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申
1978年8月底,“文革”结束后不久,父亲胡铁生复出工作,出任上海市计划委员会顾问。再过一年多将迎来建国三十周年大庆,父亲便提议由计委牵头成立庆祝建国三十周年工艺美术大展筹委会。时任市委副书记兼市计委主任的陈锦华十分赞同,当即召集开会决定,由胡铁生协调上海手工业局、商业局、外贸局一起组成筹委会,并任筹委会主任。筹建班子组建后,父亲提出,一个大型展览的总体设计十分重要,此时筹委会办公室主任贺志英推荐了孙木心。
木心先生上世纪50年代从上海美专毕业,是林风眠大师的高足,虽有满腹才华,但从1957年进厂后,因出身地主,且有自己的见解,所以被扣了地主、坏分子、现行反革命等三顶帽子,一直遭到打压、批斗、囚禁,尽管专业才能非常突出,但不能使用,每天的工作就是打扫全厂的所有厕所。父亲听说后,让办公室通知木心第二天到工艺美术研究所来一次。他说:“我要见见他,一个学有所长的设计师,整天扫厕所干什么?”
我当时刚从部队回到上海,正在办理复员手续。那天,父亲下班回来特别开心,满脸都是笑容,就像找到了他最喜欢的字画、石头似的,让我打开冰啤酒,边喝边对我说:“我今天下午约来谈话的孙木心是个人才,是我所结识的所有字画家中最有学问的一个。”
“大画家刘海粟、谢稚柳、应野平、程十发、李苦禅、黄胄等都很有学问,但木心却不同,他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精神和学养与常人不同。这个学贯中西、文学修养如此好的设计师,却长期在工厂的最底层扫厕所,太浪费人才了!‘文革都结束了,地主、坏分子、反革命三顶帽子还扣在他头上,我一定要把他救出来,发挥他的才能!工艺美术大展的总体设计师非他莫属!”父亲越说越激动。
第二天,父亲专门调看了孙木心的档案。第三天下午,创新工艺品厂的蒋厂长应约到汾阳路79号大展办公室,向父亲汇报孙木心的情况。他说:“孙木心业务能力很强,但政治底牌一塌糊涂,因为长期定性是三类坏分子,所以只能安排劳动改造。”听到父亲要调他出来搞展会总体设计,蒋厂长担心道:“若重用此人,政治风险很大,要承担很大的责任啊。”贺志英也在一旁说:“非亲非故的,调他出来挑重担,会有难以预测的风险。”父亲果断地说,孙木心档案我已看过,地主成分是他父辈的事,不代表他也是地主,他的历史就是“学生+设计师”!我们革命队伍中,许多优秀的领导干部、技术骨干,父辈都是地主、资本家,他们照样经历了战争年代的考验,为国家为党作出了巨大的贡献。木心这样有才华的设计师,让他扫厕所是極大的浪费!对国家也是损失!立即调出来,以后出任何事,任何政治风险由我承担!就这样,木心很快离开了工厂,到展览会办公室报到了。
第一次见到木心时,我还身着军装,他来家中向父亲汇报展览会设计等工作,那是1978年l0月份,父亲已重返手工业局任局长。父亲将我介绍与他认识,初次见面,就感觉此人温文尔雅,50岁左右的他,穿着得体,双眼炯炯有神,身上有一种贵族气质。木心走后,我问起他的身世。父亲讲,孙木心出身于浙江乌镇大户人家,在当地算是名门望族,二十多年来吃尽了苦头,一肚子的学问却不为所用,现在好了,我会好好重用他的,充分发挥他的才能。在整个手工业局系统的设计师队伍中,像木心这样有思想有水平的设计师恐不会再有。我问为什么?父亲说:“他洞彻中外古今文学,从美学、哲学到史学无所不知,学问博大、深邃,经天纬地,纵横捭阖,真是难得的人才!文革毁掉了一代人的学业,你回到上海后,要好好地补课……”
11月下旬,我正式办好复员手续,到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报到,与木心、夏葆元、陈希旦、朱玉成等在一个单位上班,便像海绵吸水般向老师们学习,补考初中、高中文凭,以后又读大专、本科、研究生都过一遍,这些都是年轻时本该走过的路。
三十周年工艺美术大展在1979年9月25日如期开展,规模盛大,获得空前成功与好评。木心是大展的总体设计师,当记首功。父亲对他更是欣赏、器重,暗中决定委以更重要的职务,在筹备中的上海工艺美术协会中让他出任秘书长。这件事,木心来家中时,父亲对他透露过,并关照他对外勿谈此事,因看中这个职位的大有人在。我看得出,木心一再谦让,他最后表态,胡老您是我生命中的大贵人,因此,只要你决定了,我定会竭尽全力完成任务的。在上海工艺美术协会成立大会上,父亲向一千多名会员提名孙木心担任首届秘书长时,全场一片静默,随即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我在台下目睹此情此景,也听到有人窃窃私语:“胡局长真有魄力、有胆量,竟启用一个‘三反分子任秘书长?”
之后,木心在工艺美术研究所和工艺品展销公司两边上班,但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所,因此我与他经常见面,因工作关系他也来西湖公寓家中,有时谈到晚饭时间,父亲会留他一起吃饭,喝上几杯。饭桌上,木心与父亲谈笑品议,从宋朝的山水画高峰郭熙、巨然,到元明清诸大家,他们谈得甚欢,我在旁边也听得津津有味,尤其是从《诗经》到唐诗宋词,父亲与他聊得更是兴趣盎然。木心对文学诗词方面的功力毕现,看似无意显露身手,事义浅深,足见其超凡见解!看得出父亲很喜欢他。
木心先生对林风眠很是推崇,那段时间他的构图风格酷似林先生。我见过他作画,他对自己的作品要求极严,对不满意的作品就当场销毁!木心还广闻博识,他知我以前学过小提琴,在部队文工团专攻法国号,便与我聊起音乐来,从巴赫、贝多芬、肖邦到勃拉姆斯,小提琴十大协奏曲,世界十大交响乐作品,他都如数家珍!对贝多芬更是推崇备至,记得他对我说过,莫扎特听过贝多芬17岁演奏的钢琴曲后,就预言有朝一日贝多芬必定震动全世界。木心先生对《命运交响曲》特别喜爱,他曾说,这是一首光明战胜黑暗的胜利凯歌。正是木心先生对生活的爱和对艺术的执着追求,才战胜了他个人长期遭遇的不公和痛苦。苦难的经历变成了他创作的源泉,他曾对我说,这与《命运交响曲》给他的力量是分不开的。小提琴协奏曲,他尤其喜欢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和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就连莫扎特、韦伯的法国号协奏曲,他竟也熟悉,木心就像一本百科全书。那时,我与摄影老师张志岳、木心三人常一起在工艺研究所的草坪上神聊,他经常把同时代的音乐家与画家,比如毕沙罗、莫奈、雷诺阿、康定斯基时期的绘画和同期柏辽兹、西贝柳斯、德彪西等摆在一起来比较,他认为音乐家是非常伟大、非常了不起的,一首名曲能永远地传下去,让人们百听不厌,是多么的神奇、美妙啊!
在办公室,木心经常一手夹香烟,一手放在膝盖上,精神矍铄,恰似上海人讲的“老克勒”那种派头。同他聊天甚是开心,他从艺术、历史、人物娓娓道来,神采飞扬,喜怒溢于言表;他机智即兴,妙语连珠,聊到尽兴时,简直像个孩子,很是可爱。有时我们会谈及“文革”,对这场运动,我深恶痛绝:“‘文革摧毁了我们少年时一心想当科学家的美好梦想,它几乎毁了整整一代人!”木心道:“你父亲当年宁做战死鬼,不当亡国奴,投笔从戎,参加抗战,枪林弹雨,出生入死;解放后,‘反右‘文革中屡屡被打压、被批斗、被隔离,甚至被强迫劳动改造,我看‘文革不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斗争,而是无产阶级和有资阶级的斗争,否则你们这样的革命家庭怎么会被抄家呢?”今天回想起来,这句话真是既精辟又贴切。
上海工艺美术协会成立不久,父亲在常务理事会上提出,应办一本会刊,宣传普及美学知识,指导消费,促进生产。父亲深知木心文学功底深厚,即委任他为《美化生活》杂志试刊号主编,打算先办一期,试试反响如何。因此,初期只有木心是专职主编,其他的记者、编辑都是兼职的。当时我已调到研究所情报资料室从事专业摄影工作,也被吸收为兼职编辑。我亲眼看到,木心对每一篇稿件的终审均非常认真,封面也是他特意找老同学、当时上大美院副院长任意画的一幅抽象画,构思出于康定斯基的點、线、面原理,很有创意!试刊的出版为正式出版《美化生活》期刊打下了基础。
在编这期杂志的同时,木心开始为去美国作准备。1982年6月份的一天,木心悄悄对我讲:“晓申,我已找好担保,准备去美国。四年前,你父亲把我从苦海中解救出来,充分信任,委以重任,这四年是我一生中最自由、最快乐的时光,我感激不尽!照理应在你父亲麾下继续工作,以回报他的知遇之恩,但若不出国去闯一闯,我此生的愿望和理想恐难以实现!现突然提出要走,我觉得又难以启齿,你能否帮我先吹吹风,让老先生有个心理准备。否则,他若不同意,我是肯定不能走,也不会走的。”当晚回家后,我便把木心的想法转告父亲,他沉默了许久,惋惜道:“人各有志啊!木心满腹经纶,一旦跨出国门,会有难以估量的发展空间!我第一次见他之时,便看中其才华,在这几年的工作交往中,与他有过几次深谈,这个木心,博古通今,不但国学功底深厚,就连外国文学也有很深的造诣。否则我不会连续委以他三个重要职务。《美化生活》有他在,发展会非常快,在全国一定是第一流的期刊。但你想想,他也50多岁了,这个年纪还想跨出国门,可见愿望之深、决心之大,这恐怕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机会了。作为他的领导、朋友,应该支持他!”
之后,木心编制所在的工艺品展销公司不愿放他,父亲还亲自做了贺志英总经理的工作,这才帮木心在个人鉴定表上盖了公章,协助他办理了出国签证手续。出国前,木心还专门赠我两幅精品画作,留作纪念。
2017年,将是《美化生活》杂志创刊35周年,父亲胡铁生是创始人,木心先生是首任主编。写此稿时,我瞥了一眼手机,突然发现今天恰好是l2月21日——他俩也都是在这一天仙逝的,只是年份不同,或许在冥冥之中,也是天意的安排、前世的缘分!相信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还会相遇,还会有更多的故事在延续。
木心曾说过:“爱我的人,一定是爱艺术的人。”父亲是第一个发现并爱上他才华的人。我想,这一定是缘分吧!
谨以此文纪念两位天才的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