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松
信仰是空旷的静谧。这句不知出处的话也许是来自天空的梵音吧。去往三座神山的稻城亚丁,得非常辛苦遥远,不是在自家的隔壁。到稻城亚丁去,就必须去川西,那里是川、滇、藏交界的高原。为什么要去那儿?因为山在那儿。在川西的甘孜,我到过道孚、丹巴、炉霍、德格,翻越过海拔五千多米的雀儿山垭口。在德格,过了金沙江就是西藏。从康定开始,这里便是康巴藏区。折多河卷着湍急的河水从康定城中流过,吼声如雷。翻过4000多米的折多山,夜宿新都桥,就是五羊镇,我们中的许多人有了高原反应,呕吐,气喘,心跳加速,发烧。他们非常年轻,他们无法适应这儿仅仅海拔3300米的高原。夜晚,藏獒此起彼伏地狂叫,听说公路上轧死了一条狗,也许是出于对同伴的悲伤,还听说许多狗前去凭吊。这些年轻的作家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是因为人在高原对生死十分敏感?此事加重了他们心理的恐慌。
我们将一路翻越海拔5000米的高尔寺、波瓦山,翻越海拔5000米的海子山,经过世界海拔最高的县城理塘——那里是仓央嘉措的情人桑洁卓玛(一说达娃卓玛)的故乡,也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七世达赖格桑嘉措出生的地方。我们将向稻城亚丁而去,在海拔3750米的稻城夜宿,终点站是海拔5000多米的亚丁——被称为“蓝色星球上的最后一片净土”“香格里拉之魂”。
没有氧气,氧气稀薄。神居住的地方如此荒凉寒冷。海子山,经幡飞舞,巨大的石块像蝗虫一样踞伏在茫茫山间,这全是冰川时代的漂砾。而这儿,死寂的山上,寸草不生,只有苔藓在石头上可怜地依附。大大小小的海子像是上苍的一汪汪眼泪,它们在雪原上闪着刺眼的光,搁弃在如此之高的寒冷地带。路上有泥泞,悬崖峭壁。有人哭泣,请送我回去,我要回去。大声乞求。是的,我们将一路向北,到达三座神山,到達洛绒牛场和卓玛拉措,牛奶海和五色海。我们的车无法中途折返。
晚上稻城的天空上缀满星星,它们在高寒的夜空闪烁。这些星星陌生,高远。县城也陌生,高远,仿佛并不由人类居住。呼吸困难,有人吸氧。有人整夜吸氧。有人站着睡觉,否则躺下噩梦连连。菩萨难道不保佑来这儿朝圣的人们,看着他们受难?谁让他们面色苍白,嘴唇发紫?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我不停地默念着,祈祷着,面向夜空中的仙乃日、央迈勇和夏诺多吉——这就是那三座神山,它们影影绰绰,像在天外,不理不答。
我们要住在香格里拉镇,就是日瓦,那里海拔只有两千多米。导游告诉满脸痛苦,犹如在地狱里挣扎的众人说。这些年轻的同行者,他们还没做好准备,就被稀里糊涂地送上了高原。他们的生活太过顺畅,不缺神祇,内心装不下如此庞大的雪山和高原。现在,他们无法接受高原的折磨。
我全然无任何“高反”,也许菩萨看到了我的虔诚。那些在图片中无数次相见的稻城亚丁,她的神山和圣湖,已经呈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往里走,在这片森林和峡谷里,这里的藏式房屋与新都桥、理塘有许多不同,与道孚、丹巴、德格、中甸的也不同。藏式民居一个县一种或多种风格。但都色彩艳丽,极富装饰味。也许他们真的有雅利安人的血统,像欧洲人一样热爱花草,家家的窗台上都摆着鲜花。稻城亚丁的藏式房子的窗户是黑色描框,全是石头垒制。但打出的石头棱角分明,像砖一样。不要水泥,用的是泥巴。黑色矮小的牦牛散布在草场上,天空飞着一群群秃鹫,山壁上、石头上刻着六字真言。
我们沿着俄初山的原始森林行进,苔藓浓厚,雪松上飘荡着长长的松萝,贡嘎河在身边喧嚣下山,水色碧绿。沿途是朝圣的人们垒的大大小小的玛尼堆,一块石头是一个心愿,风马经幡遮天蔽日,它们每一次飘动都是献给神的一匹战马。到处都是向神献祭和靠近的一往情深,受到菩萨的注视和抚摸是他们唯一的幸福与喜乐。
天色阴暗,天气寒冷。同行的人因为“高反”在此停歇,不再前行。右手,去往卓玛拉措(珍珠海)和仙乃日雪山。我们看到了半藏在冲古寺顶上的这尊海拔6032米的观音菩萨,她在云端高处,不露真容。但是她森严的白色,分外耀眼,与她脚下的石山、森林反差巨大,仿佛是从整个大地上脱颖而出的一块大羊脂玉。而汹涌的云旗——就是在山顶吹拂不去的云或者雪雾,拉成一面旗帜,飘荡在青空。在时隐时现之中,仙乃日雪山的确像一尊菩萨,一个身体微微后仰的安详大佛。她四围的群山就如一朵巨大的莲花,那些簇拥着她的山都是菩萨。前面的山是金刚亥母,左边金字塔般的山峰是白渡母,右边是绿渡母。旁边众多雪峰是降香母和妙音仙女们。我无数次地在图片上认识了那座十分规则的三角形山,如此高大,人类都无法雕刻得这么精细规矩,跟埃及的金字塔一样巍峨壮观,但它却是自然的奇迹。我以为这就是仙乃日。我发誓,我此生一定要去往这个地方。我去过埃及的金字塔,金字塔象征太阳的光芒,沿着这个尖顶,就能通往太阳。我虽然不是虔诚的佛教徒,但我的内心尚缺少一座雪山和无数的雪山,缺少高原。它们的体积就是我所喜欢和渴望的,它们的高远是我所向往和追逐的。一切可以仰视的大自然,都值得你去走近。
但是我们先得去洛绒牛场,去央迈勇。从冲古寺坐车二十分钟,到达海拔4200米的洛绒牛场。央迈勇雪山就在我们面前。她的左边就是另一座神山夏诺多吉。央迈勇为文殊菩萨,夏诺多吉为金刚手菩萨。这两座雪山姿态完全不同。但高度却相等,同为5958米。洛绒牛场是一片高原草甸,这里是藏民的天然牧场,也许是因为天气太冷,这里有不多的牦牛。
央迈勇在前方的天空,它的造型非常奇特,山峰的轮廓锐利简洁,是所有我见到的山峰中最干净利落的,而她又这般庞大,却没有拖泥带水之处,似乎轻轻一跃就迈上了蓝天。她像一个巨大的笔架,但信佛的人会说,她极像一尊菩萨端坐在云端。是的,真像。那在云中一闪一现的央迈勇,名字豪气,她双手扶膝端坐,可她多么俏丽,多么淡定。就像一只白色的鹰欲振翅高飞。不管是否是菩萨,雪山就是最伟大的神祇,是天空中激动人心的存在。我坐在一个小海子边的草地上,草开始枯黄,但透出红色。远处的雪松林往高处爬去。在更高处,巉岩似铁,积雪在山顶晶莹闪光。吹着从雪山滚下的寒风,快要下雪的感觉。有人骑马要去往五色海和牛奶海,那儿更近地贴着央迈勇。去过的人说那儿道路难走,惊险万端。但那儿的海子像牛奶一样,森林更加茂密,飞瀑到处都是。因为海拔快到5000米,只有不多的转山的藏民。转一圈央迈勇要一整天……那我们就往回走吧,沿着卡斯峡谷和贡嘎河。这里的峡谷是天下最美的。
在海拔4000多米的峡谷里步行,这就是天界,念青贡嘎日松贡布。看看这里被菩萨护佑的雪山、瀑布、河流、峡谷、草甸,这是青念贡嘎日松贡布的天界吗?十月最美的季节,在最美的地方,你们忍受着头痛、心慌、缺氧,面色苍白,举步维艰,像大病一场。可是这是值得的,你会永远怀念和想念。山上一树树的红叶如火,草甸的草金黄如毡,河中的水清冽如玉,那些水草被碧绿的河水拖曳得红彤彤的。河岸上的树,雪松、冰杉、丽江铁杉、高山栎在平坦的山谷里,颜色鲜艳,火棘一丛丛燃烧在河边。泛着金色光芒的念青贡嘎日松贡布,色彩浓烈的神山,高高的白,呼呼的红,哗哗的碧。这里就是佛教典籍中的世界八大寒林之一的地狱谷,是人类肉身由凡界进入天堂的必经之路。我们要穿越十八层地狱,才能到达此地。藏民说:转三次这三座神山,就能消除屠杀八条人马的罪恶。转一次相当于念一亿嘛呢的功德。我们行走在天堂的门口。这条峡谷和河流的奇美,如果她们不是天堂,就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天堂了。
所以我理解同行者们的难受,你们还未走完十八层地狱,太过匆忙来到这高原之上的天堂。你们一路加紧体验和经受通往地狱的苦,所以你们才如此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在天堂行走的人没有高反。我们一行,兴高采烈地一直往下走。一会,我看到雪雾从央迈勇山顶滚滚而来,越过了洛绒牛场,向我们逼近。这是我在神农架得到的经验,不是雨雾,是雪雾。我催大家快走。不一会,雪就开始下了,越来越大,漫天飞舞,密集地向我们扑来。
这是一场突兀而至的风雪。我们欢呼,在雪中疾走。终于在半路上拦到车,我们返回冲古寺,身上的热量全部留在了卡斯峡谷——天堂般的地狱谷。
公元八世纪,藏传佛教的创始人蓮花生大师为贡嘎日松贡布开光,然后将三座雄奇壮丽的雪山命名为观音、文殊、金刚手菩萨,为她们卓绝的美艳加持。但是谁又能为我们千辛万苦的朝圣加持?为我们遮挡风雪?
一个藏人,一生当中至少应去一次贡嘎日松贡布转山朝觐,而我们将要二进贡嘎日松贡布。
晚上在香格里拉镇上,听了半夜雨声。一早,推开窗,东方已经红了,天放晴了。我们整装出发,去往卓玛拉措和仙乃日。又是4200米的高度。
到达冲古寺,太阳出来了,一眼看到了露出尖顶的央迈勇。尖削的雪峰,像一把锐利的剑直指青空。多么利索,多么灵巧,你这有绝尘气质的雪山!所谓天下独秀,就是说的你吗?我在满天的朝霞中向央迈勇匍匐而拜,没有犹豫,头触到冰凉的大地,双手合十,我突然被一种叫壮美和圣洁的东西击中。无论我们经受过什么,我们的灵魂漂浮了多久,我们的心将在这一刻回归。这是诸佛之国,壮美的雪山,慈悲的天空,俯瞰着尘世苍凉的人群。我们来,就是仰望你的,就是要在你面前显示我们的渺小和卑微。我们吸取你暗中传递的能量,穿越崇山峻岭的羁绊,获得玉洁冰清的洗濯,在稀薄的空气里,在你不太亲切的召唤中,体会远方和高度的意义,获得圣者的智慧。生命在这里呈现出来的状态是那样直接,生或者死,高大或者卑琐。我不是为了信仰,只是为了能够亲近到这样卓绝的大自然。这些奔腾的气象,迈向苍穹的雪山,远离尘世的圣者,远方的香巴拉之魂。穿行天地间,星月揽入怀,这是何等的快意人生!
最为神奇的是,在我匍匐磕拜,心里默念六字真言时,央迈勇山腰遮蔽的云雾突然消散,整个巨大庄严的雪山完全露出了她震撼人心的身影。文殊菩萨显灵了。雪山无瑕的白和天空一尘不染的蓝,让矗立在前方的菩萨更具神性。山是有灵的,一个人内心空旷和安静时,神会出现。山会与你对话交流。她会看着你,她看得到你,理解你。
我们走向卓玛拉措的山路。我们已经适应这高原的海拔。我们向更高的地方行走。一路的松鼠直往人身上蹦,漂亮的高山喜鹊也不避人。在藏区,人们是不杀生的,这些可爱的动物知道人们的慈悲。在邦普寺,我们也看到大量的松鼠和藏雪鸡,在寺里大摇大摆,觅食欢歌。
不到一个小时,卓玛拉措的倩影就出现了。我们来到了仙乃日雪山脚下,我们看到了雪山的全貌。看到她映在卓玛拉措梦幻的影子。我们的眼前,有坚硬的黑石山体,雪松、杜鹃、铁杉和冰杉的森林围绕在翡翠一样的湖边,红色的树,白色的山,都被这一汪湖水搂拥着,湖水的清澈只因是融雪之水。
卓玛是藏语“度姆”的音译,是“仙女”的意思。也有说是珍珠的意思。在仙乃日山下的草甸上,那些早来者用石子摆满了祝福的文字和图案,堆满了玛尼堆。这是藏民心中的圣湖。卓玛拉措,沿湖飘扬着密密麻麻的经幡,转山转湖的藏人,摇着手上的转经筒,默默地低头祷告。
这里一定是地球上最美的地方,这里一定是传说中香巴拉的国土,人间的仙境。我的那些同伴,我们不能说我们狼狈而归,我们虽然高反和晕车,但生命完好如初地回家。我们的心中装满了风雪和流水的响声,装满了神山和圣湖的身影。我们精神的空白和虚无处终于为她们所占领过。我们遭遇过那样的早晨,神迹犹现,我们曾在他人所不能及的地方痛哭和忍受,欢呼和歌吟,这难道不是满载而归吗?我听见在归途的汽车上,在遥远的高原上,你们用坚强的歌声轮番深情地唱着仓央嘉措的《那一世》:
“……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平安喜乐:那一刻我升起了风马,不为祈福,只为守候你到来;那一日,垒起玛尼堆,不为修德,只为投下心湖石子;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气息;那一天,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中的真言;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指尖;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相见……”
大九湖
这是上天遗落的一块平地,并盛满了高山之水。在天气晴朗的时候,会有人遥指白云缥缈的那片大山说,在那上面,有耕耘和放牧的人,他们住在天上。但是有人会问:他们在那样高耸的平地上生活,人和牛会不会从山顶上掉下来?
大九湖在鄂西北神农架的一隅,那里流传着“薛刚反唐”的民间传说,并说这是薛刚反唐的秘密基地。薛刚确有其人,历史上也曾辅佐庐陵王李显,他是为报全家灭门之仇,而参与了讨伐武则天。
这个传说充满了苔藓的气息。在莽莽的高山老林里,这片曾经虎奔狼窜、野鹿遍地的大沼泽,是一条川鄂古盐道的道口。土匪常在此剪径并筑寨。说它是薛刚神秘的屯兵反唐和练兵之地,也属正常。这里也是传说中的野人出没之地。高寒山区的冷水鱼在这儿怡然自得,就像这儿的居民一样,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来的。此地海拔在1700多米,刚好在神农架的雪线之上。如果有雪过早地到来,这片寒冷的区域就与世隔绝了,山外的人们不知道那里的人在漫长的冬天里是怎么熬过来的,是生还是死。林海和雪原把他们湮没了,无声无息。春天的时候,湖面解冻,他们又会出现,和他们的渔船与牲畜,在那片野花盛开、碧水超然、童贞满地的地方打鱼、放牧。
这个神奇的地域被海拔两千八百多米的群山环抱,所有的地名也十分奇怪,一些小村落的名字为帅字号、一字号、二字号、三字号、四字号……一共九字号,加上帅字号,十个,依次排开,明摆着是打仗布阵用的,也像是营地。大九湖夜晚来临的时候,无端会有一种紧迫感。远处的草丛中牲畜和野兽疾奔,空气崩裂,湖水颤抖,喁语低囔,像是有四野伏兵,一场烟尘滚滚的大战在即。接着雾气浮动,炊烟从林中和山坳里逸出,带着临战的警惕,悄然飘拂。
就是这里,从四川大宁通往湖北或者更远的河南、陕西的川鄂古盐道,正是悄悄翻过川鄂边界的横梁山、五等垭子、四方台。四方台是一座奇特的像棺材的山。那些背夫,来到大九湖,可以放下几百斤重的盐包,在湖边洗一把脸,在山脚的大车店待上一夜,就像背夫的歌里唱的,在“油渣子一样的被子”里瑟瑟发抖。如果碰上风雪弥漫的冬季,在雪线之上的他们,向山下茫茫的雪野眺望,想念自己的家乡,在这高高的山上,会唱一曲辛酸的《背盐调》:“……背盐的清早把路上,走什么三道沟、九道梁。菜子垭、田家山,背篓、打杵、脚码子响。长岩屋,烤干粮,大九湖里好荒凉。太平山上打一望,一望望到家门上……”
曾经被遗忘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泽,在夜晚翻出古老的泥沼气息,连它的植物都带着淤泥的气味,久久萦绕在山坳间和村庄里。它周边巍峨连绵的群山处在大巴山东麓,与莽莽苍苍险峻的秦岭相接,是这两个巨大山脉的交汇碰撞地带。紧连现在的重庆二县:巫溪与巫山。在另一面,它的西北面,又与竹山和房县的大山相连,再过去便是秦风浩荡的陕西。它的“一脚踏三省”之说是有依据的。
说到我挂职神农架的那年7月,我们抱着两个西瓜翻过神农顶。我和画家但汉民,民间文学家、搜集整理汉民族史诗《黑暗传》的胡崇峻,开着一辆吉普,到了海拔2600米的猴子石保护站,已经冻得不行。在那儿烤火吃西瓜。然后一路北行,穿过坪阡,到达传说中的大九湖。我记得那是一个无限安静的高山上的下午,一望无涯的草场,但我不想说草原。那个夏天是再也找不出的安静,满地黄色的旋覆花、红三叶草、开著红花的江南蒿、白花的灯笼花迎接我们。鼠李和棠栎在远处的草地上,在浅浅的沼泽中摇曳。还有开着小黄花的独摇草,一茎直上,在无风的时候独自摇晃着,自得其乐。成群的猪和牛在那儿怡然游弋,当地的绿鸟鸡在草丛中到处乱窜。我们在黄益成老村长家吃饭,晚上我们盖着八九斤重的被子。傍晚时分,我沿着牲畜踏出的小道去暮色中的草场散步,被人撵了回来。牛羊们渐渐模糊的影子急匆匆地往各自家中走去,牛铃叮当,几乎没有人。半夜我们听到了山上狼的嗥叫声,月亮里孤鸟的影子像箭一样刺破这儿旷古的天空。
住在天上的人们和天上的故事其实十分简单,就是群山环抱,风动草伏。天空中只有云影和偶尔出现的盘旋的苍鹰。一团团像挤出来的泡沫般的云彩,从山顶出现,就像一个偷牛贼潜行而来。在长满野草的一些田垄间,还有人种植着苞谷、洋芋和荞麦,但田里的杂草比庄稼还要茂盛。
我一直认为在高山顶上的生活是充满遐想的,那里肯定与我们不是一个世界。我看到民国时期的房县县长贾文治在《神农架探查报告》中这样记载:“大九湖为川鄂相交之高原盆地, 东西狭而南北广,纵横五十余华里, 约计面积37500 余市亩。乃巫、房、巴、竹行旅之孔道,为川鄂商业交通之要卫,地形超越,山水环抱, 有控制川巴之优势。土地平旷, 流水不通, 浸酿成湖,不利农作……”我还读到一位当年剿匪老干部的回忆录,说他们当年来到这里,看到碧波荡漾、水草丰茂的湖边,住着许多渔民。湖边还生活着一种特有的野鹿,就是草鹿,双角直伸,重达几百斤。因为湖水消失,草鹿绝种。有一种土鱼,钻进泥沼中,有土腥味。还有一种野生稻,碾出的米圆溜溜的,煮出的饭香味扑鼻……我喜欢这旧时大九湖的意境,沿岸的渔民和渔船,这高山上的渔家,他们向天空撒网,向白云捕鱼,这种景致何尝不是仙境呢?
一个巨大的伤痛的事实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在学大寨的蛊惑下,有人觊觎这片湖泊湿地,为将这片湖泊湿地改造成万亩良田,当地出动数千人开挖了盆地的落水孔,将湖水引入地下暗河溶洞,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水没有了,但“良田”不长庄稼。因为是冰川遗址,湖底全是石头漂砾,沼泥虽然深厚,在劳动力奇缺的情况下,荒草比庄稼长得更快。那些湖边的渔民和渔船不知去向何方,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在这儿生活过。那时候,人们还没有意识到这片高山湖水的重要。不就是个天池吗?如果我们的古人将它命名为神农天池,而不是湖的话,也许会逃过一劫,但填湖造田的政治需要,使得它成了被杀戮的目标,生态灾难就这样降落在这几万亩水域的高山顶上。
一直以来,让其蓄水的呼声不绝,我在我的《夏走大九湖》的文章结尾写道:“最好是采取措施,完全恢复她湿地的原貌——重新成为名副其实的、碧波荡漾的大九湖,这可能就将是国内已知的最大高山湖泊了。不过这只是一种怀旧般的憧憬,但,也许真有一天,它会变为现实,让神农架的雄峻和神奇,青葱和广袤都倒映在她的怀抱中,这莫非不是地球的幸事!”
这一天终于来了,愚蠢的一页翻过去了。湖,又回到了群山的怀抱,大九湖成了真正名副其实的高山湖泊和湿地。
我会被水俘获。这正是我一生伤痕累累过后需要静憩、摆脱、湿润和洗濯的地方。只是它藏得太深,太远。在极限的干渴和疲惫中,承受这山风与湖波吹过的幸福和晕眩,恍惚与感激。我现在想来,我是追寻这片雾中的风景而来的。水生雾,雾生景。那被雾霭紧裹的,与山相依的湖泊,有一种把群山推向很远的幻觉,所有落入湖中的山冈好像非常遥远,好像在云端,在心的私密处。
那些山各有雄姿,从水中看,似乎是从云上窜出的鹿,正在草场上欢跃。而在湖的对岸,一些牛在深沉的雾气中哞叫,吃草,纯银样的波光围绕着它们。挂甲峰的影子是无比美丽的,这是我唯一能辨识的山峰,其他不知名的山峰有着不知名的美。雾气不仅在水面上,也在山间蒸腾,这让山冈浸润在了水之上,浮着一般,摇晃着,沉入我们的冥想。山与水生成的雾气往往是蓝色的,你会很爱这种蓝,是一种混合的蓝,混合了天空、山冈、树木、湖水、水草和水汽的蓝。它太浓酽,村庄、田垄会洇成这种蓝色,像是一下子跌入染缸,小路、沼泽、奔走的牛群,全都掉入这种比梦游更不可思议的蓝色。这里是神话中蓝衣人的出没之地。天空从远处的村子上撕开了一条缝,就像破晓。永远,这片地方,都在薄雾中破晓。它是永远的早晨。
大九湖的晨雾大约是最美的,轻柔得像紫玉,云影和山影一旦明亮就会蹒跚坠入湖中,仿佛宿酒未醒。或者,干脆它们就是一整夜在水里浸泡着。一两株树很好奇,它们走近湖边,窥探这些山影的命运。结果它们探出头看时,发现了自己曾有多么自恋。它们搔首弄姿,陶醉在自己的轻佻中,和自己的影子调情。这个早晨多美啊,与山水的暧昧也有可能是一种美。
当太阳从山顶出来时,那些雾,就像一层乳液,给草场和牛羊们抹上一层柔软的奶油。雾是大九湖的魂,是这块湖水的精魂,是它点化这湖泊之美的神奇手印,是它袖筒里扬起的魔术的烟雾。雾使山冈、湖沼和树林的层次,在那薄薄的雾缕中被分割,被突出。水把山拉成一片一片的,就像那些会使各种中国画皴法的画师。有一些岸渚,恰到好处地伸进浅沼,把一簇簇棠棣、椴木、红桦、虎皮楠、水黄杨推到那儿,而这时,树和紧挨着它们的村庄无一例外地发白,像是被寒冷所照亮。那种光芒,带着纯粹的沉静,藏在山脚下,和雾一起浮起,一起盘旋上升,撑开雾,像是一场冬雪的传说。水与山的蓝色在这里总是饱满的,一致的,像是一个基因,一种遗传。
那些倒影,还是那些倒影,我不能绕过它们,我不能不与它们共恍惚,同沉浮。除了雾,大九湖的倒影是很值得留恋的。如果你恍惚,它会让你从沉沦中拔起;如果你凝神,它们会展翅飞腾,像诡谲的精灵。但是我们不可能没有这样一个易逝的和揉碎的世界,让水来处理这比现实更迷人的空间,深入到水的深处,稀释我们心中的沉重的阴影。山的纹理,树的繁芜,层次和节奏恰到好处,色块明朗,光线阴阳的切割顺着山的走向。这一切,水把它们接纳以后,成为另一个山与树的世界,在水的世界中,它们深情纠缠,融为一体,轻与重,妖与朴,真与幻,共同参与创作了一幅旷世的云水图景,也让山和树有了低头一笑,临风惊鸿的妩媚。
最喜欢它的夜色,仿佛等待一个人终于尘埃落定。在天光的覆盖下,树和山的影子呈放射状,那些裂开的纹路千丝万缕,全顺着湖面游荡散发,像无数条游蛇钻进夜的睡巢,像天空中树状的闪电凝固在某个瞬间。
大九湖的星空因为水而气象浩荡,水天一体,遥相呼应。四围的群山似乎为星空腾出了一个位置,就在大九湖的头顶。这片天空的星星,正被群峰托举着,拱卫着,敬奉着。无数双宽厚的手掌,伸向天穹。那些星光,宛如从群山的峡谷间射出的神秘光束,在天空中漫舞。我曾在一个夜晚遥望过大九湖的星空,眼里不由自主地潮湿。我们遭受过什么样的狙击、混乱和惊吓,挣脱出来,难得赶在一个万籁俱静的时刻与它们相遇?我们的内心有多么惶恐和不安,而星星压下了我们的惊悸。与你离得如此之近的水晶天穹,天上星光如絮,水中银河倒悬。我坐在湖边,沉默如亲人的星空就像母亲在村庄擎起的灯,守望着我,引领着我,安慰着我。它们近在咫尺,有着巨大的瀑布般倾泻的温情。在这样壮阔飞腾的夜空,生命有一种青葱生长的力量,有穿行天地,阅尽风霜的惆怅与悲壮。在最黑暗孤独和寂静的地方,会有那么多闪烁的东西。哦,黑暗如此富有,如此奢华,这是你亲眼所見吗?夜空的鲜蓝色,是谁在擦拭它,搁在我们头顶亿万年了,依然没有一点陈旧感,这是何等高贵优秀的品质?!
月亮突然间升起来了,碾盘似的,光滑,厚重,立体,大九湖遽然间变成了一块大浮冰,像是从大水深处冲上来的。尔后,它荡漾起来,细细的波纹,有着古朴的激情和敦厚的举止。那些荡过来的波浪,从四面八方赶来,从山谷里游来,神秘的水,像是大山聚集起舞的精灵,是野兽、草木、石头和雾岚的魅影。星星在向上腾起,水花在迸射,就像一万个女妖在夜晚的山谷里蹈浪沐浴。这也是山与水悄然交媾的时刻,星与浪缱绻的地方,每天夜晚,它们的故事都在这片湖泽上演着。
不知怎么,我会忽然想到它的秋天。我在雾霾的城市写着大九湖时,我对它的秋天有一种高朗的信任和寄托。如果我不歌颂秋天,我的内心就会开始寒冷,笔会凝滞抽筋。我写过《神农架之秋》,我的热烈的文字足以抵挡一个又一个寒冬的欺凌。到了秋天,水是一如既往地清澈澄净,像一位道行极深的高人谨慎地碧蓝着。群山之间,红叶泛滥,红色的火泼泻到湖面上,久不能熄。
秋叶红了的时候,太阳从金色的树丛间泼泄过来,打在湖面上,浪花在秋风的鼓动下卷起了高高的、火光熊熊的金潮。这是相当激动人心的时辰。云彩层叠振奋,迈向高山之巅。一会儿,在沉淀之后,湖上的红叶不知是谁抛洒的,竟覆盖了所有的水,遮蔽了天空,让天空在缝隙中穿梭,支离破碎。然后,它们将干干净净地等待着风雪的降临,就像就义那么悲壮无声。灯芯草黄了,水菖蒲黄了,莎草也黄了,还有一些植物半青不黄。辽阔的草甸上,喧闹的夏日已经结束,细长柔软的芦苇,像深山中修炼过的女妖,白着它们的头颅,撑着纤弱的躯干张望着,也绝望着。雪会来,沿着四山的峭壁,蹈着森冷的水,越过山壑到达这里,它们仿佛有预感。它们的身影那么疏寂寥落,把激情的一生耗尽了,向水而泣,摇曳着它们感人至深的白穗。
冬天在这片高山湖泊早早到来,雪开始播撒,湖边静悄悄的。好像听到了湖沼那荒凉和重创的呻吟。行人已经远去,他们曾经在这里留下的温暖心事,现在留给了风雪。我们的心也被吹裂。没有封冻之前,湖水格外汹涌愤怒,好像在流放的远方被吞噬和凌辱的呼叫。所有的树枝,脱光叶子的落叶乔木、依然青翠的常绿乔木和灌木,都还站着。波浪们兀自狂躁,无人理解的诉求和碾压声,一夜之间,就被残忍的冰冻住了,割去了它们的喉咙,喑哑得像来到世界的尽头。树枝镶嵌着晶莹的凌皮,太阳恍然出来,树影斑驳,森林里的雪覆盖了大地的创伤。冰被阳光磨亮,山的光芒像新鲜的橘皮一样耀眼。但是到了夜晚,古老的冰在这片大湖中呼啸嗥叫,犹如荒兽。雪一层一层地堆积,不让生命动弹。那就在山民家里吃腊蹄子火锅,喝几盅自家酿的苞谷蜂蜜酒吧。大九湖的腊猪蹄太有名了,这些腌制过的,用松柏枝熏得焦黄的猪蹄,在火塘放有花椒的煨锅中冒着辣泡。门外明亮的雪原作为一只酒盅的衬景,是相配的。然后在风雪寂落和遥远的狗吠声中,在温暖如春的火塘边打盹。
春天里的花在这里太多,我不想过多地浪费笔墨描写它们。冰雪开始退却,蒲草从水中醒来,各种看似冻死的蕨类植物、苔藓——大九湖独有的泥炭藓、凤尾藓、赤茎藓、疣灯藓,开始复苏。金盏花、翠雀花、野罂粟、飞燕草、紫堇也开花了。抱蓝蓼、谷蓼、箭叶蓼和水蓼是这儿与菖蒲和莎草一起热爱湖沼的居民,它们从山外的春风里迁移来。红色的酢浆草、紫色的老鹳草,宽大的南方山荷叶,都在这大片的泥炭沼泽、睡菜沼泽、苔草沼泽、香蒲与紫茅沼泽中招摇过市,状如薰衣草的大片紫色的鼠尾,一串串冲天而起,把春天撑得如此蓬松多情,敢爱敢恨。木姜子黄色的花穗在灌丛上如锦缎般挑着,居高临下地笑着。动物和牲畜们会来到湖边喝水、嬉闹、搜索食物和交配。这是所有生命和爱情苏醒的季节。
在春雨中,一切都蒙上了忧伤的面纱。我尤其喜欢在没人的时候走上小径,谛听水中的声音,和被风无端叩响的波浪的唼喋。那些异域的声响让我们困惑,许多陌生的事物和景色让我们敏感茫然,挑动着你清算世界粗暴伤害我们的过程。某个傍晚,风向我吹来的时候,灌木丛那树叶摩擦出的幽暗响动,好像古老幽灵的影子。咚的一声,它们又跳入这个越来越温暖颤动的湖里,内心的光亮总会独自临水闪烁。
“湿漉漉的孤独”,这是法国诗人克洛代尔使用的一个词。因为大九湖柔和的抚摸,那些钻出水面的浅绿色的蒲芯和芦芽,和从山坡上滑下来的春风,那样清澈潮润,沁入灵肉。一个远行人和独行者,我一直追寻并热爱着这“湿漉漉的孤独”,我此时想起在早晨的薄雾中,湖边那个熠熠闪光的几户人家的村子,它的上空飘浮着漫长的烟霭。哦,山与湖的乐趣让人生情,这是上苍的慈悲。我渴望着有一天能够在这里傍水而居,在傍晚与那些消失的野鹿之魂相遇。躺在满天星空下,手中握着一颗捡拾的陈年橡果。
百花洲2017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