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道自然(组诗)

2017-03-14 15:54臧棣
百花洲 2017年1期

臧棣

编者按:诗歌作为文学的一个重要门类,新时期以来一直都有着强劲的创作态势,尤其在当下,极具实力的中坚诗人创作越来越成熟,新一代的诗人更是为诗歌创作注入新鲜血液,丰富了我们延续已久的诗歌传统。《百花洲》作为国内重要的大型文学刊物,在长期侧重小说与散文文体创作的同时,及时补缺,开辟《诗家》栏目,每期遴选一位具有独特创作特征且保持一定创作力的诗坛代表人物,关注其诗歌新作,旨在以“诗家”之名打造诗歌璀璨星座,全面展现当前诗歌创作的繁荣景象。

爬山虎入门

散漫在热烈的草叶

或偏远的记忆中的

时间的秘密,使它们看上去

一会儿像秋天的礼物,

一会儿像大自然的祭品。

它们的愉悦是季节性的,

比过时不候,还善于玩味

人的颓败,或世界的另一面。

盘山路上,被凿过的岩石

如同被击打过的面具,

那发出的邀请也很垂直——

请试用一下燕山。

而它们的响应居然比自由还亢奋。

最突出的,它们的展现

始终多于它们的隐藏;

如果你的天真,曾用于说服

人生如梦,它们近乎一个事实——

比红色的火焰更接近于

我们曾在陌生中被抚摸过。

野鸭湖入门

从前,这么大的湿地不可能

出自人造。并且白鹳的美丽

也无法分摊到光滑的门票中。

那时,要接近这些秋天的野鸭,

你得准备不少东西,箭头须磨得很尖,

弓弦得有韧劲,草帽上

还得扎紧一把青黄的草叶;

你得学会利用风向,就好像有只蜥蜴

正从猎枪的睡眠中慢慢爬向

斜晖的腋下。你还得学会

把你的动静压低到大地的脉搏中。

并且,运气也很重要。

眯起眼时,芦花的眉梢

哪怕只是轻轻一扬,视力表上

最小的字母都会发出准确的尖叫。

甚至准新郎的心跳,也没法和你比。

而现在,兜里揣着门票,

你只需手提一小包喂食袋,

便能在丧失了警惕的秋水中

接近它们,甚至亲近它们。

你无需再匍匐潜行。你看上去

上上下下都很干净。你和它们的距离

也显得自然得体。而它们也知道

你,不再是可怕的猎人。

它们甚至知道,你比其他人

更仔细地读过“游客须知”。

醉蝶花入门

秋天已就位。撒开并抛出去的东西

随你叫它什么,但唯独不能叫网。

假如它有一个名字

比时间的正确还可爱,

诗人莫非的反应最快。

记住,事情到了这一步,

碰巧很关键。通往水边的坡路

碾磨着绿荫中的光阴。

山风稀释着雀叫,涌向

我们不可能比蝴蝶还失败。

如果你已习惯秘密驾驶,

十月甚至能偏僻到灵活如手闸。

放心吧。这半分钟的清醒,

绝不会另外造成一道宇宙的划痕。

即便你误会了存在的真相,

它依然会径自开窍于顾名思义——

就好像在世界的这一边,

唯有成群的燕山能减弱一点人生的深浅。

东坡蓝入门

——赠张永伟

北纬33度。大地之歌

跑调大地如歌。比峭壁还倾斜的,

比普遍的倾斜更加暗示的

中年如季风吹过大陆性;

假如你深谙倾听不同于谛听,

汝河附近,漫长的无霜期

近乎有一种磨刀石从不磨刀——

它磨你还愿不愿在可疑的孤独中

面对天生我材。不同于东坡肉,

或东坡酒,它向人生的颜色开放

我们如何在最初的命名中

经历我们的另一次新生——

譬如,纯粹于你和我,

绝对比出于蓝,还醒目。

没听说过,刚好可用于

耐心如蛙跳。好大的一个洞开,

哪怕是在郏县,也不止于

既朝向你和我,也朝向陌生的,

足以假设永生的,经得起

真实于偶然的,生命之光。

女儿节

好多细节还来不及求证;

想象的事实中,男人们

好像剛刚从事过比伐木

更具象征性的工作:比如,

在秦岭南侧,沿偏僻的秋天

树起一面比节日还宽大的镜子,

以便着装艳丽的女人们表演翻身时,

碧绿的江流总能在你我身上

找到一个比历史的突破口

更朦胧的舞台。细雨就很准时,

骑过的毛驴,也已转型为凤舟,

但尺寸,绝不逊色龙舟。

我注意到一个小小的插曲——

当竞技中的凤舟拼力划向终点时,

一只白鹭却在它们上方,

奋力展翅在相反的方向,直到

远山的轮廓模糊成

一种比怜悯更大的慷慨。

琅琊学入门

仿旧的长廊偶尔临水,

浩渺的匮乏因烟波的缺席

而格外突出。但我依然拥有

大量的细节,假如你确定

这世界还值得一个弥补。

红鲤鱼露出脊背,练习仿佛和我们无关的

另一种沉浮。起伏的心声

则以浓密的柳荫为五线谱。

谛听好于倾听,但前提太微妙。

更隐秘的,剥去记忆的鳞片,

飞翔比现实还像一个布局。

你见过大雁,所以,同情麻雀

需格外谨慎。永恒的背影令我陌生于我,

起伏的悲伤也起伏蝉鸣忽高忽低。

如此,我承认,时光的流逝

偶尔也会正确于一个恍惚——

比如,千蕨菜比对叶莲看上去

更像是紫薇的好邻居。

沂蒙山入门

迟到的晚霞居然不借人生

便提前一个无常。沂蒙山下,

湿地寂静于蝉鸣斜对心动;

放眼看去,唯有白鹭不替身

我们和天鹅之间有一个纯粹的犹豫。

宽阔的倒影,沿雨后的沂河

延伸一个古老的判断。

我是谁?或者,我不是谁!

居然从未为难过敢不敢

去波浪的睡眠中参加

一次湿身大赛。按沐于沂的尺度,

此地,也曾是一个完美的终点。

如果你就在对面,我还能是谁呢!

深刻于悲剧,按刚炖过老母鸡的柴火

留下的线索,多数情形下,

往往不如深刻于时间。比如,

我渺小于时间,怎可能只是

一个感慨。如果我更擅长陌生于我们,

它其实是一个前提。更真实的情形是,

任何时候,你并不渺小于我。

攀枝花归来,或飞人入门

设想那只美丽的雀鸟

刚刚飞走,而你悄悄走过去,

驻足在它在刚刚停留过的地方——

就好像那里有一个隐秘的支点,

既能混淆你和龙的界限,

也能区分我们和大鸟的不同。

四周,盘旋的,全是风的想法。

往下看,深渊犹如祭坛的

侧面因长时间无人打理

而长满了葱茏的草木。

你的脚印覆盖了鸟的爪痕,

你甚至能感觉到它的体温

还没完全散去,还有一丝奇异的

温暖正从那清晰的脚爪中

慢慢传递上来,沿着你的脚踝,

你小腿上跳舞的肌肉,

一直震颤到心跳的加剧里

全是伟大的灵感。比顶峰还巅峰。

那里,完美的寂静甚至

已取代了自然。而你只需

从我们的思想中轻轻一跃,

就能在真实和虚幻之外,

成就一种绝对的东西。

喜鹊蓝入门

你松懈时,它会扇动它的翅膀,

沿着比草叶还枯黄,示范新的轨迹

无论如何也不会短于它的

任意一次飞翔;直到垂直的蓝,

像无边的喷泉倒挂在半空中。

新生的时刻。用于濯洗时,

唯有记忆因碧蓝而透明,就好像

你的潮湿比肌肤的接触

更猛烈于无名的抵达。

你清醒后,它的出现频率

反而会增多,飞动和停留

从不同侧面强化了微妙的旁观;

它甚至会煽动它的倩影,

沿着比虚无还后门,引导你

体谅前身比后世更容易

迷失在平凡的角落深处。

母亲的金字塔入门

你从画报上看到

上了年纪印第安女人的面孔

比时间的皱纹更密集于

命运之神从我们身上夺走的

生命的魅影。明亮的背景中,

太阳金字塔像一座孤岛

隐喻着它四周看不见的海水。

与你的姐妹相比,你不太热衷于

从风景中提炼秘密,无论是

生活的秘密,还是存在的秘密;

因为在你看来,太美的风景

都是对人生如梦的刻意的加速,

那近乎一种心灵的失控。

但这一次,情况似乎有点不同;

你明确地说,你很想去看看

桌状高原上的金字塔。就好像

只有现场才会成就这样的震撼——

巍峨的呼吸,竟然先于

阿兹特克人的直觉。巨大的静止

化身为信仰的建筑,从每个角度

看过去,都比遺迹还擅长奇迹。

或许,它的静止的表演也意在提醒你,

我们并不是宇宙的唯一的观众。

有好几次,我努力避开来自世界

各地的游人,将自己置身于

金字塔那明亮的阴影中:那里,

亲爱的母亲,我所能看见的一切,

无不来自你无形的高度。

注:太阳金字塔Pirámide del Sol,位于墨西哥的特奥蒂瓦坎古城城北。

清晨的秩序入门

如果涉及纯粹的观感,

宇宙其实比真相还孤独;但假如

仅限定我们能在可见的事物中

做出怎么的选择,我们的真相

其实比你的宇宙还孤独。

高原之上,拉丁美洲的清晨,

正用陌生突破陌生,巨大的玫瑰色

播放地平线上的环状呼吸。

傾听和凝视以拉丁塔尖为暗号,

在人的内部已各就各位。

如果你看,美术宫的穹顶

便是翻仰的鲸鱼的腹部,

无声的呐喊沉淀着古老的夜色;

如果你真的想听到不那么容易

听到的,诗,其实一直在克服

我们的好奇不是我们的面子。

千屈菜丛书

天杀的,植物的一面

兜底人的另一面。它的,长长的圆花柱

是你的回报。但你其实没干什么。

任何地方,只要烟雨稍微开阔一点,

它的等待就比你的等待

面积要大,但直到梭罗

在用它作拌料的稀粥里认出了

烫人的戈多,你还是不习惯

它曾委身于江湖深处的马鞭草。

假如不叫它对叶莲,爱尔兰人

会以为它比迷途的孩子

还孤独。典型的湿地植物,

入药后,永生的理想

显形于它精通我们的经络,

且从未出卖我们和自然之间的

任何一个幻象。没错。它还会悄悄降压。

柏林黑莓入门

同行的天使中,至少有两个人

没吃过它。第一印象,

它像熟睡中的蜘蛛妈妈,

鼓着黑紫的大肚子。绝对的成熟

即绝对的放松。第二印象,

如果你记得丢勒描绘过的

并拢的双手,那么,再次摊开时,

漫漫长路已被缩短,它是足以将你的手心

变成一个王国的黑美人。

它的故事比初吻还多,

比黑暗中的大西洋的海浪还妩媚。

原产加拿大,但墨西哥

似乎有更好的品种。品尝一个,

熊心会回来两次。品尝两个,

豹子胆会从空气中掏出

一根发黏的弹簧。以此类推,

柏林是柏林的插曲。最后一个,

偎依在你舌尖的时间

似乎比其他的,要多三十秒——

它帮你回忆起世界还有另一面。

施普雷河入门

流动的雕像。线条像泡过的

铅灰色钢板。仿佛有一个游戏

请求你每天经过它但

尽量别去领略它。很多捷径

都美妙如末路。深耕于狭窄的波浪,

观光游轮像一只巨手滑向

漂亮的肚皮舞。接近完工时,

那些雕刻过它的刻刀

将继续雕刻你我的柏林——

一个比早已关闭的贝恩的诊所

还要安静一百倍的柏林。

注:戈特弗里德·贝恩Gottfried Benn(1886—1956)德国诗人,皮肤病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