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斌
大概有北方作比,古人诗词中的江南大多给人风光绮丽的印象,最流行的是白居易的《忆江南》,填这词的时候大约已在北方,所以说:“能不忆江南?”他的记忆也许不包括江南的冬天,纵然不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江南的冬天,其实也够冷的,不是北方人想象中的江南,气候总是温暖湿润。
上大学的时候,听班上两个北京来的同学一个劲喊冷,不免大感诧异。他们是第一次在南京过冬,其中有一位,每在宿舍里碰见,总一副《智取威虎山》中小炉匠的模样,拢着手,缩着脖,见面打招呼由“吃了吗”变成这样:“冷!冷!”
这才知道,原来北方到了冬天屋里都是生火的。不像江南,里面外面差不多,檐下挂冰凌子的时候,屋内脸盆里的水也能结起冰来。而且过去的房子密封性大多不算好,门缝窗缝,往里穿风。也不知为何,印象中那时打碎了窗玻璃的人家似乎特别多,一时配不到,暂且用牛皮纸或报纸糊上,风起时窗纸抖个不停。这情形到20世纪80年代似乎也还未见改变。
也不能说江南人全无取暖的意识,生火的人家还是有的,起初只限于少数人家。大多是铸铁的暖炉,有烟道口,碗口粗的白铁管子竖起来,从窗户洞里通出去。小时每年都要跟大人到他们一老上级兼结婚介绍人家里拜年,老夫妇俩,男的据说是《东进序曲》里某一人物的原型,女的则当年能双手打枪,也有“双枪老太婆”之名。他们住的是一国民党将领遗下的独栋小楼,冬天原是烧锅炉用暖气片的,客厅里还有壁炉,大概用不起了,壁炉前支起铸铁炉子,还有铁丝在上面扯着,固定铁管,铁丝上时常挂着袜子衣服之类。又有小瓶小铁罐吊在铁管接缝处,是防焦油滴下的。我们每次都是赶早去,他们一边招呼着,一边忙着将衣物收下来。
我们家里冬天生火,是后來的事。也用过铸铁的那一种,不过印象深的倒是烧锯木屑。就一口汽油桶,里面木屑压密实了,让它慢慢地燃。这炉子比铸铁炉暖和,就是侍弄起来费事,且木屑不禁烧,不几天就要烧掉一大麻袋。有一阵家里的走廊堆了十几麻袋木屑,让我想到仗打到城里时的街垒。
中看又中用的都是后来出现的。家用锅炉和中央空调,因太耗气或太费电,大多数人家用不起,所以电热毯能大行其道。
前几年冬天,有个北京的熟人到南京开会,为和好友联床夜话,舍了四星宾馆不住,睡朋友家里,原说要住两天的,结果只住了一夜,第二天就搬回宾馆去了,说是冻得受不了。不是有电热毯吗?回说别提了,身体接触的那部分火烫火烫,上面还是凉的,一夜翻来覆去,烤了这面烤那面,烙饼呢?这还罢了,被窝外面全是寒气,被子表面冰冰凉,简直就是露营嘛!
据说一晚上他愤愤地问了不下三次:“你们怎么就受得了?”——好像江南人冬天都在地狱。
(摘自“网易云阅读” 图/黄文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