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梦溪
论国学的内涵及其施教
——马一浮国学论的立教义旨
刘梦溪
在马一浮看来,“国学”应该是指“六艺之学”,也就是《诗》、《书》、《礼》、《易》、《乐》、《春秋》六经。把国学定义为“六艺之学”,是马先生的学理发明,是大学者的高明之见。因为“六艺”或曰“六经”,是中国学术的经典源头,是中国文化的最高型态,定义“六艺之学”为国学,可以使国学成为中国固有学术的经典之学。如果我们能够认同马先生的国学定义,以“六艺之学”作为国学的基本义涵,具体包括经学和小学。那么,大学的国学院应该有三部的设置:经学部、小学部和国学教育部。百年来的国学与现代学术分科的纠结,便可以迎刃而解。马一浮国学论的另一贡献,是发现《论语》里面有“六艺”。《论语》是可以直接通六艺的,《论语》反复讲述的义理,就是六经的基本义理。因此,欲学六艺不妨从《论语》开始。
马一浮;国学;六艺;经学;小学;施教;《论语》
最近几年,我们国内可以说有一点国学热。但也有人说还不够热,也有人说已经过热,也有人说是虚热。不管虚热还是实热,我们的禹域之内,华夏圣土,久违了的国学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有一点热,恐怕是不争的事实。但如何定义“国学”这个概念,到底什么是“国学”?学术界的看法不太一致。我们做学问的人,有一个心理原则,就是自己之所讲,必须是自己之所信,而不在乎自己的讲法别人是否同意。揆诸各家之说,我最服膺的是马一浮的国学论。但马先生为国学所作的新立名,自有其历史渊源和学理依据,不了解题义的前缘,便无法了解它的今生来世。所以今天站在学术的立场谈论国学,必须从头说起,从历史流变中分梳其学理内涵。
“国学”这个概念,首先要区分历史上的国学和现代的国学。中国历史上很早就有“国学”这个语词,比如在《周礼·春官·宗伯》里面,就有“乐师掌国学之政,以教国子小舞”的记载。到了汉代,仍然有“国学”一词,如《汉书·食货志》记云:“是月,余子亦在于序室。八岁入小学,学六甲、五方、书计之事,始知室家长幼之节。十五入大学,学先圣礼乐,而知朝廷君臣之礼。其有秀异者,移乡学于庠序;庠序之异者,移国学于少学。”*班固:《汉书》卷二十四《食货志上》,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122页。《后汉书》也有相关记载,其中东汉光武帝时期的大臣朱浮,“又以国学既兴,宜广博士之选,乃上书”*范晔:《后汉书》卷三十三《朱浮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144页。云云,语义最为明显。
《晋书》的帝纪则有东晋孝武帝太元十年(385)二月“立国学”的直接记载*《晋书》卷九《孝武帝本纪》:“十年春正月甲午,谒诸陵。二月,立国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34页);《晋书·束皙传》更写道:“皙博学多闻,与兄璆俱知名。少游国学,或问博士曹志曰:‘当今好学者谁乎?’志曰:‘阳平束广微好学不倦,人莫及也。’”*房玄龄等撰:《晋书》卷五十一《束皙传》,第1427页。此处的“少游国学”,明显指学校无疑,因为在那里他见到了博士曹志,并与之对话。否则如果是作为一门学问的“国学”,他和兄长结伴到里边去“游”,不仅措意不伦,而且那门学问里的人还跳出来和他说话,夸赞他“人莫及也”,简直是不可理喻了。又《晋书·袁瓌传》载其上疏给晋成帝有云:
畴昔皇运陵替,丧乱屡臻,儒林之教渐颓,庠序之礼有阙,国学索然,坟籍莫启,有心之徒抱志无由。昔魏武帝身亲介胄,务在武功,犹尚废鞍览卷,投戈吟咏,况今陛下以圣明临朝,百官以虔恭莅事,朝野无虞,江外谧静,如之何泱泱之风漠然无闻,洋洋之美坠于圣世乎!古人有言:“《诗》《书》义之府,礼乐德之则。”实宜留心经籍,阐明学义,使讽诵之音盈于京室,味道之贤是则是咏,岂不盛哉!若得给其宅地,备其学徒,博士僚属粗有其官,则臣之愿也。*房玄龄等撰:《晋书》卷八十三《袁瓌传》,第2167页。袁瓌在此奏疏中提出的诉求,是希望国家能拨给“宅地”,以改变“国学索然”的情况。然则此处国学之所指,显然是欲建立学校的意思,否则要宅地何为?所以下文才说:“疏奏,成帝从之。国学之兴,自瓌始也。”*房玄龄等撰:《晋书》卷八十三《袁瓌传》,第2167页。应该是晋成帝批准了他的建议,拨给了宅地,学校建立起来了。虽只是一封简短的奏疏,其于兴教立学所起的作用,岂可小视哉。
南朝的梁武帝,既笃信佛教,又苦嗜典坟,故力倡立学兴教,至有“修饰国学,增广生员,立五馆,置《五经》博士”*姚思廉:《梁书》卷三《武帝本纪下》,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96页。之举。梁武帝的长子昭明太子萧统更以好文尚友著称,史载其三岁即“受《孝经》、《论语》,五岁遍读《五经》”,八九岁就能够讲《孝经》了。他讲完之后,还“亲临释奠于国学”*姚思廉:《梁书》卷八《昭明太子传》,第165页。。这里的“国学”一语指的又是国立学校,所以才有到国学释菜祭奠的举动。释菜即舍菜,是为祭奠先师孔子的一种仪式。《礼记·月令》有载:“是月也,毋竭川泽,毋漉陂池,毋焚山林。天子乃鲜羔开冰,先荐寝庙。上丁,命乐正习舞,释菜。”《礼记·文王世子》亦载:“凡始立学者,必释奠于先圣先师,及行事,必以币。凡释奠者,必有合也,有国故则否。”又云:“始立学者,既兴器用币,然后释菜,不舞不授器,乃退。”其义甚明。亦即释菜的举动,是古代学校的一种常规仪式,南宋朱熹在白鹿洞书院开讲前,也有此祭奠仪式。马一浮主讲复性书院,开学时也有类似礼仪。
那么宋、明呢?试看史载之例证。《宋史·真宗本纪》记载:大中祥符五年(1012)“冬十月戊午,延恩殿道场,帝瞻九天司命天尊降。己未,大赦天下,赐致仕官全奉。辛酉,作《崇儒术论》,刻石国学”*脱脱等撰:《宋史》卷八《真宗本纪三》,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52页。。将文章刻石于国学,当然这个国学是学校了。又《宋史·礼志》记载:“至圣文宣王。唐开元末升为中祠,设从祀,礼令摄三公行事。朱梁丧乱,从祀遂废。后唐长兴二年,仍复从祀。周显德二年,别营国子监,置学舍。宋因增修之,塑先圣、亚圣、十哲像,画七十二贤及先儒二十一人像于东西庑之木壁,太祖亲撰《先圣》、《亚圣赞》,十哲以下命文臣分赞之。建隆中,凡三幸国子监,谒文宣王庙。太宗亦三谒庙。诏绘三礼器物、制度于国学讲论堂木壁。”*脱脱等撰:《宋史》卷一○五《礼志八·文宣王庙》,第2547页。此段记载,前面叙述唐五代以来孔庙的祠位和从祀情况,然后说宋如何增修,而且太祖、太宗都曾往谒文庙,并下诏在国学讲堂的木壁上图绘礼器及制度。不仅说明此处的国学是学校,而且证明这所国学是设在文庙里。事实上唐宋以后,国学之建校,很多都设在文庙,已成为制度。《宋史·选举志》又载:“大中祥符二年,以门荫授京官,年二十五以上求差使者,令于国学受业,及二年,审官院与判监官考试其业,乃以名闻。”*脱脱等撰:《宋史》卷一五九《选举志五·铨法下》,第3727页。这说明当时的国学,还担负有后备官员的培训任务。
兹可见中国历史上的“国学”,从《周礼》开始,嗣后两千多年来不绝如缕,但无不指的是国立学校的意思,这与我们今天大家都在讲的国学,与现在有一点热的这个国学,概念的涵义所指、内涵和外延,完全不同,在学理上和在事实上两者均不容混淆。
我们今天讲的国学,是跟西学相比较而存在的一个概念,一定意义上可以称作现代国学。现代国学的概念发源于何时?据我个人接触到的资料,至少在1902年,在梁启超和黄遵宪的通信中,他们已经在使用“国学”这个概念了。
1902年这个历史时刻是这样的。1898年是中国近代史上变法维新最火热的一年,特别是陈宝箴领导的湖南的改革,走在了全国的前面。但在这一年的秋天,慈禧发动政变,扼杀了“百日维新”。当时走在改革前面的一些人,不少都受到了处分。谭嗣同等“六君子”,更遭遇了不幸。慈禧很不喜欢的康有为和梁启超,逃到了国外,否则跟“六君子”将是同一命运。谭嗣同也是可以跑掉的,但他说改革如果需要流血,愿意从自己开始。戊戌惨剧改变了变革人士的命运,也改变了中国的命运。
第二年,1899年,有义和团发生,清廷开始是镇压,后改为利用。康、梁等许多维新人士跑到国外,被外国人保护起来。慈禧想废掉光绪的企图,也遭到外国人的非议。所以慈禧最恨洋人。义和团的一个指向,恰好是反对洋人侵略,攻击基督教,两方在此点上有一致的利益。但利用的结果,事态闹大了,弄到许多地方杀洋人,攻打使馆,向外国人宣战。结果招致1900年八国联军侵略打到北京,慈禧离京出逃。接着便是谈判、议和、赔款,慈禧又重新回到紫禁城。慈禧也不是毫无反省,对戊戌在案人员,除了康、梁,其余都不再追究。黄遵宪也是戊戌在案人员,1898年在湖南担任盐法道,是陈宝箴改革的有力推手。政变后他受到了革职永不叙用的处分。陈寅恪的祖父陈宝箴和父亲陈三立,也是革职永不叙用。黄遵宪戊戌政变后在广东老家赋闲。这时梁启超流亡日本,两个人有很多通信的机会。黄遵宪在1902年9月写给梁启超的一封信里谈到,梁启超关于创办《国学报》的纲目写得很好,但他认为当时还不是办此种刊物的时候,宜“略迟数年再为之未为不可”*黄遵宪:《致梁启超函》(1902年9月),《黄遵宪全集》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433页。。可惜梁启超写给黄遵宪的信,我们无缘看到,只看到了黄遵宪的信,《黄遵宪全集》里面有此信的全文。
我们是探讨现代意义的国学如何发生,因此梁启超倡办《国学报》的时机合适与否,可以暂且不论。我们关注的是,在1902年的秋天,梁启超和黄遵宪这两位晚清思想界的翘楚,就堂而皇之地使用“国学”一词了。其实如果再往前推上几年,1898戊戌变法那一年,湖广总督张之洞当百日维新高潮之际,出版了一本著作叫《劝学篇》。该书外篇的第三节为“设学”,在谈到学校课程设置的时候,他说宜“新旧兼学”,应该“旧学为体,新学为用,不使偏废”。可是大家知道,在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上,这个关键词不叫“旧学为体,新学为用”,而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是在传播过程中出现的转换和转译。第一转换者是梁启超,他在1921年出版的《清代学术概论》一书里,说张之洞当时讲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得到很多人的推许,一时“举国以为至言”。梁启超转述张之洞思想的时候,使语词发生了变化。梁启超在清末民初的思想界有极大的影响力,经他一转述,大家便习焉不察地以为,张之洞本来讲的就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我讲这段掌故是想说明,张之洞在《劝学篇》里讲的“旧学”,以及梁启超转述时讲的“中学”,跟1902年黄遵宪和梁启超通信中讲的“国学”,其概念的义涵大体是相同的。
也有学者认为,“国学”这个概念是从日本传来的。我没有查到依据。但“国粹”这个概念来自日本,应无疑问。日本明治维新的时候,有一个口号叫“脱亚入欧”,也就是欧化和西化。这个潮流走了相当一段之后,以志贺重昂为代表的本民族派知识人士创办了一本叫《日本人》的杂志,提倡本民族的精神,主张发扬日本民族自己独有的国粹。“国粹”这个词就是这样在日本产生的。当时许多中国留学生在日本,章太炎、梁启超等一些有日本经历的学者,面对西潮对中国的冲击,对“国粹”一词感同身受,殊可理解。章太炎的著作中,经常使用“国粹”一词。“用国粹激励种性”,就是章太炎提出的。1902年梁启超和黄遵宪讨论《国学报》的通信,梁启超也提出了“养成国民,当以保国粹为主义,当取旧学磨洗而光大之”*黄遵宪:《黄遵宪全集》上册,第433页。的思想。梁启超此处的“取旧学磨洗而光大之”的“旧学”一语,实与“国学”为同等概念。
然而“国故”这个词,在“五四”前后所引起的学界论争也不少。首先是为了与傅斯年创办的《新潮》相抗衡,毛子水、刘师培等办了一本《国故》月刊。两本刊物都创办于1919年,前者在1月,后者在3月。两本刊物还为“国故”问题展开了一场论争。《新朝》刊载的傅斯年的文章叫《国故论》,《国故》月刊刊载的毛子水的文章叫《国故和科学的精神》。两方都是北京大学的学人。其次是双方的观点虽然不同,但在主张要用科学的方法“整理国故”这点上,是相同的。再次是1919年12月,胡适在《新青年》第7卷第1号上发表《新思潮的意义》一文,大声呼吁“整理国故”,该文的副题就以“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为标示*胡适:《新思潮的意义》,季羡林编:《胡适全集》第2卷,第691页。。经胡适这么奋臂一呼,“整理国故”的口号从此便大行其时了。
问题是,定义国学为研究国故的学问,其内涵是不是有些过于宽泛呢?因为举凡中国历史上的典籍、制度、语言、人物、习惯、风俗,总之所有过去的历史文化,都可以叫做国故,那么研究中国历史上所有这一切东西当然都可以叫做国学了。但如果说国故学就是国学,其定义涉及的范围显然过于宽泛,而有失学理的严谨。一个概念,它的内涵过于宽泛,外延的边际扩展得过于遥远,这个概念的内容就要流失,而使概念本身缺乏学理的确定性。果然,到后来,一直到今天,学术界并没有延续使用国学即国故学的定义。甚至连“国故”这个语词,后来人们也很少提及,以致到了弃置不用的地步。大家不约而同地认可另一个关于国学的定义,即国学是指中国的固有学术。20世纪三四十年代,学术界大都是这样的看法。即使在今天,文史方面的专业人士使用的其实也还是这个定义。
只不过由于近来国学走热,一些不很了解近现代学术流变的人士,起而主张“大国学”,不仅回到了胡适的国学即国故学的提法,而且将国学的内涵扩大到整个中国历史文化。世界上的各文明体国家,哪一个没有自己的历史文化?能够说自己的历史文化就是这个国家的国学吗?显然是不通的。更主要是如此出问题,无异于把学术与学术研究的对象混为一谈了,把国学与国学所要研究的历史资源混为一谈了。胡适其实说得很明确,即认为“研究这一切过去的历史文化的学问,就是国故学,省称为国学”。很明显地,胡适是说国故学是一门学问,而“过去的历史文化”不过是国故学研究的对象,并未糊涂到以为“一切过去的历史文化”本身就是国学。不料如今谈论国学的人,却直接认定“一切过去的历史文化”,或者直称传统文化本身,就是国学。学理、逻辑、概念混淆到如此地步,却不以为非,反而放言阔论,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殊不知,如果过分扩大国学概念的义涵的范围,甚至扩大到将学问和学问的对象混为一谈,不仅国学没有了,天下的所谓学问也就不存在了。这就如同说不要加工磨成面粉了,小麦拿来直接吞噬就可以了。钢铁也不必熔炼了,铁矿石直接取来制作工具武器就已经很好了。这样比喻,人们会以为是有悖常理的笑话,但秉持传统文化即国学主张的人们,其可笑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以小麦为面粉,拿铁矿石当钢铁。
其实这个问题早在1930年代末期,就已经有重量级的学者对当时流行的国学是中国固有学术的定义,给予深刻的检讨了。这位学者在20世纪初,被友人称为读书最多的人,我则称他为儒之圣者,他是马一浮。
马一浮是浙江绍兴人,因为父亲在四川做县丞,他出生在四川。但在他五岁的时候,父亲不愿做官了,全家又回到上虞县长塘乡老家。他天赋极高。家里请的教师,是一位很有名望的举人,没过多久,这位举人就说这个学生我教不了。马一浮的父亲以为孩子对老师有什么不礼貌之处,后来见老师讲得恳切,只好同意其辞馆。马一浮十六岁的时候参加绍兴府的科考,他考取了第一名。同考的有周树人(鲁迅)、周作人昆仲,都远远在马一浮的后面了。结果被在当地很有影响的浙省贤达汤寿潜(民国后曾担任浙江都督及交通部长)看中,把女儿许配给了马一浮。
马一浮母亲早逝,父亲在他和汤女结婚后不久也去世了。一年多以后,马一浮的新婚妻子也离开了人世。此后马一浮终生未娶。他1883年出生,1967年辞世,享年八十四岁。马一浮年轻时一度在上海学习英文和办翻译刊物。1903年二十岁的时候,赴美担任清政府驻美使馆留学生监督公署的秘书,地点在美国北部的一个城市圣·路易斯。1904年在日本停留半年。然后回国,专意读书。他读书之多,据说无人能及。他被认为是当时中国最有学问的人。但他不轻易著述,也不入讲舍。1912年蔡元培主掌民国教育部,聘请马一浮担任秘书长。由于在读经和废止读经的问题上两人观点相左,马一浮赞成读经,蔡元培主张废除读经。在教育部任职不到一个月,马一浮就辞归杭州。1917年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学校长,又想到了他的这位学问好的绍兴同乡,函请马一浮担任北京大学文科学长。马一浮回了一个电报,说“古有来学,未闻往教”,婉拒了。蔡元培这才另请陈独秀担任北大文科学长,同时聘请胡适任北京大学教授。都是在1917年这一年。北京大学成为新文化运动的摇篮,1919年五四运动的发生,都跟这些人事布局有直接关系。马先生不入讲舍,很少写文章,也不著书,但是没有哪个人不知道他的学问是最好的。
这种情况后来发生了变化。1936年4月,大气物理学家、中央研究院院士竺可桢受命担任浙江大学校长,4月25日接任,5月6日就注意到此间有马一浮其人,知道马先生是杭州的瑰宝。于是他决定立即请马先生来浙大任教,并接连三次登门拜请。本来马先生后来有所松动,但由于名分问题发生了周折。马先生做事情,是讲究名分依据的。你请我到浙江大学开讲座,那么我是谁呢?既不是博士,也不是教授,突然去开一个讲座,他觉得名分不够清楚。所以马先生提出来:可不可以国学大师相称,以及授课的名义可否采用国学研究会的名称。此两项浙大方面包括竺可桢校长,都觉得不妥,认为“大师之名有类佛号”,而研究会更麻烦,需要呈请党部核准。竺可桢请联系的人不妨与马先生再行商量。但第二年就是1937年,日本侵略军的势力渐及浙省,为了避寇,浙江大学1937年年底内迁到江西泰和。马一浮也在逃难,几门亲戚,几个学生,百余箱书,一站一站地转徙。他先逃至桐庐,再逃至开化,不堪其苦。这时想到,如果跟浙江大学一起逃难,是不是会方便一些呢?
于是马先生给竺校长写了一封信,文言写的,婉转得体。开头几句是“在杭承枉教,忽忽逾年。野性疏阔,往来礼废,幸未见责”,然后说“自寇乱以来,乡邦涂炭”,听说贵校已经迁江西,而且“弦诵不辍”,可见“应变有余”,让人钦佩。接着说自己年迈力衰,已不堪流离之苦。而“平生所需,但有故书”,一路辗转,或遗或弃,即使“不为劫灰”,也会被老鼠吃掉,这是我最感难过的。下一步局势如何,不好预期,如果日人大举占领浙江,逃难的方向只有江西。但自己一向于“赣中人士,缈有交旧”,不知“可否借重鼎言,代谋椽寄”,使本人“免失所之叹,得遂相依之情”*马一浮:《致竺可桢(1938年2月12日)》,丁敬涵校点:《马一浮集》第2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579页。。这些虽是以私相扰,但“推己及物,实所望于仁贤”。竺可桢校长得信,知道是不请自来,立即安排专人专车把马一浮接到泰和。
马一浮先生的国学讲座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在浙大开讲的。首讲在1938年5月14日下午三时,竺可桢校长亲临听讲。他先讲“横渠四句教”,然后就以“楷定国学名义”为题,讲到底何谓国学。“楷定”是佛学的概念,就是范畴界定的意思。马先生说:
“楷定”是义学家释经用字。每下一义,须有法式,谓之楷定。楷即法式之意,犹今哲学家所言范畴,亦可说为领域。故楷定即是自己定出一个范围,使所言之义不致凌杂无序或枝蔓离宗。老子所谓“言有宗,事有君”也。何以不言确定而言楷定?学问,天下之公,言确定则似不可移易,不许他人更立异义,近于自专。今言楷定,则仁智各见,不妨各人自立范围,疑则一任别参,不能强人以必信也。*马一浮:《泰和宜山会语·泰和会语》,虞万里校点:《马一浮集》第1册,第10页。马先生虽使用佛家义学的“楷定”一语,以明自己断判的义定而不自专,但绝非疑而不能自信;而是斩钉截铁,充满学理的持守精神,称在自己所立之范畴之内不存疑义。他接着便追溯国学概念演变的历史,说道:“照旧时用国学为名者,即是国立大学之称。今人以吾国固有的学术名为国学,意思是别于外国学术之谓。”*马一浮:《泰和宜山会语·泰和会语》,虞万里校点:《马一浮集》第1册,第9页。所以他说这个概念是“依他起”,即有了外来学术之后,才有“国学”的提法。马先生认为,严格地讲,“国学”这个名称“其实不甚适当”,“本不可用”*马一浮:《泰和宜山会语·泰和会语》,虞万里校点:《马一浮集》第1册,第9页。。但大家都这样讲,他也只好“随顺时人语”,不另外“改立名目”,也使用国学的名称来讲论。
不过对以往的国学的定义,他不能认同。国故学即国学的定义不必说了,认为国学是中国固有学术的定义,他也觉得太宽泛。他说:“依固有学术为解,所含之义亦太觉广泛笼统,使人闻之,不知所指为何种学术。”*马一浮:《泰和宜山会语·泰和会语》,虞万里校点:《马一浮集》第1册,第9页。所谓中国固有学术,就是指中国历史上各个时期的学术思想,譬如先秦的诸子百家之学,孔子、孟子、荀子、墨子、老子、庄子、韩非子的学术思想等等,一般称作子学。两汉行时的是经学。秦火之后,汉代重新搜集图籍,各种版本简错百端,六经之文的书写,文字也多有歧异。于是便请一些学者整理、研究、注释,并且授予“五经博士”的头衔,经学由此兴盛起来。魏晋时期知识人士喜欢思辨,又出现了玄学。隋唐时期佛学的中国化过程进入佳境。宋代有以二程、朱熹为代表的理学。明代有王阳明的心学。清代乾嘉时期流行的学术思潮是朴学,主要通过考据的方法整理研究古代学术。晚清则是传统学术走向现代学术的转折期和过渡期。按照通常的理解,中国历史上的这些学术思想的出现及其流变,就是中国的固有学术。研究固有学术的学问就是国学,20世纪二三十年代学术界的许多人都是这样看的。但固有学术牵涉的范围实际上也非常广泛。所以马一浮不赞成如此定义国学。他说这个解释也太过于笼统宽泛,中国固有学术的方面、家数、类别仍然很多,是指哪一个类别,哪一家的学术呢?至少作为主要流派的儒、释、道三家,分明地摆在那里,如果说国学是固有学术,那么是指单独的某一家还是全部包括?至于有人以经史子集“四部立名”,马先生说,“四部之名本是一种目录”,就像后来的图书馆图书分类一样,涉及的每一专门学问,“皓首不能究其义,毕世不能竟其业”*马一浮:《泰和宜山会语·泰和会语》,虞万里校点:《马一浮集》第1册,第9、10页。,如此的国学怎么研究呢。
为此,马一浮先生提出了自己关于国学的定义。他说:
今先楷定国学名义。举此一名,该摄诸学,唯六艺足以当之。六艺者,即是《诗》、《书》、《礼》、《乐》、《易》、《春秋》也。此是孔子之教,吾国二千余年来普遍承认一切学术之原皆出于此,其余都是六艺之支流。故六艺可以该摄诸学,诸学不能该摄六艺。今楷定国学者,即是六艺之学,用此代表一切固有学术,广大精微,无所不备。*马一浮:《泰和宜山会语》,虞万里校点:《马一浮集》第1册,第10页。也就是说,在马先生看来,所谓国学,应该指“六艺之学”。也就是《诗》、《书》、《礼》、《易》、《乐》、《春秋》,孔门之教的文本典籍系统,有别于礼、乐、射、御、书、数,后者我认为是孔门之教的实践课。“六艺”后来亦称作“六经”。但《乐》这一经不传,论者也有的谓没有形成文本,可备一说。所以习惯上又称“五经”。但“六艺”之名,汉代仍在使用。郑康成(郑玄)就写过《六艺论》,原文散佚,经注中残存一些段落。马一浮年轻时也有撰写《六艺论》的想法。
把国学定义为“六艺之学”,是马一浮先生的学理发明,是大学者的高明之见。因为“六艺”或曰“六经”,是中国学术的经典源头,是中国文化的最高型态,定义“六艺之学”为国学,可以使国学成为中国固有学术的经典之学。
然而马先生在提出这个国学的新定义以后,并没有引起学术界的重视,甚至泥牛入海,悄无声息。自1938年5月到2006年10月,将近70年的时间,始终没有人提起马一浮重新定义国学这一公案。
直到2006年10月,时光老人已经走过了68年的时间,终于有人提起了这段尘封久远的学术公案。这就是笔者在2006年对国学的发生历史和源流演变作了一次比较细致的梳理,写成《论国学》一文,25000字,先在《21世纪经济报道》连载,后全文发表于《中国文化》杂志2006年秋季号。此文的最后一节,笔者引来马一浮的国学定义,表示学理上的完全认同,并提议在小学设国学课,以“六艺”为主要内容。因为笔者近年在研究马一浮和他的学术思想,知道他言不轻发,发必有中。比较起来,国学即国故学的定义,以及国学是固有学术的定义,都没有马先生的国学即“六艺之学”的定义准确、深刻、无衍、无漏。这个概念所包容的内涵,不多也不少,无蔓也无失。而其他两个定义,即国学是国故学的定义,内涵蔓延得太广不必说,即使国学为固有学术的定义,除了过于宽泛笼统之外,其现实操作层面也不无问题。
我国固有学术属于学术史的范围,文史专业人士要想进入尚且需要多种准备,一般人士没有可能甚至也不必要与之发生干系。国学为“六艺之学”的定义就不同了,它是属于全体中国人的,中国人做人立国,其精神义理的根基就在“六经”。
现在一些设立了国学院的大学,正在致力于一件与学科建设有关的大事,就是希望教育部、国务院学科组正式批准设立国学一级学科,授予国学博士、国学硕士。据说已经有不少学界的朋友,包括比我年长的师友,都认为此议可行。其实此事并不可行。如果此议获得通过,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决定设立“国学博士”,将是一个很大的误判,既是学科建设的误判,也是人文教育指导思想的误判,虽然也许只是一个集体无意识的误判。主张此议的朋友忘记了一条,就是如果设立“国学博士”,那么文史哲三大学科的博士,包括文学博士、历史学博士、哲学博士,还要不要存在?如果存在,国学博士涉及的研究对象跟文史哲各科的研究对象,还有没有分别?这一点绝不是分科研究和综合研究所能解释的。就按很多人都可以接受的国学定义,认为国学是中国的固有学术,如果国学院的博士候选人论文写的是李白和杜甫研究,文学院的另一候选人写的也是李白和杜甫研究,答辩如果通过,为什么一个授予国学博士,另一个却授予文学博士?这个区分在哪里?哲学、历史学同样有此问题。假如写的都是王阳明,都写得很好,为什么给他国学博士,给另一位哲学博士?显然是说不过去的。在现代学位制度的背景下,如果不重新厘定国学的内涵,所谓“国学博士”其实是一个不通的概念。还有,如果设“国学博士”,那么要不要也设“西学博士”?我在一次会上表达自己对此一问题的看法,我说:听说要设立国学博士,“梦溪期期以为不可也”。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即接受马一浮先生的国学定义,认可国学是“六艺之学”,把国学看作是以《易》、《诗》、《书》、《礼》、《乐》、《春秋》“六经”为主要研究对象的经典学问,则“国学博士”的概念也许勉强还说得过去,而国学院的学科存在的合法性也随之增加。事实上,世界上各主要文明体国家,各大文明的开源经典,都是有别于学术分科而单独自立的经典之学。比如对《圣经》的研究,是可以独立为学的。又譬如对伊斯兰教的经典《古兰经》的研究,也是一门独立存在的经典专学。我们把对“六经”的研究作为一个独立的学问门类,完全能够成立。复按历史,我国汉朝以后的教育与学术,历来都是这样厘定的。经学作为单独的一科,而区别于诸子之学以及集部之学和史部之学。能不能通经明道,是能否成为通儒的必要条件。
马一浮这位20世纪的儒之圣者把国学定义为“六艺之学”,即认为国学主要是研究“六经”的学问,不失为一代通儒的慎思明辨之论。如果我们能够认同马先生的国学定义,以“六艺之学”即对中国学术的经典源头、中国文化的最高型态“六经”,作为国学的基本义涵,那么国学与现代学术分科的重叠问题就可以适当化解。当然即使如此,也不一定非要设“国学博士”不可。文学博士、历史学博士、哲学博士等名称,毕竟是世界各国通行的人文学术分门类的学位名称,我们在设立人文学科学位的新名称的时候,宜乎参照世界通行的学位名称的公则,以利于学术交流和国际间的学术对话。
有人不了解,清华大学1925年成立国学院,1929年就撤销了。北京大学1922年底到1923年成立国学门,1927年撤销了。原因何在?很多人以为,清华国学院撤销,是由于王国维于1927年自杀,梁启超于1929年去世,四大导师去其二,只剩下赵元任和陈寅恪,新的导师人选难以为继,于是不办了。那么北大国学门为什么也只存在了四年?实际上,是由于到1920年代末期,清华、北大两所现代学府,文史哲三科已经分立完成,各有建制完整的系所,研究和教学的师资力量也都很雄厚,在这种情况下,国学院单独存在的意义大大减弱。总之是现代学术分科使然,而非其他人事或时事的原因造成。
经学在中国古代历来是单独的,为先的,领军的,所以“四部之学”的类分以经为首。经学的取径入门须通过小学,即文字学、训诂学和音韵学。也就是清儒说的“读书必先识字”。因此“小学”理所当然地包括在以经学为主要义涵的国学范围之中。清代学者在音韵、训诂方面的成就,可以说前无古人。他们把清以前的中国典籍翻了几个过,每一部书的每一个字,他们都重新审视,包括某一个字最早的读法如何,汉代如何读,宋明的读法怎样,他们都考订得很清楚。单是研究《说文解字》的著作就有近百种,其中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最为学者称道,“说文段注”一直到今天仍是文字训诂的典要之作。另外还有桂馥的《说文解字义证》、朱骏声的《说文通训定声》、王筠的《说文释例》和《说文句读》,并称为清代“许学”的四大家。
《说文解字》是汉代许慎的一部字书,研究《说文》是一门专学,称为“许学”,这在学术史上是极为罕见的案例。按照钱锺书先生的说法,研究一本书可以成为一门标名的专学,历史上并不多见,研究《说文解字》而称“许学”,研究《文选》而称“选学”,堪称一书而名学的特例。而千家注杜(杜甫)、百家注韩(韩愈),却不能称为“杜学”或“韩学”。不过研究《红楼梦》而称“红学”,钱先生是认可的。但如果认同经学和小学是国学的两根基本支柱,认同马一浮先生的国学定义,就与现代学术分科不发生矛盾了。而且这样并没有把国学的内涵狭窄化,而是找到了中国学问的宗基,归义于中国文化精神的大本,把国学还给了国学。
马一浮的国学论和他的六艺论是一致的。而“六艺论”包括“六艺之学”、“六艺之道”、“六艺之教”、“六艺之人”四个环节。六艺之学,即六经的学问系统,可以分开单论一经,也可以诸经合论。六艺之道,指六经的精神义理,依马先生的解释,所谓圣学,就是义理之学。他说:“今当人心晦盲否塞、人欲横流之时,必须研究义理,乃可以自拔于流俗,不致戕贼其天性。”*马一浮:《泰和宜山会语》,虞万里校点:《马一浮集》第1册,第7页。六艺之教,是指用六经来教学育人。六艺之人则是指通过六艺之教,所培育的经过六艺精神义理熏陶涵化的受教者。
马先生以《礼记·经解》所引孔子的话,来诠解六艺之为教的大略精神义理范围。孔子的原话是:“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礼记·经解》,孙希旦:《礼记集解》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254页。到一个国家,从民情风俗方面可以看到这个国家的教育实施情况,可谓事理昭昭,概莫能外。国人接人待物如能表现出亲切和蔼的态度,那是《诗》教的收效。如果人们通达广阔,不斤斤计较于眼前的蝇头小利,那应该是《书》教的结果。而《乐》教则使人亲和良善,《礼》教让人恭敬节俭。《易》教可正人心,使言行知所趋(吉)避(凶)。《春秋》教则比类照鉴,使人能够明是非而别善恶。这与《庄子·天下》篇所说的“《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937页。为各自陈述解读的角度不同,义理旨归殊无不合。要之,六艺施教的重心在其价值论理的涵化,亦即因教以明六艺之道。以六艺之道涵化培育受教之人,所成就的就是为六艺之人。故马先生说:“有六艺之教,斯有六艺之人。”*马一浮:《泰和宜山会语·泰和会语》,虞万里校点:《马一浮集》第1册,第11页。
对于六艺之教,马一浮先生实抱有至高的期许。他把立教的眼光投向了整个人类,满怀激情地写道:“故今日欲弘六艺之道,并不是狭义的保存国粹,单独的发挥自己民族精神而止,是要使此种文化普遍的及于全人类,革新全人类习气上之流失,而复其本然之善,全其性德之真,方是成己成物,尽己之性,尽人之性,方是圣人之盛德大业。若于此信不及,则是于六艺之道犹未能有所入;于此至高、特殊的文化尚未能真正认识也。”*马一浮:《泰和宜山会语·泰和会语》,虞万里校点:《马一浮集》第1册,第23页。又说:“世界无尽,众生无尽,圣人之愿力亦无有尽。人类未来之生命方长,历史经过之时间尚短,天地之道只是个‘至诚无息’,圣人之道只是个‘纯亦不已’,往者过,来者续,本无一息之停。此理决不会中断,人心决定是同然。若使西方有圣人出,行出来的也是这个六艺之道,但是名言不同而已。”*马一浮:《泰和宜山会语·泰和会语》,虞万里校点:《马一浮集》第1册,第23页。马先生禁不住为之赞叹曰:“圣人以何圣?圣于六艺而已。学者于何学?学于六艺而已。大哉,六艺之为道!大哉,一心之为德!学者于此可不尽心乎哉?”*马一浮:《泰和宜山会语·泰和会语》,虞万里校点:《马一浮集》第1册,第21页。
学者天天言道,道在哪里?说道在吾心,固不误也。但吾心之道,容易得一曲之偏。全体大用之道,或如庄生所说的“天地之美”和“万物之理”,可以说悉在六经。六艺之道与吾心合其德,方成得六艺之人。大哉!六艺之为道也。
如果我们认同马一浮重新给国学下的定义,即认为国学是“六艺之学”,具体包括经学和小学的内容,那么国学在今天的具体发用,特别是其施教内涵的展开,就是非常现实的问题了。
首先,它是一种学问根柢,是为学的大本,人文学者、文史学者,都需要有此根柢。所谓为学要知本末,“六经”就是学问的“本”,其余都是末。所谓做学问要明源流,“六经”就是源,其余都是流。所谓知终始,六经就是始。马一浮说的“六艺可以统摄一切学术”,就是这个意思。而且也可以知道,定义国学为“六艺之学”并不是要把国学儒学化,而是把国学复原为最高的经典之学。因为,诸家之学都可以从“六经”中找到渊源。实际上,谈中国人文,谈中国的文史之学,谈中国的学问,如果不懂得“六经”,不懂得“四书”,应该难以置喙。晚清大儒沈曾植就曾说过,后生没有念过“四书”,不具备他与之交谈的理由和条件。
其次,六经不仅是中国学问的源头,也是中国人德范德传的渊薮,是中国人立身修德之基,同时也是中华立国的精神支撑。我们华夏民族,如无“六艺”为精神依据,便人不知何以为人,国亦不知何以为国矣。葛洪说过:“五经为道德之渊海”,既是“治世存正之所由”,又是“立身举动之准绳”,“其用远而业贵,其事大而辞美,有国有家不易之制”*朱彝尊:《经义考》卷二九五《通说一》,台北:“中央”研究院文哲研究所校点发行,1999年,第八册,第777页。。斯又如一位古学先生所言:“吾常昧爽栉梳,坐于客堂,朝则诵义文之《易》,虞夏之《书》,历周公之典《礼》,览仲尼之《春秋》。夕则逍遥内阶,咏《诗》南轩,洋洋乎其盈目也,焕烂兮其溢目也,纷纷欣然兮其独乐也。当此之时,不知天之为盖,地之为舆,不知世之有人,己之有躯也。”*朱彝尊:《经义考》卷二九五《通说一》,第八册,第774页。是为读经之乐,虽是古人的感受,亦不妨略资想象。
第三,以六艺之学为国学,则国学可以入于国民教育。2008年,我继《论国学》之后,又写了《国学辨义》长篇论文,对国学入于国民教育的问题进而有所探讨。我主张小学、中学,大学的一二年级,作为通识教育的课程,都开设国学课。内容就是六经,而以《论语》和《孟子》作为入径。本来开始我提出的是在小学开设国学课,香港中文大学的金耀基先生,他是有名的文化社会学家,曾担任香港中文大学的校长。他看到我的《论国学》一书,写信说,你提出了重要的问题,这一主张等于在现在通行的知识教育之外,补充上价值教育。但金先生说,何必只在小学呢?他说中学和大学也许更重要。我觉得他讲得非常正确,所以在《国学辨义》长文中采纳金耀基先生的高见,论述了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一二年级开设国学课的具体设想。当然六经的文字比较难读,但《论语》和《孟子》可以成为六经的入门阶梯。因为孔孟所讲的义理,就是六经的义理,这一点宋代的二程(程颢、程颐)和朱熹,他们讲得最清楚。二程子甚至说:“学者当以《论语》、《孟子》为本。《论语》、《孟子》既治,则《六经》可不治而明矣。”他们还做了一件思想史和教育史上的大事情,即把《论语》、《孟子》和《礼记》的《大学》、《中庸》两篇,编订在一起,名为《四子书》,简称《四书》。明清以后《四书》广泛流行于社会,成为普通中国人进学的教科书。
“六经”虽难,《四书》却读来方便。当然《大学》、《中庸》读懂也不容易,比较起来《语》、《孟》更好读一些。所以我主张在小学、中学和大学的一二年级开设国学课,不妨从《语》、《孟》入手,轻松一点,每周一节课,五十分钟,也不必看注释,主要是白文选读。小学就是《论语》和《孟子》,一二三年级也可以只读《论语》,四五年级再读《孟子》。开始选读,有了基础,再阅读全本。中学就可以读包括《大学》、《中庸》在内的全本《四书》了。高中再加上“六经”经文的选读。过去的教育,中国传统的教育,私塾的教育,书院的教育,基本的教材,都是《四书》、《五经》这些东西。这样在百年之后,几百年之后,这些中华文化的最基本的经典就可以成为中华儿女的文化识别符号。它不会影响青少年对现代科技的吸收,不影响你将来选择的专业方向。我认为这是现代教育亟待需要解决的非常重大的问题。
第四,如果认可六艺之学为国学,现代教育系统所缺失的传道的问题,就有着落了。自从1905年废除科举制度(这是中国教育转型的一个分界线),其中衍生出一个非常大的问题,为人们习而不察,这就是教育和传道的问题。晚清开始我们采取的西方的教育体制,主要是知识教育。当然这是不得不然的选择。因为我们必须往现代的方向走,不可能不采取现代教育体制,重视知识教育,否则我们的科学技术便不会发展。但现代以知识教育为重心的教育体制,丢失了一个东西,就是“道”。我们的传统教育,历来把传道放在第一位。所以韩愈的《师说》提出:“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授业就是讲授专门知识,解惑是回答弟子的问题,但“传道”是放在第一位的,这是中国历来的教育传统。那么道者为何?传什么道?既不是老庄之道,也不是佛教之道,更不是基督教或天主教的道,而是中华文化最高经典里面的道。这个道在哪里?在《论语》,在《孟子》,但主要是在六经。六经的基本义理就是中国思想文化的天下大道。可惜现代教育制度建立以后这个道不传了,这是一个无可估量的损失。也许有人会讲,现代教育体制来自西方,不也是知识教育吗?人家不是也不传道吗?这个说法不对。西方也传道,只不过它有单独的系统,它的传道是通过教会。
第五,以六艺之学为国学,大中小学开设国学课,其中应当有文言文的写作练习一项。五四新文化运动,白话文代替文言文,自是不可阻挡的潮流,也是文化与社会发展的必然之势。但彻底放弃文言、废弃文言,则不是明智之举。就像现代知识教育丢弃了传道一样,文言写作的基本废弃也是文化传承的一个损失。文言有什么好处呢?文言的重要好处是它可以保持文本书写的庄严。文言表达婉曲典雅,可以不失身份地曲尽其情。其实国家的重要文诰,重要的文件,包括庆典的告白,以及外交文献,适当使用一点文言,会显得更加典雅庄重。诚如马一浮先生在抗战时期对国家文制所期许的:“飞书走檄用枚皋,高文典册用相如。中土如有复兴之日,必不终安于鄙倍。但将来制诰之文,必须原本经术,方可润色鸿业,此尤须深于《诗》、《书》始得。”*马一浮:《示王子游》,《尔雅台答问续编》,虞万里校点:《马一浮集》第1册,第667页。我所说的文本的庄严,就是这个意思,马先生已经专门示明了。
所以,如果定义国学为六艺之学,国学就可以入于国民教育。反之,如果定义国学为国故学,由于繁多而不知从何说起。即使定义为我国固有学术,那也不是很多人都需要涉猎的领域。那是研究中国学术史的人所研治的范围,不可能也不需要大家都“热”在其中。唯有六艺之学,关于六经义理价值的学问,那是与每一个人都相关的学问,应该成为国民教育的基础内容。如果一定要使用“国学博士”的称谓,那么其所作的学位论文,亦应该不出经学和小学的范围,而且获得此一博士学位的人应该少之又少。其他博士需要三年,这个以经学和小学为主要研究对象的学科,应该需要五年或者六年的时间。此外,国学教育也应该同时成为国学研究的对象。以此大学的国学院,应该有三部的设置:第一,经学部;第二,小学部;第三,国学教育部。按此思路,如此设置,百年来的国学与现代学术分科的纠结,便可以迎刃而解了。
马一浮国学论的另一贡献,是发现《论语》里面有“六艺”。他说:“《论语》记孔子及诸弟子之言,随举一章,皆可以见六艺之旨。”*马一浮:《泰和宜山会语·泰和会语》,虞万里校点:《马一浮集》第1册,第28页。他的《〈论语〉首末二章义》一文,就是专为揭明此义而写。他写道:“首章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悦、乐都是自心的受用。时习是功夫,朋来是效验。悦是自受用,乐是他受用,自他一体,善与人同。故悦意深微而乐意宽广,此即兼有《礼》、《乐》二教义也。”*马一浮:《泰和宜山会语·泰和会语》,虞万里校点:《马一浮集》第1册,第29页。又释“君子”一语云:“《易》是圣人最后之教,六艺之原,非深通天人之故者不能与《易》道相应。故知此言君子者,是《易》教义也。凡言君子者,通六艺言之,然有通有别,此于六艺为别,故说为《易》教之君子。学者读此章,第一须认明‘学而时习之’,学是学个甚么;第二须知如何方是时习工夫;第三须自己体验,自心有无悦怿之意,此便是合下用力的方法。末了须认明君子是何等人格,自己立志要做君子,不要做小人,如何才够得上做君子,如何才可免于为小人。其间大有事在,如此方不是泛泛读过。”*马一浮:《泰和宜山会语·泰和会语》,虞万里校点:《马一浮集》第1册,第31页。
为何释君子而追溯到《易经》,马先生给出的理由是:“孔子系《易》,大象明法天用《易》之道,皆以君子表之。”*马一浮:《泰和宜山会语·泰和会语》,虞万里校点:《马一浮集》第1册,第29页。例如《乾》卦的《象》词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坤》卦的《象》词为:“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乾、坤两卦均以君子之名标领,可知“厚德”与“自强”是为君子之德也。已往研究者释君子一名,有时以“位”称,有时以“德”称,马先生则认为:“君子者,唯是成德之名也。”*马一浮:《泰和宜山会语·泰和会语》,虞万里校点:《马一浮集》第1册,第33页。又说:“君子但为德称,不必其迹应帝王也。”*马一浮:《泰和宜山会语·泰和会语》,虞万里校点:《马一浮集》第1册,第30页。而《易经》涉“君子”一词,一般都是“以成德为行”(《易·乾卦·爻辞》),这和《论语》中使用的“君子”概念,是一致的。马先生以《论语》首章为例,证明《论语》中有“六艺之旨”,应是真实不虚。至于《论语》的末章,马先生说:“末章‘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是《易》教义;‘不知礼,无以立’,是《礼》教义;‘不知言,无以知人’,是《诗》教义。”*马一浮:《泰和宜山会语·泰和会语》,虞万里校点:《马一浮集》第1册,第31页。亦属谛言。马先生又说,“首章是始教,意主于善诱”,末章是“终教,要归于成德”;“以君子始,以君子终,总摄归于《易》教”*马一浮:《泰和宜山会语·泰和会语》,虞万里校点:《马一浮集》第1册,第32页。。
《〈论语〉首末二章义》在马先生只是示例,更系统的讲述主要在《复性书院讲录》中。《群经大义》是马先生在复性书院授学讲论的重头戏,共分七讲,曰《群经大义总说》,曰《论语大义》,曰《孝经大义》,曰《诗教绪论》,曰《礼教绪论》,曰《洪范约义》,曰《观象卮言》,共二十余万言。而《论语大义》置于群经释义之首,超过三万言。他的讲论方法,就是从《论语》说六艺。当然与《〈论语〉首末二章义》不同,此篇是系统论述。他说:“六艺皆孔氏之遗书,七十子后学所传。欲明其微言大义,当先求之《论语》,以其皆孔门问答之词也。据《论语》以说六艺,庶几能得其旨。”*马一浮:《复性书院讲录》,虞万里校点:《马一浮集》第1册,第137页。他分别以诗教、书教、礼乐教上中下、易教上下、春秋教上中下,阐发《论语》中的六艺之旨。内容丰富详赡,条例粲然,因非本篇题旨的重心,具体释解分梳,不是本文的任务。我只想证明,《论语》是可以直接通六艺的,《论语》反复讲述的义理,就是六经的基本义理。因此欲学六艺不妨从《论语》开始。
在今天,对大多数民众而言,学习国学主要不是要进入六经的学问体系,那是一个繁难的学问世界。没有文字学、训诂学、音韵学的相当准备,未免障碍重重。即使有一定的小学训练,不了解中国社会历史和制度变迁,特别是于学术流变的历史缺少整体的了解,进入六经的堂奥,也是困难的。所以我主张大学国学院的经学部,招生的人数不必多,学制需适当延长,最终以培养经学和小学专家或大师为职志。但一般的民众,包括大学生、中小学教师、公务员、企业员工,主要是学习六经的价值伦理。也就是班固《汉书·艺文志》说的:“古之学者耕且养,三年而通一艺,存其大体,玩经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学习国学,学习六经,主要是为了“蓄德”。
蓄什么德?近年我从《易经》、《礼记》、《论语》、《孝经》等中国最高经典中抽绎出五组概念,包括诚信、爱敬、忠恕、知耻、和同,就是五方面的关乎做人立国的价值伦理,我认为它们是中国文化的最核心的价值理念。诚信来自《易经》乾卦的爻辞,引孔子的话说:“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大家细想,人生在世,何求何为?“进德修业”四字可以概括无遗。还不是想在事业上取得成功,并在道德上修为自己。而进德的前提是忠信,修业的前提是立诚。总之是“诚信”二字,可以使自己事业有成,少走弯路。《论语》通六艺,其首章引曾子的话:“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孔子则提出“主忠信”。既是孔门之教,又是六艺之旨。“爱敬”一词连用,最早见诸《孝经》。其第二章“天子”引孔子语:“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第十八章:“生事爱敬,死事哀戚,生民之本尽矣,死生之义备矣,孝子之事亲终矣。”也是孔子的话。《论语》首章载孔子的话:“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爱敬”两字于此处全出。孔子答樊迟问仁,则曰“爱人”。而子路问君子,孔子说“修己以敬”(《论语·宪问》)子张问如何行事,孔子的回答是:“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论语·卫灵公》)孔子谈礼仪的重要,又说:“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论语·八佾》)则礼的精神内核应该是敬。“爱敬”这种价值伦理,也可以由《论语》而通六经。“忠恕”则直接来源于《论语》,即曾子说的:“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忠”是推己,即看自己的“心”是否摆得正。“恕”是“及人”,即换位思考。孔子对“恕”的解释,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我称恕道体现了中国文化的异量之美。“知耻”来自《礼记·中庸》,也是引孔子的话:“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我由此得出一个判断,即修身应该从“知耻”开始。
“和同”我近年研究得最多也讲得最多的价值理念,其思想来自《易传·系辞下》:“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而《同人》一卦则是专门演绎“与人和同”的一卦。2016年《文史哲》杂志第3期刊有我的《论和同》一文,两万余言,析论考证“和同”之义甚详尽,有兴趣的朋友可找来参看,此不多具。“和”是由“不同”组成,不同也能共处于一个统一体中,是为“和”。如果都是由“同”组合在一起,那就不成其为事物了。所以《国语·郑语》引史伯的话说:“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史伯是古代的智者,他这句话道出了“和”、“同”关系的辩证法。由不同组成的“和”是多样的统一,故能更新,能发展,能再生。如果是“同”、“同”捆绑在一起,那就无所谓发展再生了。求之《论语》则是孔子讲的:“君子和而不同。”斯言体大,穷理尽性,无漏无遗。一个是“和而不同”,一个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认为是孔子给出的,同时也是中国文化给出的人类麻烦解决之道。我有一篇文章专门此义,题目是《“和而不同”是中华文化的大智慧》。关于“敬”的义理价值,2016年第3期《北京大学学报》刊有我的一篇特稿,名《敬义论》,三万字的篇幅,可以说将“敬”的义理发掘殆尽。我认为“敬”已经进入了中华文化的信仰之维。
总之,诚信、爱敬、忠恕、知耻、和同,是六艺典籍中的最重要的价值伦理,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最核心的价值伦理。所谓国学,就是通过立教来传育这些万古不磨的价值伦理,以培养、熏陶、涵化新时代的六艺之人。《礼记·大学》开篇之“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以此,“在新民”以此,“在止于至善”以此。这些价值理念不仅没有过时,而且恰合于今天的文化建设和价值重构。实际上,这些价值伦理不仅适用于中国人,也适用于外国人,适用于全世界所有的人。当年马一浮在浙江大学开国学讲座的时候,曾经说过:“此是某之一种信念,但愿诸生亦当具一种信念,信吾国古先哲道理之博大精微,信自己身心修养之深切而必要,信吾国学术之定可昌明,不独要措我国家民族于磐石之安,且当进而使全人类能相生相养而不致有争夺相杀之事。”*马一浮:《泰和宜山会语·泰和会语》,虞万里校点:《马一浮集》第1册,第4页。他说只有具备了此种信念,“然后可以讲国学”。马一浮先生的思想和信念,应该成为我们每一个人的思想和信念。我们今天学国学,就是要让这些高贵的精神伦理跟我们的精神世界连接起来,跟我们中国人的精神血脉沟通起来,跟全世界人之为人的“本具之理”联系起来,形成现代的文化自觉,恢复人类的本然之善。
[责任编辑 范学辉]
刘梦溪,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北京100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