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清晨出发,傍晚归来。
勇敢的猎人,你走过了两千座山和五百条河流,见过了三百只狼和五十只狐狸。如果你要给人们讲故事,就请你讲狼的故事,因为狼的故事最好听。
今年的雪下得早,提前很多天在牧场降下。
草被雪埋住,雪地里没有一丝绿色。
羊群没有草吃,便咩咩乱叫,让人听着心寒。大家准备提前收牧,趁着大雪尚未到来返回村子。但羊分散在四野里,要一一收拢起来,加之还要拆帐篷,所以真正返回的日子还得等待数日。
就在那几天,雪下得越来越大。
大雪改变了人,改变了牛羊,改变了牧场。
于是,便出现了在牧场上从未出现的情景。几只羊饿得实在忍不住,便选一个陡坡向下奔跑,快到树跟前了猛地腾起,用嘴咬住一根树枝,“啪”的一声,折断的树枝和羊一起摔到地上。羊迫不及待地去啃树叶,旁边的羊也扑过来抢吃,它们的头碰在一起,地上的雪被踩得乱飞。即使这样,却仍然好景不长,能折断的树枝都被折断后,羊群便茫然地望着那些高高在上的树枝,许久,才失望地低下头去。
后来,便有羊被饿晕,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牧民们很伤心,却无力挽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羊倒下。倒下的羊也许已意识到自己将命殁,发出悲哀的叫声,而那些发不出声音的羊其实已经死去。羊是牧民的命,羊的死去让他们心如刀割。
人们决定将那些被饿死的羊埋掉,而那些尚有气息,但却不能随羊群返回村子的羊,他们就不得不动刀子将它们宰杀。牧民们都不吃死了的东西,但他们又不能将这些羊留在牧场,那样的话,狼群很快就会围拢过来,将它们咬死。今年已有好几只羊被狼咬死了。羊落在狼的嘴里,是羊的灾难,也是人的耻辱,每一个牧民都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所以,他们只好把羊杀掉。
但当他们举起刀子的时候,却无比心酸;出来的时候,他们在敖包跟前磕头,祈求神保佑今年的放牧平平安安,能一直在好天气里放牧,能让羊群吃上好草。现在要回去了,却有一些羊要永远留在这冰天雪地里了。这样的状况无不显示着今年的放牧没有收成,作为牧人,今年是失败的。
他们必须把它们杀死。一年收成全无,但仍得维持放牧中可以维持的另外一些东西,即不让死了的羊落入狼口。他们将那些只剩一丝气息的羊弄到一起,生起一堆火烤它们的身子。
过了一会儿,羊暖和了,慢慢抬起了头。他们扶它们站起,一一将它们宰杀。多少年了,在这样的时候,他们都不让羊躺着,而是让它们站着死。羊有四条腿,支撑的是一个坚强的身躯,在一生中爬过了那么多高山,走了那么远的路。腿,是它们身上最重要的东西。
杀到他的那只羊的时候,它突然迈动开虚晃不已的步子向他走去,走到他跟前,用一种复杂的眼光望着他。他心一软,对大家说:“留下它吧,我把它背回去。”
大家不同意,如此冰天雪地,如何能将一只羊背回去?不行,得把它杀死。
他又向众人请求:“让它烤一会儿火再杀,行不行?”
众人答应了他,用奇怪的眼光看他将那只羊抱到火前,扶着它让它烤火。慢慢地,羊站得稳当了,众人提醒他不要再等了,动手吧。他从腰间抽出刀子,却犹豫着不往羊的脖子上伸。羊抬起头望了一眼他,突然向他手中的刀子冲去,刀子刺入它的喉咙,血如注喷出,它倒了下去。
他大惊,众人亦大惊。
牧场上出现了难耐的沉寂,只有无声的雪密集地落下,被羊血浸红,但很快又被落下的雪盖住了。
一只羊冲向刀子,把自己杀了。
所有人都不明白,一只羊为何冲向刀子,自己把自己杀了?
第二天早上,人们启程。
他突然发现,他的那只自己冲向刀的羊不见了。昨天,它冲向刀子后,当时就倒了下去。他把它放在一块石头上,打算今天把它埋掉。但石头上空空如也,它不见了任何踪迹。它明明死了,为何一夜之间,却突然不见了?
难道它没有死?
这件事让大家的神情仍很严肃,似是神经被什么揪着,长久不能清醒过来。他更是懵懵懂懂,脚迈得高一下低一下,有几次差点摔倒。他感到浑身很热,像是被什么刚刚烧过,不能冷却下来。
他想去找那只羊。
它已经死了,应该倒在死去的地方一动不动。但是它却不见了。他觉得它没有死,他想去找它。但是他不想把这个想法告诉大家,于是,他对大家说,他决定放慢速度走回去。
大家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但他一再坚持,便只好答应了他。
牧场距村庄10余公里,用一天的时间即可抵达,但他却想放慢速度。按说,一年的放牧已结束,离别家人,尤其是离别可爱的妻子数日,他应归心似箭,急急赶回才对,但他此时却没有一点急切之意,只想去找那只羊,所以这10余公里路,他要一步一步走回去。
羊自己冲向刀子,以及羊神秘消失的事情,让他一直恍恍惚惚,仍觉得那只羊还活着。
他觉得自己每往前走一步,就有什么在往后扯着,似是不让他离去。他抓起一把雪使劲在额上搓着,一股凉意浸入脑内,使他慢慢冷静下来。他站在雪地里四顾茫然。人们都已离去,雪地上留下了人和羊杂乱的足印。他愣了愣,便继续向前走去。经由刚才用雪搓额,他已清醒了很多,但他发现清醒对他来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那种像是被什么烧过的火热感觉消失后,代之而來的是一种不知所措。
他很失落。
他知道自己在往前走,正走在回村子的路上。但他又觉得自己不是在往回走,他想找到那只羊,所以他觉得自己走在一条陌生的路上,要经过缓慢的行程,才能找到那只羊,才能证实它已经死了。本来,他的心里很热,那只羊冲向刀子时的情景,在他心里变得像火一样在燃烧。但现在却什么感觉也没有了。都怪那把雪,使那种火热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加快了速度,看来,自己只能快速向前赶路,尽快找到那只羊。只有那只羊,可以说明一切。
突然,他为雪地上一串清晰的爪印停住了。
是狼的爪印。
本来,他此时只是一心在赶路,并没有什么闲散心情,但在随意一转眼间,突然发现在人的脚印和羊蹄印交会的那条路之外,有一串非常清晰的狼爪印向前延伸而去。狼爪印始终在这条路上,说明狼始终在这条路上前行。
这是一只什么样的狼呢,它为什么始终和羊群走在一起?
突然,他明白了,這是一只跟在羊群后面的狼留下的爪印。它是狼,只能走在羊群的最后面,不能与羊群齐头并肩前行。它肩负着跟踪羊群的重任,在最后得到羊群的归宿地后,将回去给狼群报告消息。所以,它只能远远地跟着羊群,它的爪印留在了羊蹄印后面。
他越走越慢,仔细看着雪地上羊群留下的蹄印,想象着一群羊昂首挺进的样子和神态。羊群的蹄印前面还有一串蹄印,那是一只头羊留下的。有了头羊在前面的引领,后面的羊群一定走得镇定自如,哪怕走得再累,也不会乱叫乱跑。牧民们是非常敬重头羊的,等到休息后,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些早已备好的干草,递到它嘴边去。
羊群的蹄印和狼的瓜印一直向前延伸而去。
他想,无论是头羊还是羊群,都没有发现它们身后有一只狼。
他想了一下,确定有7只羊,但他不能确定到底哪一只是头羊。头羊并不是固定的,一大群羊在茫茫雪野中苦苦跋涉着,走在前面的羊走不动了,落在了后面,这时候,总有体力好的羊会及时赶上,带领羊群前行。所以牧民们都会说,只要有羊群,就不怕没有领头的羊,而不管哪只羊做了头羊,都会带领羊群向目的地走去。到了目的地,羊群便一一散开,各自去吃草。这时候,你便很难分辨哪只是刚才的头羊。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那只羊没有死,在这群羊中间当头羊。
他又觉得,跟在羊群后面的狼,一定想咬死头羊。
他加快了脚步。他的那只羊经历了那么多坎坷,都没有死,怎么能被狼咬死呢?他踏入头羊留下的那串蹄印上,跟着向前走去。他的心里,又出现了那种火热的感觉。恍惚之间,他觉得自己的那只羊在前面走着,他只要走得快一些,就可以救它。他越走越快,他感觉到自己的脚步正被自己的那只羊牵引着,越来越轻松,越来越自如。
雪又下了起来,也有风在刮,飘起的雪浪一团一团向他扑来,他觉得自己有了一种要飞升的感觉。
中午的时候,他走到了一家牧民的门口。牧民们已经很少单独居住了,这家牧民之所以住在牧场和村庄之间,是因为开小商店,卖些日用小百货,供牧民们生活所用。他刚走到门口,一个漂亮的姑娘就迎了出来。她十七八岁的样子,少女的美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被迎进屋内,安排坐到了炕毡上。姑娘已听前面的人说了他的事,在端上奶茶的时候偷偷窥他,他迎住姑娘偷窥的目光,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姑娘又端来馕,他便与她搭话。他说:“你们家的其他人呢,都去放羊了吗?”
姑娘回答:“没有。我爸爸去打猎了,有一只狼最近在树林子里出现,他已经等了它好几天,今天可能会等到。”
他想到了跟在羊群后面的那只狼,他断定是它。他问姑娘:“你们家人见过那只狼吗?”
“我妈妈见过。”
“你妈妈在吗?”
“不在。”
“你妈妈去哪里了?”
“我妈妈会她以前的一个朋友去了。他们年轻时相爱过,要不是那个男人有一次去放羊时间太长,我爸爸把我妈妈骗走,我妈妈就会和他结婚。那样的话,我妈妈生下的就不是我了。”
他喝一口奶茶,又问:“那个人为什么放羊用了很长时间,他难道不想你妈妈吗?”
姑娘对他的问话以及他都似乎很感兴趣,凑近他说:“他爱自己的羊嘛。他是放羊的能人,第一次进牧场,就为羊群选好了一夏天要吃的草。说起来你也知道,不会为羊选草的人就放不好羊。那次他耽误的时间长,是因为那场大雪下起后,他不忍心让羊走,让它们多吃了一天草,结果雪越来越大,他返回的路程就变得艰难了。等回来后,我妈妈已经在我爸爸的帐篷里住了好几天了……”
他听到这儿,有些愣怔。姑娘催他喝奶茶,热热的奶茶都已经放凉了。他伸手去端奶茶,但手伸到中间却突然停住了,问:“那个人没有再找你妈妈?”
“没有。他一看事情已经那样了,啥话没说,赶着羊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一个人为了羊,丢了自己的女人。他想,如果自己哪天碰上那个人了,一定要和他喝一顿酒。他这么想着的时候,恍恍惚惚觉得自己的那只羊又在自己眼前晃动,它似乎被一种隐隐约约的光环围裹着,始终尾随在自己身边。如果自己一直处于恍惚之中,说不定它就会越来越清晰。刚才自己用雪搓额,也许它生气了,躲开了。这会儿,它又来到了自己身边。
这样一想,他一口气喝完那碗奶茶,对姑娘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的一只羊冲向刀子,自己把自己杀了。但是今天早上它却不见了,到处都没有它的影子。我觉得它没有死,一定还活着。在刚才,我走向这里的时候,发现雪地上有一串头羊留下的脚印,我觉得是我的那只羊留下的。从蹄印上看,它似乎一直走得很从容。我的那只羊走路就是这样的,我放牧这么多年了,在这一点上毫不含糊。我想,刚才走过去的人都没有发现这个秘密。我觉得我的那只羊一定还活着。”
姑娘问他:“你想找到那只羊?”
“对。”
“你找了吗?”
“找了。”
“找到了吗?”
“还没有找到。但是在找的过程中,我又发现有一只狼跟在羊到后面。”
“你又找狼了?”
“找了。”
“你到底想找羊,还是想找狼?”
是啊,我到底想找羊还是想找狼呢?他喃喃自问。
姑娘看见他若有所思,便不再说话了。
他向姑娘告别,准备上路。姑娘把他送到路口,对他说:“我刚才给你说的我妈妈的事,你不要给别人说,我爸爸知道了会不高兴。”
他答应了她,转身要走,但突然又问她:“如果你是你妈妈,也遇到了那样一个放羊耽误了时间的人,你会怎么办?”
姑娘一笑说:“嫁给他。”
他激动地对她说:“你是一个好姑娘,以后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
姑娘受他这么一夸,很高兴,但却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是对他微笑着。
他又想起那只狼,便问姑娘:“你爸爸能打死那只狼吗?”
姑娘说:“也许能,也許不能。”
他问:“为什么这样说?”
姑娘回答:“我爸爸已经和这只狼周旋了一年多,几乎每天都出去打它。所以说,打死狼,或者打不死狼,其实都一样。那只狼已经变成了爸爸的影子,每天都在他身边。”
他若有所思。
姑娘一笑说:“和羊相比,狼不重要,羊重要。羊把路藏在心里,羊只有走在路上的时候,你才会觉得你看到的不是一只羊,而是一只羊的心。”
“羊的心?”
“对。你看见的是一只羊的心。”
他很惊异面前的这位姑娘,她在不经意间说出了如此深刻的话语。他知道,有些牧民时不时地会有这种表现,于轻松和幽默之间说出一些很深刻的话语。人们并不是因为苦思冥想或靠知识所得,而是成天就这样生活着,一些深刻的事情在他们身上发生,他们便自然而然地说出了一些深刻的话。
姑娘说:“我也给你说一件头羊的事情。有一次,一个人骑马去放羊。下午的时候,他赶着羊返回。他看见夕阳很美,便纵马奔驰起来。其实,他只是想奔跑着玩一会儿,然后返回去赶羊。他正在高兴地纵马奔跑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密集的响动声,就像有许多细小的石头正碰撞着在飞动。他赶紧勒住马回头一看,原来羊群也跑了起来,在羊群的前面,有一只头羊正撒开四蹄在奔跑,后面的羊群像整齐的队伍紧紧跟着。羊群跑到马跟前,马受惊了,不顾他勒紧的缰绳,撒开四蹄也跑了起来。马和羊共同向前跑去,慢慢地,马和羊便开始了一种不分上下的赛跑。他一想,索性放开缰绳,让马奔驰向前。马跑得很快,他身后的羊蹄声也越来越密集,像是有细小的石头一个在碰着一个。跑到村子边上,他想,羊群可能会因为比不过马,早已停住了,但转瞬间,细密的羊蹄声又在身后响了起来,羊群没有停,而且一直追了上来。他勒住马,见羊一个个都低着头,像是大地有一种东西牵着它们,使它们不能停下来。”
“真是好羊啊!”他感叹一声。
“爱羊的人都会有一群好羊的。”姑娘说。
“是,我相信。”他浑身很热,感觉到又置身于那只羊冲向刀子的那一时刻了。
“前面走过的人,已经对我说了你的那只羊的事。我相信你一定会有一群好羊。”姑娘说。
他笑了笑,向姑娘挥手作别。
雪地上的羊蹄印还在,羊蹄印后面的狼爪印也在。他往前走,他觉得自己仍然跟在羊群和狼后面。他想起那位姑娘的话,又喃喃自语,自己到底是在找羊还是在找狼?
他走不远,便看见一个人从林子里走了出来。是姑娘的父亲。他走上去打招呼。姑娘的父亲告诉他,今天本来预计到那只狼会出来,所以一大早就等在了这里,但刚才有一些人赶着羊走过这里时,人和羊都乱叫,估计那只狼被吓跑了。他只好从树丛中爬出,提着枪准备回去。
他指着雪地上的狼瓜印,对姑娘的父亲说:“你看,狼在这里呢。”
“怪了,这里怎么走过去了一只狼呢?”姑娘的父亲颇为疑惑。
他说:“你没有看见一只狼跟在一群羊后面,从这里经过了吗?”
“没有看见。这不是我要打的那只狼,我要打的狼在树林里,不会在这里出现。”说完,姑娘的父亲不再说什么,用一种很复杂的眼光望着他。少顷,似乎对他不解,不想理他,要离去。他也想离去,他觉得这个人还没有他女儿有意思。但他又突然觉得,自己的那只羊恍惚出现在了这里。他一阵冲动,对姑娘的父亲说:“在牧场发生了一件事。一只羊要被杀死时,它的主人有些舍不得,想把它背回村子,但它却向刀子撞去,自己把自己刺死了。它为什么要那样呢?”
姑娘的父亲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人会对自己说这些。慢慢地,姑娘的父亲眼中升起一种很复杂的神情。他对这种神情很熟悉,在牧民的眼睛里经常可以看到。这种复杂的神情不是人面对事情时的为难神情,而是一种慎重的态度。
他站在那儿不动,等待着姑娘的父亲开口说话。
过了一会儿,姑娘的父亲说:“我也告诉你一件羊的事情。有一只羊,每天出去后不吃草地上的草,偏偏要吃悬崖上的草。主人怎么唤,怎么打,它都不改。主人倒不是要改变它什么,主要是怕它摔死,少了一只羊,秋后少剪一些羊毛。有一天,主人用一块黑布蒙住它的头,不让它再上悬崖。它等到主人走开后,撒开四蹄向悬崖跑去。主人很惊讶,一只羊被蒙住双眼后,也认得路呢!不一会儿,它就上了悬崖。主人喊了一声,它一愣,停住了。主人过去,将蒙在它头上的黑布解开,要赶它回去,它似乎很气愤,从悬崖边上跳了下去。”
他听到这里,觉得自己的心在随着那只羊一起下沉,下落到一个无底的深渊中。姑娘的父亲叫他一声,他才有了反应。沉默了一会儿,他问姑娘的父亲:“你就是那只羊的主人吧?”
“是。”姑娘的父亲点了点头。
他又想起了自己的那只羊,想起了被这个人抢走了女人的那个放羊人,以及他为了让羊多吃一天草而耽误的时间。他竭力使自己不要颤抖,他感觉到眼睛里有泪水要冲涌出来。
姑娘的父亲要回去。
他对姑娘的父亲说:“你快回去吧,你女儿已经给你烧好了奶茶。你女儿是个好姑娘。”
但姑娘的父亲却说:“我现在还不能回去。我老婆今天去见他以前的男人了,我得等到她回去后才能回去,如果回去得早,她会觉得我发现了她和她以前的男人之间的事情。她以前的男人是个放羊的好手。”
他不再说什么,与姑娘的父亲握了握手,便离去。
雪一直没有停,大地寂静无声,似是在悄悄承受着上天的一种持久的拥抱。他又进入到了恍惚之中,但却没有停止脚步,而是加快速度往前走着。他想自己的那些活着的羊了,他想赶快回去抚摩它们,拥抱它们。
脚下的路已被大雪掩埋,只显露出隐隐约约的一点痕迹。刚才从这里走过了大批羊群,留下了杂乱的蹄印。他一直跟踪的那群羊的蹄印,和那只狼的爪印,都不见了。他想,羊的蹄印和那只狼的爪印,也许被大雪天掩盖了,也许它们一起消失了。大雪像一双神奇的大手,它可以把一群羊走过的路淹没,可以把大地变成另外一副面孔。他想到这里一愣,回头一看,身后的脚印也已经被淹没,似乎自己在大雪中不是走在大地上,而是飘浮在半空中。
他用力将脚踩入雪地,雪地上又留下了他的脚印。
走到一个山坡上,他停了下来。前面是一片开阔地,可以看出很远。那些从牧场出发的人,此时已经走到这片开阔地,如果不是那些马在雪地中显得像几个黑点,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在雪地上移动。白色的羊群已与雪地融为一体,远远的,只能看见有一团雪浪在向前涌动。
在大雪天,羊走过的是一条怎样的路啊?
他带着疑问从山坡上下来,又向前走去。走到村边时,太阳已有些西斜,夕阳泛出的一丝淡黄把雪地照得有些迷幻,似乎有什么正在雪地中翻滚。人们都已将羊赶入了羊圈,村子里显得有些沉寂。
他走到村边,碰到一对青年男女,小伙子正在把玩着姑娘的辫子。他认识这个小伙子,他也是一个放羊的人,拥有的羊群已经不少。他走到他们跟前,说:“我给你们说一些发生在牧场的事情,而且就发生在昨天。一只羊要被杀死时,它的主人有些舍不得,想把它背回村子,但它却向刀子撞去,自己把自己刺死了……”
姑娘接住了他的话题:“我们已经听说了,那只羊是你的。”
他很激动,说:“对,是我的。”
姑娘突然又问:“听说它并没有死,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他说:“对,它当了一群羊的头羊,就在我走来的这条路上走着,它们身后还有一只狼。”
姑娘问:“狼为什么跟在羊群后面?”
他说:“不知道。”
姑娘问:“狼现在还在吗?”
他说:“狼不在了,那群羊也不在了。”
姑娘说:“奇怪。”
他说:“我这一路走来,碰上的都是奇怪的事情。我告诉你们,我是走回来的,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姑娘,她知道了这件事后,告诉我她妈妈去会以前的男人了。她妈妈以前的男人为了让羊多吃一天草,被大雪耽误了返回的时间,等回到村子里时,他的女人已经在别的男人的帐篷里住了好几天了。今天她去会那个男人了,但丈夫却不阻挡。她丈夫觉得那个男人为了羊多吃一天草,不惜失去那么多,是一个好男人。我在路上碰到她丈夫了,我将我的那只羊的事情给他说了,他听后又给我讲了他的羊的事情。他的一只羊不吃草地上的草,专吃悬崖上的草。他怎么唤怎么打都改不过来,后来有一天用黑布将它的眼睛蒙住,但它仍能走上悬崖。他很吃惊,一只羊被蒙住双眼后,仍认得路吗?羊走上悬崖时,他唤它一声,羊站住了,他过去将蒙在它头上的布取下,要趕它回去。它似乎很生气,从悬崖上跳了下去。那位姑娘后来又给我讲了一件头羊的故事。她说,有一个人一次去骑马放羊,羊和马赛跑,马跑得很快,但羊在后面整齐地向前奔跑,不因赶不上马而气馁。当马跑到终点时,羊不一会儿也赶到了。羊的蹄声密集如许多小石头碰撞在一起。”说完,他努力使自己沉默。像在那个姑娘的父亲跟前一样,他竭力使自己不要颤抖,而眼睛里似乎有泪水又要冲涌出来。
姑娘听得入了迷,好半天才有了反应。她问:“这些都是真事?”
他回答:“是真事。”
姑娘说:“看来,在下大雪的日子里,总会发生很多事情。”
“是。”他回答。
姑娘突然说:“你的那只羊没有死。”
他一愣,喃喃地说:“没有死?”
姑娘说:“你看山披上,有一串羊的蹄印,羊的蹄印后面有一串狼的爪印。它们一直走向一个地方去了。”
听她这么一说,他看见山坡上确实有一串羊的蹄印,羊的蹄印后面有一串狼的爪印。他很激动,我的那只羊还活着,那只狼也还在。
他的意识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他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村子里,但他却想不起自己是怎样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