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传
王兴瑞与海南黎苗族群社会研究
王 传
王兴瑞对发扬乡土文化情有独钟,但早年关于海南历史的撰述大多属于民间风俗和普通材料的记述和堆砌,并没有多少研究的意味。在接受系统学术训练后,随着眼界的放大、知识的扩充以及田野调查方法运用的醇熟,开始对海南黎苗的族群来源、族群分布、社会经济、宗教迷信、婚姻家庭等方面展开全面的考察,发表论著数十种。总结其学术研究的特色主要表现为:“地方史”研究的“在地化”;历史学、民族学、语言学等多学科的交叉互融;田野调查与文献分析研究相结合;为政府开化海南黎苗张本。
王兴瑞;海南;中山大学;黎苗;族群社会
王兴瑞(1912—1977),海南乐会(今琼海)县人。著名历史学家、民族学家。与民国时期众多海南籍文史学家相比,王兴瑞对海南乡邦文化的发掘与研究最为卓著,不仅著有《琼崖简史》《海南岛经济史研究》《琼崖参考书目》《海南岛的虚市及其商业》《海南岛手工业之史的考察》《海南岛各宗族间相互关系之考察》等关于海南全岛历史的论著及工具书,更为重要的是,他对海南黎苗社会的研究贡献也独步学界。先后撰有《海南岛黎人研究》《海南岛苗人研究》两部专著,关于黎苗社会历史研究的论文20余篇。惜乎在新中国成立后,一度与学术绝缘,以至学界至今尚无专文探讨他的黎苗研究成绩。本文通过梳理王氏的海南黎苗研究缘起及其对海南黎苗社会调查研究的成绩,进而总结其学术研究特色,引为当今学术研究之参考。
王兴瑞对海南黎苗社会的研究兴趣缘于对海南民俗的观察。1934年春,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陈廷璠任广东通志馆风俗组编纂,因受地理悬隔不能亲往海南调查,遂委托海南籍历史系本科生王兴瑞撰述琼崖风俗大概。王兴瑞接到任务后,以个人力薄,恐难胜任为虑,乃邀同乡好友岑家梧通力合作,两月后撰成《琼崖民俗及其他》一书。该书由历史学家朱谦之作序,古文字学家容庚书写封面,内容包括《琼崖社会概观》《琼崖民俗志》《琼崖戏剧研究》《琼崖贱民的研究》《琼崖宗教概观》《民间歌谣的一瞥》等6章,约12万字,但因不明的“种种关系”,最终未能正式出版,①王兴瑞、岑家梧合述:《琼崖民俗志》,《民俗》1936年第1卷第1期。读者难窥全貌。不过,该书不少章节已发表在报刊杂志上,为学界留下了部分关于海南社会历史的记述。
如《琼崖社会概观》一文,在广州的《民国日报》上连载10期。文章依据《海南岛志》《崖县现况》《方舆志》《琼州府志》《虞衡志》等文献资料及观察所得,较全面记述了海南岛经济(狩猎、畜牧、农业、手工业、贸易)、社会组织(村峒、私有财产与阶级、婚姻制度、妇女在社会上的地位、图腾遗迹)、日常生活(饮食、居住、衣服、装饰、武器)、风俗习惯(婚姻、死葬、占卜、魔术)等,初步考察了海南黎人的种属、来源及地理分布。①王兴瑞:《琼崖黎人社会概观》,詹慈编:《黎族研究参考资料选辑》第1辑,广东省民族研究所,1983年,第136-184页。《琼崖民俗志》是该书中另一篇重要文章。文章指出,“过去”和“现在”的一切均是民俗学研究的范围,对于琼崖民俗的研究,不仅要明白其现状,还要进一步探求各种民俗产生的历史背景;不仅要努力刻画过去民众生活的真面目,而且要将现在的民众生活及其感受真实地记录下来。②王兴瑞、岑家梧合述:《琼崖民俗志》,《民俗》1936年第1卷第1期。
《琼崖民俗志》在《民俗》复刊号刊出后,立即引起了学界的注意,有人指出该文“叙述周到,系统清晰,不失为我国民俗志之进步作品”,是复刊号上“最堪注意”的文章。③古通今:《民俗复刊号兼评我国民俗学运动》,《大公报·科学副刊》1936年11月14日,第11版。不过,王兴瑞和岑家梧关于琼崖风俗的记载仍有诸多不足之处。首先,两人离开家乡日久,没有经过专门实地调查,只凭藉记忆所及追述琼崖风俗,因而遗忘殊多。况且琼崖孤悬海外,共置有13县,二人仅叙述各自的家乡乐会、澄迈2县,因而“遗漏之处,在所不免”;④王兴瑞、岑家梧合述:《〈琼崖民俗及其他〉自序》,《现代史学》1934第2卷第1-2期。其次,二人关于琼崖民俗和社会的文章,多属于民间风俗和普通材料的记述和堆砌,并没有多少研究的意味。
1936年夏,王兴瑞考取中山大学文科研究所史学部研究生,师从人类学家杨成志、历史学家朱谦之学习人类学、民族学和历史学后,才真正开始将这些专业理论知识应用到具体的田野调查和研究实践当中,弥补了先前关于海南研究的不足。
王兴瑞的第一次田野民族志调查实习工作是从粤北瑶民社会历史调查开始的。1936年底,杨成志组织广东北江瑶人考察团,王兴瑞负责调查瑶人的经济社会。在此之前,1930年中山大学曾派出以庞新民为首的中大生物系采集队前往瑶山采集动植物标本,于“采集之暇”兼事瑶俗调查,归来后就“目及所得”写有《广东北江瑶山杂记》一文。王兴瑞认为庞氏的文章仅对所得材料作客观叙述,即使在歌谣、传说等民俗方面也付诸阙如,未能进一步从人类社会一般的发展史上去考察瑶人,发现瑶人社会的有机组织。⑤王兴瑞:《广东北江瑶人的经济社会》,《民俗》1937年第1卷第3期。在杨成志的指导下,他以瑶山大村落为中心,对瑶人的经济社会展开调查,最后写出《广东北江瑶人的经济社会》作为调查报告的一部分。通过此次实地考察,王兴瑞初步将民族学的田野调查理论和方法运用于实践,为他后来独立开展海南黎苗调查奠定了良好的学术基础。
自19世纪中期欧人东渐以来,赴海南的外国传教士中不乏博学深思之士,开展了对海南黎族的调查和研究工作。1926年德国人史图博氏(H.Stubel)通过对黎族风俗习惯进行了翔实的调查后,出版《海南岛民族志》一书。不过该书关于黎族的种属问题,未有定论。国内学界对黎族的调查研究起于上世纪20年代。但最初都是个人单独进行,且带有“探险”的性质,没有严密的计划。在此之后,又有彭成万、黄强访查黎山,先后著有《黎情调查报告》以及拍摄影片《五指黎山问黎记》;⑥王兴瑞:《海南岛黎人研究计划》,《中山大学日报》1937年1月8日,第3版。1929年李芳桂、杨成志曾入黎境作过短期的语言学与民族学考察。1932年春,北京协和医学院教授许文生(Paul H.Stevenson)受燕京大学委派前往琼崖测量黎人体质。
王兴瑞认为以上对海南黎族的调查和研究,虽各有相当的成绩,但个人能力毕竟有限,遗漏尚多。直至1934年春,中国科学社生物研究所、北平静生生物调查所等机关,合组海南生物科学采集团,分动物学、植物学、人种学、地质学四组。其中人类学出身的刘咸负责人种学组。该组深入黎境,历时两月,深入民间采访,除测量300多黎人体质之外,还涉及到当地的民情风俗与生活文化等诸方面的调查,最后带回黎人日用之食衣住行等各种民俗标本200余件。⑦刘咸:《海南黎人文身之研究》,《民族学研究集刊》1936年第1期。归来后,刘氏发表《海南黎人文身之研究》,著名文史专家闻宥嘉许为“吾国人人类学上划时期之鸿著”。⑧闻宥:《海南黎人文身之研究·跋》,《民族学研究集刊》1936年第1期。王兴瑞也认为对黎人作有系统的有计划的考察,实以此为嚆矢,故成绩亦比以前可观。不过,由于黎境广阔,刘咸在黎境的调查只有短短两个月,究不能窥其全貌。⑨王兴瑞:《海南岛黎人研究计划》,《中山大学日报》1937年1月8日,第4版。前辈学者对海南黎苗调查的经验和不足,为王兴瑞后来在调查实践中积极吸取,并试图找到突破的可能。
早在1934年,王兴瑞在《琼崖黎人社会概观》一文中,就表示希望他的研究能唤起学术界的注意,若能引起“黎人社会考察团”等相类学术组织的兴趣,则其“私愿已足”。因为在他看来,彼时学界对海南境内的黎苗调查时机已然成熟。一方面,通往黎境的公路已畅,不仅调查中安全有保障,还可以深入黎境从容地去作有系统的考察;另一方面,政府开化黎民的工作已经展开,若不把握时机,待黎人进一步同化后,学界只有“望洋兴叹”了。所以他呼吁对海南黎苗调查有兴趣的“好学之士,盖兴乎来!”①王兴瑞:《琼崖黎人社会概观》,第137页。而对于王兴瑞本人来说,所缺少的正是一次实地调查的机会。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自瑶山归来后,王兴瑞得知中山大学和岭南大学联合筹备“海南岛黎苗考察团”的消息,这让他兴奋不已。在导师杨成志的指导下拟定《海南岛黎人研究计划》,申请加入考察团的活动。该计划包括海内外黎人研究的学术史回顾,黎人研究的学术和政治的意义,研究的内容、方法步骤以及目标等五个方面。1936年1月初,王兴瑞将拟定的研究计划呈报中大研究院申请参加此次调查,幸运地得到批准。②《文科研究所历史学部、文学院史学系廿五年度下学期第一次联席会议》,《中山大学日报》1937年1月12日,第10版。
该考察团的主要“旨趣”在于理清海南黎苗的种族来源,以及黎苗的文化程度、生活状况、社会组织等问题,并希望通过实地调查研究所得,为政府开发琼崖暨学者研究西南民族的参考。③《海南黎苗考察团简章》,《民俗》1937年第1卷第3期。1937年2月初,考察团一行经由香港至海南黎境,社会反响强烈,香港及海口各地报纸对考察团行踪详细报道,沿途所过,各地方长官无不热烈招待,并派警员随团保护,④王兴瑞:《王兴瑞致朱谦之的信》,《中山大学日报》1937年3月9日,第3版。3月中旬,考察团负责人杨成志、伍锐麟等人完成初步考察先行回到广州,王兴瑞则因通晓当地方言和岭南大学学生何元炯二人驻扎在黎苗人聚集区域继续调查,二人在被视为畏途的黎苗境内互助扶持,展开了长达四个多月的调查工作。⑤王兴瑞:《海南岛之苗人》,珠海大学,1948年,第2页。
按照原定考察计划,王兴瑞负责考察黎苗社会组织、社会生活。⑥《海南岛黎苗考察团计划大纲》,《民俗》1937年第1卷第3期。在黎苗境内,他详细考察了黎苗的人口、语言、经济状况、风俗习惯、宗教迷信及歌谣传说、汉黎苗诸族间的交往,观察“打山”“跳娘”“出葬”“做平安”等民间宗教仪式,搜集族谱、地契、契约文书、经书、歌谣、传说等民间文献。⑦王兴瑞:《海南岛黎苗考察日记》,贵州省民族研究所编:《民国年间苗族论文集》(1983年),第346-350页。整个海南黎苗调查中,因黎人是海南岛的主要土族,同时海南岛也是黎人的唯一根据地,因此考察黎人花去总时间的四分之三,而考察苗人仅占去余下的四分之一时间。⑧王兴瑞:《海南岛之苗人》,第2页。回广州后,他将所搜得材料整理后,结合历代史籍所载黎人资料,加以历史的分析,完成《海南岛黎人调查报告》,约25万字,获史学硕士学位。因论文成绩优秀,学校授其“金质奖牌”,这是中大毕业生的最高荣誉。⑨岭南文化百科全书编纂委员会编:《岭南文化百科全书》,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6年,第213页。1939年他将书稿寄到时任成都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所长顾颉刚手中,被列为该所丛刊之一。顾氏随即将书稿转寄给上海开明书局付印。至1940年冬,王兴瑞接到刘咸从上海来信,告知该书稿通过两校已全部制版,孰料太平洋战事爆发,日寇侵入上海租界,开明书局被迫改变出版计划,此书遂“胎死腹中”。⑩王兴瑞:《海南岛黎人研究叙说》,《南方杂志》第1卷第3、4期合刊。此后,该书稿一直为顾颉刚收藏。1958年3月,顾颉刚专门前往王兴瑞夫人陈佩馨工作的中国历史博物馆,欲归还该书稿,适值陈氏下放,交还稿件未成,此书稿最终去向一直不明。[11]顾颉刚:《顾颉刚日记》第8卷,台湾联经出版公司,2009年,第314页。
虽然我们对书中具体内容不得而知,不过从对黎人深有研究的罗香林先生评价中基本上可以窥见其书的真实水准。罗氏认为国内外纵有不少对于海南黎人的调查研究,然“以近人王兴瑞君所著《海南岛黎人研究》为独巨”,罗氏所著《海南岛黎人源出越族考》一文中也多处引用王兴瑞的调查结论。①罗香林:《百越源流与文化》,国立编译馆,1944年,第187页。
《海南岛之苗人》是《海南岛黎人调查报告》的姊妹篇,作者本拟二稿同时出版,自黎人调查报告出版流产后,他便暂时放弃出版苗人研究书稿的计划。1948年在好友岑家梧、江应樑二人的“怂恿”之下,由邹鲁赐予题签,江应樑惠借图片,罗宝钿绘制地图,始决定付梓出版,从而“了却了多年来的一番小心愿”。②王兴瑞:《海南岛之苗人》,第146页。
因受到国民党元老、中山大学校长邹鲁的器重,自1938年起,王兴瑞便进入国民党党史会任职,不少精力用于协助邹鲁编纂《中国国民党史稿》,又因职责需要先后编成《中国现代革命史》《国父孙中山传记》等书,繁琐的编辑工作虽然占去了王氏大部分的研究时间,但他终不忘黎苗研究,始终以一位学者的本色示人,先后发表《海南岛苗人的来源》(《西南边疆》1939年第6期)、《海南岛黎人来源试探》(《西南边疆》1940年第7期)、《海南岛的苗人生活》(《边疆研究》1940年第1期)、《海南岛苗人的婚俗》(《民俗》1942年第1卷第4期)、《海南岛苗人社会鸟瞰》(《民俗》1943年第2卷第1、2期合刊)、《黎人的文身、结婚、丧葬》(《风物志》1944年第1期)、《海南岛黎人研究叙说》(《南方杂志》第1946年第1卷第34期)、《海南岛苗人的社会组织》(《边政公论》1947年第6卷第2期)等十余篇关于黎苗社会研究的论著,得到了史学及民族学界的敬重,成为学界黎苗研究不可缺少的学术遗产。总结其海南黎苗社会研究的理论和方法,其主要特点如下:
第一,“地方史”研究的“在地化”。王兴瑞生在海南,对于海南历史文化情有独钟。早在1934年发表的《琼崖黎人概观》中就曾说到:“兴瑞因读史,又因生地关系,对琼崖岛黎人的材料颇为留意。”③王兴瑞:《琼崖黎人社会概观》,第137页,第136-137页。此后又在1936年拟定的《海南岛黎人研究计划》书中重申这一观点,说到:“瑞生长在海南,得地利之便,对于这件工作,责无旁贷,数年来念之在心。”④王兴瑞:《海南岛黎人研究计划》,《中山大学日报》1937年1月8日,第4版。
王氏认为地方史料,一般的史籍中比较缺乏,地方史家应根据各地保存的资料优势而有所偏重,充分利用所掌握地方史料进行局部的研究工作。与此同时,当地人研究当地的历史,最大的优势在于谙熟地方掌故。因此,王氏主张地方史研究,最好由了解该地方语言、风俗人情及历史沿革的人来担任。⑤王兴瑞:《地方经济史研究方法导言》,《现代史学》1942年第4卷第4期。事实上,正是因为王兴瑞通晓海南黎苗语言及深谙当地风俗,加之对海南地方历史长时间的浸润与系统的学术训练,才令王兴瑞黎苗研究与众不同,具有长久生命力。
第二,历史学、民族学、语言学等学科的交叉互融。民族学在中国自诞生之日起,就承载着为中国古史研究提供资料和旁证的任务。杨成志深知民族学对古史研究的作用,他在一次演讲中曾说到:民族学的研究在文化方面可作历史学的旁证,考古学的探讨,语言学的比较和社会学的考察。⑥杨成志:《从西南民族说到独立罗罗》,《新亚细亚》第4卷第3期。王兴瑞师承杨成志,自然也深受其影响。王氏认为民族学研究的对象,是世界上一切低级文化的野蛮民族。要言之,越是未开化的民族,大多保留着人类祖先过去活动的某种状态,研究其生活,即无异直接研究文明人的古代社会。⑦王兴瑞:《琼崖黎人社会概观》,第137页,第136-137页。而中国“新史学”的成立,尤其是史前史的发现,论功行赏,民族学“当仁不让”应居首功。⑧王兴瑞:《研究院文科研究所北江瑶山考察团日记》,《民俗》1937年第1卷第3期。因此,历史学、民族学、语言学等多学科的交叉互动在王氏的黎苗研究中得到集中的展示。
一般说来,海南有黎人广为人知,但是对于苗人却不甚了解,故而外人习惯上将苗人当成黎人之一种,称作“苗黎”,所谓“四黎”即指黎、歧、侾、苗。王兴瑞通过实地调查并结合历史文献记载后,认为这种称呼有误。究其原因一是史籍关于海南苗人的记载特别少,无从引起人们的注意;二是世人对于海南苗人的实际生活了解匮乏,更未能与黎人的生活作横向比较。他通过地方文献的分析认为海南苗人与黎人不是一个种属,他们自明代中叶来自广西。但是否就是广西的苗人,文献并没有明确的记载。所以只能通过语言的比较来确定海南苗人的种属问题。王氏运用现代语言学知识,通过亲自采集海南苗人的语言,与颜复礼、商承祚的《广西凌云瑶人调查报告》中记载的广西瑶人语言,加之刘锡蕃在《岭表纪蛮》中记载关于广西苗人语言,三者综合列表比较分析,得出海南苗人与广西蓝靛瑶人语言几乎完全一致,据此推定“与其说海南苗人是广西的苗,毋宁说是广西的瑶,或者可以更确定的说,就是广西的蓝靛瑶”,①王兴瑞:《海南岛苗人的来源》,《西南边疆》1939年第6期。从而有效地解释了海南苗人的来源及其种属问题。
第三,田野调查与民间历史文献分析研究相结合。在《海南岛黎人研究计划》中,王兴瑞谈到我国古代史籍,自《汉书·地理志》以下,如《水经注》《太平御览》《太平寰宇记》《文献通考》《古今图书集成》《广东通志》《琼州府志》,以至海南岛各县志,虽有不少关于黎人的记载,但“既嫌支离破碎,复仅属耳闻,而非目击,致捉风捕影,转相抄袭,遂失真相”,正确可靠的材料太少,如果“专靠书本上的资料,古代史的真面目是永不会发现”。所以过去有关黎人的文献资料,尤其贫乏,更谈不到“研究”二字。唯一的补救方法,一是关于黎人文献之搜集;一是深入黎山做实际的考察“万不可少”。②王兴瑞:《海南岛黎人研究计划》,《中山大学日报》1937年1月8日,第4版。
王兴瑞的黎苗研究均能将田野调查与文献分析作有机的结合。在进入黎境之前,他曾有一篇考察汉黎贸易的文章,大意谓黎人缺少米盐,完全靠汉人接济,在经过实地考察之后,才发现黎境产米甚富,常有大宗米谷运入汉人墟市,供给汉人,至今黎人尚有以米与汉人交易的事实,而之前的推断竟是“大错特错”。③王兴瑞:《王兴瑞致朱谦之的信》,《中山大学日报》1937年3月9日,第3版。在考察黎人的称呼和族群来源时,他首先梳理关于黎人记载史籍,认为所谓“黎”最初只是汉人指称居住在黎母山土人的称呼,后来推而广之,海南的苗、瑶、罗罗、僰夷等人,这些原本不同的族群,起初生活、文化也有差异,后来经过长时间混化,正如共同趋向于汉化一样,成为一个复杂但无异于一个“种族”的总体,所以最终凡山居者皆称“黎”。同时,通过实地调查海南黎人后,与安南、广东、广西等地民族的语言、文化、体制,更加证实了关于海南黎族的来源有南北两元的论断。④王兴瑞:《海南岛黎人来源试探》,《西南边疆》1940年第7期。
《海南岛之苗人》一书,根据地方传说、歌谣考证冼夫人在民间的真实形象,以及冼夫人信仰的传说背后所具有的社会史意义;通过正史文献、地方志以及从民间调查所得的家谱、执照、口述、契约、经书、歌谣传说等资料的比较对读,将人类学进化理论与传统史学的文献学方法相结合,深入考察了生活在海南岛苗人的族源、人口、语言、社会经济、社会组织、风俗、宗教信仰、汉黎关系等诸多方面,提出一些富有创见性的见解。⑤王兴瑞:《海南岛之苗人》,第41页。
最后,为政府开化海南黎苗张本。在草拟的《海南黎人的研究计划》中,王兴瑞明确表示,海南黎人考察的目的除了在学术上成一部满意的《海南岛黎人研究》专著,为历史学、人类学、语言学能提供一些重要新材料外,在政治上,希望从研究工作中,得到实用意见,贡献国内民族问题、化黎治黎及开发海南岛。⑥王兴瑞:《海南岛黎人研究计划》,《中山大学日报》1937年1月8日,第1版。十余年后,仍然坚持这一主张,尝谓:“民族学不仅是一种实践的科学,而且是一门实用的科学。”所以,王兴瑞向学界高声疾呼:“在今日开发海南岛的呼声中,我要唤起国人对于黎人研究工作的注意!”⑦王兴瑞:《海南岛黎人研究叙说》,《南方杂志》1946年第1卷34期。
合理的治理黎苗政策,并非托诸空言,而是认清问题症结所在,方能对症下药。为此,王兴瑞梳理自汉至清代以来,历代政府治黎的经验和教训,并结合历史上有关治黎的建议,最后综合提出一个“总检讨”。他指出自汉至唐,完全实行“掠夺政策”,宋代则采取加惠少数民族领袖的“德化政策”,元明清三代则以“威服政策”为主,兼用“以夷制夷”等策略,以达到振兴教化,发展经济的目的。这些政策表面上与早期的掠夺政策迥然有别,但是骨子里无一不是以“狭义的民族主义为中心”,以统治阶级的利益为前提。总而言之,这不过是历代政府巧妙利用“德化政策”,以期更有效地实现其统治,但无法从根本上解决治黎问题。
在梳理历代治黎经验和现实调查研究的基础之上,王兴瑞提出治黎方针和政策的制定原则:(一)打破狭义的民族主义为中心的政策,以孙中山提出的“国内各民族一律平等”为依据;(二)在政府的领导下,发挥黎人的自发、自主权;(三)政策的制定与实施,须以黎人的自身利益为前提;(四)团结黎人,壮大中华民族的力量。在具体的政策实施上,应发展黎区的交通,大力促进经济生产,加大对黎人的教育投入,提高他们的文化生活水平。①王兴瑞:《历代治黎政策检讨》,《珠海学报》1948年第1期。另外,《海南岛苗人》的最后一章“汉黎苗诸族间的相互关系”详述三者之间的关系,不仅为消弭汉与黎苗之间的矛盾,提出有针对性的建议,同时为政府开发海南提供学理上的指导。②王兴瑞:《海南岛之苗人》,第 3、124、125页。
综观王兴瑞1930年代后的治学道路,可以看到,近代以来随着西学东传的学术潮流,西方的人类学(含民族学)、语言学等新知输入中国,并为趋新的学人所接受,开始应用到本土的民族研究中,推动了中国现代民族学研究的进步。王兴瑞生逢其时,获得了充分系统的现代史学和人类学学科训练,加之其浓厚的乡土情结,谙熟海南当地的历史与风俗。特殊的学术际遇,成就了他独特的学术关怀、视野与方法,也使他的黎苗研究具备了相当个性化的特点。时至今日,仍为我们提供了许多有益的教示。
(责任编辑:李孝迁)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以广东学界为中心的民国学人与西南研究”(15FZS055)、上海市教育委员会科研创新计划重大项目“重构中国:中国现代史学的知识谱系(1901-1949)”(2017-01-07-00-05-E00029)阶段性成果。
王传,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讲师(邮编200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