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伟伟,裘新江
论《剑桥中国文学史》对我国文学经典的解构
——以“四大名著”为例
宫伟伟,裘新江
在异域学术语境和理论视野的影响下,《剑桥中国文学史》以还原文学经典产生和演变的历史语境,揭示经典文本的不确定性,重置文学经典的评定标准等手段,对我国学界公认的文学经典进行了审视和解构。这种“去经典化”的做法有助于开阔我们的学术视野,但也存在着空疏臆断、过于偏激等弊端。
《剑桥中国文学史》;“四大名著”;“去经典化”
由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的《剑桥中国文学史》是近年来颇受国内学界瞩目的海外学术成果。这部体现异域汉学研究模式和理论视角的文学史在试图重绘我国文学发展图景的同时,也对我国学界公认的诸多文学经典进行了消解和重构。此种解构行为虽有待商榷之处,但也有不少值得我们借鉴和反思的地方。本文仅以《剑桥中国文学史》论述我国古典小说“四大名著”的内容为例,探讨该书解构我国文学经典的具体措施,并分析其利弊得失。
在以往的中国文学史中,总有少数作家和作品会被编者树立为一个时期的代表而加以详尽介绍。这种以个别作家或作品为切入点,论述某一时代文学成就的传统文学史书写方式,在经典化少数作家和作品的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遮蔽了与之同时代的其他作家、作品的存在与影响。由于我国读者多是通过文学史来初步了解历代文学发展情况的,上述书写方式不仅容易固化他们对中国文学经典的认知,还容易使他们在此种先验性认知的影响下,将我国文学的发展片面地理解成一个又一个横空出世的文学经典先后雄踞文坛的过程。徐公持在评价此种书写方式时说:即使写得好,读者得到的印象也只是那一时期有一个个活生生的作家,而作家们之间有哪些共同的风格特色,他们在文学发展潮流中所居的地位和互相间有何承续发展关系,印象总是要淡一些[1]。
《剑桥中国文学史》的编者正是要解决传统中国文学史所存在的这一问题。因此,他们基本上采用了“文学文化史”的书写方法,即力图使作家、作品以及与之相关的文化因素从后世社会意识形态和审美趣味的束缚中剥离出来,重新置入它们产生及演变的历史语境中加以审视,竭尽所能地还原真实的文学现场。孙康宜在谈及该方法论时说:我们要以每一个时代来描述包括各种文体的文学现象,如在某个时代有一种政治上的集权,它是怎样影响到文学的;而另一个时代或许会有一种“去中心化”的现象,这种情形对文学又有什么不同的影响[2]。这种新颖的书写方式有利于读者较为全面地了解某一特定时期内,不同作家的作品以及它们与其他文化因素之间的复杂联系,进而弄清它们在当时文坛中的真实地位。
《剑桥中国文学史》对我国古典长篇小说“四大名著”的论析,明晰地反映了该书编者对“文学文化史”这一书写方法的尝试与坚持。首先,在《剑桥中国文学史》中,以往被国内文学史作为重点阐述对象的“四大名著”所占的篇幅只有两个小节。编者的此种刻意安排,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历史真实的尊重,也较为客观地反映了“四大名著”在当时文坛的地位。其次,该书还在上述章节中提到了丘浚、黄峨、夏纶以及《南溟奇甸赋》《女骚》《歧路灯》等国内文学史很少涉及的作家和作品(集),较为全面地勾勒了当时的文坛生态。通过该书的此番勾勒,我们相信“四大名著”并非全都在产生之初即被人们奉为经典,这无疑从根源上动摇了它们作为文学经典的权威性。
传统文学史在使读者只熟知某一时代个别作家和作品的同时,还往往使他们产生文学经典因独立创新而地位崇高的错误印象。《剑桥中国文学史》的编者对“四大名著”的论述有利于纠正读者的此种错误认知。一方面他们将“四大名著”置于其产生时的宏大文化系统中予以考察,关注它们与其他文学作品之间的联系、互动。例如,该书在指出《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三书创立了新的英雄主义的同时,还论述了时人对文学作品中女性形象的重建和在戏曲领域的推陈出新。此举意在向读者表明,尚奇求新是当时文坛的一种风尚,而《西游记》等书所作的创新显然也受到了这一风尚的影响,所以也就不具备超凡卓越的独创性。
另一方面,该书编者还注重发掘“四大名著”与其他文化因素间的互动关系。该书编者在论及文人小说的形成时,便注意到其时人口增长、教育普及、民众识字率提高和商业出版发达等因素对白话小说广泛流传所起到的重要推动作用。进而指出,与《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等白话小说因上述因素驱动而在乾隆中晚期广为传播的情况相比,同样在艺术上取得极高成就的《红楼梦》却因自身的非赢利性和目标读者的小众化,而只能以抄本的形式在极小的范围内流传,对当时的文坛也鲜有影响。这充分说明,经典的产生不但有一个时间检验的过程,而且离不开其他文化因素的支持。否则,即使如《红楼梦》般具有超高艺术水准的作品也难以广泛流传,更勿论被奉为经典了。
戴燕在回顾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发展历程时指出,自20年代起,我国的文学史就普遍采用了历史主义的叙事模式[3]。所谓历史主义的叙事模式,即指文学史编者在基本确定作品的作者和创作年代等相关信息的前提下,对该作品的成因、特色和文学史地位等进行评述的一种叙事方法。这意味着在此类文学史中,文学经典的作者和创作年代等任何一个信息的不确定都足以导致该作品的经典地位受到质疑。
《剑桥中国文学史》的编者摒弃了历史主义的书写方式,转而注重发掘经典作品产生和演变背后的相关文化因素。他们发现许多作品在诞生之初都是以手抄本的形式流传的,手抄本的特性使这些作品的文本极有可能在流传过程中被不同的传播者改写或增删。也即是说,如今被我们认定为产生于某一时期的经典作品文本,可能已经不是最初的文本,而是经历了后世诸多传播者的整理和改写的文本。从这种意义上说,此类经典作品也并不纯属于某一时期或某位作者,而是由不同时期的多位作者共同完成的。如此一来,这些经典作品作为某一时期的文学代表所具有的崇高地位和由此赋予其“作者”的美好声誉也因此而成为疑问。
受上述文学史观的影响,《剑桥中国文学史》的编者在介绍“四大名著”时,便采取了较为审慎的态度。孙康宜在介绍《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3部长篇古典小说时便提醒读者,“这3部小说都经历了长期的民间口头流传以及文字成熟的过程”[4]70,所以,它们并不确切地属于某一时期的某位作者。我们今天所见到的版本大约产生于明代中晚期,而被我们认为创作出不朽名著的3位小说“作者”实际上也只是3位成功的改编者。商伟在论析《红楼梦》时,虽然承认曹雪芹是该书的主要作者,但又认为今版的小说《红楼梦》可能已经与曹雪芹的手稿存在着巨大差异。今版小说《红楼梦》是由程伟元和高鹗改动和续写的,并且极有可能在此之前已先后被多人改动。
如何界定文学经典,是所有文学史编者必须面对的问题。一般认为,国内学者对中国文学经典的评定会受到民族主义情绪和政治意识形态的干预。诚如陶东风所说:“经典,包括文学经典,就必然与文化权力乃至其他权力形式相关,同时也与权力斗争及其背后的各种特定的利益相牵连。”[5]出于维护现有政治意识形态,并在其指导下建构中华民族文化体系的需要,国内文学史编者对文学经典的选取标准也必然是多重性的:除了应具备较高的艺术水平外,更须在价值观上积极向当今主流意识形态靠拢。因此,能够出现在国内文学史上的中国文学经典,不仅要在艺术上取得极高的成就,更要在思想上切合我国当前社会的主流价值观。
与国内的中国文学史相比,《剑桥中国文学史》对中国文学经典的评定标准则相对宽泛。这是因为其编者在书写中国文学史的过程中,能够较为轻易地摆脱中国国内民族主义情绪和政治意识形态的干预,从而专注于捕捉文学作品在艺术上取得的突破。李建武认为:“欧美人评判文学经典并不像我们国内许多学者那样严守思想成就、语言文字的文学性、意象意境的审美性这些根本原则,甚至不作全面的权衡和稳重式评价,而只是看重作品的某些个性与特点。”[6]以对《水浒传》的评价为例,国内具有代表性的中国文学史,如游国恩等人主编的《中国文学史》(1963)和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1999),无不是从思想、艺术、政治等多个方面阐述《水浒传》的影响和价值,而《剑桥中国文学史》则只简单介绍了其在英雄观上的创新。从经典价值的角度上看,《水浒传》在我国文化语境中所具有的崇高权威和价值,无疑在《剑桥中国文学史》中被大大消解了。
此外,《剑桥中国文学史》的编写宗旨也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其经典评定标准的相对宽泛。相比国内文学史多作为高等院校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教材或参考书的情况而言,《剑桥中国文学史》除了意在迎合西方汉学家的需要之外,更旨在向那些受过教育,但对中国文学不甚了解的普通英文读者介绍中国文学和文化的发展概况[4]2。这就使得该书必须依据其目标读者的理解和接受能力,尽可能全面地向他们介绍中国文学的发展轨迹和美感。也正是在此种编写宗旨的影响下,《剑桥中国文学史》不仅收录了大部分为国内文学史所重视的文学作品,还提到了一些为多数国内文学史所忽略,却曾产生过重要影响的作家、作品(集)和文体,如女诗人柳如是、董越的《朝鲜赋》以及八股文等。相较而言,《剑桥中国文学史》评定中国文学经典的标准无疑比国内文学史更加宽松。
《剑桥中国文学史》以还原文学经典产生的历史语境,揭示经典文本的不确定性,重置文学经典的评定标准等方式对我国学界公认的文学经典进行了审视和解构。此种“去经典化”的行为,一方面有利于拓宽我们的学术视野,丰富我们的研究思维;另一方面也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弊端,值得我们注意:
首先,《剑桥中国文学史》通过还原文学经典产生的历史语境,为我们揭示了经典的非恒定性及其被后人提携和建构的过程,有助于我们认清当今文学经典在不同历史时期所具有的真实地位,从而避免在日后的研究中犯下以固定、狭隘眼光看问题的错误。但需要指出的是,并非所有的文学经典都须经历一个初时默默无闻,后世才大行其道的过程。如《水浒传》在产生之初即已“大受欢迎,广为流传”[4]73。 《剑桥中国文学史》仅将该书享有盛名的原因归结为“后来喜欢该文体的读者们的提携”[4]4,显然有欠妥当。
其次,《剑桥中国文学史》强调经典文本的不确定性,并努力探究其发生变异的过程,无疑有助于我们认清文学经典的历史建构性,进而重新考察那些看似可靠的史实和材料,并最终推进自身研究工作的创新和发展。但也应该看到,该书也存在过分夸大经典文本的变异性而忽略其结构相对稳定的弊端。商伟在论述《红楼梦》时,列举了该书文本在流传过程中发生变化的种种可能,如抄写者或评点者在未经作者同意的情况下,对小说的内容进行修改;又如小说的一部分序文或行间夹批混入正文等[4]323,进而得出《红楼梦》抄本在流传过程中不断“生长变化”的结论,显然有些武断。实际上,如果没有曹雪芹在前期的精心创作,《红楼梦》的伟大根本就无从谈起。
最后,《剑桥中国文学史》采用的经典评定标准,有助于我们重新审视国内文学史的编写模式,并为我们从事“跨文化文学史”的写作树立了良好的榜样。但由于国内的文学史多作为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教科书或参考书,主要目的在于建构中华民族的文学传统,并培养适应我国发展需要的高素质专门人才。因此,《剑桥中国文学史》摒弃思想性要求的经典评定标准自然也就很难被国内的文学史编者所采用。可以说,国内文学史的编写不可避免且很有必要受民族主义情绪和政治意识形态的影响。
当然,《剑桥中国文学史》毕竟是一部由多位学者共同编写的著作。由于每位编者在该书统一理念和思路的约束下,所采用的编写方式不尽相同[7],所以他们对中国文学经典的消解程度也自然有所不同。但毋庸置疑的是,该书上述“去经典化”的做法十分值得我们关注与参考。
[1]徐公持.文学史有限论[J].文学遗产,2006(6).
[2]宁一中,段江丽.跨越中西文学的边界:孙康宜教授访谈录(上)[J].文艺研究,2008(9).
[3]戴燕.文学史的权力[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46-71.
[4]孙康宜,宇文所安.剑桥中国文学史(下卷)[G].刘倩,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5]陶东风.文学经典与文化权力(上):文化研究视野中的文学经典问题[J].中国比较文学,2004(3).
[6]李建武.赛珍珠等欧美人的看法对文学经典观的启示:中外文学经典标准的实际差异与对策纵横谈[J].江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6).
[7]艾朗诺,季进,余夏云,等.《剑桥中国文学史》与海外汉学研究[J].上海文化,2010(6).
(编辑:文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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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999(2017)11-0088-03
宫伟伟(1986—),男,博士,滁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助教,研究方向为汉唐文学、戏剧与影视文学、传播学;裘新江(1963—),男,硕士,滁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院长,教授,研究方向为唐宋元明清文学。
2017-07-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