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洪德
近古诗学的“变”与“复”
查洪德
古人言:“诗道不出乎变复。变谓变古,复谓复古。”近古诗学的历史,既表现为“变”与“复”的消长,又呈现“变”与“弊”的交替。以这一独特视角梳理近古诗学的演变,审视其诗论主张,有利于我们清晰认识和把握近古诗学的历史,从中获取一些有益的启发。元明清三代,在这一问题上表现出不同的思维特点。宋人在拟古中求新变,至宋末诗弊已极。元人倡导“不二古今”救宋人之失。明人“复”与“变”各走极端,形成“诗必盛唐”与“各极其变”的对立,但“变”“复”同是困境思维,在困境中寻求诗歌发展的出路,同样都不成功。清人惩明人之失,抛弃极端思维,以为变与复“非二道”,走向“变”与“复”之融通,且强调“神而明之”,达到了新的理论高度。近代诗学和现代诗学也都可以看作是这一探讨在新形势下的延续,不管是“以旧风格含新意境”还是“用新精神作旧体诗”,都体现了“变”与“复”的思维与精神。这对当下诗歌之路的探索,具有借鉴意义。
近古诗学;复古;变古;风雅传统;诗性精神
古人言:“诗道不出乎变复。变谓变古,复谓复古。”*吴乔:《围炉诗话》卷一,郭绍虞辑:《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471页。近世诗学史上出现了很多思潮、流派,其主张虽各不相同,但从这一视角看,都不外乎如何对待“古”。在变古与复古的交替中,不同时代又表现出不同特点。以这一独特视角梳理近古诗学的演变,审视其诗论主张,对于清晰认识和把握近古诗学的历史,从中获取一些有益的启示,是大有裨益的。
诗学中的“变古”与“复古”,是涉及面很广的话题,它与正变、通变、因革、奇正,以及法与无法,天然与精致,新与熟,宗唐与宗宋,都有着高度相关。进而与“风雅正变”、“质文代变”、“诗体正变”等命题,都有着密切的关联。
所谓近古,一般指元明清三代。元明清三代,在这一问题上表现出不同的思维特点,因而也表现出不同的趋向。我们大致可以理出这样一个基本线索:元人以“诗而我”为核心观念,尚古而非复古,出新而非求新,他们的经典概括是“不二古今”。明人或主复古或主变古,“复”与“变”各走极端,形成“诗必盛唐”与“各极其变”的对立。但“变”与“复”同是困境思维,在困境中寻求诗歌发展的出路。明人承宋元之后,认为宋、元之诗虽不同,但都失去了诗歌的原本属性,诗而非诗,他们要恢复诗歌的风雅传统,维护诗体本原,于是倡导复古,希望诗歌发展回归正途。但“复”的结果并不成功,于是在明末就出现变古思潮,认为复古派的拟古恰恰失去了诗歌表现性情的本真,“丧精神之原”(谭元春《诗归序》),诗歌的出路在“变”不在“复”。当然也有折中派,但折中派还是主张复古的。清人抛弃明人的极端思维,他们发现,绝对的复古和弃古求新,都不能为诗歌发展找到出路,明人的“变”“复”之路都没有带来诗歌的兴盛,只是造成不同的诗弊,于是在复古与变古之间走向融通,认为“变”与“复”“非二道”,变而能复,复而能变,神明变化,才能得诗之妙。
复古与变古,在中国古代都有很深的思想渊源。一般说来,右文之世必崇古,起码会高举尊古的旗帜。儒家观念里也始终以古为尚,表现为厚古薄今,伸正诎变。师心独造,总是被批判的。变易则是中国文化中一个永恒的法则。群经之首的《易》,其道即在变易,《易传·系辞下》言:“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宋人胡瑗口义:“夫大易之道,穷极而复变,变极而必通。天地生成之道,人事终始之理,无有限极,周而复始,无有穷际,可以永久,为万世通行之法也。”*胡瑗:《周易口义·系辞上》,清康熙二十六年(1687)刻本。“变”也是诗史发展“万世通行之法”,所谓“若无新变,不能代雄”*萧子显:《南齐书》卷五十二《文学传论》,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908页。。
“变”与“复”是中国古代诗歌发展的常道。释皎然《诗式》卷五《复古通变体》说:
作者须知复变之道,反古曰复,不滞曰变。若惟复不变,则陷于相似之格,其状如驽骥同厩,非造父不能辨。能知复变之手,亦诗人之造父也。*李壮鹰:《诗式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第332页。他要求把握好“复变”的度,否则,走向一偏会造成弊端。这是一种理性且客观的认识,但并不能完全解决诗歌发展中遇到的问题。当一种艺术发展到一定阶段,必然在追求精工中愈来愈讲究技法,追求精工的同时也会越来越远离天然;为救其弊,必有人起而倡导恢复古道,这便是复古。复古又会带来新的弊端,很容易走向模拟前人而失去生意,于是便会有人起而倡导变革。在中国古代诗歌发展的历史上,复古与变古思潮就这样交替出现。不管“变”与“复”,弊端总是不可避免。
古代的诗论家们多具有很强的历史使命意识,“复古”与“变古”,都是要为诗歌发展寻求出路,如元好问论诗所言:“汉谣魏什久纷纭,正体无人与细论。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姚奠中主编:《元好问全集》(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337页。有正道方有正体。复古论的提出,多是感于风雅沦丧,其终极追求是复归风雅,表现为尊体、重法,多倡导古体学汉魏晋,近体宗唐。变古论者则针对拟古之风带来的陈腐无生意,强调恢复诗歌的诗性精神,恢复诗歌的清新与灵性,强调师心,强调师法自然,强调个性,强调因时变易。从清人叶燮下面的话中,可以体会变古派与师古派各自的用心:
如上所述,“复”是人的主观追求,“变”却是天地间永恒的法则。如此说,中国诗论史主导的思潮应该是“变”,如宋元之际邓光荐所言:“诗贵乎变,不守一律。千变万化,变之不穷。”“非诗之变,乃时之变也。”*邓光荐:《翠寒集序》,钱榖:《吴都文粹续集》卷五十五,《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唯变故进。但从中国诗论史上看,主导思潮却是“复”。如何看待这一矛盾现象?其实,“复”也是一种“变”,“变”中也有“复”。宋末严羽论诗宗盛唐,是复古论者,但他却大讲“变”,说:“风雅颂既亡,一变而为《离骚》,再变而为西汉五言,三变而为歌行杂体,四变而为沈宋律诗。”*严羽著,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校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第49页。这是复古论者以“变”论诗史。明诗以复古为特征,但复古也是变易,朱彝尊就以“变”述明代诗史:“明三百年,诗凡屡变:洪、永诸家称极盛,微嫌尚沿元习;迨‘宣德十子’一变而为晚唐;成化诸公,再变而为宋;弘、正间,三变而为盛唐;嘉靖初,八才子四变而为初唐;皇甫兄弟五变而为中唐;至七才子已六变矣;久之,公安七变而为杨、陆,所趋卑下;竞陵八变而枯槁幽冥,风雅扫地矣。”*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二十一《曹学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636页。诗史就是这样在“变”中前行。清人纪昀从理论上总结说:“文章格律,与世俱变者也。有一变必有一弊,弊极而变又生焉,互相激,互相救也。”他梳理了从唐末至清诗学之“变”:“唐末诗猥琐,宋杨、刘变而典丽,其弊也靡;欧、梅再变而平畅,其弊也率;苏、黄三变而恣逸,其弊也肆;范、陆四变而工稳,其弊也袭;四灵五变,理贾岛、姚合之绪余,刻画纤微,至江湖末派,流为鄙野,而弊极焉。”*纪昀:《纪文达公遗集》文集卷九《冶亭诗介序》,清嘉庆十七年(1812)纪树馨刻本。“变”之初衷,是救前人之弊,旧弊除(或未除)而新弊又成,于是后人又起而变之。元初变宋,元末杨维桢再变。清人顾嗣立述元诗之变说:“元诗之兴,始自遗山。中统、至元而后,时际承平,尽洗宋、金余习,则松雪为之倡。延祐、天历间,文章鼎盛,希踪大家,则虞、杨、范、揭为之最。至正改元,人材辈出,标新领异,则廉夫为之雄。而元诗之变极矣!”*顾嗣立:《元诗选》初集杨维桢小传,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975页。他认为元诗三变,各有特点,也各有成就。但在纪昀看来,元诗之变都是不成功的:“元人变为幽艳,昌谷、飞卿,遂为一代之圭臬,诗如词矣;铁崖矫枉过直,变为奇诡,无复中声。”明人承宋元而变,前后七子复古,公安、竟陵变古,也都是“变”:“明林子羽辈倡唐音,高青邱辈讲古调,彬彬然始归于正;三杨以后,台阁体兴,沿及正、嘉,善学者为李茶陵,不善学者遂千篇一律,尘饭土羮;北地、信阳,挺然崛起,倡为复古之说……久而至于后七子,剿袭摹拟,渐成窠臼。其间横轶而出者,公安变以纤巧,竟陵变以冷峭,云间变以繁缛,如涂涂附,无以相胜也。”林鸿(子羽)、高启(青邱)由元入明,承元而稍变,以及随之兴起的台阁体及茶陵派、李梦阳(北地)、何景明(信阳),都是倡导宗唐的,只是具体主张有些不同。纪昀认为,他们之变,是在使诗道“归于正”的道路上前行。对他们变的方向是肯定的,但对其成就,则是有限肯定。沿这一方向继续前行的后七子,纪昀就直接予以否定了。明末主张变古的公安、竟陵,和主张复古的云间派,纪昀都是否定的。他们是明诗最后之变。纪氏云:“国初变而学北宋,渐趋板实,故渔洋以清空缥缈之音变易天下耳目,其实亦仍从七子旧派神明运化而出之。”*纪昀:《纪文达公遗集》文集卷九《冶亭诗介序》。在他看来,清初其实是明代复古与变古思潮的延续。明清两代,纪昀明指为诗弊者不多,但从“有一变必有一弊,弊极而变又生”的立论看,每一变必有一弊,不同的只是,有的是旧弊除而新弊成,有的是旧弊未除而新弊已成。如果说“变”与“复”思潮相互消长是近古诗学发展的常态,“变”与“弊”的交替,可能更体现了诗学史发展的本真。
比纪昀早一百多年,明末的袁宏道就有“变”与“弊”交替之论,他认为,诗法的变革,起因在诗弊,动力在矫弊,他表述为“法因于敝而成于过”,认为从六朝到宋代,诗歌就是在“弊”——矫弊——新诗风成——“过”而成新弊……这样步步推进的:“矫六朝骈丽饤饾之习者,以流丽胜。饤饾者,固流丽之因也。然其过在轻纤,盛唐诸人以阔大矫之;已阔矣,又因阔而生莽,是故续盛唐者,以情实矫之;已实矣,又因实而生俚,是故续中唐者,以奇僻矫之;然奇则其境必狭,而僻则务为不根以相胜,故诗之道,至晚唐而益小。有宋欧、苏辈岀,大变晚习,于物无所不收,于法无所不有,于情无所不畅,于境无所不取,滔滔莽莽,有若江河。今之人徒见宋之不唐法,而不知宋因唐而有法者也。”*袁宏道著,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卷十八《雪涛阁集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709页。把诗歌发展的动力仅仅看成纠弊,当然过于简单化。但纠弊推动着诗史的发展,则应予是肯定的。
“变”与“复”,不仅是人的主观追求,也是诗歌发展史之必然,特别是“变”,后之变前,往往是一种不得已。在前人的成就面前,后人不变,就没有出路。顾炎武说:“诗文之所以代变,有不得不变者。一代之文,沿袭已久,不容人人皆道此语。今且千数百年矣,而犹取古人之陈言,一一而摹仿之,以是为诗,可乎?”*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卷二十一《诗体代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71页。语言资源也不是无限的,沿袭不变,后人只能蹈袭前人,成为“鹦鹉名士”(梁启超语),变才能推陈出新。袁枚说:“宋学唐,变唐。其变也,非有心于变也,乃不得不变也。”*袁枚:《小仓山房集》卷十七《答沈大宗伯论诗书》,清乾隆刻增修本。不变没有出路。寻找出路必须变,但“变”并不必然找到出路。明清之际贺贻孙《诗筏》如此说:
如上所述,中国诗史总是在纠弊中前行。其弊不外两端:拟古与刻意求新。奇怪的是这两种病在宋人身上同时体现:他们用拟古的方式求新。黄庭坚说“文章最忌随人后”,但他又说:“自作语最难……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卷十九《答洪驹父书》,《四部丛刊》影印宋乾道刊本。显然,他之“变”,是在模拟中求变。在模拟中求变,“变”的空间也就有限。当变而无可变时,剩下的就只有模拟了。宋末出现的模拟诗风和拟古诗论,与此有直接关系。黄庭坚的崇拜者、宋元之际的刘壎论诗有言:学诗者要“《骚》、《选》、陶、韦、柳与李、杜,盛唐诸作,熟读之……涵泳变化,优孟似叔敖矣!”*刘壎:《水云村稿》卷七《跋石洲诗卷》,《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学唐人律诗,那就要“选古今律诗若干首置几案间,日取讽咏之”,功夫到处,“或有见优孟意,是叔敖复生”*刘壎:《水云村稿》卷五《新编七言律诗序》。。
这种模拟诗风,入元就遭到批评,被认为是一条死路。程端礼幼年学诗曾受这种风气影响:“余少嗜学诗,不得法。或曰:‘当如优孟学孙叔敖衣冠,抵掌谈语,皆叔敖可也。’即取名家诗,昼夜读之,句拟字摹以求其似,如是者数年。非独自喜以为得,或者亦谬许之矣。”但“先生长者见之,曰:噫!是三年刻楮之智,不亦固乎?古人一家,篇句声韵风度,老少自不能似。谢不似陶,杜不似李,建安、大历、元和诸家,各不相似。今愈求其似,将愈不似。纵悉似焉,还之古人,则子无诗矣,能名家乎?”*程端礼:《畏斋集》卷三《道士吴友云集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元人批评这种所谓“学”,是“学西施者仅得其颦,学孙叔敖者仅得其衣冠谈笑,非善学者也”。他们认为,既要学习古人,又要超越古人,学是为了超越,前代诗文大家树立了如何学古的榜样:“李、杜、王、韦,并世竞美,各有途辙;孟、荀氏,韩、柳氏,欧、苏氏,千载相师,卒各立门户。曾出于欧门而不用欧,苏氏虽父子亦各务于己出。”*刘诜:《桂隐文集》卷三《与揭曼硕学士》,《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这些都是“善学”者。元人之学古,总是立足于今,他们对此有更高层次的理论认识,大儒许衡论“善学”说:“夫人之学,贵于师古。师古者或滞于形迹,而不适于用也;贵于随时,而随时者或狥之苟简,而不中于理也。二者其可谓善学乎?惟师古适用,随时中理,然后可与论学。”*许衡:《鲁斋遗书》卷八《留别谭彦清序》,《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影印明万历二十四年(1596)刻本。所谓“善学”者,应“师古适用,随时中理”。他不是在讲诗,但完全适用于诗,诗论家的思维也与此相通。
大儒吴澄有一篇“诗变”论,其《皮照德诗序》一文“具道古今之变”,说:“诗之变不一也。虞廷之歌,邈矣勿论。予观三百五篇,南自南,雅自雅,颂自颂,变风自变风,变雅亦然,各不同也。”没有“变”就没有《诗经》的多样性,以此奠定“诗变”论之基础。《诗经》之后的诗史,就是诗“变”的历史:“《诗》亡而楚《骚》作,《骚》亡而汉五言作,讫于魏晋,颜谢以下,虽曰五言而魏晋之体已变,变而极于陈隋,汉五言至是几亡。”此为唐以前之变,诗体更迭,旧体衰而新体兴。“唐陈子昂变颜谢以下,上复晋、魏、汉,而沈、宋之体别出,李、杜继之,因子昂而变,柳、韩因李、杜又变。”*吴澄:《吴文正集》卷十五《皮照德诗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这是唐诗之变,由陈子昂以“复”为“变”,沈、宋“变”而新体出。陈子昂、李杜、韩柳是递相承变。在因革承变中,唐诗取得了辉煌。没有“变”,没有各家各体的丰富多样,就没有唐诗的辉煌。“变”中有“复”,“复”也是“变”。吴澄论诗主张“古祖汉,近宗唐”,但那只是学诗的途径,由学而超越,终至于“不《选》不唐,不派不江湖”*吴澄:《吴文正集》卷二十二《胡助诗序》;卷十五《董震翁诗序》。,不主一家自成一家,转益多师自成风格。他概括说:“不必其似而惟其可,最为善述前人者。”*吴澄:《吴文正集》卷十七《黄体元诗序》。认为文章“品之高,其机在我,不在乎古之似也”,“古诗似汉魏,可也。必欲似汉魏,则泥”。师古而不“泥”古,是为“圆机之士”*吴澄:《吴文正集》卷二十二《孙静可诗序》。。他的这些见解,竟然不为后人所知,数百年后,仍在低于他的水准上争论,实在是诗论史的遗憾。“不二古今”的命题出自大儒黄溍。吴澄认为,不“变”就没有诗史,黄溍则特别强调“变”中的不变:尽管诗歌的时代和地区各不相同,但不同中有“不二”的精神:“以天地之心为本者也。其为本不二,故言可得而知也。”认识和把握了这“不二”之本,作诗就可以通达古今:“非出于古,非不出于古也。夫能不二于古今,而有不以天地之心为本者乎?绵千禩,贯万汇,而无迁坏沦灭者,莫寿于是物矣。”*黄溍:《金华黄先生文集》卷三《山南先生集后记》,《四部丛刊》影印元刊本。这“不二”的“本”、这“天地之心”是什么?就是不变的精神,落实在诗上,就是“吟咏性情”,就是“发乎情,止乎礼义”。用我们的话说,就是《诗经》代表的风雅精神。近似的还有赵孟頫的观点,他认为,诗虽有古今,但不变的是风雅精神,在根本精神上并无古今之别:“今之诗虽非古之诗,而六义则不能尽废。由是推之,则今之诗犹古之诗也。”*赵孟頫:《松雪斋集》卷六《南山樵吟序》,北京:中国书店《海王邨古籍丛刊》影印元后至元五年(1268)沈氏刊本。诗歌永远随时代而变,今人不能回到古代。但变中的不变,是风雅精神。
文学史家普遍认为,元代是中国文学史的转折时期,其标志之一便是元曲的兴起。元曲中的散曲,与传统诗文截然不同,认为其体制、内容、审美情趣,都是全新的。但元代人并不这么看。比如唐诗人李贺有《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并闰月)》,元曲家孟昉将其改写成十三首【天净沙】,其序云:
号称明代“开国文臣之首”的宋濂,是元代金华之学的传人,黄溍的弟子,其诗学思想上承元人,下开明代复古思潮之绪。我们可以把他看作元代师古论的总结者。其《师古斋箴并序》云:
事不师古,则苟焉而已,言之必弗详也,行之必弗精也。……然则所谓古者何?古之书也,古之道也,古之心也。道存诸心,心之言形诸书,日诵之,日履之,与之俱化,无间古今也。若曰专溺辞章之间,上法周汉,下蹴唐宋,美则美矣,岂师古者乎?*宋濂:《师古斋箴并序》,罗月霞主编:《宋濂全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922页。“无间古今”与其师黄溍的“不二古今”,应该是同一观念的不同表达。宋濂和他的师辈黄溍等人一样,主张“师古”而非“复古”,有人以“复古”名堂,请他作《复古堂记》,他在记中明确表示,一切都“随世而变迁”,所谓“古”“未易以复之”*宋濂:《复古堂记》,罗月霞主编:《宋濂全集》,第1168页。。但在他之后,明人一步步走向了复古之极端。
明代持“变”、“复”极端论的诗论家未必是大多数,但其观点影响极大。复古论者之“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变古论证之“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等,几乎尽人皆知。其实,“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提出时,明立国已经一百多年,此前并无如此极端之论。而“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提出,已至明末,又十几年而明亡。这些说法之所以影响极大,与其承弊而起,以极端之说震响一时有关。
论明诗者或推尊明初之盛。如王士禛《池北偶谈》言:“本朝诗莫盛国初,莫衰宣、正。”*王士禛:《池北偶谈》卷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345页。他所谓的明初之盛,实为元末之盛。元明之际重要诗人刘基、高启、袁凯等,在明初的腥风血雨中凋零。由元入明的才智之士,几乎没有人能躲过厄运。以至于洪武九年(1367),朱元璋假意开言路,“特布告臣民,许言朕过”。刑部主事茹太素上书,“云:才能之士,数年以来幸存者,百无一二,不过应答办集。又云:所任者,多半迂儒俗吏”*姚士观等编校:《明太祖文集》卷十五《建言格式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诗人死于非命,诗坛冷落。在如此政治高压下,文人们不可能提出个人的诗学主张。号为明开国文臣之首的宋濂,只不过教人“竭弥纶之道,赞化育之任”,“美教化而移风俗”,歌时颂圣,“撰为雅颂以为一代之盛典”*宋濂:《汪右丞诗集序》,罗月霞主编:《宋濂全集》,第481页。。在弘治以前,人们对“复”与“变”的态度,大致仍沿元人思路。洪武时高棅编《唐诗品汇》,言正变,标举的是“正中之变”和“变中之正”*高棅:《唐诗品汇·叙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影印明汪宗尼校订本,。与元人“不二古今”的精神一致。李东阳主张学古能变,以为诗史发展“代与格殊”,对模拟的复古表示不满:“必为唐,必为宋,规规焉,俯首蹜步,至于不敢易一辞出一语。纵使似之,亦不足为贵,况未必似乎?”*李东阳:《李东阳集·文前稿》卷八《镜川先生诗集序》,长沙:岳麓书社,1985年,第115页。延续的是元人的观念。
但是,台阁体和性气诗笼罩的明前期诗坛,确实需要一种有震撼力的改变。台阁体和性气诗,缺乏诗的生命活力,明人说是“诗道旁落”。他们必须使诗回归正途。起而拯之者,就是被称为“前七子”及其所代表的一班人。明清人这样评价当时的拯救和转变:
成化以还,诗道旁落。唐人风致,几于尽隳。独李文正才具宏通,格律严整,高步一时,兴起何、李,厥功甚伟。是时中、晚、宋、元,诸调杂兴,此老砥柱其间,固不易也。(胡应麟:《诗薮》)*胡应麟:《诗薮》续编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345页。
成、弘间,诗道傍落,杂而多端。台阁诸公,白草黄茅,纷芜靡蔓。其可披沙而拣金者,李文正、杨文襄也。理学诸公,击壤、打油,筋斗、样子……(朱彝尊:《静志居诗话》)*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十,第260页。如何回归诗之正道?在当时没有比提倡学习古人更高明的主张了。学古人,学习哪些古人?古体诗以汉魏晋为古,于是便学汉魏晋;近体唐为古,于是便宗唐。其实早在前七子之前的李东阳就已经在思考这一问题,明之前唐、宋、元三代,符合理想“诗道”的,只有唐诗,他说:“诗太拙则近于文,太巧则近于词。宋之拙者,皆文也;元之巧者,皆词也。”“六朝宋元诗,就其佳者,亦各有兴致,但非本色,只是禅家所谓‘小乘’,道家所谓‘尸解’仙耳。”*李东阳:《麓堂诗话》,《历代诗话续编》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79、1383页。其实早在李东阳之前的解缙,已经有过类似的思考,说:“汉魏质厚于文,六朝华浮于实。具文质之中,得华实之宜,惟唐人为然。故后之论诗,以唐为尚。宋人以议论为诗,元人粗豪,不脱北鄙杀伐之声,虽欲追唐迈宋,去诗益远矣。”见解缙:《文毅集》卷十五。七子之一的何景明也说:“近诗以盛唐为尚。宋人似苍老而实疏卤,元人似秀峻而实浅俗。”*何景明:《何大复先生集》卷十三《与李空同论诗书》,明嘉靖刻本。要学,当然是学唐。从这一意义上看,他们的复古,确实是地地道道的“变”,以变为诗歌发展寻求出路,如清四库馆臣所言:“盖明洪、永以后,文以平正典雅为宗,其究渐流于庸肤。庸肤之极,不得不变而求新。”此时李梦阳等“倡言复古,使天下毋读唐以后书,持论甚高,足以竦当代之耳目,故学者翕然从之,文体一变。”*永瑢、纪昀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〇《怀麓堂集》提要、卷一七一《空同集》提要,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490、1497页。尽管他们的复古主张本身利弊相伴,类似的说法早已被元人批评并抛弃*元人主张:“近体吾主于唐,古体吾主于《选》。”(方凤《仇仁父诗序》),明人主张,与此近似。但元人主张广取博采,如明人这种绝对化之论,元人不取。,但在当时,还具有其合理性,所以受到当时和后人的称赏,当时顾璘就盛赞他们“上准风雅,下采沈宋,磅礴蕴藉,郁兴一代之体,功亦伟乎!”*顾璘:《凌溪朱先生墓碑》,朱应登《凌溪先生集》卷十八,明嘉靖刻本。清初朱彝尊称七子之功说:“北地一呼,豪杰四应;信阳角之,迪功犄之……霞蔚云蒸,忽焉丕变,呜呼盛哉!”*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十,第260页。纪昀也说:“北地、信阳,挺然崛起,倡为复古之说,文必宗秦汉,诗必宗汉魏盛唐,踔厉纵横,铿锵震燿,风气为之一变,未始非一代文章之盛也。”*纪昀:《纪文达公遗集》文集卷九《冶亭诗介序》。沈德潜的评价最符合我们的思路:“永乐以还,崇台阁体,诸大佬倡之,众人应之,相习成风,靡然不觉。李宾之(东阳)力挽颓澜,李、何继之,诗道复归于正。”*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下,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238页。所谓“复归于正”,即“旁落”的诗道复归,回复了诗的本原。
明人复古论的极端思维,是从李梦阳开始的。他在革除茶陵诗啴缓冗沓之病的同时,也丢弃了李东阳兼综各代各家之优长。如钱谦益所说:李东阳诗“原本少陵、随州、香山,以迨宋之眉山、元之道园,兼综而互出之。……要其自为西涯(按李东阳号西涯)者,宛然在也。”*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李少师东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年,第246页。李梦阳则取径过窄而走向模拟。这种被元人批评并抛弃的路子,很难真正为诗歌发展指引出路。除旧易,布新难。在复古思潮流行之时,弊端就已显现,七子中人也有明确认识,何景明就批评李梦阳(空同)说:“空同子刻意古范,铸形宿镆,而独守尺寸。……若空同,求之则过矣。”*何景明:《何大复先生集》卷三《与李空同论诗书》。后人的批评就更多,“似古则与古人相复,亦必令人疑,令人厌”*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六,郭绍虞编选,富寿荪校点:《清诗话续编》,第2095页。。如果说前七子有使“诗道复归于正”之功的话,继起的后七子则弊端更为明显。在纪昀看来,前七子“虽不免浮声,而终为正轨。吐其糟粕,咀其精英,可由是而盛唐,而汉魏”。后继者则“惟袭其面貌,学步邯郸,乃至如马首之络,篇篇可移。如土偶之衣冠,虽绘画而无生气耳”*纪昀:《纪文达公遗集》文集卷九《冶亭诗介序》。。复古派走上了末路。清人毛先舒的一段话,可以为这一时期诗学的“变”与“弊”作一总结:
宋世酷尚粗厉,元音竞趣佻亵,蒙醉相扶,载胥及溺,四百年间,几无诗焉。迨成、弘之际,李、何崛兴,号称复古,而中原数子,鳞集仰流,又因以雕润辞华,恢闳典制,鸿篇缛彩,盖斌斌焉。及其敝也,厖丽古事,汩没胸情,以方幅嘽缓为冠裳,以剟肤缀貌为风骨,剿说雷同,坠于浮滥,已运丁衰叶,势值末会。*毛先舒:《诗辩坻》卷四《竟陵诗解驳议叙》,郭绍虞编选,富寿荪校点:《清诗话续编》,第80页。“剿说雷同,坠于浮滥,运丁衰叶,势值末会”的十六字评价,可见其弊之重。复古者之弊在模拟,清人薛雪痛言:“拟古二字,误尽苍生。”*薛雪:《一飘诗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106页。公安、竟陵乘其衰弊而起,以“性灵”纠模拟无生气之弊。
在公安、竟陵派论者看来,复古派泯灭了诗歌的生命,“滞、熟、木、陋”,“丧精神之原”*谭元春:《谭友夏合集》卷八《诗归序》,《明代论著丛刊》本。。诗歌发展的出路在“变”,要“各极其变,各极其趣”,诗学需要一次大解放,以恢复个性、自由与生机。袁宏道所谓“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有时情与境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魂。”他批评复古派“必欲准于盛唐,剿袭模拟,影响步趋”,大力宣扬其变古主张:
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各极其变,各穷其趣,所以可贵,原不可以优劣论也。……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发展,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大概情至之语,自能感人,是谓真诗,可传也。*袁宏道著,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卷四《叙小修诗》,第187页。三袁纠后七子之弊,确实为诗坛吹来一股清风。后人也有肯定者,如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言:“万历中年,王、李之学盛行,黄茅白苇,弥望皆是。……中郎之论出,王、李之云雾一扫,天下文人始知疏瀹心灵,搜剔慧性,以荡涤摹拟涂泽之病,其功伟矣。”*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袁稽勋宏道》,第567页。清人潘耒言:“明代前后七子之派行,而摹拟剽窃,相习成风,肤辞浮响,靡然一律。于是徐文长、袁中郎、小修诸君,矫而为峭拔清新之作,不循旧辙,见赏于世,以其直写性灵,偏至侧出,有真意味存焉故也。”*潘耒:《胡渔山诗集序》,《清代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408页。公安派风行,一时影响天下。但“机锋侧出,矫枉过正,于是狂瞽交扇,鄙俚公行,雅故灭裂,风华扫地。竟陵代起,以凄清幽独矫之,而海内之风气复大变”*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袁稽勋宏道》,第567页。。公安、竟陵派这种师心独造的极端之论,很难被人文们普遍接受,特别是“任性发展,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之论,破了中国文人可以普遍接受的底线,所以长期受到口诛笔伐。我们看钱谦益近乎的诅咒的评论:
有人概括明代诗歌的特点是复古。但明末以变古为主流。最后又有云间派倡导复古,但已经由明入清了。
清代诗学上承明人,“变”与“复”对立依然存在,唐宋之争就是一种表现。但更多的是反思明人的极端思维,以为变复“非二道”,走向“变”与“复”之融通。
诗论之“变”与“复”也是如此,很多论者都是“变”与“复”兼采兼容,反对“变”与“复”的极端之论。清人吴乔就这么说:
诗道不出乎变复。变谓变古,复谓复古。变乃能复,复乃能变,非二道也。汉魏诗甚高,变三百篇之四言为五言,而能复其淳正;盛唐诗亦甚高,变汉魏之古体为唐体,而能复其高雅;变六朝之绮丽为浑成,而能复其挺秀。艺至此尚矣。晋宋至陈隋,大历至唐末,变多于复,不免于流,而犹不违于复,故多名篇。此后难言之矣。宋人惟变不复,唐人之诗意尽亡;明人惟复不变,遂为叔敖之优孟。*吴乔:《围炉诗话》卷一,郭绍虞辑:《清诗话续编》,第471页。明确认识到“变”与“复”各走极端,必然各成弊端,他们引明人之失以为戒:“踵竟陵之习者,瘦寒枯涩;沿七子之风者,雷同肤蜕。”*田同之:《西圃诗说》,郭绍虞辑:《清诗话续编》,第763页。尽管也有神韵说、格调说、性灵说、肌理说,但没有明人那种极端偏执之病。如倡性灵说的袁枚,其《续诗品·著我》云:“不学古人,法无一可。竟似古人,何处著我?字字古有,言言古无。吐故吸新,其庶几乎?”*袁枚:《续诗品》,丁福保辑:《清诗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035页。是“变”与“复”的融通之论,决不同于谭元春所谓的“口忽然吟,手忽然写”*谭元春:《谭友夏合集》卷九《汪子戊己诗序》,台北:伟文图书出版社《明代论著丛刊》1976年影印本。。其实,像明末那样的争论,已经很难说是争是非,而是正意气,争胜负。如袁宏道所言:“世人喜唐,仆则曰唐无诗。世人喜秦汉,仆则曰秦汉无文。世人卑宋黜元,仆则曰诗文在宋元诸大家。”以至于“粪里嚼查,顺口接屁”这样的谩骂之语,显然偏离了理性思考与讨论。故清人说:“古今之论诗者多矣,顾有持其一说,不能无偏,往往得于此而失于彼,至其说之实可信者,后人又忽焉不察,遂至殊涂异户,无以尽惬夫尚论者之心。”*郑念荣:《龙性堂诗话序》,叶矫然:《龙性堂诗话》卷首,郭绍虞辑:《清诗话续编》,第928页。七子复古派和公安、竟陵,都不是诗之正途:“拙者字比句拟,剽窃成风,几乎万口一响,若此诚陋。然曰‘信腕信口,皆成律度’,亦终无是理也”。并打比方说:“蹈袭者王莽法《周官》也,屏弃者秦人烧《诗》、《书》也。”七子之蹈袭前人,就像王莽改制,依照《周礼》设官那样可笑,而公安、竟陵之弃古自为,就如秦始皇焚书一样恶劣。
清人似乎有总结明人诗史与诗论史的自觉,他们既要清理明人诗歌创作与诗论之失,也吸收明人诗论之长,然后明确当下诗歌发展应循的路径。“变”与“复”,“不可一偏;必二者相济”*叶燮:《原诗·外篇上》,第44页。。代表官方意识的四库馆臣这么说:
明代的复古派和变古派各有短长,后人应避两者之短取两者之长,两长相济,归乎正道。与袁宏道同时的许学夷《诗源辨体》之论就比较客观,说:“元美、元瑞论诗,于正虽有所得,于变者则不能知。袁中郎于正者虽不能知,于变者实有所得。”于前者取其正,于后者取其变,正而能变,变不离正,二者相济,得其中道,才是在“变”“复”问题上应取的态度。许氏肯定袁宏道“以韩、白、欧为圣,苏为神,则得变体之实矣”*许学夷:《诗源辨体》卷三十六《后集纂要》卷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381页。的看法。到清代,对七子复古派,批判者多肯定者也不少,对公安、竟陵变古派,则批评者多直接肯定者很少。但清人论诗,表现出对“变”“复”主张的兼容,也可以看作对公安、竟陵派主张有所吸收。具体表现为折衷两极,兼取并容,论唐宋则主兼采唐宋,论诗法则兼取法与无法,论风格则主兼容多种风格等等,都可以看作是对复古派与变古派的兼容。
清前期有吴雷发著《说诗菅蒯》,认为学古不当以时代限,他批评:“论诗者往往以时之前后为优劣,甚而曰宋诗断不可学。”这不客观。明人或主学汉魏唐,或主学宋、学元,且不同主张相互攻击,他认为这是不能理解的:
且诗学之源,固宜溯诸古。至于成功,则无论其为汉、魏、六朝,为唐,为宋、元、明,为本朝也。一代之中,未必人人同调。岂唐诗中无宋,宋诗中无唐乎?一人之诗,或有似汉、魏、六朝处,或有似唐、宋、元、明处,必执其似汉、魏、六朝者,而曰此大异唐、宋、元、明;执其似唐、宋、元、明,而曰此大异汉、魏、六朝,何其见之左也?使宋诗果不可学,则元、明尤属粪壤矣;元、明以后,又何必更作诗哉?*吴雷发:《说诗菅蒯》,丁福保辑:《清诗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900页。这是极有见地、极富启发且极有说服力之见,能破明人之偏执。我们不知道钱锺书有关唐宋诗之论是否受到他的影响*钱锺书言:“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非曰唐诗必出唐人,宋诗必出宋人也。”见《谈艺录·诗分唐宋》,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页。。吴雷发认为,学古的关键不在于学唐还是学宋,而在于“善学”:“在善学者不论何代,皆能采其菁华,惟能运一己之性灵,便觉我自为我。”善学者得其精髓,得其精神,最终成就自我,“不善学者,或得其皮毛,或得其疵纇,则不可耳”*吴雷发:《说诗菅蒯》,丁福保辑:《清诗话》,第900页。。这是客观理性的主张。如何是“善学”呢?清末的朱庭珍标举了一个善学前人的榜样,那就是苏轼:学前人要不袭其面目而得其精神,“神契”“天合”,方能“自开生面,为一代大作手”:
东波一代天才,其文得力庄子,其诗得力太白,虽面目迥不同,而笔力空灵超脱,神肖庄、李。……其性情契合,在笔墨形色之外,盖以神契,以天合也。故能自开生面,为一代大作手。后人效法前人,当师坡公,方免效颦袭迹之病。……肖形象声,摹仿字句声调,直是双钩填廓而已。*朱庭珍:《筱园诗话》卷四,郭绍虞编选,富寿荪校点:《清诗话续编》,第2413页。神契天合,这是天才的学古。古今杰出诗人,没有不学前人而能成其为大家的,也没有模拟前人而能成就其大家的。关键在“性情契合,在笔墨形色之外”,“自开生面,为一代大作手”。此是的论。
关于法与无法,清人也做圆通之论。沈德潜有精到之见:“诗贵性情,亦须论法。乱杂而无章,非诗也。然所谓法者,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而起伏照应,承接转换,自神明变化于其中。若泥定此处应如何,彼处应如何,不以意运法,转以意从法,则死法矣。试看天地间,水流云在,月到风来,何处著得死法!”*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第188页。其见解总括了宋人之活法、元人之由法入于无法,和其师叶燮的“神明变化”说。他既重性情,又论诗法,既不同于复古派,也不同于公安派,同时也并非完全排斥两派。游艺编《诗法入门》说:“诗不可滞于法,而亦不能废于法。”“法乎法而不废于法,法乎法而不滞于法。”*游艺:《诗法入门》,1927年上海扫叶山房石印本。“不废”又“不滞”,方能有法之妙用。明代复古派内部有关能否“自创一堂室开一户牖”之争,清人乔亿给予案断:“勿遽欲自开径陌,勿终不自开径陌。”为什么呢?他说:“不能自开径陌,终是屋下架屋,然功力到此大难。当知‘别裁伪体,转益多师’,未尝立异而体自不同,方为善变。若广袤未分,骤骋逸足,将入野狐外道而不可回,反不若守故辙之为愈也。”*乔亿:《剑溪说诗又编》,郭绍虞编选,富寿荪校点:《清诗话续编》,第1128页。这很能体现清人与明人思维之不同。
关于诗之风格,清人也主张承认并尊重其多元丰富性。潘耒认为,大自然本有“春之花烂熳,夏之花照灼,秋之花淡冶,冬之花清芬,种族不同,其于发天地之色一也”。就人说,“天与人以无穷之才思,而人自窘之;地与人以日新之景物,而人自拒之”。不管是唐音宋调,后人都应兼取,学诗者既不能“醉竟陵之糟醨”,也不要“堕济南(按指王士禛)之云雾”,“格不拘正变,能别出机杼,自立门户者则取之。选不操一律,各存其人之本色,各尽其人之能事而止”*潘耒:《遂初堂集》文集卷六《五朝名家诗选序》,清康熙刻本。。破除“正”(即复古派)“变”(即变古派)之门户偏见,广采博收,才是选诗之道,也是学诗之道。
诗道不外变复,以“变”与“复”为线索,梳理近古数百年诗学思潮的变化,对于认识近古的诗史与诗学史,是大有裨益的。宋人在模拟中求变,而刻意变古,元人“不二古今”,追求“诗而我”,明人“复”与“变”各走极端,清人惩明人之失而走向圆融。这是着眼于诗学自身发展的线索。但同时每一时代其诗学思潮的产生与发展,都与时代及政治环境有关。元人提倡“诗而我”,得益于宽松的政治环境。明人的一些主张,似乎是在元人基点上倒退。但进与退,都不是诗论家个人的问题。诗论家提出什么样的主张,并不全由个人识力决定,明人没有元代那样的环境,他们只能在他们的环境中思考问题,提出主张。他们对诗学问题的独立审视与思考,也是到了政治高压和恐怖解除之后才有可能。公安、竟陵派的出现,只能在晚明的政治气候中。明亡入清,公安、竟陵派过于个人化的主张必然遭到打击。清人之论,明显体现了当时的官方意识。纵向看,近古诗学“变复”论有自身发展的轨迹;横向看,每一时代的思潮,又是每一时代政治与社会生态使然。
到近现代,中国诗学遭遇了更大困境。人们在困境中寻求出路,依然沿此“变”与“复”的思路。近代梁启超提倡以旧风格含新意境,现代顾随提出“用新精神写旧体诗”,声言“我词非古亦非今”*顾随:《题〈积木词〉卷尾》六首其六,《顾随全集》第1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18页。,显然是不纯乎古亦不纯乎今。其所思所论,仍“不出乎变复”,即处理好“变”与“复”的关系。当前诗学界都在谈论旧体诗词的复兴,由此引发了有关诗歌问题的诸多讨论甚至争论。这些讨论与争论说明,不管是旧体诗词还是新诗,都存在着深重的困惑与迷茫,中国诗歌创作遭遇了新的困境。在此困境中,不妨从古代诗学中,从古人的智慧中,寻找启发与借鉴。
[责任编辑 刘 培]
查洪德,南开大学文学院特聘教授(天津 30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