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庆艳
(长江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8100)
疯癫与救赎
——酒神与基督精神在李尔王身上的重生隐喻
段庆艳
(长江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8100)
《李尔王》是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此剧的多种母题和隐喻数百年来有很多种解读方式。本文主要围绕李尔王身上的疯癫与救赎展开分析,探讨李尔王这一形象具有的希腊酒神和耶稣基督的双重隐喻,给该剧提供另一个思考角度。同时,李尔王这一角色身上具有的酒神式疯癫与基督式救赎的双重隐喻,对自身、对读者观众也是一次强烈的精神洗礼与重生。
《李尔王》 疯癫 救赎 重生
《李尔王》是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该剧描写了专制独裁的李尔王,刚愎自用,沉迷谄媚,最后遭受悲惨结局的故事,揭露了资本原始积累时期的利己主义,批判人类对权势财富的贪欲。此剧的多种母体和隐喻数百年来有很多种解读方式。
西方精神世界中有两位神子,一位是古希腊天神宙斯的儿子酒神狄俄尼索斯,另一位是基督教世界中上帝的儿子耶稣。前者的疯癫精神和后者的救赎隐喻刚好汇聚在李尔王身上。李尔王精神上的救赎和重生就是通过他的疯癫和死亡实现的。本文主要围绕李尔王这一角色的疯癫与救赎展开分析,探讨李尔王这一形象所具有的希腊酒神和耶稣基督的双重隐喻,以求给该剧提供另一个思考的角度。
希腊神话中,酒神的母亲塞墨勒遭到天后赫拉的嫉妒,被赫拉设毒计烧死。情急之下宙斯抢出塞墨勒腹中的胎儿,并缝进自己的大腿里,等待胎儿足月后再次取出。所以酒神的希腊名字狄俄尼索斯(Dionysus)的意思就包含重生(double birth),酒神也因此得名。传说中成年后的酒神掌握并教会世人酿酒技术,于是集结一群信徒,即疯狂的迈那得斯和颠三倒四的醉汉们在希腊各地狂饮烂醉,并形成了一种以饮酒作乐、沉醉癫狂为信仰内容的宗教仪式,以及酒神祭或酒神崇拜[1]。后来尼采把人们这种疯癫状态定义为酒神精神,同时认为酒神精神的实质在于人们疯癫之后自我的重新构建[2]。
莎士比亚笔下的李尔王的余生就是一场由疯癫到重生的经历。剧中第三幕第四场中,流亡荒岛的李尔撕破衣服,头戴乱花杂草编成的王冠,疯言乱语地诅咒世界的不公与残酷,痛斥两个女儿的恶行。这时的李尔看似走向疯狂崩溃了,其实这种疯癫在李尔王一出场就展现出来了。他年老昏庸,心血来潮,决定依照女儿们对自己口头表白的孝心设定分给女儿的国土份额。长女次女极尽甜言蜜语、巧舌如簧,使得李尔王龙颜大悦,而诚实口拙的小女儿因为话不中听,讲不出曲意承欢之辞遭到他的诅咒。盛怒之下的李尔还将忠心谏言的老臣肯特驱逐流放。这些不可思议的行为显示出李尔已经丧失心智,开启酒神似的疯癫模式了。长期重权在握,一呼百应,使得习惯朝臣邀功献媚的李尔王善恶不分、蛮横专制,这种畸形的个人主义和暴戾自大使他的人性一步步走向死亡,正如剧中第一幕第四场弄人讽刺他分封国土的荒唐行为所说的话:“我傻你更傻!”后来面对大女儿态度的急剧变化,浑噩中李尔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不断问道:“这里有谁认识我?这不是李尔,谁能告诉我我是什么人?”弄人的回答一语道破:“你是李尔的影子。”[3]在第一幕第六场中,李尔被大女儿赶出宫廷。他气急攻心,乱了心神,用最恶毒,也最没理性的言辞咒骂女儿。他神志不清地向自然之神呼吁:“听着,亲爱的大自然女神,听我的呼吁:要是你想使这畜生生男育女,请你改变你的旨意吧!取消她的生育能力,干涸她繁殖的器官,让她堕落的身体里永远生不出一个孩子!”心智的丧失,使真正正常的李尔已经消失了,现在的他不过是一具身心消亡的影子。后来,李尔被逐出家门,流落到暴风骤雨中的荒野,他更加疯言乱语,声称奸淫不是罪孽,反而能“替我多制造几个士兵出来”;女人“腰带以上是属于天神的,腰带以下全是属于魔鬼的”;法官和小偷换了衣装便在罪行上难解难分等。
这时的李尔看似疯癫失态到了极点,但他的精神世界却在这种极度的疯癫崩溃中起死回生了。他的疯癫的话语无不透露出对世界和当时社会现实的讽刺和批判:“……放债的家伙绞杀骗子;褴褛的衣衫遮不住小小的过失;披上锦袍裘衣,便可隐匿一切;给罪恶贴了金,法律的枪就无效而断;把它用破布包裹起来,一根侏儒的稻草就可以戳破它。”失去理智的李尔王却清醒地感受到世界的无常和人世的荒诞,认为世界不过是人们相互愚弄和愚弄自己的“傻瓜的舞台”。他把自己的衣服扯去,把一切装饰去掉,表面上这些行为虽是他的发疯之举,但更意味着这是李尔对疯狂现实的憎恶和摒弃。这个时候,他的心灵已经开始转向,这种转向其实是一种精神的复活与上升。与此同时,痛苦和流浪使他看到了广大农民流离失所的英国现实。他从高高在上的君主变成一位关心贫民疾苦的圣人。在第三幕第四场中,虽然自身不保,但李尔还是对穷苦的人们喊道:“衣不蔽体的不幸的人们,无论你们在什么地方,都得忍受着这样无情的暴风雨的袭击,你们的头上没有片瓦遮身,你们的腹中饥肠雷动,你们衣服千疮百孔,怎么抵挡得了这样的气候呢?”过去的权力和威仪使他远离生活的苦难,看不到国内的实情,现在他才体会到世人饥寒交迫、无处安身的痛苦。这时李尔不再是之前沉迷谄媚、善恶不分的昏庸之君,而是在进行一场认识自我、看清世事的精神再生。这种再生,犹如信徒们从酒神崇拜仪式的疯癫烂醉中苏醒,开始重新认识生活的本质,又犹如基督在世,自己尚在苦难中挣扎折磨,还去同情其他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们。之后李尔王又开始竭力奉劝富人,呼吁他们发放慈悲:“安享荣华的人们呵,睁开你们的眼睛来,到外面来体味一下穷人所忍受的苦,分一些你们享用不了的福泽给他们,让上天知道你们不是全无心肝的人吧!”对贫苦百姓的同情正是英明君主该具有的仁义品德,正是李尔王良知苏醒的关键一步。其实这时候正常的李尔才渐渐活了过来,才开始恢复人的本来面目,恢复人的良知。
西方世界的文艺复兴时期是凸显人文和人性的时期。人们的信仰开始从上帝转向自身,但近千年的宗教影响仍然余温犹存。《圣经》中的基督教思想在后来几百年甚至当下世界一直影响着西方人们的思想意识,还有此消彼长之势。李尔王的悲惨经历也隐喻了圣经中耶稣基督以身殉难从而换得世人精神救赎的故事。该剧极其坦诚地向我们揭示了在当时世界普遍存在的罪恶中,李尔王怎样经受痛苦磨难,最后得到精神救赎的宗教思想。活在16世纪的莎士比亚,明显受基督教世界观的深刻影响。基督教宣扬人生来有罪,要赎罪,就要忍耐艰辛与磨难,忽视现实肉身的折磨,然后获得精神上的升华,死后才可以进入上帝永恒美好的国度。李尔王的受苦历程和忍受磨难恰好反映了这一点。在第三幕第二场,两个不孝女儿“违逆天性,不知感恩”的行为给他造成巨大精神伤痛时,李尔说:“我要忍受众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这体现了圣经对人们忍受痛苦的劝勉,称忍耐的人是有福的。约伯的忍耐就是圣经中的典范,后人常以他为例,说明“人应该承担巨大的痛苦”[4]。风雨中的李尔王在悲愤之中预感到自己“心要破碎”时,他的头脑像暴风雨一样难以平静,但他还是极力忍受,尽力避免想女儿的不孝。虽然悲愤已经把他推到“疯癫”的边缘,但李尔还是劝自己“要闭口不言”,“我宁愿让这颗心碎成万片,也不流下一滴泪”,(第三幕,第二场)忍受痛苦折磨的李尔也预示着他随后如耶稣一样殉难并得到救赎。第四幕第六场中李尔再次出现时 “头戴杂草和鲜花”,这不得不让人联想到圣经故事中耶稣受难时带在头上的“荆棘冠冕”。这时的李尔成了平民的王,受难人的王,如同戴着荆棘冠冕的以色列人的王耶稣。
席卷而来的战争和阴谋使小女儿死在李尔的怀里,李尔的悲痛在这时达到了极点。他在精神与肉体的折磨中,在失去所爱的悔痛悲愤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从宗教的角度看,主人公的死亡,尤其是英雄人物的死,就如基督受难一样,很容易使人想起牺牲和献祭的仪式,以此换来精神的救赎和重生[5]。莎士比亚把李尔王和善良的考狄利亚这两个悲剧人物置于死地,其实就是让他们父女成为献祭的牺牲品。正如在第四幕第六场,考迪利亚的侍臣说:“你那两个不孝的女儿,已经使天道人伦受到诅咒,可是你还有一个女儿,却已经把天道人伦从这样的诅咒中拯救出来了。”这其实是对赎罪说的寓言性参照。李尔和考狄利亚的死使那个疯狂罪恶的世界整体获救了。读者观众看完这场悲剧,仿佛经历了一场献祭仪式,换来一种宗教似的崇高感和解脱感。
从酒神式疯癫到人性的复归,从殉难折磨到精神的救赎,李尔王的悲剧就是一次艰难的精神重生和救赎的过程。这一角色身上的酒神式疯癫与基督式救赎的双重隐喻,让读者能够透过李尔的疯癫看清生活的美丑和人性的善恶。同时这部戏剧情节中所体现的酒神式疯癫和基督式救赎的双重隐喻也使该剧的人文主义得到了强烈的呈现。
[1]王磊.希腊罗马神话欣赏[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3.
[2][德]尼采,周国平,译.悲剧的诞生:尼采美学选[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4.
[3][英]威廉·莎士比亚,著.朱生豪,译.莎士比亚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4]梁工.莎士比亚与圣经[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5]李赋宁.英国文学论述文集[C].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