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武 全
(湖州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大阪每日新闻》的涉华报道战略与芥川龙之介的新型江南创作
——以《江南游记》为中心
宋 武 全
(湖州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芥川龙之介是日本文坛的代表作家,以娴熟的文学技艺著称于世。其记述中国之行的《江南游记》突破了传统游记文本的纪实属性,以独特的诗学技法颠覆了纪行文泾渭分明的“虚实分界”与“文体定式”,开创了新型纪行文本的先河。由此,芥川对以启蒙者自居,标榜帝国主义列强给中国带来“现代化恩惠”的《大阪每日新闻》的涉华报道战略进行了批判,在抒发对华善意与同情的同时,对日本和西方列强的对华殖民政策进行了反思。
大阪每日新闻;涉华报道战略;芥川龙之介;纪行文;建构
20世纪初是日本传媒产业现代化发展的起步期,伴随日本社会的工业化进程,作为当时主流媒体的报纸和杂志开始融入市场化、商品化初期的发展浪潮。由此,传媒产业从“文艺媒体时代”向“综合媒体时代”过渡,传统意义的“文学读者”概念也逐渐被“作为大众消费者的读者”所取代。以特有、稳定的报道战略巩固既定读者,并以此开拓新的读者群已成为不可逆转的时代潮流。从涉华报道方面看,日本的主流媒体,如专门杂志《女性》(柏拉图社)的涉华报道,因面向女性读者群而呈现出较为包容、温和的对华表象;综合杂志《改造》(改造社)则主张以变革的视角看待中国的同时,讲求涉华报道的“左右”平衡;本文重点关注的《大阪每日新闻》,以其一贯的对华强硬路线赢得了大量对华持保守态度的读者。上述媒体的涉华报道立场虽有差异,但均对日本近代作家的访华创作影响深远。如芥川龙之介(1921年受大阪每日新闻社委派访华)和横光利一(1928年受改造社委派访华)等众多日本知名作家都深受影响。可以说,如何对背负的媒体涉华报道战略进行回馈,是20世纪初受媒体委派访华的日本作家所面临的普遍性问题。在这一历史背景下,运用新的叙事策略打破游记文本固有的纪实属性,在对固有文本进行重新编织、建构的基础上,对日媒的涉华报道战略进行回应,成为20世纪初日本访华作家面临的历史性抉择。《江南游记》正是作为该新型纪行文本的代表登上了历史舞台。
众所周知,20世纪初《大阪每日新闻》秉承其上述对华强硬、保守的读者战略,不遗余力地为日本的殖民政策辩护,其涉华报道空间充斥着对华种种侮蔑。以一战后德国在山东的特权被西方列强在巴黎和会上强行转交给日本为例,《大阪每日新闻》在巴黎和会的报道中,漠视时任美国总统威尔逊“日军占领山东是对中国主权侵害”的言论,盛赞日方代表“据理力争、大获全胜”[1]。而对于中国爱国知识青年反对巴黎和会的不公,并由此发起的“五四运动”,《大阪每日新闻》则嗤之为“北京学生暴动”[2]。此外,在对华盛顿会议的报道中,《大阪每日新闻》对美国代表提出“将中国(山东)问题交由国际共同管理的提议”极为警惕,并援引日本陆军中将田中国重的发言,将“表面尊重中国主权,实际却以英日同盟进行武力恫吓的日本军方的态度展露无疑”[3]9。
我日本帝国为确保中国独立和日中两国间互惠互利,当与英国合作,共谋援助中国的方针大计。但我方亦会根据中方对巴黎和会关于山东问题的实际履行情况果断采取相应措施应对[4]。
综上,“煽动读者对华敌意的同时,对西方列强介入中国进而威胁日本在华利益提出警告”[3]10,是当时《大阪每日新闻》的对华主要报道战略。在此历史背景下,文学文本在《大阪每日新闻》的连载自然无法逃脱该战略的束缚。芥川龙之介的访华之行和相关文学创作就是在该涉华报道语境极其强势的背景下完成的。
1921年3月至7月,芥川龙之介受大阪每日新闻社委派以特派员的身份访问了中国。1922年1月至2月,芥川记述其江南之行的文本《江南游记》计28次连载于大阪每日新闻社的直属报刊《大阪每日新闻》。
可以说,芥川访华之旅本身就带有大阪每日新闻社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芥川是背负着大阪每日新闻社的涉华报道战略访问了中国。对此,可通过《大阪每日新闻》关于芥川中国之行的预告报道《中国印象记——新人眼中的新的中国》来判定:
中国是最为引起世人兴趣的国家。老旧中国像腐树一样横卧病榻的同时,年轻中国却如嫩草般茁壮成长。中国的传统文化在政治、风俗、思想等所有领域都与新世界的熠熠生辉相交错,这正是引人关注的所在。新人罗素和杜威教授目前正在中国,柏格森教授也不远万里即将访华,此举甚为牵动我心。基于此,我社将于近日连载芥川龙之介的中国印象记。芥川不但作为现代文坛第一人、新兴文艺的代表作家被世人熟知,也因其中国趣味而享誉于世。芥川今已携笔于上海,涉猎江南风情之后,将北上进京寻春。意将所行所想寄于自然风光,结交异国新人,并努力观察年轻中国的面貌。在新人芥川眼中的中国如何呈现出新貌和新意,这就是该篇的创作目的[5]。
报道将“中国的传统文化”视为“像腐树一样横卧病榻”,却将“新世界”“新貌”“新意”“如嫩草般茁壮成长”等积极含义赋予“年轻中国”。不言而喻,大阪每日新闻社所赞美的“年轻中国”,当指20世纪20年代随着西方和日本列强的殖民入侵而呈现出的不同于以往样态的、所谓“新”的“现代化”的中国。另外,从报道中不难看出,在诸多欧美文人竞相访华的背景下,大阪每日新闻社最终以追随者的姿态促成了芥川的中国之行。因此,日本以为中国带来“新貌”“新意”的“启蒙者”自居,蔑视传统中国的傲慢态度,及其不甘居人后誓与西方列强争霸中国的野心,无疑包含在芥川背负的涉华报道战略当中。
对于芥川背负的大阪每日新闻社涉华报道战略的实质,还可通过上述报道中提及的罗素访华时,即芥川中国之行的三个月前寄给《大阪每日新闻》的投稿文章《中国第一印象(上)》来进一步证实:
从欧洲来到中国的旅行者最初一定会为中国独特、伟大的艺术之美所折服,随后亦会被饱受现代工商主义打击的残留之美、废墟之美而再次震撼。
如果这位旅行者对艺术和美学感兴趣,那他无疑会诅咒摧枯拉朽般的欧洲文明对中国传统的践踏。他无法对抛弃中国独有的绘画、诗文的行径视而不见,当然也会对代表中国传统美的四角桌椅被稀松平常的洋风家具所取代而嗤之以鼻。也许这样的旅行者,也试图将涉猎残留之美的保守主义带到思想领域吧。
但若以一名非旅行者的视角不遗余力地考察中国的现实并放眼于中国的未来,就会愈发坚信这种保守的思想已不能令人满意,中国的传统美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生命力。(中略)工商主义、民主、科学、现代教育等新兴领域已经同一成不变的传统文明格格不入。(中略)富有生机的中国人都认为为了谋求未来的发展,即使牺牲掉传统美也在所不惜。(中略)因此,中国各个阶层的青年都在向美国或欧洲请教智慧的洗礼[6]。
罗素对“中国传统美”饱经“现代工商主义”的侵蚀表达了些许同情。但,“中国的传统美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生命力”,“工商主义、民主、科学、现代教育等新兴领域已同一成不变的传统文明格格不入”,“为了谋求未来的发展,即使牺牲掉传统美也在所不惜”,“中国各个阶层的青年都在向美国或欧洲请教智慧的洗礼”——以上种种言辞将罗素对“传统文明”和“新兴”文明的取舍展露无疑,其将“美国或欧洲”视为为中国带来“新”变革的“启蒙者”的立场也得到确认。
将此文与前文《大阪每日新闻》关于芥川访华的预告报道进行对照分析后不难发现,芥川背负的大阪每日新闻社涉华报道战略,即发现“新”的中国如何呈现出“新貌”和“新意”与罗素提及的“新兴领域”如何展现出勃勃生机如出一辙,双方在批判传统中国的同时,都对“新”面貌的中国进行了不遗余力的赞美。不同的只是,罗素将给中国带来“新”的面貌的启蒙者视为“美国或欧洲”等西方列强,而大阪每日新闻社眼中的“启蒙者”无疑包括日本。由此,芥川背负的以启蒙者自居抨击“老旧中国”的同时,赞美帝国主义列强入侵给中国带来的“现代化”“新貌”,以及不甘居人后,誓与西方列强争霸中国的大阪每日新闻社涉华报道战略的实质得以充分确认。
在上述大阪每日新闻社涉华报道战略的束缚下,芥川在其记述江南之行的《江南游记》中,通过“被叙述自我”和“叙述自我”的分裂巧妙编织文本,以独特的叙事策略突破了传统游记的纪实属性,创造了新型纪行文本独特的书写建构。在此基础上,芥川直言自己创作环境的艰难,并委婉表达了对来自大阪每日新闻社涉华报道战略束缚的“控诉”。
《江南游记》从前言部分就展现出其特有的文本特色。昨天清晨“我”从本乡台向蓝染桥方向下行时,迎面走来两位“青年绅士”,即将擦肩而过之际,一声中文“哎呦”忽然划过耳畔。这声突如其来的“哎哟”唤醒了“我”心中尘封许久的中国记忆。“我”不禁想起了因肠胃疾病而中断执笔三个月的中国纪行。也多亏了这声“哎哟”,“我”重拾灵感,再次投入到因大阪每日新闻社的催稿和自己的身体不适而荒废的中国纪行的创作中来[7]213。上述前言部分将文本的空间一分为二,“我”所经历的过去空间(被叙述自我)和“我”进行文本创作的现在空间(叙述自我)经由这样的叙事方式呈现在读者面前。
在《江南游记》文本空间两分化的基础上,“叙述自我”每每出现,直接左右情节的进展。西湖之旅中,“我”如此现身介入:“写这些东西的时候天下甚是太平。但此时我却躺在床上,发着三十八度六的高烧。(中略)以下数回的游记就是在这种不如人意的状态下完成的。”[7]239-240
同样,参观雷峰塔后,“我”再次出现:“仰视雷峰塔少顷之后,我们向着新新旅馆的方向,——今天的烧比昨天低,喉咙的火气也稍见好转。(中略)但持续创作仍十分令人厌恶,写作时总要尝试摆脱倦怠之情,故本游记根本拿不出手。”[7]242
此外,游记中关于金山寺的记述只留下一段粗略的笔记。对此“我”再度现身,承认是“将当时访问中国的笔记本上的东西原本抄录了下来”。“我此时身在名古屋,同伴菊池宽正在发烧呻吟。所以请读者体谅这段不成文章的抄录,权当理解了吧。写完这段,我还得回去照看菊池。”[7]289-290
显而易见,《江南游记》的文本特征可归纳为:在文本空间一分为二、互相交错的前提下,“叙述自我”屡屡现身并介入文本,不断诉说自己对游记本身的不满,直至直言:“游记根本拿不出手。”那么,《江南游记》文本本身到底有何不尽如人意之处,以下做深入解读。
纵观《江南游记》不难发现,其29章中除去第1章《车中》、第2章《车中(承前)》和第21章《客栈和酒栈》外,其余26章均由所到之处的地名命名。与此相吻合,文本的大部分篇幅亦用于对中国山水风光的描述,毋庸置疑其记述的重点放在了山水风光上。可“我”对此却颇有微词:“浓萌低垂的槐树下,格调高雅的中国人一家在有说有笑地用餐。对于观者来说,只觉得妙趣横生。我点上一只雪茄,乐此不疲地注视着他们。断桥、孤山、雷峰塔——此等美谈之事就交给德富苏峰先生吧。在我看来对人的观察比起明媚的山水要愉悦得多。”[7]238值得注意,此处“叙述自我”直言不讳:“对人的观察”才是自己关注的主题。
既然“对人的观察”才是自己关注的主题,为何游记要将叙述的重点放在山水风物上呢?对此“叙述自我”最终给出了答案:“其实我身负社命,觉得写游记宁可多去一些和英雄、美人相关的地方,这样才能确保万事无忧。该盘算从上海到江南一直挥之不去,过了洞庭湖也是这样。若非如此,我的旅行一定会更多接触中国人的生活,不会过多沾染汉诗和南画的习气,从而更符合我作为小说家的兴趣。”[7]260原来如此,“我”所追求的是关注中国人生活的主题,而碍于“社命”只能写一些与英雄、美人相关的山水,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万事无忧。
综上,《江南游记》二元化的空间书写建构为“叙述自我”的生成创造了文本土壤。在此基础上,“叙述自我”不断介入,逐步揭示对《江南游记》从创作环境到主题内容的不满,进而将矛头直指自己所背负的“社命”,并对“社命”干涉自己的创作进行了“控诉”。这里所谈及的“社命”,无疑指前文分析的芥川访华所背负的大阪每日新闻社的涉华报道战略。
《江南游记》中,“我”由于顾虑该“社命”(即大阪每日新闻社的涉华报道战略)放弃了关注“中国人的生活”的主题,转而选择了万事无忧的“山水”进行搪塞。那么“我”能够忠于“社命”,并始终心甘情愿地接受“山水”这一主题吗。对此,可从“我”对走访“山水”的态度中找到答案。
文本中“我”屡屡提及的是古老、破败的山水。面对断桥,“我”只是不屑地感慨了一下“那就是断桥啊”,根本没有将船靠近。进而通过杨铁崖的“段家桥头猩色酒”和张吉承的“断桥荒藓涩”等描绘往昔断桥风情的诗篇,将眼前断桥山水的破败不堪反衬得淋漓尽致[7]227-228。
对于“苏小小墓”,“我”讽刺为“没有任何诗意的土馒头”,并通过对照孙子潇的诗“段家桥外易斜矄,芳草凄迷绿似裙。吊罢岳王来吊汝,胜他多少达官坟”,毫不掩饰对其如今的失望:“哪还有一丝绿草如裙的景致。”[7]230
同样,泛舟于扬州河道时,“我”借用杜牧的“青山隐隐水迢迢”来鞭笞眼前的景致:“这里与其称作河,不如叫作臭水沟。”[7]280-281
此类古老、破败的山水,显而易见当属被“社命”鄙夷的“老旧中国”的范畴。而“我”不仅以“土馒头”“臭水沟”进行了犀利的嘲讽,还借赞美该山水的古诗来反衬其如今的破败不堪。不难发现,“我”的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与“社命”对“老旧中国”的蔑视如出一辙。
接下来,“我”邂逅的第二类山水由关健词“恶俗”所提示,可称之为恶俗的山水。当“我”乘坐的火车驶过嘉兴时,放眼窗外看到了犹如南画一般的美丽石桥,顿时“真切体会到了置身中国的心境”,可当石桥从视线中消失后,贴满广告的城墙闯入眼帘,“无敌牌牙粉、双婴儿香烟——(中略)中国从哪国学到了如此的广告术呢?答案就在随处可见的狮王牙膏、仁丹等恶俗的广告上,日本真可算对邻邦尽到了深情厚谊。”[7]216-217
关健词“恶俗”除了与“广告”“日本”有关外,还与“砖瓦”和“西洋”相连。“我”在西湖之旅中感慨“西湖尚可比喻为稍怯春寒的中国美人,但这位美人已被岸边随处修建的红灰两色恶俗无比的砖瓦建筑植下了垂死的病根。不仅西湖,这种双色的砖瓦建筑像臭虫一样在江南各处蔓延。(中略)当我在秋瑾墓前见到这砖瓦砌成的大门时,我为西湖鸣不平,为秋瑾的在天之灵鸣不平,正如‘秋风秋雨愁煞人’的诗句所言,献身革命的鉴湖女侠的墓门是多么可怜”,“西湖的恶俗化有愈演愈烈之势。再过十年,也许每个林立于湖畔的洋房里,都有美国佬喝到烂醉如泥,对着洋房门口旁若无人地小便。”[7]231
此外,“恶俗”在记述寒山寺之行中也得以体现。“江苏巡抚程德全重修寒山寺时,大殿也好,钟楼也罢,全都漆上重重的红色。这些恶俗的景观已完全失去了‘月落乌啼’的诗意。”“至于重修的原因,据说有很多日本人前去参观,是为了向日本表示敬意才如此倾力的。故寒山寺变得恶俗,日本人也要承担责任。”“刻有张继诗的石碑已经缺失了很多,是谁把它弄缺的呢?据说是喜爱寒山寺的日本人。”[7]267-268
这类与“广告”“砖瓦”等现代化“新”事物密不可分的山水,无须赘言,当属为“社命”所称道的“受惠”于帝国主义列强的“年轻中国”的范畴。可在“我”眼中,西方与日本列强带来的不是恩惠而是破坏,这类山水也只是一味地变得“恶俗”。而“我”也毫不掩饰对于西方列强的愤怒,将其代表的砖瓦建筑看作“臭虫”,并毫不客气地把醉酒小便的美国人斥为“美国佬”,更露骨直言“心中燃起了十倍于水户浪人的攘夷之情”。同样对于日本,文本不但指出其应该对寒山寺的恶俗化“承担责任”,还将日本人描述成“弄缺”“张继诗的石碑”的偷盗者。需注意,此处“我”用不仅以“秋风秋雨愁煞人”的诗文为武器表达了对“西洋化”的恶俗景致的愤怒,还以“月落乌啼霜满天”诗中的景致遭到破坏为由,抒发了对日本列强入侵中国的不满。
此时,对于这类山水,“我”表现出了乖离“社命”(赞美“年轻中国”)的一面。但对于日本应为寒山寺的恶俗化负责和将日本人塑造为偷盗者形象的描述,并非由“我”所述,而是在第19章《寒山寺和虎丘》的问答体状态下,由身份不明的“主人”向“客人”和盘托出。通过这样的叙述策略,“我”达到了避免以自己之口批判日本的殖民主义进而公然违抗“社命”的目的。与此相对,“我”对西方列强直接、露骨的批判,与“社命”将西方列强视为竞争对手,力图与其争夺中国霸权的内涵所容许密切相关。
“我”邂逅的第三类山水可称为引发怀古诗兴的山水。“我”来到岳庙,面对“苔痕斑斑的石碑”和“荒芜的竹林”时,一种“怀古之情”油然而生。但“我不是岳飞的子孙,只感到诗意却并不悲伤。”但这种事不关己的姿态没能贯彻始终,结尾处“我”还是用了“岳王坟上草萋萋”的诗句表达了对眼前景致的同情和伤感,只是不忘强调“这是别人的诗”而已[7]232-233。
同样,去往孔庙的途中,“路旁桑田对面瑞光寺废塔上长出的茑萝与野草,和空中点点交错飞翔的喜鹊”,让“我”顿生“苍茫万古之感”。进入庙门后,更感到落寞的“荒废”。“这荒废不正如中国的荒废吗?但对远来的我来说,正是这荒废才令我产生了怀古的诗兴。我应该叹息,还是应该欣喜呢?——我边感受这种矛盾的心情,边走过满是青苔的石桥,口中不由自主地吟出了‘休言竟是人家国,我亦书生好感时’。但该诗的作者并不是我,而是身在北京的今关天彭。”[7]253-254
这类引发怀古诗兴的山水,自然也属于被“社命”所蔑视的“老旧中国”的范围。不论是“荒芜”的岳庙还是“荒废”的孔庙,都让“我”顿生“怀古之情”或“苍茫万古之感”。虽然“我”通过“我不是岳飞的子孙”和“远来的我”等表述,极力与“老旧中国”划清界限,试图抑制对其好感的表露,但“我”最终还是“不由自主”地以“岳王坟上草萋萋”和“休言竟是人家国,我亦书生好感时”等诗句表达了对眼前的景致的伤感和同情。此处,“我”利用诗文来赞美“老旧中国”从而乖离“社命”(蔑视“老旧中国”)的姿态跃然纸上,但“我”始终强调这些诗只“是别人的诗”,“作者并不是我”来避开以己之口直接赞美“老旧中国”,进而避免公然违抗“社命”。
纵观文本,“我”不断借用他者之诗作来抒发对华情感,但自己却未曾作诗一首。即使顿生诗意,也断念决然:
拜访灵隐寺时,途中有一小石桥。桥下水声如玉佩鸣鸣。两岸皆幽竹,翠色携雨,几似媚人,近于石谷画境。我诗兴大发,可惜怀无《圆机活法》,终未成一诗。也许无诗反倒幸福[7]245。
《圆机活法》是《圆机诗学活法全书》的简称,传为明代杨淙所著,是一部实用的诗学参考书[8]735。此处“我”借由无诗学参考书而无法成诗,将“怀无《圆机活法》”比为作诗不成的客观障碍。前述已证实,大阪每日新闻社的“社命”才是该客观障碍隐喻的本体。因此,最后的“无诗反倒幸福”一语道出了“我”虽作诗不成却也避免了招致违抗“社命”的虽惋惜却安心的复杂心境。
与“《圆机活法》”类似,文本中尽扫“我”对“大运河”诗兴的“《旅行指南》”,以及破坏“我”对“孔庙大成殿”诗意的“蝙蝠”等,自然可看作“我”赋诗不成的客观障碍,即“我”因大阪每日新闻社“社命”而无法成诗作赋的隐喻表达。
与此相对,真实作者芥川龙之介在中国之旅中却展现出和文本中无法成诗的“我”截然相反的一面。与文本中的“我”所不同,1921年5月2日的西湖旅途中,芥川创作了充满旅情的“日本独特的短诗”[9]929——徘句:“杭州西湖暮春夜,我邀苏小掏耵聍。”[10]167同在江南之行的1921年5月5日,芥川再度赋诗一首:“盘中犹剩东坡肉,春燕呢喃闹堂前。”[10]168可见,芥川的中国之旅决非只沉浸于诗兴却创作不得,文本中无法成诗作赋的“我”的这一侧面不过是芥川对来自《大阪每日新闻》涉华报道战略束缚进行的文学性虚构表达。
综上,置身于《大阪每日新闻》涉华报道战略带来的严苛创作环境,芥川通过“被叙述自我”和“叙述自我”的分裂巧妙编织文本,以独特的叙事策略突破了传统游记的纪实属性。在此基础上,芥川以其精湛的诗学技法,在极其狭小的空间内,细腻、不动声色地表达了自己真实的对华情感。文本中,借由诗的隐喻技法,“我”不动声色地表达了对以中国“现代化”启蒙者自居,蔑视传统中国的“社命”从容忍到反抗的心路历程,最终抒发了对中国的善意和同情。通过对比芥川本人的对华情感*参见宋武全.在华日本人与芥川龙之介的上海之旅[Z].冈山大学大学院社会文化科学研究科纪要,2015年3月(第39号):19—36页;宋武全.《北京日记抄》的对华表象——以与芥川龙之介书信、笔记的差异为中心[J].芥川龙之介研究,2016年3月(第10号):125—136页;宋武全.芥川龙之介《北京日记抄》的与改造社[J].冈山大学大学院社会文化科学研究科纪要,2016年11月(第42号):37—46页。不难发现,这也是其中国认知的真实写照。可以说,芥川中国认知的隐形建构造就了上述《江南游记》文本的独特书写。自此,《江南游记》独特的新型纪行文本建构与大阪每日新闻社涉华报道战略的关联得以最终确认。
[1] 社论.山东问题如此解决[N].大阪毎日新闻,1919-05-05(1).
[2] 社论.被暴行学生团包围而死里逃生[N].大阪毎日新闻,1919-05-07(2).
[3] [日]篠崎美生子.《上海游记》的时间和空间[A].[日]篠崎美生子,施小炜.芥川龙之介和上海[C].多摩:惠泉女学园大学平和文化研究所,2015.
[4] 社论.我陆军关于限制军备的方针[N].大阪毎日新闻.1921-08-19(2).
[5] 社论.中国印象记——新人眼中的新的中国[N].大阪毎日新闻,1921-03-31(1).
[6] 罗素.中国第一印象(上)[N].大阪毎日新闻,1920-12-05(1).
[7] 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全集:第8卷[M].东京:岩波书店,1996.
[8] 北原保雄,等.日本国语大辞典:第2卷[M].东京:小学馆,2001.
[9] 北原保雄,等.日本国语大辞典:第10卷[M].东京:小学馆,2001.
[10] 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全集:第19卷 [M].东京:岩波书店,1997.
[责任编辑:哲 文]
The Strategy of the Osaka Mainichi Shimbun’s China Related Reports and the Creation of Akutagawa Ryunosuke’s New Travel Literature Style ——“Konan Yuki” as the Center
SONG Wu-quan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Huzhou University,Huzhou 313000,China)
Akutagawa Ryunosuke is one of the most renowned authors of contemporary Japanese literature and has been widely praised for his excellence in writing skills. He made a breakthrough in the text “Konan Yuki” by challenging the documenting attribute of the traditional travel literature. He blurred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fiction and nonfiction, and subverted the long-established literary format, thus innovating a whole new travel literature style of his own. In this article, I mainly discussed Akutagawa’s travel through Jiangnan, I aim to reveal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text and reflect the strategic demands of the Osaka mainichi Shimbun reports on China,also further describe how Akutagawa expresses his ideas, which are kindness and compassion for China,and to reflect on Japan and the Western powers’ Colonial policy towards China at the same time, through this new literature style
Osaka Mainichi Newspapers;the Strategy of China Related Reports;Akutagawa Ryunosuke;Travel Literature;Construct
10.16164/j.cnki.22-1062/c.2017.03.017
2017-03-06
浙江省教科规划(高校)研究课题(2015SCG044);浙江省外文学会专题研究项目重点项目(ZWZD2015003);国家留学基金管理委员会“日本政府(文部科学省)博士奖学生留学人员项目”(留金欧(2013)6008号)。
宋武全(1981-),男,黑龙江萝北人,湖州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文学博士。
I106.4
A
1001-6201(2017)03-009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