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 芳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 安徽 芜湖 241002)
【语言文化与文学研究】
屈赋之楚方言词汇考释
——兼论楚辞重在方音诵读的特征
钱 芳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 安徽 芜湖 241002)
文章对屈赋中的楚地方言词汇逐一作了考辨,并结合屈赋中楚方言词汇的实际运用和后世楚辞的接受状况认为,从语言表现而言,楚辞最大特点应体现在用楚地方音诵读上,而不是方言词汇的运用。
屈赋;方言;词汇;楚音
关于“楚辞”作为新体诗歌的语言特征,宋代黄伯思曾说:“屈、宋诸骚,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故可谓之‘楚辞’。”[1]436“楚辞”的语言带有南楚的一些地方性特征,这一点大抵为楚辞学界所认可。但“楚辞”中作为词汇的方言到底占有多大的分量,“楚辞”语言的地方性特征究竟体现在词汇还是语音上,学者并未给予足够的关注。下面笔者针对屈赋中的楚方言即“楚语”做一些考辨,兼及阐明“楚辞”语言地方性特征内涵理解的误区。首先要说明的是,屈原的作品到底有哪些篇章,历来争论较大。为了讨论的方便,本文以王逸《楚辞章句》将《离骚》《九歌》《天问》《九章》《远游》《卜居》《渔父》等归为屈原的作品为研究对象,并且将司马迁在《史记》屈原本传列于其名下的《招魂》也计算在内,笔者主要考察这些篇章中的楚地方言。
1.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配(《离骚》)(文中的着重号皆为笔者所加,下同)
关于“扈”字,王逸《楚辞章句》(下引如相同,书名不列)曰:“扈,被也。楚人名被为扈。”“扈”作为“披着”意义解,只见于《楚辞》,是楚地的方言。而见于其他文献中的“扈”字或作“止”解,如《左传·昭公十七年》云:“扈民无淫者也。”*杜预注曰:“扈,止也。止民使不淫放也。”转引自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388页。或作“窃脂”解,如《小雅·小宛》:“交交桑扈,有莺其羽。”*朱熹注曰:“桑扈,窃脂也。”参见其《诗集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60页。关于“纫”字,洪兴祖《楚辞补注》(下引如相同,书名不列)引《方言》曰:“续,楚谓之纫。”考之于《方言》,洪氏此引略有错误,《方言》原为:“擘,楚谓之纫。”郭璞注:“今亦以线贯针为纫。”这里的“纫”字,也即串联之义。“纫”字还见于“岂维纫夫蕙茝”(《离骚》),“矫菌桂以纫蕙兮”(《离骚》),“纫”字皆作“连缀”解。“纫”的本义是“绳缕”,应为名词,“纫, 单绳也”(《说文》)。朱骏声曰:“凡单展曰纫。”[2]806在屈赋中作方言用为动词,其意是将线先擘开两股,后撚合之以穿针,是对其名词的本意作了引申。作为动词之意,先秦时代,“纫”字仅见于《楚辞》,所以其为楚方言,大抵是没有异议的。
2.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离骚》)
关于“汩”字,王逸曰:“汩,去貌,疾若水流也。”《方言》云:“疾行也,南楚之外曰汩。”此“汩”字,音如《方言》注“于笔切”,急貌。“汩”字还见于《九章怀沙》“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王逸曰:“汩,行貌。”洪兴祖补注:“汩,越笔切,见《骚经》。”可见这两处“汩”的意义是相同的。需要注意的是屈赋中,“汩”与“汨”字是有区别的,除了江名,写作后一个字之外,后一个字还可作为动词用,读若骨,如《九章·怀沙》:“浩浩沅湘,分流汨兮”。王逸曰:“汨,流也。”洪兴祖补注:“汨,音骨者,水声也;音鹘者,涌波也。”此“汨”之意,不仅见于《楚辞》,也出于其他著作,如《庄子·达生篇》“与齐俱入,与汨偕入”,郭象注曰:“回伏而涌出者,汨也。”[3]56皆作水流之意。可见并不是楚方言。“汩”与“汨”在《说文》中本为两字,只是汉代篆书隶变之后,形复相混,多不能辨。实际上,除了作“行貌、去貌”解,可写作“汩”,并且是楚地的方言之外,其他皆应作 “汨”。只是许慎《说文解字》统一规定除了在“汨罗”词中用“汨”之外,其他一概都写作“汩”,后世的“汩”遂逐渐代替了“汨”的其他用法。
3.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离骚》)
4.众皆竞进以贪婪兮,慿不猒乎求索(《离骚》)
王逸曰:“慿,满也。楚人名满曰慿。”“慿”字作为满足解,似乎是其本义,屈赋也仅见于此处,是为楚地之方言。下文还要讨论其作为这个方言引申义“愤懣”解的实例,暂按下不表。
5.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离骚》)
王逸曰:“羌,楚人语词也,犹言卿何为也。”洪兴祖补曰:“羌,去羊切,楚人发语端也。”在屈赋中有大量的“羌”字存在,除了“羌中道而改路”(《离骚》)这一句有无尚存疑外*具体状况请参见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0页。,他如“羌无实而容长”(《离骚》),“羌愈思兮愁人”(《大司命》),“羌声色兮娱人”(《东君》),“羌众人之所仇”(《惜诵》),“羌灵魂之欲归兮”(《哀郢》),“羌中道而回畔兮”(《抽思》),“羌不知余之所藏”(《怀沙》),“羌宿高而难当”(《思美人》)等,“羌”字皆用在句首,是发语词,这已经为学界所公认。唯一例外的是《山鬼》:“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悔。”“羌”字用在中间,王逸曰:“羌,语词也。”“羌”字是用来调节句子的节奏,不再作发端之用。总之,“羌”字作为语词,是屈赋中所特有的,无疑也为楚地之方言。
6.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离骚》)
王逸曰:“诼,犹谮也。”洪兴祖引《方言》云:“诼,愬也,楚以南谓之诼。”诼,就是进谗的意思。《玉篇》也云:“诼,责也。”“诼”字在屈赋中仅此一见。在《楚辞》的其他篇章中尚见于王逸《九思》,其云“被诼谮兮虚获尤”,王逸自注:“诼,毁也。”检“诼”字于《说文》,又无。在先秦的其他典籍中亦不见,可见“诼”实为楚方言。
7.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离骚》)
王逸曰:“侘,犹堂堂,立貌也。傺,住也,楚人名住曰傺。”洪兴祖引《方言》云:“傺,逗也,南楚谓之傺。”洪氏又引《尔雅注》:“逗,即今住字。”这足以说明王氏的说法是正确的。王逸在屈赋另外一篇《惜诵》中给“心郁邑余侘傺兮”之“侘傺”章句时写道:“侘,犹堂堂,立貌也。傺,住也。楚人谓失志怅然住立为侘傺也。”“侘”与“傺”经常连用,它们在屈赋中还见于“申侘傺之烦惑兮”(《惜诵》),“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涉江》),“蹇侘傺而含慼”(《哀郢》),这些地方“侘傺”连在一起,皆作“失志貌”解。当然,“傺”字在屈赋中仍可单用,虽然很少,其就作“住”的本义解,如“欲儃佪以干傺兮”(《惜诵》),王逸曰:“干,求也。傺,住也。”“傺”字在屈赋之外的《楚辞》篇章中同样作“住”解,并可单用,如宋玉《九辩》云:“收恢台之孟夏兮,然欿傺而沈藏。”王逸亦云:“楚人谓住曰傺也。”检之于《说文》,只见“侘”字(“侘,寄也。”)不见“傺”字,而且“傺”字汉代之前很少见于《楚辞》以外的典籍,可见“傺”字确为楚地之方言,并且先秦时代,“侘傺”并非一定要搭配使用。只不过汉代之后,因“傺”和“侘”经常连在一起使用,遂逐渐成了一个固定的双声联绵词,一般就不单解了。“侘傺”之意,《玉篇》云:“失志貌。”如“侘傺岂徒然”(陆机《悲哉行》);“送君在南浦,侘傺投此词”(张说之《赠赵公》)。
8.女嬃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离骚》)
王逸曰:“女嬃,屈原姊也。”洪兴祖引贾侍中语:“楚人谓女曰嬃。前汉有吕嬃,取此为名。”认为此“嬃”字是楚人称女的特有说法。检之于《说文》,认为“嬃,女字也。”《玉篇》《广韵》沿用了《说文》的观点。段玉裁注:“贾(侍中)语盖释楚辞之女嬃。王逸、袁山松、郦道元皆言女嬃屈原之姊。惟郑注《周易》‘屈原之妹名女嬃’,《诗正义》所引如此。妹字恐姊字之讹。”笔者可以作这样的推断:“嬃”,在楚方言中应为姐姐之意,郦道元曾就“秭归”之名的由来引用袁山松语:“屈原有贤姊,闻原放逐,亦来归,喻令自宽全。乡人冀其见从,因名曰秭归,即《离骚》所谓女嬃婵媛以詈余也。……秭与姊同。”[4]2836
9.依前圣以节中兮,喟慿心而历兹(《离骚》)
洪兴祖引《方言》云:“慿,怒也,楚曰慿。”《方言》郭注曰:“恚盛貌,引《楚词》‘康回慿怒’。”所引“康回慿怒”,见于《天问》:“康回慿怒,墜何故以东南倾!”此“慿”作 “怒”意解,是由上文所讨论的作为“满”的方言意引申而来。其引申的线索大概如下:由“满足”引申为“愤懣”之意,《思美人》写道“扬厥慿而不竢”,王逸曰:“思舒愤懑无所待也。”*严忌《哀时命》写道:“愿舒志而抽慿兮,庸讵知其吉凶?”“慿”同样是“愤懑”之意。而在屈赋中,写作“冯”字,是通语,则不是方言,如“冯昆仑以瞰雾兮”(《悲回风》),其作“登”解;“冯珧利决”(《天问》),其作“挟”解,都是由“冯”作为“凭借”之意引申而来的,这是要注意区分的。然后再由“愤懑”引申为“发怒”之意。
10.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离骚》)
洪兴祖补引《说文》云:“阊,天门也。阖,门扇也。楚人名门曰阊阖。”“阊阖”一词在屈赋中还见于“排阊阖而望予”(《远游》);在《楚辞》的其他篇章中尚见于“登阊阖于玄阙”(刘向《九叹》),“阊阖”皆作“天门”解。先秦时代,“阊阖”一词,只见于屈赋,“阊阖”确为楚地之方言。
11.索藑茅以筳篿兮,命灵氛为余占之(《离骚》)
王逸曰:“楚人名结草折竹以卜曰篿。”这个方言在屈赋中仅见于此,《楚辞》的其他篇章也无。王氏所说楚人特有的这种卜筮名称,《六臣注文选》《皇明文衡》《太平御览》等都沿用了此用法。作为特有的卜筮名称,其为楚方言应是没有问题的。
12.何琼佩之偃蹇兮,众薆然而蔽之(《离骚》)
《方言》云:“掩,翳,薆也。”《尔雅》云:“薆,隐也。”检阅先秦文献,我们尚未发现“薆”字见于他著,“薆”字应该是楚地的方言。
13.邅吾导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离骚》)
王逸曰:“邅,转也,楚人名转曰邅。”《玉篇》也云:“邅,转也。”“邅”字还见于“邅吾导兮洞庭”(《湘君》),王逸亦解为“转”之意。“邅”通常用在句子的开头。
14.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离骚》)
洪兴祖补引《方言》云:“轮,韩、楚之间谓之轪。”《方言》另云:“关之东西曰輨,南楚曰轪。”“轪”为楚方言可谓明矣。
15.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九歌·东皇太一》)
王逸注曰:“灵,谓巫也。”洪兴祖对王逸的这条章句作了深一步的阐明:“古者巫以降神。‘灵偃蹇兮姣服’,言神降而讬于巫也。”不过他们都没有明确指出它是楚地的方言。而在对《云中君》“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中的“灵”解释时,王逸则进一步明确了,他说:“灵,巫也。楚人名巫为灵子。”“灵”是作楚人“巫”代名词的方言,是极有可能的。《离骚》中“命灵氛为余占之”,“灵氛”是巫师,加了字头“灵”字以予明确。“灵氛”在屈赋中屡次出现,毫无疑问,楚方言的“灵”字具有“巫”的内涵。
16.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同光(《九歌·云中君》)
王逸曰:“蹇,词也。”此“蹇”,实际上是发语助词。当然作为实词的“蹇”字,它的本义是“跛”的意思(《说文解字》云:“蹇,跛也。”段注:“行难谓之蹇。”),引申为艰阻、不顺利的意项,但这是指通语而言的。而作为发语词的“蹇”字则是楚方言所特有的,它总是用在句子的开头,在屈赋中他如“蹇谁留兮中洲?”(《湘君》)“蹇侘傺而舍慼”(《哀郢》),“蹇独怀此异路”(《思美人》)等,“蹇”字皆是用作发语词。“蹇”字作为发语词,在宋玉《九辩》中也较多地被使用,“蹇淹留而无成”,“蹇充倔而无端兮”,“蹇淹留而踌躇”等中的“蹇”字都是发语词。
17.薜荔柏兮蕙绸,蓀桡兮兰旌(《九歌·湘君》)
王逸曰:“桡,船小楫也。”洪兴祖补引《方言》云:“楫,谓之桡,或谓之櫂。”“桡”字是楚人“舟小楫”的称呼,是为楚方言。
18.桂櫂兮兰枻,斫冰兮积雪(《九歌·湘君》)
王逸曰:“櫂,楫也。”《方言》曰:“楫,谓之橈,或谓之櫂。”和“橈”字一样,它也是楚地名物的一个方言。
19.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九歌·湘夫人》)
洪兴祖补引《淮南子》卷十七《说林训》云:“腐鼠在庭。”并引高诱注:“楚人谓中庭为壇”,并云“音善”,来说明“壇”字为楚地的方言。“壇”字还见于《九章·涉江》:“燕雀乌雀,巢堂壇兮。”洪兴祖补注:“壇,音善,见《九歌》。”(笔者按,也即《湘夫人》注)。“壇”字在《楚辞》中还见于“南房小壇”(《大招》),“鸡鹜满堂壇兮”(东方朔《七谏》),皆作“中庭”解。而且“壇”常与“堂”上下对用或前后连用,从对应或并列的意义上来说,其与“堂”之意应当相近,洪氏解为“中庭”之意,也属无疑。就这个意义而言,“壇”字并不见于其他著作,其为楚方言,应予确定无疑。
20.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九歌·湘夫人》)
王逸曰:“药,白芷也。”洪兴祖补引《本草》云:“白芷,楚人谓之药。”“药”作为“白芷”解,在《楚辞》中还见于“弃捐药芷与杜衡兮”(东方朔《七谏》),“芷闾兮药房”(王褒《九怀》),这两处的“药”皆作“白芷”解。“药”有此意,同样是不见于其他著作,故其当为楚方言。通语中的“药”是治疗疾病物品的总称,是一个泛称;而楚方言“药”则是特指。
21.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醴浦(《九歌·湘夫人》)
洪兴祖引《方言》曰:“襌衣,江、淮、南楚之间谓之褋。”“褋”字在屈赋乃至整个《楚辞》中仅此一见。
22.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九歌·东君》)
王逸曰:“辀,车辕也。”洪兴祖补引《方言》曰:“辕,楚、韩之间谓之辀。”检之于今本《方言》,洪氏所引稍有误。今本《方言》曰:“辕,楚、卫之间谓之辀。”“辀”字在屈赋中也仅见于此。
23.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九歌·山鬼》)
关于“睇”,洪兴祖补注:“一曰:目小视也。《说文》云:南楚谓眄曰睇。”此“睇”又见于《九章·怀沙》,其云:“离娄微睇兮,瞽以为无明。”洪氏补注同样引用了《说文》的观点。考之于《方言》,其云:“睇,眄也。陈、楚之间,南楚之外曰睇。”“睇”确为楚方言,只不过这个方言包括的区域较广,不仅指楚地而已。
24.冯珧利决,封狶是射(《天问》)
洪兴祖补引《方言》曰:“猪,南楚谓之狶。”它是楚人对猪的一种称呼。
25.穆王巧梅,夫何为周流?(《天问》)
洪兴祖补引《方言》云:“梅,贪也,亡改切,其字从手。”“梅”本应为“挴”,只是《楚辞》诸本作“梅”,反而成了正字。《集韵》云:“挴,母亥切,贪也。诸本作梅。”“梅”之为“贪”,也仅见于此,其为楚方言当属无疑。
26.吾告堵敖以不长(《天问》)
王逸曰:“堵敖,楚贤人也。”但洪兴祖补引柳宗元《天对》注:“楚人谓未成君而死曰堵敖。”并云:“今哀怀王将如堵敖不长而死,以此告之。”并云:“逸注以堵敖为楚贤人,大谬。”此“堵敖”,应为楚方言,是对生命短暂未能成为君王的人的特称。
27.行不群以巅越兮,又众兆之所咍(《九章·惜诵》)
王逸曰:“咍,笑也。楚人谓相啁笑曰咍。”“咍”字在屈赋乃至整个《楚辞》中仅此一见。左思《吴都赋》写道:“东吴王孙,冁然而咍。”《文选》李善注:“楚人谓相笑为咍。”[5]1023故清代杭世骏也说:“楚东谓相笑为咍。”[6]26
28.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九章·涉江》)
王逸曰:“长铗,剑名也。其所握长剑,楚人名曰长铗也。”王氏此章句不知缘何而出。先秦时代,“长铗”之名还见于其他著作,如《战国策·齐策》:“长铗归来乎!”如果说屈赋中的“长铗”是楚方言的话,那么《涉江》的“长铗”应是剑名,而《齐策》的“长铗”当是作“长的剑把”解,用的是其本义。
29.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九章·涉江》)
王逸曰:“欸,叹也。”洪兴祖补引《方言》云:“欸,然也。南楚凡言然者,曰欸。”此“欸”字实际上介于实词与虚词之间,兼有感叹语气和认可的意思。在楚辞中仅此一见,在先秦的文献中作为此类用法,似乎也就此可见,其作为楚方言,大抵也是没有多少异议的。
30.长濑湍流,泝江潭兮(《九章·抽思》)
王逸曰:“楚人名渊曰潭。”洪兴祖补云:“一说楚人名深曰潭。徒含切,又音淫。”深,也即渊意。洪氏之补注承续了王氏章句之意。《尔雅》也云:“潭,渊也。”“潭”字在先秦的其他篇章似乎很少见,作为“渊”“深”解只见于《楚辞》中。
31.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九章·怀沙》)
关于“笯”之意,洪兴祖补引《说文》曰:“笼也,南楚谓之笯。”检之于《方言》,其云:“笼,南楚江沔之间谓之篣,或谓之笯。”
32.妒佳冶之芬芳兮,谓蕙若不可佩(《九章·惜往日》)
王逸曰:“佳,一作娃。”洪兴祖补曰:“娃,於佳切。吴、楚之间,谓好曰娃。”检之于《方言》,其云:“娃,艳美也,吴楚衡淮之间曰娃。”作为形容词的“姣好”“艳丽”等意,楚地的方言称之为“娃”。
32.乘氾泭以下流兮,无舟楫而自备(《九章·惜往日》)
王逸曰:“编竹木曰泭。楚人曰柎,秦人曰拔。……泭一作柎。”洪兴祖曰:“泭,音敷。”《说文》云:“编木以度。柎与泭同。”据《方言》曰:“泭,谓之簰。簰,谓之筏。”并注云:“音敷。”洪氏的说法大抵据此。
34.曾枝剡棘,圆果抟兮(《九章·橘颂》)
关于“棘”字,洪兴祖补引《方言》:“凡草木刺人,江湘之间谓之棘。”考之于邢昺《尔雅疏》,其云:“自关而西,谓之刺,江湘之间谓之棘。”《尔雅疏》认为“棘”是江湘一带的方言,也即楚地的方言。关于“抟”字,王逸曰:“抟,圆也。楚人名圆为抟也。”洪兴祖补引《说文》“抟,圆也,其字从手”,进一步加以说明。
35.雌蜺便娟呂增挠兮,鸾鸟轩翥而翔飞(《远游》)
洪兴祖补引《方言》曰:“翥,举也。楚谓之翥,章庶切。”检之于《尔雅》:“翥,飞也。”又《说文》:“飞,鸟翥也。”然而从《远游》“鸾鸟轩翥而翔飞”中可以看出,既然后面已有“翔飞”之意,前面的“翥”再作“飞”解,则似乎有骈拇枝指之赘,况且“轩翥”和“翔飞”之间有承接词“而”作连接,故《方言》作“举”讲是正解,郭注曰:“谓轩翥也。”可见“轩”与“翥”字连用是一个固定搭配。
36.去君之恒幹,何为四方些?(《招魂》)
王逸曰“去君之恒幹”或作“去君之恒闬”,并说:“闬,里也。楚人名里曰闬也。”关于“些”字,洪兴祖补引《说文》注曰:“语词也。”并引沈括云:“今夔峡湖湘及南北江獠人,凡禁呪句尾,皆称些,乃楚人旧俗。”“些”字在整个《楚辞》中共出现114次,都用在句尾,皆作为语气词使用,而此用法不见于先秦其他文献,“些”作为语词使用,应该是楚方言所独有的,它比“兮”字作为楚方言的特征更具有代表性。*“兮”字用在句中或句尾,《诗经》中也常出现,只是在《楚辞》中更为多见而已。从具有特征性的角度来说,《楚辞》的语助词,在句首或句中,应以“羌”字为代表,在句尾则当以“些”字为典型。而“兮”字并不是《楚辞》所具有的独特的个性特征。传统的楚辞学对这一点理解是有偏差的。
37.靡颜腻理,遗视矊些(《招魂》)
洪兴祖补引《方言》曰:“黸瞳之子谓之矊。”《广韵》注疏云:“矊,瞳子黑。又,眇远视也。”“矊”字在先秦的典籍中也仅见于此处。
38.露鸡臛蠵,厉而不爽些(《招魂》)
王逸曰:“爽,败也。楚人名羹败曰爽。”检之于《方言》,其云:“爽,过也。”“爽”字作为“过”“差错”等意义解是通语,但作为“羹败”讲,则是楚方言所特有的。
39.粔籹蜜饵,有餦餭些(《招魂》)
洪兴祖补引《方言》曰:“饵谓之餻,饧谓之餦餭。”“饵”“餦餭”作为如此意义解,在《楚辞》乃至先秦文献中只见于此。
40.菎蔽象棊,有六簙些(《招魂》)
洪兴祖补引《方言》曰:“簙谓之蔽。秦、晋之间谓之簙,吴、楚之间谓之蔽。”“蔽”字作此意解,在文献中也只见于《楚辞》,其为楚方言大抵也属无疑。
41.路贯庐江兮左长薄,倚沼畦瀛兮遥望博(《招魂》)
王逸曰:“瀛,池中也。楚人名池泽中曰瀛。”“瀛”作此意解,是否一定为楚地方言,很难一语断之。唐代韩愈等《城南联句》“飞桥上架汉,缭岸俯视瀛”,此“瀛”就为“池中”之意,如“瀛”作为“池中”解是楚方言的话,那么韩愈等所用很可能是沿袭了屈赋中的意义。
42.与王趋梦兮课后先(《招魂》)
王逸曰:“梦,泽中也。楚人名泽中为梦中。”洪兴祖补注:“楚谓草泽曰梦。”“梦”这个楚地方言之意,我们也许从楚地特有的地理名称可以看出,如楚“云梦”一词,就是湖、池沼之名。邢昺《尔雅疏》曰:“楚有云梦,今南郡华容县东南巴丘湖是也。”梦作为“泽中”意义解,在《楚辞》中也仅见于此。
从例证出发,上文对屈赋中的楚方言做了一番考察,就研究的结果而论,屈赋中作为方言的词汇大概有40余个,占屈赋整个词汇的比例很小,所以学者从“楚语”的特征上完全来说明楚辞的地方性特点,是没有多少说服力的。不妨假想一下,如果《楚辞》从词汇上来说,绝大多数是由“楚语”构成的话,我们今天不借助于《方言》等相关字书,可能很难从字面上去领会《楚辞》的基本意义。事实情况是,读者理解《楚辞》的困难主要不是来源于作为词汇的方言障碍,而是文学上的意义。如果确实要讨论《楚辞》作为语言的地方性特征,其应该主要体现在楚地的方音上,所谓“悲壮顿挫、或韵或否者,楚声也”[1]436。楚声的方音特征在屈原的时代是非常明显的,甚至到项羽、刘邦的年代方音仍然很突出,“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7]333,“高祖(刘邦)乐楚声”[8]1043,都说明了楚方音所具有的鲜明特色。可惜这种楚地的方音,后来知道的人越来越少,《汉书·王褒传》曰:“宣帝时,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徵能为楚辞九江被公,召见诵读。”[8]2821《北堂书钞》卷一百四十四《酒食部》“粥篇十”明代陈禹谟注引刘歆《七略》云:“孝宣皇帝诏征被公,命诵楚辞,每一诵,辄与粥。”[9]612可见到了西汉宣帝的时候,能够会楚音阅读的人已经很少了,连衰老的九江被公都能征召,去迎合宣帝的“博尽奇异之好”,一般的文士已不太懂得楚地的方音。能够真正诵读并传授楚辞者,实际上要求能够真正懂得楚地的方音。所以《隋书·经籍志》载:“隋时有释道骞,善读之,能为楚声,音韵清切。至今传《楚辞》者,皆祖骞公之音。”[10]1056唐代之前关于楚辞的方音尚留下一些著作,据《隋书》《旧唐书》之《经籍志》关于《楚辞音》载有南朝宋处士诸葛音一卷、孟奥音一卷,徐邈音一卷,隋释道骞音一卷,可见前人对楚方音的重视。
[1] [宋]黄伯思.东观余论·翼骚序[M]//[宋]陈振孙. 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2] [清]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M].北京:中华书局,1984.
[3] [战国]庄周.庄子(卷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4] [后魏]郦道元.水经注疏[M].杨守敬,熊会贞,疏. 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
[5] 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5.
[6] [清]杭世骏. 续方言(上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
[7] [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
[8] [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9] [唐]虞世南.北堂书钞[M].北京:中国书店,1989.
[10] [唐]魏征,令狐德棻.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责任编辑 贺 晴】
The Case Textual Research on the Chu’s Dialect of Qu Fu
QIAN Fang
(Department of Literature,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241002, China)
This paper discriminates the dialect words of Qu Fu one by one.Thus,this paper shows that the most important trait of the songs of Chu should be the characteristic of Chu tone,by studying the actual situation of the dialect and the acception of the songs of Chu in aftertime.
Qu Fu;dialect; words; Chu tone
I206
A
1009-5128(2017)15-0067-06
2017-04-24
安徽省高校省级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项目:文化视域下的宋代诗僧及其诗学研究(SK2014A254)
钱芳(1980—),女,安徽天长人,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研究人员,文学硕士,主要从事先唐文史与中国诗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