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伟
母亲遇见父亲那时,父亲一穷二白。母亲是教师,每天要骑二十公里的自行车去山里教书。当时,父亲就住在母亲教书必然会途经的一个村子。父亲和母亲那时候还未曾相识,母亲腼腆而羞涩,一般不会与路人接话茬,父亲也敦厚老实,在田里挥汗,与山野为伴。
有一年夏天,母亲的自行车在一段崎岖难行的山路上爆了胎。眼瞅着离教书的地儿还有五六公里的路程,大热天的,老式的二八自行车折腾得母亲脸上身上全是汗。那时候,母亲穿的是外公亲手编的白网鞋,裙子是外婆用白绸缎和细纱搭配缝制的,虽然看着淳朴,但是因为母亲生得俊俏,这样的搭配显不出一点土气来。
不知何时出现在母亲身后的父亲,吓得母亲“哇”得一声坐在地上。第一次与母亲见面的父亲,身着陈旧的汗衫,磨破膝盖的亚麻布裤子,一只裤脚挽到大腿。黝黑的皮肤,加上沾满泥土汗涔涔的脸,让母亲吓得目瞪口呆。父亲尴尬地挠头,母亲两手托着地往后挪动身子。两人都不说话,父亲往前走一步,母亲尖叫一声,最后不知道如何开口的父亲,干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僵持了片刻,母亲试探性地问:“你要干什么,我身上没带钱啊!”父亲脸更红了,欲言又止,然后蹲下身子看了看母亲爆胎的自行车,转身跑开了。父亲转身时,留下一句话:你等等,我马上就来。
还没有从惊诧中回过神来的母亲,吓得两条腿直哆嗦。她想丢下自行车离开,却一想荒郊山野的,自己又筋疲力尽,实在不好走出去。就在母亲犹豫不决的片刻,父亲回来了。他的手里拿着一截短小的胶皮,另一只手提着一大桶的液体胶,用戳子三下五除二地卸下外胎,帮母亲补好了车胎。
看着母亲骑车离开,父亲一个人久久地在风中傻笑。从那以后,每当母亲骑车路过父亲的村庄时,总会看到父亲躲在某个山坳或者某棵树后面偷偷地看着她。母亲说,不知道为什么,从那次以后,她一直知道父亲在背后张望,却从未害怕过,反而日子久了,哪天没有看见父亲的影子,心里还会感到一阵失落和不安。
母亲到了出嫁的年龄,外婆托人到邻村说媒。对象带到家里时,母亲傻眼了。比母亲更懵的是父亲。他躲在媒婆身后,嘿嘿地傻笑,外婆和外公满脸疑惑,外婆还小声地问媒婆:“这是不是个傻子?”媒婆扯开破锣一样的嗓子大喊:“人嘛,你放心,老实巴交,能干活,能出力,保准对你家丫头好。”外婆问外公的意見,外公看了看母亲:“看妮子喜欢不喜欢。”
母亲没说话,红着脸跑了出去。直到父亲和媒婆离开后,母亲才从外面回来。外公摇头叹气地对外婆说:“唉,没戏,这丫头心劲儿高着呢,算了,再找吧!”
那天以后,母亲去学校比平日更早了。每当路过父亲的村子时,母亲总会放慢速度,东张西望一会儿。父亲看见母亲来了,丢下锄头就站在田埂傻笑。母亲要走,他就大步流星地跟在后面,什么话也不说,直到母亲骑出山路。有一回,母亲故意推车步行,父亲就倒退着跟在后面。母亲心里一乐,故意停下来伸出脚来,不知所措的父亲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母亲强忍着笑问他:“你干什么?”
父亲又像第一次见母亲那样,尴尬地挠挠头,他说:“我怕你回头看见我吓着,就倒退着走。”母亲心里一热,嘴里却冷冰冰地说:“我问你跟着我干嘛?”父亲站在原地不说话了。唯唯诺诺了半天,一抬头,发现母亲已经走出去很远。
第二年秋天,庄稼丰收时,父亲把母亲娶进了家门。结婚前,母亲有几十个上门提亲的人都被劝退了,外婆到最后都没明白,为啥家徒四壁,一穷二白的父亲偏偏得到了母亲的垂青。问起原因,母亲也不说,只是微笑,意味深长地微笑。
父亲娶了母亲以后,学了很多手艺。不知道为什么,一个身高马大的庄稼汉,只有在妻子面前显得笨手笨脚,其他时候却非常精明能干。母亲自从嫁给父亲后,生活并没有变得富足,但是她却十分开心,这让因生计吵闹了大半辈子的外公外婆都十分纳闷。外婆常说,母亲是她最喜气的孩子,因为母亲从来都是乐观的,从来不为柴米油盐没有着落而大动干戈。
我出生的第二年,母亲仍在山里教书。那年秋后,父亲的村子突然发了山洪。洪水泛滥时,母亲正在教书返回的途中。之后,被父亲从泥泞中救出的母亲,面色平静。众人担惊受怕之余,母亲在父亲耳边低声地说:“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想,我只能听到你说,你等等,我马上就来。”
那场洪灾以后,母亲辞了工作。父亲说什么都不让母亲一个人在外奔波了。慢慢地,我走路,入学,毕业,工作,母亲一路安稳地抚养我长大。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没有画过妆。我记得她说过:“在你父亲眼里,我永远是最美的。”
有一句歌词这样说:我愿一生为你画眉。而父母的故事告诉我,爱一个人,并不代表要一生为她画眉。
因为,爱,更是一个人的低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