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永超
杂合性、叙事性与翻译
——《翻译与语言杂合:世界观的建构》评介
文永超
翻译是一种杂合过程,既涉及语言杂合,又涉及文化杂合;翻译又是一种世界观建构的过程,译者的语言选择会影响世界观的传达;翻译还是一种再度叙事化过程,原文本的叙事性在译文中得以呈现。因此,杂合、叙事与世界观紧密相关。Susanne Klinger教授所著的《翻译与语言杂合:世界观的建构》一书将三者融合为一体,探讨文学翻译问题,其翻译理论可以视为认知诗学翻译观的一个分支。
文学翻译;杂合性;叙事性;世界观;认知诗学
“杂合”(hybrid)一词源于生物学,指的是“不同种、属的两种动物或者植物的后代”[1]163。 后来,随着跨学科研究的发展,杂合研究逐步渗透到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翻译发生于源语文化与译语文化的交汇处,无论是在语言层面还是在文化层面,杂合性不可避免。杂合现象应该成为翻译研究的重要话题。2015年,Routledge出版社出版了土耳其马拉蒂亚伊诺努大学西方语言与文学系的Susanne Klinger教授的《翻译与语言杂合:世界观的建构》(以下简称“《建构》”)一书,作者从语言杂合的角度来谈文学翻译,认为“语言杂合既有助于建构隐含作者的世界观,又有助于建构叙述者和人物的世界观”[2]1。因此,译者要在译文中精确地传达杂合性。
《建构》的第一章为绪论。作者首先指出,无论是有源语文本的语际翻译还是迁移书写、旅行书写和后殖民书写,这些无实体源语文本的翻译形体都是杂合,是跨语言、跨文化文本的共性特征。肯尼亚作家Ngugi wa Thiong’o把后面一种类型称为心智翻译的文学行为[2]1。常规的语际翻译和跨文化书写这两种翻译,其目的都是跨越源语文化的障碍而到达受众。正因为如此,源语与目标语在书写的过程中才得以接触。而且,在跨文化书写的情况下,两种语言不仅仅是在书写过程中交会,它们通常也在故事世界(虚构的或者非虚构的)中碰撞。
第二章为语言杂合的概念化。作者认为,有必要建一个框架来描述源语与目标语不同叙述层的语言间的关系。对跨文化书写中的语言杂合概念化问题,作者认为先前的研究基本聚焦于媒介层面,没有系统地探究翻译作为对象这一话题。有鉴于此,作者基于语言与叙事中所描述的现实关系,提出了一个全新的语言杂合类型图[2]10。本章首先阐释了语言杂合的表征功能,然后阐述基于表征功能的语言杂合类型。以叙事动力为标准,可以把杂合分为表征性杂合和非表征性杂合。表征性杂合又可以分为翻译摹仿和被表征的自译两种:翻译摹仿对应符号性杂合;被表征的自译对应象似性杂合。接着,作者分别讨论了符号性杂合与洋泾浜现象和通俗语转录之间的差异,然后讨论了缓冲现象与语境化现象。缓冲指的是把欧洲语言的解释性内容附着于非洲词汇上;语境化指的是为读者提供直接语境区域,让其不通过翻译就能看懂非洲语词汇。
第三章为翻译语言与翻译感知。故事在被叙述时,总是经过一个虚构的意识中心进行过滤,不管这个意识是叙述者自己的还是人物的。这种意识中心被称为是“反应器”“过滤器”或者是“聚焦器”。这3个词不完全相同,为了叙述的准确性,作者采用了“视角”一词,因为一个叙事总是会采用一个视角的。叙事学家Bal认为,如果叙述者是聚焦者则构成外聚焦;若其中一个人物是聚焦者则构成内聚焦。作者采用Wolf Schmid的划分法,把聚焦分为叙述者视角和人物视角,并引用认知诗学理论家Gavins的文本世界理论来说明文本中的视角不是固定不变的[2]41。本章的中心内容是:目标语文本对源语文本中杂合语言的消除或者增添会引起目标文本由人物感知到叙述者感知的转移。在跨文化文本中,目标语文本增加源语文本没有的杂合语言或者标记性语言,又会引起目标语文本由叙述者感知到人物感知的转移。这两种转移对呈现的信息的可靠性有影响,会影响读者的指示语投射,即影响读者与人物的移情效果,还会影响反讽距离的建构。感知的转移影响叙述者的意识形态视角。叙述者感知把叙述者的世界观直接传递给读者,因为读者可以感受到虚构的世界以及居住在这个虚构世界的人物;人物感知则用一种更间接的方式把叙述者的世界观传递给读者。
这里讲的其实是译者的主体性问题。虽然译者总是想在语言形式、内容、风格层面忠实于原文,然而译文也总是融入了译者的信仰和判断。除非是这种译者的现身被清晰地标示为译者的干预,比如像译者的脚注或者序言。换句话说,除非是译文本身出现了不是叙述者的发声主体,译文很可能被分隔起来阅读,被视为没有经过变化的源语作者的语言[2]82。
作者进一步指出,如果视角在构建文本叙述者的世界观过程中有核心的角色,那么,目标视角的变化定会促成叙述者目标语世界观的变化,这种世界观也能在文本构建中产生。因为读者往往将译作视为原作,目标文本读者往往把可以在目标语察觉的世界观归于原作作者。也就是说,目标语文本建构的源语文本作者的世界观与源语文本作者的世界观不同。而且,目标语读者对源语作者世界观的建构还有可能对自己世界观的建构构成影响。目标语文本的感知转换在冲突叙事作品中容易出现问题,特别是针对旨在呈现“他者”视角的叙事作品中问题尤为严重,如在后殖民主义文学中,目标语转移会促进而不是挑战国内的陈规[2]83。
第四章为建构目的语文本读者的效忠。作者首先指出,Murray Smith分析阿尔及利亚与意大利合拍的电影The Battle of Algiers时区分了3个层次的读者参与:一是识别,指的是我们对人物进行的个体识别并重新确定人物身份的方法,通过这种方法我们把人物看作是独特的、与其他人物不同的,并把这种独特性看作整个叙事过程的统一体;二是联合,描述的是我们如何控制并组织我们进入人物思想、情感以及行动的方法;三是效忠,描述的是源于电影的道德情感反应,也就是电影如何激发观众的道德回应。换句话说,联合是指我们对人物行动、情感、心智状态的认知;效忠指的是我们对这些行动、情感和心智状态的评价和情感反应[2]85。这里的情感反应包括表示完全赞同的爱与崇拜,以及强烈反对的恨与厌倦。识别、联合和效忠是3种工具,能够操纵观众对叙事的反应,操纵观众对某些人物的支持并最终形成自己的世界观[2]85。如果读者对叙事联合的反应构成效忠,那么,在书面叙事中是否存在语言杂合就是建构读者对人物反应的方式,也间接建构读者对叙述者以及隐含作者的反应。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援引认知诗学代表人物Elena Semino的图式理论来强调这种互动。图式理论认为,文本世界里既包含话语参与者(即读者、作者等),还包括话语参阅者的个人知识和文化知识。文本的语言选择和模式对于图式的激活、展示和潜在修正起决定性作用。而在阅读过程中,读者激活的、展示的或者修正的是哪一种图式取决于读者所具备的图式系列,也就是取决于读者的个人知识和文化知识。
接着探讨了以上话题与翻译的关系。作者认为,以上因素都会因翻译本身的转换而发生变化。第一,可以运用的图式系列随读者的不同而不同。图式由文化产生,所以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图式,这对叙述者姿态的建构会发生转移,原因是目标语文本的读者与原语文本的读者差异很大。两个读者群体的文化差异越大,读者的图式差异也就越大,在效忠层面的翻译转换也就越大。第二,翻译中的投射过程(读者把作者投射为叙述者的过程)也会发生转移,因为目标语译文有两个来源:原语文本作者和目标语文本作者[2]87。因此,当译文读者意识到阅读的译文是原文的协调版本,并进一步认识到文本世界中译者的存在,这个时候会影响投射过程,也会反过来影响译文读者对叙述者身份的建构。第三,源语文本中叙述者的言语实现在翻译过程中也会产生转移,因为每一个翻译选择都会影响叙述者言语在目标语文本中的言语实现。值得注意的是,第二点中目标语文本作者的提法体现了本书作者对提高译者地位的意图。译者不再是原文的奴仆,而是与原作者地位等同的另外一种作者,实际上凸显了译者的主体性。本章的主要知识点有:一是联合、效忠与读者的关系。具体论述了话语模式与联合的程度、叙述者的姿态、阅读过程中的指示语转移、指示语转移和叙述者姿态对读者构成的影响。二是通过联合实现的效忠。具体论述了象征性杂合与文化过滤器概念,对协调性联合的不译。三是效忠与叙述者的文化身份。具体论述了杂合与言语者的陌生性、目标语文本的真正身份。四是效忠与他者。主要论题有差距弥合,通过不协调性来建构距离,对没有协调性的不译。本章的结论是:译者的世界观有可能与译者从源语文本推测出来的世界观有冲突,这种冲突有可能导致译者故意或者是下意识地改写文本以适应自己的世界观。
第五章是“翻译人物的世界观”。作者首先指出,读者对文本的心理表征并不仅仅是源于文本,而且是源于读者的前知识与文本语言的互动。因此,人物性格刻画的认知维度把人物视为读者心智中的心理意象,读者建构这种意象有两个来源:文本信息本身和前知识。作者援引Jonathan Culpeper的观点,认为文本信息包含显性的、隐性的以及叙述者的性格刻画线索,并指出Culpeper的间接有些片面,因为他的研究对象主要是戏剧,只探讨了隐性性格刻画线索与直接话语之间的关系。实际上,叙述者的话语或者自由间接话语这种混合话语也可以提供隐性的性格刻画线索。正如前面两章内容所述,目标语文本对存在于原语文本中的语言杂合或删除或稀释,增加原语文本并不存在的杂合会影响视角,也会进一步影响目的语读者建构叙述者对人物的态度。因为叙述者对人物的态度会对读者建构人物的过程存在潜在的影响,所以我们可以说语言杂合间接地促成了性格刻画,它可以被视为视角的一种标示物[2]134。另外,作者强调还有一种更直接的性格刻画隐性线索,这就是人物自己的语言行为,也就是其话语。
本章的核心内容是心智风格。作者指出,小说人物自己的语言可以充当性格刻画隐性线索这一角色,因为语言反映内心自我。这一理念可以追溯到Fowler的心智风格概念。Fowler对心智风格的功能有详尽的概括:心智风格可以或多或少从根本上分析人物的心理生活;可以相对表面或者相对根本地去关注心智;可以寻求生动地体现意识思想的顺序和结构,或者只是呈现人物反思的话题,或者呈现全神贯注的状态、偏见、视角或者价值观[2]135。 从心智风格角度来分析原先提出的两种杂合:符号性杂合和象似性杂合。可以看出,符号性杂合象征性地传递某一民族群体的概念视角,与其他民族群体相区分;象似性杂合则把个体心智与其所属的共同体心智区分开来。符号性杂合表示一种规范,强调中间性。象似性杂合表示一种规范的偏离,强调他者性。
就翻译策略而言,作者指出这两种语言杂合形式给译者提出了不同的挑战。符号性杂合是任意的,因为作为对象的语言与作为媒介的语言是没有相关性的,作为媒介的语言只起一个载体的作用;象似性杂合则不同,因为其表征自己,作为媒介的语言与作为对象的语言具备同一性(至少是高度近似)。这种表征语言与被表征语言的一致性关系暗含的意义是:象似性杂合以象似的方式传输一种心智,文本层面的语言与这种语言传递的心智风格是一种直接、非任意的关系;符号性杂合以符号的方式传输一种概念视角,文本层面的语言与这种语言承载的心智风格的关系是任意的、间接的[2]137。面对不同类型的心智风格,合格的译者应该首先识别风格,然后在译文中重塑这种风格特点。本章后面的论述围绕心智风格的传达展开,所涉及的具体话题有:规范与规范的偏离;重塑符号性杂合;作为替代性规范的符号性杂合;符号性杂合与异域化;个体特色与象似性杂合;象似性杂合与陈腐的“摹仿人士”;多功能文化与象似性杂合;故事、叙事与文本。作者在本章的结论部分强调,涉及到人物话语中的语言杂合的翻译决策对以下因素有潜在的影响:(1)对读者理解人物的心理表征构成影响;(2)影响读者从总体上对文本进行解读;(3)影响读者对其他文本的解读;(4)影响读者对整个世界的解读,即影响读者世界观的建构[2]181。
第六章“从理论到实践”是全书的结束语,简要介绍了本书的应用性。
总体而言,《建构》一书有如下两大特点:
第一,跨学科性。一方面,该书把认知诗学理论与翻译研究相结合。比如,该书借用了重要的认知诗学理论——Joanna Gavins的文本世界理论,来阐明每一次视角的转换必然促成世界观的转变,指出读者必须建构一个新的文本世界和一个新的故事心理表征。在文本转换过程中必然产生新的目标语文本,产生与源语文本不同的经验感受[2]42。同时,还借用了心智风格理论,来探讨认知风格如何在目标语文本中呈现。另一方面,该书将电影研究理论与文学翻译相结合。在讨论效忠观时,作者把文学翻译与电影研究结合起来,形成一个新的界面。他借鉴了Murray Smith的读者参与三层次理论,认为其对观众的三分法可以运用到书面叙事的分析之中。因为两者都是研究虚构的叙事作品,都强调观众(受众)反应。电影叙事理论很多都可以运用于文学分析,类似的跨学科研究已经有先例。除此之外,该书还涉及了文化学、修辞学、心理学和叙事学知识。
第二,拓展性,即对博厄斯·贝耶尔的认知诗学翻译理论进行了分析和拓展。贝耶尔将认知诗学与文学翻译结合起来,从认知的角度重新审视文学翻译的本质、目标、原则和策略。该理论认为,翻译诗学就是对文学作品文学性的研究,译文要充分尊重原语文本的诗学形式,尤其要注意前景化特征带来的诗学效果。该理论特别强调:文学翻译是翻译的本体,非文学翻译只是一种改写行为[3]40。该书作者在很多方面赞同贝耶尔的观点,如在论述翻译模仿现象时,引用了其关于异化的观点;在论述隐喻的翻译时借鉴了其观点:在目标语中用明喻去替换原文的隐喻是一种常见的显性化策略,在目标语中呈现了从思想到言语的转移,而且还潜在地改变了视角[2]69。最显著的拓展是翻译效忠观的拓展。贝尔的效忠观也是源于认知诗学,强调认知效果对等,认为译者要效忠的对象有:(1)文本本身;(2)原作作者;(3)源语读者;(4)作品主体(如歌曲演唱者);(5)出版商;(6)目标语读者/受众。相对于传统的效忠观,贝尔的效忠观把译者需要忠实的对象更加具体化,更具有操作性。本书的效忠观则更进一步,强调的是我们对作品中人物行动、情感和心智状态的评价和情感反应。简单而言,译者要效忠原文留给读者的心智状态和情感反应。任何虚构的叙事作品,其文学性就体现在带给读者的情感反应,体现在移情效果的产生。若原文留给读者的情感反应是厌恶,译者就需要效忠这种情感而在译文中尽量将它移植过去。心智状态和情感反应在目标语中未得以生动呈现或者产生根本性转移(如“厌恶”情感变成了“喜爱”情感),这样的译文是不充分的译文。
翻译的过程可以视为是一种世界观建构的过程,译者的语言选择会影响世界观的传达。该书旨在强调:译者要意识到语言杂合与视角、文化身份和效忠伦理的关系,特别是要注意语言杂合的意义。该书作者所建构的翻译模式和框架,借用了包括心智风格、文本世界理论、指示转移理论和陌生化在内的多个认知诗学理论,因此可以视为是认知诗学翻译观的深化研究。该书呈现的翻译思想,既可以用于翻译理论研究,也可以用于翻译培训和教育层面的教学研究和实践研究。
[1]孙会军.普遍与差异[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163.
[2]KLINGER S.Translation and linguistic hybridity:Constructing worldview[M].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2015.
[3]BOASE-BEIERJ.Acriticalintroductiontotranslationstudies[M].London: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 2011.
(编辑:文汝)
H059
A
1673-1999(2017)11-0076-04
文永超(1981—),男,四川外国语大学副教授,四川外国语大学研究生院2016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认知诗学、认知文学、翻译学。
2017-07-17
四川外国语大学2016年度科研项目“博厄斯·贝耶尔翻译思想研究”(SISU201644);四川外国语大学2017年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托妮·莫里森小说《家》的认知生态批评研究”(SISU2017YZ03);四川外国语大学一部两院特色课程项目“国粹文化英译”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