真欠看……

一天夜里,飞机走了。还有人到河滩看看留在地面上飞机轮胎印迹。好长时间,这里才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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