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入深海(短篇小说)

2017-03-14 15:52焦冲
百花洲 2017年1期

焦冲

1

包厢里的灯光是暖色的,但并不昏暗,明亮地照在暗红色的家具上,显出柔韧的质地,犹如脸上搽了恰到好处的粉底,又借了光,使得主人年轻了几岁似的。红曲柳木的中国风大圆桌摆在中间,向外张开的桌腿犹如蟹爪牢牢抓进地毯,透着一股霸道的敦实。椅子上的镂空雕花走的明清风格,椅背和椅面均加了真皮,一副欧美做派,显得有些不搭,不过坐上去倒舒服得很。此外,还有一方配套的茶几,袅袅热气从釉色粗陶茶杯中不疾不徐地升腾,杯下的黑檀木茶盘刻着双龙戏珠的图案,更为这间屋子平添几分古色古香。

前同事于占东坐在上位,眯眯眼自带笑意,看似在招呼大家,其实目光始终落在双胞胎儿子身上,看别人只是不经意地一扫,像车灯掠过路边。他的脸比照几年前有些发福了,但因为本来脑袋就小,并不显得胖,唯一出卖了他的是腆起来的啤酒肚,把掖在西裤里的衬衫下摆撑得鼓胀如球,仿佛稍有不慎就会爆破。尽管因为站起来时,肚皮顶到了桌子边缘而被其他人善意取笑,让他注意身体,该减肥了,但他一点儿都不窘迫,一副把控全局的气定神闲,在菜还没上来前,就熟络地说服各位男士,先陪他喝了半杯啤酒。

背门而坐的白启书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了杯子,从落座开始,他一句话都没说,脸上偶尔浮现出僵硬而敷衍的笑。他不喜欢这种场合,虽说在座的除了前同事就是同学,可他仍觉得不自在。谈论的话题他一点儿都不感兴趣,无非是经济、股票和楼市,女眷们则关注小孩教育和美容服饰,他这个单身汉插不上话也不想插,显得格格不入。他有点儿后悔来参加这场聚会了,可于占东在电话里邀请他时特别诚恳,说好几年没见了,来叙叙旧而已,他说得极其煽情,仿佛白启书不来就等于捅了在座的每人一刀。大家都住在北京,分散在东南西北各个角落,平时很难聚到一起,如此一想,机会确实难得。可白启书并不觉得有这个必要,因为他不关心别人的生活,而别人对他的嘘寒问暖在他看来就是对私生活的干扰。

如果没记错的话,于占东的双胞胎儿子大概三岁了,他们是通过体外受精和胚胎移植技术才来到世上的,也就是试管婴儿。这两个小孩长得和于占东挺像,尤其是那双单眼皮的小眼睛,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们比较安静,还有些眼生,就像学生时代的于占东,不言不语。白启书不明白于占东这次请客的目的和缘由,既不是孩子满月,也不是生日,在他的印象中,于占东极少做东,即使夫妻倆在这一桌人里混得最好。也不知他今天抽了什么风,居然如此大方,来了逼格这么高的地方,这顿饭往少说也得一千出头。

先上了几样凉碟,少而精,转两圈,每人夹上两筷子就空了,算是开胃。接着才正式上菜,也看不出是哪里的菜系,有海鲜有河鲜,也不缺红烧肉炖猪手这种硬菜,还有几样广式点心,甚为丰富。另外两个前同事都是夫妻俩一起来的,他们多年前同属一家公司,后来陆续离开,只有于占东一直没跳槽。话题很快就转向了人事变迁,得知自己最讨厌的那个领导已经离职,白启书稍微好受了一点儿。包括于占东在内,那个公司里的人在白启书看来几乎全是蝇营狗苟之徒,尤其是那个来自国企的领导,不仅作风老化,毫无人性,而且心黑得不行,就像公司的一条走狗,殚精竭虑榨取员工的剩余价值。虽说并非针对白启书,可他眼里容不下这种人,于是趁早离开。还记得他准备离职时,于占东曾劝他说,哪里都有这种人,不碍着你就别想那么多,公司几年以后还可能上市,到时候还会分给咱们期权哪。

期权不过是骗人的幌子,为了笼络人心开的空头支票而已,即使是真的,白启书也不想为了钱在这里耗费青春,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有自己的人生规划。他瞧不起于占东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仿佛活着只为了赚钱,只要有钱,尽可以放低姿态,甚至出卖灵魂。但是后来他才明白,于占东骨子里根本就是那一类人,像大多人芸芸众生一样,生活只是眼前的苟且,不像他还有精神追求,还有浪漫的想法,还有远方、梦想和小说。所以于占东这种说辞对白启书而言倒起了反作用,更坚定了白启书辞职的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腹黑,在使用激将法逼白启书走呢。老同学确实有才华,于占东也知道,可他明白才华在现实社会里根本换不来钱,要想过好日子,还是得踏踏实实地给别人打工,走好每一步,太自命不凡了可不好。

酒过三巡,除了白启书,其他人的窥私欲全在酒精的刺激下逐渐打开。初始,话题如涓涓细流,小心翼翼地爬向很久不曾涉足的地界,就像灌溉时先要把龟裂的缝隙洇湿,然后才能蓄水,往前流;一切铺垫到位后便如小溪般欢快地奔腾,注入生活腹地,直指彼此幽深的心田。一个前同事握住酒杯轻轻磕着桌边,就像上学时转着手中的笔一样无聊,却是放松的状态。他大着舌头问,于占东,老实交代,你究竟为什么请我们吃饭?

于占东笑而不语,像没听见似的,转而看着白启书,问道,大作家,你写几本书了?

像是冷不防被人拍了后背,几秒钟后他才回过神儿来,不好意思地笑道,五本。

向来,白启书就不愿意和别人提及自己写小说,除非对方同为作家或是文学杂志的编辑,这些人多少还能理解他的行为。但对大多数人而言,写书的最终目的无非是成名和赚钱,以他们的智力和情操,根本无法企及白启书的境界,他能说出一百个写作的理由,但没有一条是为了世俗意义上的功成名就。他不屑于跟他们谈及视如珍宝的理想,以免被俗人蠢言玷污。

哇,写了这么多,赚了不少钱吧?果然,于占东的老婆马上说了白启书最不喜欢听的话。

多写点儿,以后拍成电影电视剧你就火了。另一个女人啃着糖醋小排道,你看韩寒跟郭敬明都在拍电影了,等你什么时候拍了,让我客串一个角色吧。

白启书哭笑不得,极力掩饰着内心的鄙视,无力地解释道,我的小说火不了,是纯文学。

纯文学又怎么样?莫言不是得了诺贝尔奖吗?于占东道,你也可以的。

这话虽是鼓励,可在白启书听来却像侮辱,让他自卑感陡升,他写小说难道是为了得奖?像秀才遇到兵,道理说不清,他只客套而见外地笑道,那得看运气,我这辈子不可能了。

喂,别光说白启书,我刚才问你的,你还没回答呢?“大舌头”又追问了一遍。

对啊,快说。“大舌头”的老婆附和道,肯定有什么好事吧?你以为能瞒得住吗?

仿佛为的就是这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效果,于占东一副迫不得已的模样道,也没什么,公司上市了,期权兑现了点儿钱,想起咱们有日子没聚了,和老婆一商量,就叫了你们。

真不容易,终于等到了。“大舌头”道,还是你有毅力,得有八九年了吧?

再过两个月,正好十年。于占东忆往昔峥嵘道,我不像你们能耐,有别的选择,只能老老实实窝在那儿,混到现在还是个部门经理,你们当作家的当作家,创业的创业。

分了多少钱?创业的那位前同事的老婆问,快说,这才是关键。

没多少。于占东的老婆一副得了便宜卖乖的口吻道,平均算下来,每年也才七万多。

不少了啊,七十多万哪!除了白启书,其他人齐呼,艳羡于占东交了好运。于占东脸上乐开了花,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笑着诉苦道,我可是熬了十年呢,不给这么多对得起我吗?

你别这么说,就算我们撑到现在,也没我们什么事儿,还不是管理层的福利。“大舌头”道,然后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白启书说,你当时也是管理层吧,要是坚持到现在,也不比于占东拿得少哈!其他人纷纷露出同情的目光,惋惜道,对呀,白启书失策啦。

你们不懂,白启书写小说,成名了能赚大钱。于占东的老婆道,他看不上这点儿小钱。

与其说是安慰,在白启书听来倒像是奚落,他道,我在那地方待不下去,不喜欢那领导。

对,钱多钱少不重要,开心才好。“大舌头”道,不过我要是管理层,打死也得坚持下去,等分了钱再走。

分了钱你也不会走。于占东道,相信我,能忍到现在,就习惯了,去别的地方还得重新开始,年纪越来越大,现在的职场是“90后”的天下,咱们“80后”还能折腾多久?

说的也是。“大舌头”的老婆道,你就干好现在的事儿吧,明年儿子上小学,一下子就得拿好几万赞助费,每个月还得还贷款,哪儿不用钱?可不能随便辞职。

我知道!“大舌头”不耐烦地说,我做做梦还不行吗?

喝过茶,聚会接近尾声。众人虽然还在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其中不乏语重心长,却如桌上的剩饭剩菜,气氛慢慢冷却,有人干脆刷起了朋友圈。于占东买过单后,一行人下了楼。除了白啟书,其他人都是开车来的,回去便让没喝酒的老婆开。于占东问白启书住哪儿,要不要送他回去,其他两个人也貌似好意地询问。白启书委婉地谢绝,心想还是一个人坐地铁好,没必要和他们同处一个逼仄的空间,没话找话聊多尴尬啊!

三辆车停在路边,于占东之前的科鲁兹给了他弟弟,新入手了奥迪Q5。他正想炫耀新坐骑,却发现被贴了条,接着,另外两家人也揭下了罚单。几个人骂骂咧咧,“大舌头”自嘲道,于占东,我们都没白吃你的饭,花了两百多块钱呢。于占东的兴致显然受到了影响,全然忘记介绍爱车,悻悻然的,互道了再见,三家人便上了各自的车。剩下白启书往地铁站走去,今天这顿饭让他的心情几乎跌到了低谷,可想起刚才的罚单,他情不自禁笑出了声,就像在一场赌局的最后意外扳回了一局。然而很快,这短暂的快意便被贯穿全身的挫败感湮没了,冷风吹在脸上,他不由得裹紧大衣,感觉自己像是一包被抽成真空的冷冻熟食。

2

甲方新上任了一个负责人,是个事儿特多的接近中年的女人,估计这两天正来大姨妈,对白启书写的文案挑肥拣瘦,不是不满意用词,就是觉得风格不符合调性,害他改来改去,叫他直想骂娘。不过他明白,折腾乙方的文案和设计似乎是甲方的嗜好,站在付款那一方,定然拿着鸡毛当令箭,不是傻逼也会变傻逼,就像不贪的人一旦上了位就难以清白。生气归生气,还是得改,况且和甲方交涉的是客户经理,就算他想发泄,连对象都找不到。

从最讨厌的公司辞职后,白启书先是当了两年多的自由职业者,说白了就是写小说,吃老本。积蓄很快花光,小说发表了几篇,可稿费相对如今的消费水平来说连塞牙缝都不够。单靠文学创作,连吃饱饭都成问题,更不用谈买房购车这种世俗需求。他只能另谋出路,先后换了几个工作,目前是广告文案。不喜欢也得做,毕竟基本生活有了保障才能搞创作。

坐在他右手边的“90后”同事是一位网红,或称段子手,微博昵称是樱桃仔,她的微博有二十多万粉丝,不算很大的号,但她的个人微信公众号非常火爆,每一条的平均阅读量为两万多,历史记录最高的那一条已经超过了十万。她宽慰白启书道,别生气啦,我帮你做条软广,把你推出去,等你火了就专门写小说,不用再受这份气,图书大卖别忘给我提成哟!

樱桃仔和白启书的关系还不错,尽管她并不看他的小说,他也不欣赏她推送的那些文章——不过是鸡汤文而已。但网民喜欢这种轻松的不需要动脑的小情小爱小感动,对沉重、严肃和深刻的东西不感兴趣。白启书知道她是说笑,她推送一条软广的费用已经接近五位数了,找她做广告的品牌都排到了一个月之后,怎么可能帮他白白做宣传呢?

再说,她的粉丝不可能喜欢他的小说。让一些根本不识货的人看他的书,骂他写得烂抑或不懂装懂只说好,那对他而言就等于亵渎。他微微一笑,没说话。这让他看起来显得清高而不识抬举,不过樱桃仔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并不介意,况且她也只是说说而已。

手机响了,看屏幕是家里打来的。白启书往阳台走去,同时按了接听。爸妈知道他的下班时间,一般都是周末或晚上才打,工作时间内很少打来,除非有什么要紧事儿。

阳光白得耀眼,缓解了初冬的小风带来的寒意。对面会所的钢化玻璃屋顶上站着一个保洁人员,正用拖把擦掉污迹。白启书接了电话后喂了一声,陷入短暂的失语。

上班呢吧?父亲的声音里有一丝抱歉,似乎知道搅扰儿子了。

他嗯了一声,算是答应。父亲又问,小山没联系你吧?

没有。白启书依然兴致不高。小山是他的堂弟,父亲总是先问结果,再道原委。

那就好,他要打电话跟你借钱,你就说没有。父亲嘱咐。

白启书哦了一声,终于发问,他借钱干吗?他开洗车店不是挺赚钱的吗?

才开张两年,本钱也就刚赚回来。父亲道,他想在县城买楼,听说还差七八万首付,刚才你二叔来问我了,我说你早就买楼了,现在还着月供呢,没钱往外借。

您还真是拣大的吹,说我在哪里买楼了?北京吗?白启书禁不住好奇。

对啊,我说你在郊区买的,通州大兴啥的,那地方不是便宜吗?从父亲的语调里可以听出几分得意,不知是因为编了这么圆的瞎话,还是以为白启书真有能力在这些地方买上一套房。父亲以前不止一次跟他暗示过,希望白启书尽快买房,哪怕是通州或者燕郊都可以,然后把父母接过去同住,再找个媳妇,等生了孩子,他们帮忙看孙子,尽享天伦之乐。但白启书一直假装听不懂,不去直面这个问题。

便宜?白启书呵呵笑两声道,再便宜我也买不起,我可不想一辈子都搭在一套房上。

话不是这么说。父亲道,有了房,找对象就容易得多,小山为啥要买房?就是想结婚,听你二叔说,只要小山买了房,那姑娘立马就跟小山领证。

那是嫁给人还是嫁给房子啊?白启书嗤之以鼻。

咳!父亲叹气道,现在不都这样吗?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打算啥时候买房?啥时候结婚?

我也不知道,我还没想过。白启书其实想过,他对结婚和买房没任何想法,这些人人都想要的东西他不仅一点儿兴趣都没有,甚至反感至极,他就想一直租房,有钱宁可花在旅行上,也不想买房,不想谈恋爱结婚生孩子,既浪费时间又花钱,还非常无聊。

你今年多大了?三十二啦!小山都要结婚了,你妹家的孩子明年就上一年级了,你咋一点儿都不为将来考虑呢?难道就这样混下去?那你老了呢?谁管你?父亲的这套话就像歌手在演唱代表作,张口就来,熟练得仿佛早已深深刻在了大脑中。

犹如一波凶猛的浪潮袭来,差点儿把白启书卷倒,他看了一眼对面的屋顶,保洁人员已经不在了。树梢上有两片缩水的黄叶,干巴巴地蜷缩着,让他想起父母满布皱纹的老脸。

见他没反应,父亲又道,你也该为我们想想了,我和你妈都六十多了,多说也就再活二十几年,我也知道你不容易,退一步说,我们可以不和你一块儿住,只要你结婚买房过正常的日子,总不能让我们临死都看不着孙子吧?我跟你说,那我们死都不能瞑目!

父亲的话太狠了,每一句都像针扎着白启书,叫他体验到了“心痛得无法呼吸”是怎样的感受。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无能为力的意思。你好好想想吧。父亲丢下这句话便挂了。

这大概是父亲第一次先于他挂断电话,可见父亲伤透了心。可是,白启书无法给他任何承诺,父亲想要的那种生活不是他向往的。即便恋爱,也是为了积累经验、素材和感受,以便写到感情时不会失真,别的男人搞艺术是为了搞姑娘,他是因为写小说才去搞姑娘。在阳台上放空片刻,依旧思绪烦乱,于是他回到了办公室。

樱桃仔和旁边的两个同事聊得正热闹,在看一条朋友圈。樱桃仔说,她本人又不高,在水下拍出照片来怎么身材这么好啊?肯定修图了!同事道,没有,应该是角度问题,还有阳光的折射,显得她修长。樱桃仔把手机屏幕在白启书面前晃着,不停切换照片道,快看,鉴定一下,爽爷比她本人美吧?

爽爷是前同事的微信昵称,才辞职不久,喜欢大海,是个资深潜水爱好者,已经可以给初学者当教练了。她身着比基尼,像鱼一样自由地在海中搔首弄姿,的確比本人更有风情。阳光融进了碧蓝的海水中,闪耀的光斑落在她身上,让她的皮肤看上去光洁如初。白启书不禁愣住了,樱桃仔问他,你想什么呢?不会是意淫爽爷吧?人家可是有男朋友的。

瞧你说的,我要是看上她,她在的时候我就出手了,何必等到现在看照片。白启书道,我在看这海水,想不到真有这么漂亮的地方,这是哪里?

苏梅岛,泰国的。樱桃仔道,你想去就去呗。

太贵了。白启书道,没钱。

得了吧,一个月工资就够了,要想住得好吃得好,两个月工资顶天了。樱桃仔道,你个单身汉,又没那么多花钱的地方,快去吧,不然以后有了女朋友再去就得花两个人的钱,你这种抠门的金牛座得多心疼啊!

麻烦,还得办签证,我英语又那么烂,真怕丢了回不来。白启书开始找借口,但他不自觉地在网页上输入了苏梅岛三个字,于是看到了更多的热带美景:椰林、长长的白沙滩、清可见底的海水等。他有些心动了,联想到这几日来自工作和生活上的各种烦恼,特别是父亲的一通电话,更像一座无形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极度渴望潜入深深的海里,挣脱一切羁绊和苦闷,好好给自己放个假,休整一下身心。

签证很好办,在淘宝上,一周时间就能下来。樱桃仔道,你要真想去,什么都阻挡不了。

已是11月底,年假再不休可能就要作废了,白启书想,倒不如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3

在此之前,白启书只有过两次出境游,一次济州岛,一次斯里兰卡,泰国还没去过。办下签证,订机票,换了泰铢,又安排好行程,做好攻略,距他心血来潮决定旅行之日已是半个月以后了,而要休的年假正好和元旦三天假期连在一起,除了苏梅岛,曼谷也是要去逛逛的,反正去苏梅岛也要从曼谷转机。

从曼谷到苏梅岛有两种方式,直飞当然贵,但省时,一个钟头就能到达目的地;车船联运则比较折腾,要十个小时才能抵达。白启书选了前者,如果从岛上回曼谷时间充裕,他会尝试泰国的火车和轮船。酒店订的五星级,倒是很便宜,每晚不过五百多人民币。

飞机爬升完毕,他凝视窗外的层层白云,绵延无边,似棉花,又像积雪覆盖着山峦。阳光像从《圣经》上洒下来一样普照,让他内心祥和。如果就这样在云端无休无止地循环飞行该多好,琐事和责任全抛到九霄云外,和地面上的一切失去联系,周边全是陌生人,和没有人差不多。连日来紧绷的神经和身体这才得以放松,白启书拉下遮光板,渐渐进入梦乡。

北京直飞曼谷要五个小时多一点儿,降落素万那普机场时,是当地时间下午三点多。一出舱门,热带独有的气浪扑面而来,瞬间置身盛夏。办过入境手续,他赶紧到更衣室换上短裤和T恤。打车到酒店,在舒服的大床上躺了一会儿,满血复活,出门觅食。

来到闹市,他还是给家里打了电话报平安,虽然他不太想联系,但如果等父亲打来,那可能会影响游玩的好心情。父母照例嘱咐他一番,让他注意安全,在他们眼里,除了中国,其他国家每天都有爆炸或者枪战发生。白启书谎称和几个朋友在一起,让他们放心。

吃过饭,又在商业街逛了逛。站在霓虹闪烁的街头,他突然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于是回了酒店。顶层的无边泳池不错,白启书下水的时候,没几个人,游起来既畅快又寂寥,往返几次后便趴在池边欣赏曼谷夜景。湄南河上游船来往,岸边的灯火谈不上辉煌,甚至比不上外滩,也许因为酒店太高,距离有些远吧。河面在夜色中显得幽深莫测,偶有波光亦是倏忽即逝,犹如人生中那些微不足道却不得不为之溜号的小片段。

他几乎把重量完全交给浮力,身体水草般轻轻摆荡,仿佛处于传说中的失重状态。水的温柔并没有让他的心灵得到抚慰,反而居安思危,忧虑起未来了。在做攻略参考别人的游记时,他发现很多人来泰国玩就像他从老家到北京一样简单容易,而他这一辈子像这样的享受,只能是有限的几次,那几乎是可以预见的。而他的父母呢,到过最远的地方只是北京,从家乡坐火车才一个多小时,再远的地方再好的大城市再奢侈的享受,如果他不具备带他们见识的实力,那也就止步于此了。可那些人总是拖家带口,吃喝玩乐,尽情挥霍。一想到此,他便悲从中来,同样是人,差距为何如此之大?难道仅仅因为有钱和没钱吗?

万念俱灰之下,他情不自禁闭上双眼,仿佛不敢直面那惨淡的末日景象。如果他是孤儿,不用对任何人负责该多好,那就可以随心所欲,把一生都过成普通人赚够钱以后的退休时光,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有多少钱就吃多少饭,没钱就饿着,饿死也不可惜。并非生无可恋,只是他的物欲太少,就连生命他觉得也是身外之物,终究要被上帝收回,人生没有任何意义,终属一场徒劳。还不如任性地做喜欢的事,至少能得到片刻欢愉。

但现在不管是囿于道义还是现实,都不允许他放浪形骸,不能像个坏孩子。就算父母不管他,放弃他,可他们毕竟还是生他养他的父母,还活于世上。哪怕是还债,他也得赡养。他不能自私地追逐梦想,除了写小说什么都不干,写小说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又怎么能让父母安享晚年?他得让自己勇敢起来,去承担责任,去做不愿做的事——赚钱,赚大钱。相对父母的愿景而言,他太穷了,他还不算老,现在努力为时不晚。等到父母百年之后,他再开始真正的生活吧。晚点儿写小说没什么,阅历更丰富,写出东西来会更有味道。

两天后,飞到了苏梅岛。

苏梅岛的美令人窒息,从飞机上往下看,静谧的海面犹如中了魔咒而沉睡的往事,让人不由得屏住呼吸,生怕惊扰这一抹幽蓝的酣梦。及至踩在温热细软的沙滩上,白启书闭上眼,深深深呼吸,好像如果不加以克制,心脏就会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海浪轻抚沙滩,漫过脚面,又退却,好似情人的手。脚下的水和沙子是他迄今为止见过最洁净的。毕竟此岛被世人发现也才二十多年,尚未过度开发,没有被太多人涉足。远处的海蓝得好像硫酸铜溶液,滩浅的地方则像被稀释过,呈现出一种湛蓝向碧绿过渡的中间色。

酒店是独门独院的别墅,私密幽静,推开门则有一方泳池。前两天,白启书除了睡觉、吃饭和游泳在酒店外,其余时间便在海滩闲逛,什么也不想,走累了就坐下来或者干脆躺着休息,眯一会儿。睁开眼时身上沾满沙子,到海里洗一洗,再沿着海岸线溜达。等到天色渐晚,晚霞绚丽如画似锦,他再往回走,到酒店吃飯,电视不开,网不上,只看看书,然后入睡。好像回到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代,和外界没有任何联系,纷纷扰扰全与己无关。

第三天,他去了南园岛。南园岛距离苏梅岛不远,分为南北两个部分,由一人字形沙滩连接,涨潮时,沙滩会被淹没。相对苏梅岛而言,南园岛更加原始,犹如世外桃源。白启书刚一上岸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里,本来没有安排在这里过夜,他临时决定住一晚。事实证明,此举明智得很。夜幕降临后,躺在沙滩,左右两边是海,眼前漫天繁星,耳边是海浪的呢喃。整个人仿佛融进了自然之境,回归本初,他甚至觉得此时停止呼吸也会无憾。

离开南园岛,回到私人别墅。再过一晚,他就得回到曼谷,飞北京的机票日期是后天中午。假期临近尾声,他实在舍不得离开,一想到雾霾重重的北京,那了无生趣的日子正等着他,便愈发犯怵,像一个惯于逃避的孩童,闷闷不乐地坐在海滩上,静静感受着时光一分一秒地流逝。景色依旧那么美,可忧心忡忡之下,根本无闲情欣赏,只顾无动于衷地发呆。

他的小说是好的,并非他一个人这么觉得,有些编辑曾肯定过,也有极少数纯文学的读者非常欣赏。这是他能坚持下来的一部分动力,当然,最主要的还在于对小说本身的迷恋,那是他表达感受和观点的唯一方式,如果就此搁置,若干年后能否重拾倒不太担心,他害怕的是不出一年就会憋出病来。从骨子里热爱写作的人多数会写到写不动为止,那种热爱早已融进血液,像染上了毒瘾,一个星期不面对电脑写点什么就浑身不自在。电脑他带来了,不过真要写小说也不急于一时。本以为能用这个假期给未来定出崭新的规划,可现在看来,和以前并无多大区别,依旧挣扎在现实和理想之间。别人是入世的猛虎雄狮,游刃有余不亦乐乎,而他是一只总想出世的有精神洁癖的鹿,在物欲横流的公路中间张皇失措。

黄昏悄然降临,卷积云犹如一只鸟的巨大尾巴在高空舒展,由于夕照的临幸而不断变幻色彩,虽然在5500多米的高空,但看起来伸手可触。景色的变化稍微引起了白启书的注意,他暂时停止思考,起身,拍拍身上的沙子,走在水边。海浪平缓,大海像一个濒临入睡的巨人,闭着眼睛抚摸沙滩,像是邀请它和自己一起入眠,回到无忧的彼岸。

夕阳落入海中,前一秒还波光粼粼的海面突然黯淡,海天浑然一体,分不出界限,只有浪花还像夜色中魔鬼的白爪,一遍又一遍,企图从沙滩上抓取什么似的。海边本来人也不多,而白启书因为走得太远,这一片更是不见人影。水依然是温热的,他慢慢朝着海里走去,一步一步,海水没过了膝盖,水温也在悄然降低,但并不至于冷。海水达到腰部时,他顺势向前一扑,游进了海中。没有戴泳镜,起初不敢睁开眼,逐渐适应后,才敢睁开,不过却看不见什么,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鱼,但需要不断仰头露出水面来换气。

游得累了,他试图站起来,发现水深已然超过了身高,便逆着海浪的方向仰泳,看天空中次第现身的星辰。耳边仿佛传来熟悉的旋律,是日本歌姬中岛美雪的音乐剧《海啸》中最具张力和感染力的一节,歌词大意是:

梦想毁灭了,人还继续活着

就算失去明天、力量和爱

到头来只被人说成是骗子

蓝蓝的天,蓝蓝的海,你愿意拥抱我吗?

就算是梦想毁灭而消失的我?

慈爱的天空,慈爱的海洋,你愿意拥抱我吗?

女主角唱完最后一句便朝着怒吼的海洋狂奔而去,白启书一想到这儿,犹如充满了电,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迅速翻身,用尽力气向着大海深处游去,游去。

他想做一条真正的鱼。

4

元旦假期过后,第一天上班,快11点了白启书还没来,樱桃仔问身边的同事,他还在岛上?同事也不知情,含糊地说,该回了吧。她照例刷微博,有几条评论和@她,一一点开,却看见白启书发的一条长微博,并且@了她,心想这家伙到底在干什么,难道想让她转发他旅行的感悟吗?微博正文里什么都没说,除了@樱桃仔之外,还有一些她并不認识的人,估计是白启书的微博好友吧。她好奇地点开长微博,只见上面写道:

自杀而无遗书,是最好不过的了。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

这是川端康成的观点,一个暮春的夜晚,在公寓里,他含煤气管自杀身亡。我不是他,我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我默默无闻地来,默默无名地苟活,走也要走得悄无声息。我不是三岛由纪夫,不想用暴烈的死亡方式(只为世人永远记住他),也不想像川端康成那样不留只言片语。我只是个普通人,毕竟有些身后事,还是需要和朋友交代一下,我的家人都不上网,还请你们帮我最后一个忙。

首先,我选择从这个世上离开,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不客气地说,我早已洞彻生死,看透了世间,不再有任何留恋,所以请你们尊重我,不要妄加揣测。我不是感情出了问题,也不是抑郁症,我很清醒,很理智地面对这件事,请别为我感到悲伤和可惜,更不应该掉眼泪。死亡对我来说是解脱,因为我自己不想活了。我不喜欢和这个世界相处。我生不逢时。

也许你们知道,我是个写小说的,写一些没人愿意看的小说,可我却把它们当成宝贝。这是我无比珍视的财富,对别人来说,可能一文不值。2月份,应该会有个长篇发表(稿费请樱桃仔帮忙转给我的妹妹或父母),除此以外,就剩下一些在电脑里卖不出去的小说了。出国之前,十几万存款(我的所有积蓄)已经全部转到了工资卡里,卡的密码是我妹妹的生日,请樱桃仔帮我联系到我的家人,我已经发了邮件给你,让他们来北京到我的出租屋整理遗物。这些事我会在邮件里和你详说,拜托了!

还想对一直喜欢我作品的读者(尽管少得可怜),还有对我的创作寄予厚望的编辑老师们,特别真诚地说一声抱歉,我辜负了你们。当然,最最对不起的人是父母,我很想在有生之年给你们一个类似普通孩子都能给的那种生活,可是请原谅我,我真的做不到。我曾经努力地试过,但那样生不如死。不过这不是我选择死去的原因,如上文所说,我只是不想活了。

另外,请不要试图寻找我的尸首,我喜欢大海,就让我葬身于此吧。如果你们不听我的话,一定死要见尸,那如果找到了,请给我一些尊重,立马火化,骨灰撒进大海,非常感谢!

永别了!我爱你们。

再见了!我在天堂等你们,不要着急,过够了再来!

2014年12月27日

白启书于苏梅岛

樱桃仔起初以为是闹着玩,但看下面一些编辑和认识白启书的作家的留言,开始相信他动了真格的,赶紧打开邮箱,果然有一封发给她的邮件。大概内容即是白启书妹妹白小南的手机号、住址以及白启书自己出租房的详细住址,言辞恳切,再三拜托她要帮他完成遗愿,他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她早日找到一个器大活好长得帅的男友。看到这儿,她哑然失笑,白启书知道她目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结束单身。可是她马上又停止了笑,死亡难道不该是一件悲伤和严肃的事吗?为什么被白启书这么一说,却觉得好玩呢?莫不是浸淫新媒体这一行太久,凡事都能笑看,习惯于娱乐至死?

她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于是拨打白启书的手机,提示已关机。再看白启书的朋友圈,最后一条还是他出国前发的,调侃一个女人胸小还要穿低胸装,一点儿都不性感。这个家伙在现实生活中寡言少语,一到了社交平台就变得刻薄和毒舌,可不管哪一个,现在想来都觉得很可爱。公司的同事很快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大家纷纷转发白启书的“遗书”,樱桃仔也转了,但是她还抱有幻想,希望这一切不是真的,只是他跟大家恶作剧,又或者他是真的想死,却被渔人游客或者随便什么人救了上来,总之命不该绝。

最近微博没什么热点,白启书失踪这一条经过樱桃仔和一些编辑、作家转发后,很快被诸多段子手、营销号以及公知大V们转发,更多的人知道了这件事,都来发表评论。有人希望马上和泰国警方联系并寻人;有人发现“遗书”是用定时器发出来的,也就是说白启书寻死的行为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找也许为时已晚;有人分析白启书自杀的原因,企图挖掘出更深层的意义,呼吁社会各界关注作家这一群体;更多不明真相者干脆点起蜡烛来。

在没有确定事实的情况下,樱桃仔暂时不想和白小南联系,更没想好如何把这一噩耗告知白启书的父母,她担心这两个步入老年的人是否能承受儿子的生死未卜。和同事们商量之后,先联系了国内警方,他们答应会和泰国警方联系,却不能保证何时有结果。也不可能马上飞去泰国调查,便从网上翻出白启书住的酒店名称,又找到一位会点儿泰语的同事,打过电话去问。酒店称,28日白启书便退了房,至于去了哪里并不知情。

与此同时,白启书失踪事件上了热门和头条,很多文化性质的官微相继转发,并加以分析。一时间,他成了名人。很快,便有出版商私信樱桃仔,问她是否能授权白启书的作品,他们想出书。这种事樱桃仔不能做主,她再也不能不联系白小南,于是打了电话。据白启书在邮件里介绍,他的妹妹一直在乡下的服装厂打工,没有微信和微博。樱桃仔先问最近白启书有没有和家里联系,答案自然是没有,接着她自我介绍,又简短说明为何给对方打电话。

白小南的普通话带着一股唐山口音,稍微有点儿侉。听完樱桃仔的叙述,她沉默良久,樱桃仔料到了这种反应,想必没有谁一下子就可以接受。刚才还听见缝纫机工作的机械声,接着便只有白小南低低的啜泣。过了一会儿,白小南才止住啜泣,哽咽道,谢谢你,我这几天打我哥的手机好多次,一直说关机,还以为……没想到……他太自私了,怎么能这样?樱桃仔不知道怎么安慰别人,只道,现在下定论还早,警方有什么线索我会即使跟你联系,另外,有出版社想出你哥的书,你觉得可以吗?白小南毫无主见道,他既然托付你了,你看着办吧,我也不太懂,现在也顾不上,这让我怎么跟我爸妈说啊?他们都那么大岁数了,万一受不了,有什么好歹,可咋办?樱桃仔宽慰道,先别说那么肯定,慢慢来,或者就让他们猜,至于出书的事儿,我先谈着,到时候肯定需要你签字,万一,我是说万一你哥这事儿是真的,那他的财产继承人应该是你,他遗书里是这么写的,所以版税肯定都归你。见白小南不吭声,樱桃仔意识到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便住了口。

两天后,樱桃仔收到一份国际快递,拆开一看,却是白启书去泰国时带的行李,包括衣物、电脑和手机等。同时,泰国警方传来消息,已经派人搜救过,但截至目前尚无任何收获,既没见到人也没见到尸,估计凶多吉少,不知被海浪卷到了哪里。生命真的很脆弱,樱桃仔在微博上感慨道。这几天,她的微博和朋友圈说的几乎都是白启书自杀事件的最新进展,他的自杀和失踪像马航失踪一样,成了悬案和网民讨论的热点。

也不知白小南是怎么告知父母的,几天后,这两位老人被女儿带到了北京。在樱桃仔的带领下,去了白启书的出租屋收拾东西。房间里最多的就是书,茶几上、书架上、沙发上、床上、甚至鞋架上,幾乎随处可见,随手都可以拿到一本。这些书大部分都是小说,还有一些是各种文学期刊。呼天抢地的阶段似乎过去了,也可能是这两个老人也像白启书一样习惯将感情内敛,不肯在外人面前显露伤悲,私下里不定多么痛苦,只要看他们呆滞的眼神,以及抚摸白启书遗物时才会稍微灵动的目光,就知道曾经多么心痛过。尽管如此,可这种时刻无法避免要谈到白启书,樱桃仔把记忆中的一些趣事讲了几件,希望两位老人能看得开一些。生活还是要向前看的,哪怕他们已经六十多岁了。

白启书在的时候,樱桃仔从来没关心过他的书,也不知道他究竟写些什么。现在,来洽谈的书商和出版社太多,她不得不像经纪人一样整理白启书的作品,不由得对这位故友钦佩起来。从最早的记录算起,白启书写作已经有十多年了,从他发表第一部作品开始算,累计有三百多万相对成熟的文字。其中包括已发表但并未出版的六部长篇,未发表的四部长篇,还有一部写到一半的长篇,剩下的便是中短篇各二十多篇,其次还有散文和随笔。

除了那部未完成的长篇,其余作品都被樱桃仔和白小南签了出去。樱桃仔给白小南分析过,白启书不在了,他不可能永远是热点,如果想完成他未尽的遗愿,把他推出去,就得趁热打铁。白小南暂时住到了北京,跟着樱桃仔四处去签合同。对于这些事,她没有主意,全听樱桃仔的。版税和印数都比樱桃仔想象中要高得多,而且书很快就上市了,卖得也不错。还有一些杂志表示要刊登白启书的小说,有个不知什么文学奖的组委会竟把奖项给了白启书,要白小南去上海领奖。几部长篇出版以后,立刻就有影视公司找到樱桃仔,想购买改编权。樱桃仔完全没想到白启书死了以后会这么火,那些微博草根号几乎都在从他的书本里摘抄名言警句,甚至有很多根本不是白启书写的,也被冠以他的名字。其实这些人真的能看懂吗?不过是跟风罢了。白启书的小说虽然写得不错,但如此追捧还是有些过了。可是也不能这么说,樱桃仔想,很多迎合市场的书跟白启书的小说根本无法相提并论,让庸众花钱读一读严肃文学也没什么不好,这是在提高他们的品位。

5

樱桃仔后来辞了职,开了工作室,专心经营公众号,以期能连续不断地接广告,同时也和出版社合作,出一些青春读物或鸡汤文等。白启书依旧没有任何消息,有时她想估计应该喂鱼了。“蹈海自杀”的热潮逐渐冷却,很少有人再提起。

白小南接管了哥哥的微博,开始只发白启书自杀事件的进展,偶尔回忆白启书以前的点滴小事儿。后来,她开始写自己的生活感悟,在服装厂工作的农村妇女开微博的,她是蝎子拉屎独(毒)一份,言论和文化人儿截然不同,并渐渐树立了简单、粗暴,却不失女性细腻的乡土草根风格,给微博吹来一股新鲜而强劲的风。关注这个账号的人不仅没有因为白启书事过境迁减少,反而越来越多,她居然受到了追捧,几乎成为当下农村新农民的网络代表。

距离白启书失踪已经一年多了,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电影电视剧开始在贺岁档上映。樱桃仔看完电影后,想起了昔日的同事,也想起了白小南。她和这个女孩后来联系得比较少了,只偶尔在微博上聊几句,也不再提白启书。当她在微博上看到白小南开始写小说并且发表了一个短篇后,樱桃仔还是有些震惊的,于是跟她私信,并说改天去看看她。

抽出时间去看白小南已是三月份了。从北京走高速,不出一个半小时就到了蓟县。白小南在电话里告诉樱桃仔,现在她开了两个服装厂,已不住村里了,在县城买了房,她的父母和她的家人住在一起。如果不是她说,樱桃仔不会想到她早就结了婚,并且孩子都两个了。大的已经上了二年级。不过想起白小南粗糙的皮肤和显老的面相,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农村人结婚普遍要早。

蓟县隶属于天津直辖市,发展得要比一般县城好,扩张得很厉害,在县城里转了二十多分钟,樱桃仔才找到白小南说的小区。本来她没打算去人家里,想在外面喝杯咖啡聊一聊就好,但白小南说她妈在家,很想见她,还想让她吃完饭再走。我可不是为了吃饭来的,樱桃仔想,白启书家并不欠她什么。虽说这件事上她帮了大忙,却也没有白搭功夫,白小南死活都要把哥哥的稿费版税等收入分给她一部分,尽管她不缺钱,但还是收下了,为的是让白小南和她的父母心安。也包括已不在的白启书,她相信他活着也会这样做。

房子很大,三室两厅,得有100多平,这让樱桃仔不禁想起白启书当年在北京租的蜗居。白小南明显比以前的气色好多了,脸色不再蜡黄,痘印也不见了,皮肤也嫩了许多,看来做了老板就是不一样。她给樱桃仔倒了一杯茶,然后带着她在各个房间里参观。白启书的妈妈洗了很多水果,脸上也有了笑模样,他爸爸不在家,说是去公园遛弯了。樱桃仔想,生活就是这样,少了谁还是得一样过下去,还得往好过。白启书死了以后赚的钱比他活着的时候赚得多得多,多到足够买两三套这样的房子了。樱桃仔看到客厅的书架上摆满了书,都是白启书以前看的那些,当然也有他出版的几部。她便问,你现在也写小说了?

写得不好。白小南道,就当对我哥的一个念想吧。

我倒觉得不错,很有你哥的遗风。樱桃仔确实看了白小南发表的那个短篇。

就是认真看了他写的书,才有了试试的想法。她有些不好意思。

挺好。樱桃仔道,对你哥也是个安慰。

白小南点点头,她的目光有些闪躲,好像不太想谈论这件事。樱桃仔这才意识到老人还在身旁,于是没再继续,转而笑着接过白启书妈妈递过来的草莓。

喝完杯中的茶,樱桃仔就走了,她谎称还有事情要办,说什么也不在这里吃饭。白小南和她的妈妈便没再虚留,前者送樱桃仔下楼,看她上了车,叮嘱她有空再来玩,下次时间充裕可以带她去水库、盘山,还能爬爬黄崖关长城。

送走樱桃仔,白小南上楼,刚出电梯门,就看到白启书一脸凝重地站在门口。她埋怨道,你出来干吗?快进去。白启书无动于衷道,没事儿,她不是走了吗?

她拽起哥哥的手臂,朝家门口走,一边道,万一回来呢?

白启书不在乎道,回就回,我又不怕,怕的人是她,还以为见了鬼呢!

我也是这个意思,把她吓出病来可不好。白小南把哥哥推搡进屋,关上了门。

放心吧,她很聪明,要是见到我,肯定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白启书坐下来,拈起一颗草莓送进嘴里道,她都说什么了?

她说那个小说有你的遗风。白小南回答。

不简单。他道,我猜她就会那么说,要写出其他风格还是挺难的。

那以后就别写了吧?白小南用商量的口吻说,反正咱们也不缺那点儿稿费。

他不屑道,你以为我写小说是为了赚钱?

好好好!是我说错话了,对不起。白小南马上道歉,可署名又不是你,到底图什么?

你们这些人,永远不会懂。白启书沉吟良久,才怅然地说出这句话。

你要是闷了就出去玩玩。白小南道。

去哪儿?白启书道,再去苏梅岛?要还去的话,我就真死在大海里。

啪唧——突然从书架上掉下来一本书,把两个人吓得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