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论叙事:新历史小说的后现代精神影像

2017-03-12 14:36
关键词:小说历史

王 平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悖论叙事:新历史小说的后现代精神影像

王 平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由于对历史这一颇具现代性意味的内涵的重视,新历史小说不再试图去建构一个以史实为基础的历史舞台,以往历史小说的创作模式被逐渐打破,新历史小说以新的艺术形式实现对全新内涵的承载:以悖论的叙事风格表达了文本话语与意义的互相背离,以叙述之轻表述历史之重,以戏谑中的庄严来造成反讽的效果,描绘出一幅幅与过去迥然不同的历史画面,使文本呈现出虚构的魅力,折射着后现代主义精神特征的影像,为小说的发展提供了另一种可能,也体现了当代文学的先锋理念。

悖论;新历史小说;后现代

新历史小说戏剧性地消解了旧的历史观念,以对既有历史记载的否定态度出现,并非是要重建一种自足的独立的话语体系,而是由于对历史这一颇具现代性意味的内涵的重视,因而自身不可思议地镀上了一层后现代主义的神秘色彩,这种状态与中国社会所处的特定历史时期有关,在从前现代到现代过渡的进程中,后现代正在以种种方式进入中国社会,正如陈晓明所说:“‘后现代主义’与‘现代主义’几乎同时涌入中国大陆,只不过它被当作‘现代主义’加以接受和借鉴。……故这些先锋作家在重写历史的动作中,极其自然地拿出了后现代主义的架势”*陈晓明.无边的挑战[M].吉林: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15.。新历史小说难免不折射着后现代主义精神特征的影像,与传统和现实均格格不入,体现了当代文学的先锋精神理念。

这正如风筝的尾巴,为了让风筝飞上高空必须在它后面系上一根向下压着的尾巴,这个尾巴的功能貌似否定风筝的飞翔,然而,却恰恰是这种相反的力量成全了风筝。新历史小说正是以悖论的叙事风格表达了小说文本话语与意义的互相背离,以叙述之轻表述历史之重,以戏谑中的庄严来造成反讽的效果,即“失去了悖论的两个伴随物:反讽与惊异,……题材就松散成生物学、社会学和经济学的‘事实’。”*克林思·布鲁克斯.悖论语言[M]∥赵毅衡.“新批评”文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327.新历史小说在叙述方式上表现了非凡的创造力和想象力。

一、历史之重与叙述之轻

新历史小说的叙述对象无疑是历史,历史题材小说天然地拥有历史悲剧的特质,面对沉重的历史,到底应该怎样叙述?是忠实地再现它的重中之重?还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另类书写?

新历史小说与同期其他小说形式相比,在形式与内容的关系处理上体现了全新的面貌。新时期以来对历史的叙述一直没有停止过,“伤痕小说”是对“文革”十年浩劫造成的伤痕进行义无反顾的揭露与控诉,以“沉重的翅膀”划过“沉重的历史”。只有新历史小说,对历史的叙述转向以叙述之轻克服历史之重,即童庆炳先生所说的“艺术形式对苦难的征服”*童庆炳.维纳斯的腰带[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329.,历史与文学的纠结使小说生发出奇特的艺术魅力。

首先提出“形式征服内容”这一论点的是席勒,他提出了“靠形式完成一切”的观点,“艺术大师的独特的艺术秘密就是在于,他要通过形式来消除素材”。“在艺术中对待最轻浮的对象也必须把它直接转变为极其严肃的东西。对待最严肃的素材我们也必须把它更换成最轻松的游戏,激情的艺术如悲剧也不例外。”*席勒.美育书简[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114-115.即生活中的苦难与文本中的苦难是两回事,既可以以直面强攻的方式书写重中之重,也可以举重若轻,以轻写重,作家应该“致力于把语言变为一种像云朵一样,或者说得更好一点,像纤细的尘埃一样,或者说得再好一点,像磁场中的磁力线一样盘旋于物外的某种毫无重量的因素”*卡尔维诺.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11.,这样才能出其不意,在你毫无觉察之时亮出深邃而凝重的苦难的底色。这一创作原则也是卡尔维诺倍加推崇的,他认为,从21世纪开始的新千年具有以下的文学特质:轻逸、迅速、确切、易见、繁复,排在第一位的是“轻逸”,因为人类的生活过于沉重,“文学是一种存在的功能,追求轻松是对生活沉重感的反应”*卡尔维诺.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19.,“轻逸”是改善人类生活质量的必然需求与必要途径,卡尔维诺在分析《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时指出,“他的小说告诉我们,我们在生活中因其轻快而选取、而珍重的一切,于须臾之间都要显示出其令人无法忍受的沉重的本来面目。大概只有凭借智慧的灵活和机动性我们才能够逃避这种判决。而这种品质正是这本小说写作的依据,这种品质属于与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卡尔维诺.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4-5.,米兰·昆德拉的叙事以轻盈而灵活的形式包裹了沉重而疼痛的历史,映现出历史与人性尖锐而又严肃的本质冲突,作家自己曾这样说过:“把极为严肃的问题与极为轻浮的形式结合在一起,从来就是我的雄心。而且,这不是一个纯粹艺术上的雄心。一个轻浮的形式与一个严肃的内容的结合把我们的悲剧(在我们的床上发生的和我们在历史大舞台上表演的)揭示在它们的可怕的无意义中。”*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94-95.正是以这种形式表达了对历史之重的认同。叙述之轻对历史之重的征服可谓一种写作的点金术,“内容却被形式‘消灭了’。(正是消灭了,而不是像教科书喜欢说的那样达到‘和谐’!)”*埃亨巴乌姆.论悲剧与悲剧性[M]∥什克洛夫斯基.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35.文学作品正是通过形式对内容的消灭从而到达成功的彼岸。

这种对内容与形式的处理,一直是作家注重的叙事策略。尤其是新历史小说作家,经历了中国文学几千年的积淀和国门洞开后世界文学的滋养,已不满于因袭旧有风格,总是以独一无二的叙事理想为自己敏锐的发现与思考寻找更为合适的出口,以期产生别开生面的艺术效果,在面对以往讳莫如深的历史题材时,痛定思痛,把历史重压之下的呼啸变成长吟,即使卑微地落入尘埃,也要开出花来,以叙事中的诗性成分,摆脱历史与大地的束缚,化为轻盈的飞翔姿态。

余华是较为突出的一位。他的小说《一九八六年》《鲜血梅花》《在细雨中呼喊》《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等作品大都书写了人在巨大的历史威胁与重压下悲苦孤独的境遇。然而,这种苦难人生的呈现却别有一番意味。他在《一九八六年》中叙述的故事极为残酷,一位中学历史老师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由于政治迫害而导致疯狂,“文化大革命”后,在家人的冷漠中依然继续着他的悲惨的命运,由于熟谙中国历代酷刑,成为疯子的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受虐、自虐和施虐,为了捍卫个人尊严落入了非人的陷阱。然而,小说的叙述却好似一场视觉的盛宴,疯子不断在自己身上进行残酷的刑罚实验,向人们展示剕、劓、宫、凌迟等酷刑,还在幻觉中对别人施刑,他幻想“破碎的头颅在半空中如瓦片一样纷纷掉落下来,鲜血如阳光般四射”;幻想自己用手撕人皮时,“就像撕下一张张贴在墙上的纸一样,发出了一声声撕裂绸布般美妙无比的声音”;幻想自己对众人用“劓”刑时,“在半空中飞舞的鼻子纷纷被击落下来”的壮观景象。主人公在这种自欺欺人的解脱中获得一种类似“阿Q”式的精神快乐,余华通过摇曳多姿的语言传达出对这个世界独特的感受,模糊了痛苦与快乐之间的界限。

余华曾用一句话评价自己的小说《活着》:“以笑的方式哭,在死亡的伴随下活着。”*洪治纲.余华评传[M].郑州:郑州大学出版社,2004:39.这篇小说突出方式也是对历史中苦难命运的驾轻就熟,以黑色幽默的方式书写着生与死的话题。经历了年少阔绰、家道败落、战争离乱、丧妻失子,最后亲人全部离世之后,福贵依然一派平和地活着,乐观地与他的老牛为伴。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对苦难的巨大承受能力吗?还是以乐景写哀更显其哀?我相信是后者。小说开头以一个游手好闲的旁观者以戏谑调侃的语气展开苦难故事的叙述,而在福贵对往日苦难的追忆中,通过情节的延宕与舒缓的话语,含而不露的幽默和温情,获得了叙述的活力,这种不谐调的轻松与叙述的总体氛围相互反衬,强化了苦难的沉郁。余华本人认为福贵更多地感受到了幸福,但笔者认为作者的说法过于牵强,这种叙述的力量在于以主人公的麻木不仁强化了痛苦的深不见底。

从这个角度来说,《活着》的主人公福贵与许三观如出一辙。《许三观卖血记》讲述的依然是关于生存苦难的故事,解放初期,许三观因为要娶媳妇、赔偿医药费、灾荒、送礼、为儿子治病等不断去卖血,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这种为了生计而做出的无奈之举让人同情,作品的主题也是沉重而伤感的,但是作者却用一种幽默、轻松的语调娓娓道来,尤其对许三观愚昧举动的描写更是入木三分:他得知许一乐是何小勇的儿子后,便要自己的儿子二乐三乐长大后去强奸何小勇的两个女儿;为报妻子出轨之仇,他也要偷一次人才算扯平;他卖血得来的钱,请家里人都去吃一元七角一碗的面条,却要一乐去吃五角钱的烤红薯;当一乐离家出走之后,他又急着去找,终于也带一乐去吃了面条。这些生活中不经意的笔触,怪诞的“机智”和莫名的“乐观”在冷酷中泛起轻松的幽默色彩。至于到了结尾处,在生活条件终于好转之后,许三观最后一次卖血仅仅是为了重温吃炒猪肝喝黄酒的滋味,却因为没有人要他的血,委屈得哭了,这一情节的反转更是点睛出奇之笔,具有了悲喜剧的复杂意味,严肃与戏谑、苦难与滑稽交织在一起,这种张力构成了语言之轻与情感之重的间离效果。因而,评论家陈晓明认为:“余华一向擅长描写苦难兮兮的生活,我曾说过,他那诡秘的目光从来不屑于注视蔚蓝的天空,却对那些阴暗痛苦的角度沉迷不已。余华对‘残酷’一类的情感态度具有异乎寻常的心理承受力,他的职业爱好使他在表达‘苦难生活’的时候有如回归温馨之乡。”*陈晓明.论《在细雨中呼喊》[J].文艺争鸣,2007(8):117-132.

新历史小说家找到了这种战胜沉重内容的方式,以轻盈的艺术形式蕴藏着沉重的历史思考,犹如海明威所说的“冰山原理”,在不断对历史与存在的本质进行叩问,体现了作家较高的叙事才能和处理历史的独特智慧。

苏童以一种颓废感伤的华美眼光凝视历史,他的小说沉湎于历史的暗处,即使死亡与暴力、残忍与冷酷也显得轻盈自在,“苏童的世界令人感到‘不能承受之轻’:那样工整精妙,却是从骨子里就掏空了的”*王德威.当代小说二十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106.;李锐的历史叙事显然较为沉重,文字也简洁质朴,力求暴露众生之苦,但“李锐淡淡数笔,举重若轻,反而使有心读者不敢等闲视之”*王德威.当代小说二十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179.;莫言诗意地蛰伏在大地上对历史展开波澜壮阔的书写,洋溢着充满狂欢色彩的酒神精神,“莫言是解构主义叙事的高手,……用了中国人所说的‘四两拨千斤’的轻巧,化解了叙述中几乎无法承受的重负,并且在喜剧化的外表下,完成了悲剧性的主题”*张清华.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历史叙事——海德堡讲稿[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171.;刘震云以鸿篇巨制的“故乡”系列讲述历史的厚重和荒诞,将其任意调侃与戏谑,“《故乡相处流传》怪诞不经。……我们看到了对历史所进行的辛辣嘲弄和一种‘恶毒’的民间智慧。被正史压得气喘吁吁的心灵得到了释放与舒展”*曹文轩.二十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284.;叶兆言以“夜泊秦淮系列”确立了文名,以市井的传奇轶事绘出历史的血泪,“叶兆言游走其间,以莞尔又不无同情的眼光看待一切,确是举重若轻”*王德威.当代小说二十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204.。

这种轻与重的叙事策略的运用,通过艺术想象力的充分展开,使作家摆脱了以往文学写作设置的藩篱,挣脱心灵的羁绊,让诗意的叙述话语以飞翔的姿势掠过历史现场,引领小说不断地潜入历史而又超越历史,不断探索生存的可能性状态,甚至隐蔽于历史深处的真实人性,这背后,也许就是作家“对善和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余华.活着·中文版自序[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3.的情怀。

新历史小说正是以这种独特的审美意趣,既书写了大量的血腥暴力与丑陋卑微,又以形式的力量轻易消解了历史的沉重,以巧妙的方式达成对历史正义的消解与翻转,形成了叙事的张力。如学者洪治纲所说:“它蕴含着作家强劲的叙事才能,折射着作家处理现实的独特能力。”*洪治纲.守望先锋——兼论中国当代先锋文学的发展[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140.

尽管这种内容与形式的征服并非新历史小说独有,但在新历史小说创作中却具有新生的异质的气息,它与传统的历史小说、与革命历史小说呈现出迥异的一面,甚至由此还存在诸多争议,但它以异于崇高悲剧的风格实现了精神坚守的多样可能,“如同废墟上缓缓升起的优美而无望的永久旋律”*陈晓明.最后的仪式——“先锋派”的历史及其评估[J].文学评论,1991(5):128-141.,是难能可贵的探索,具有“后悲剧”的风格。

二、戏谑中的庄严

除叙事结构、内容的悖反,新历史小说文本中反讽的运用也成为作家戏谑历史的得力工具。

反讽是西方文学最常见的手法,在中国传统文学中表现得并不显著,因为中国人追求的是和谐的审美理想。反讽是指希腊喜剧中一个“佯装无知”的角色伊隆,他的对手是阿拉宗,一个“妄自尊大”的人,伊隆总是通过装作愚蠢无知给对手造成错觉,最后在论辩中找出阿拉宗的破绽使之不攻自破。D·C米克曾说:“如果有谁觉得自己产生了一份雅兴,要让人思路混乱、语无伦次,那么,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请他当场为‘反讽’做个界定。”*D·C米克.论反讽[M].周发祥,译.北京:昆仑出版社,1992:11.他总结出反讽的基本特征为:“自信而又无知(真正的或佯装的)、表象与事实的对照、喜剧因素、超然因素和美学因素。”*D·C米克.论反讽[M].周发祥,译.北京:昆仑出版社,1992:70.简单地说,反讽就是以超然的态度、戏谑的口吻来表达言外之意,在内容上也往往表现为对传统价值观的怀疑和反叛,即“语境对于一个陈述语的明显的歪曲”*克林思·布鲁克斯.反讽——一种结构原则[M]∥赵毅衡.“新批评”文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335.。反讽是小说创作的重要修辞方式,接受美学的创始人耀斯认为:“小说作为一种文学样式,其最高成就都是反讽的作品”*汉斯·罗伯特·耀斯.审美经验与文学解释学[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282.,他认为小说从对先前的理想的否定中找到了自己的出发点;米兰·昆德拉曾在《小说的艺术》中说:“从定义上讲,小说是讽刺艺术:它的‘真理’被隐藏,没有被宣告,它是无法被宣告的”*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129.。反讽也是后现代主义的本质特征之一,不仅意味着解构自我、解构历史,还隐含着对人性、对世界的剖析与解构。

新历史小说秉承西方这种后现代性的反讽追求,凭借大量的戏谑式语言,使文本弥漫着插科打诨的意味,消解了权力话语的严肃性,达到颠覆权力话语的效果,表现自我对世界和人生悬而未决的疑惑感和荒谬感。如作家莫言便是以这种心态进行写作,言语间充满了反讽的睿智与幽默:“我曾经对高密东北乡极端热爱,曾经对高密东北乡极端仇恨,长大后努力学习马克思主义,我终于悟到:高密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莫言.红高粱家族[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2.

在新历史小说中,常常使用言语反讽形成“言在此而意在彼”的话语张力,采取庄词谐用、正话反说等形式,形成语言的表面意义和深层内涵的反差,召唤读者主动进入文本来填补这种意义所指的空白。

李洱的《花腔》中,有人竟然为了能吃到一碗鸡蛋面条,就乖乖地承认自己是“托派”,严肃的政治身份“托派”产生得如此简单荒唐,历史的沉重和卑劣的现实之间形成强烈反差,在尊严和生存只能选择其一的情况下,宁可尊严被践踏,只为了一碗面条,就不惜承认自己是托派、是特务。在尽情戏谑与调侃的叙述背后,我们看到了在权力的重压下人们所遭遇的生存尴尬以及人性的扭曲;莫言《檀香刑》中,德国总督罗德感慨道:“中国什么都落后,但是刑罚是最先进的,中国人在这方面有特别的天才。让人忍受了最大的痛苦才死去,这是中国的艺术,是中国政治的精髓……”,这句言语反讽中,隐含了作者的价值判断和权力批判,刽子手与国家竟然有着共同的伦理本质;《温故一九四二》写的明明是惨绝人寰的河南大饥荒,但小说叙述者却说自己的采访“夹杂许多当事人的记忆错乱和本能的按个人兴趣的添枝和减叶”,姥娘也“将50年前饿死人的大旱灾,已经忘得一干二净”,这种“善忘”的确是中国人的痼疾顽症,这种麻木让作者也感到无奈;《灵旗》中的黑廷贵因为妒忌有钱人就常常拿这些人家的鸡鸭鹅狗出气,不是狗上吊就是鸡淹死,他的这种行径却被穿制服的人夸奖为:“还没解放,就敢于用种种巧妙的方法跟有钱人斗”,于是他步步高升;《从两个蛋开始》中的赵北存偷西瓜,还调戏本家叔伯嫂子莲花,区长刘昆不但没有因此阻拦赵北存加入农会,反而称赞他有毅力有智慧:“肯动脑子会用心思,四两拨千斤”,赵北存也从此受到重用。言语反讽对亚里士多德回到理性或“逻各斯”发出嘲笑,它们可能受制于双重逻各斯,或许无数的逻各斯,以致最后彻底摆脱对逻各斯的承诺。

新历史小说出现的反讽大多属于情境式反讽,通过场景或事件的叙述来表现人物的生活情境,突出人物在与环境的矛盾冲突中显现出的窘境以及悖谬性和不合逻辑性。

例如在莫言《丰乳肥臀》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反差极大的情境式反讽:镇政府办阶级教育展览,在小学生浪潮般的哭声中,女教师逐一讲解着图片,图片上的地主崽子被画得活泼可爱,地主司马库画成狼头熊身,从不吃鸡的二姐上官招弟被说成为吃鸡腿上那层黄皮,宰杀了堆积如山的小公鸡,拖着狼尾巴的司马库率领还乡团在十天内杀害了1 388人,可是被请来控诉的郭马氏却说,她的命全是靠司马库救下的,当时司马库的手下为凑一百足数,想将她也活埋了,是司马库制止了,这个本应是一场严肃的展览会结果反而成为可笑的骗局。第二次阶级教育展览,公社干部把做过妓女的四姐弄到展览馆里作反面教材,四姐谙熟男人心理,使出浑身解数搔首弄姿,使展览馆里那些公社干部欲罢不能丑态百出,于是,本是批判典型的教育展览最后变成展览色情的淫秽场所,把所谓正面人物和正面事件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戏谑,他们不过是高举“阶级教育”的大纛来满足自己的窥淫欲罢了,所谓教育展览最终成为蹂躏女性的疯狂嘉年华会,表现出对主流文化背离的态势,在对历史的反讽中增加了思考的深度。

对代表国家意志的权力斗争这样严肃的话题,新历史小说也进行了刻薄的嘲弄。在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中,兄弟两人仅仅是因为一只鸡蛋、一只猪就大打出手,导致两个不同的造反团发生了一场剧烈的夺权斗争;在《故乡相处流传》中,作者由百姓扎稻草人假扮士兵迎接曹丞相检阅,联想到60年代用稻草堆粮食欺骗毛主席,跨越千年的历史场景的并置使小说有了纵深感;余华的《活着》中,福贵出生于富裕地主家庭,他嫖赌成性,输光了家产,却在不久后的土改中躲过一劫,不但没有被划为地主,还分了五亩地;杨争光的《棺材铺》中,只因胡家女佣人刘妈捏了一下地主的儿子李家男孩贵贵的“牛牛”(男孩子生殖器),导致李家带人砸了胡家的当铺, 给土匪出身的杨明远以可乘之机, 终于酿成一场大规模的械斗火并。

新历史小说藉借反讽的方式,造成了叙述话语内部的分裂和对抗,使原本貌似严肃正义的事件遭遇游戏化的袭击,便于人们再次用解构的眼光去审视历史,为了把这种表层的戏谑与深层的严正拉大距离,让言意悖反的时间得以延长,使叙述充满张力,在反讽中,无论是幸福还是苦难,叙述人均以超然的心态、喜怒不形于色的语调与叙述对象保持距离,把互相抵牾的观念与事实:崇高与卑鄙、正义与邪恶放在一起却不加评价,荒诞不经,委实让人忍俊不禁,让历史在叙述中渐渐显露出自己的真实况味。可见,新历史小说叙事中反讽修辞的“秘密”,就在于叙述者隐匿自己的观点,直接将两种或两种以上的相互冲突、相互作用的价值观念以微妙而迂回的方式呈现,体现了作者非凡的文学智慧,同时,也考验着读者的洞察力与领悟力。

〔责任编辑:都 媛〕

Paradox narrative:postmodern mental images of neo-historic fiction

Wang Ping

(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LiaoningNormalUniversity,Dalian116081,China)

Because of the attention to the modernity connotation of history, neo-historic fiction is no longer trying to construct a historical stage based on historical facts and the past creation mode of the historic novels is gradually broken. The neo-historic fiction is bearing with a new art form to the brand new connotation:to express the deviation between the text words and meaning by the narrative style of paradox, to express heavy history by light narration and to make an ironic effect by the solemnity from jokes, which paint very different elegant history pictures. It makes the text present a fictional charm and reflects the image of postmodernist spirit characteristics. It provides another possibility for the development of novels and also reflects the pioneer concept of th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paradox; neo-historic fiction; postmodern

10.16216/j.cnki.lsxbwk.201704092

2016-12-25 基金项目:辽宁省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新历史小说的价值建构与价值缺失”(L16BZW009)

王 平(1973- ),女,辽宁瓦房店人,辽宁师范大学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写作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47

A

1000-1751(2017)04-009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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