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认识东方》中的中国形象之呈现

2017-03-11 15:45
武夷学院学报 2017年8期
关键词:克洛意象

陈 佳

(北京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北京 100871)

论《认识东方》中的中国形象之呈现

陈 佳

(北京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北京 100871)

保尔·克洛岱尔在他第一次远东之行中创作了以中国为题材的散文诗集《认识东方》。随着作者足迹的延伸、对东方认识的深入,创作意图的逐渐明晰,他笔下的中国形象也发生了一定的变化。写实所呈现的老旧中国让位于抒情、象征带来的诗意东方。但从中仍然可以把握到《认识东方》意象选择的共性,通过看他凝视的东方、所热爱的东方,我们反向看到一个与中国社会现实保持了审美距离的、恋慕往昔和自然的诗人形象。

克洛岱尔;《认识东方》;中国形象

克洛岱尔于1895年来到中国,是20世纪最早向西方介绍中国的著名法国作家。《认识东方》是他在1895年到1905年间陆续创作的、以中国晚清为背景的一系列散文诗的总集①。接下来就顺其写作轨迹梳理其笔下的中国形象及其呈现方式的变化,再归纳其意象呈现的总体特点,透过形象呈现的策略反观克洛岱尔的中国“认识”。

一、创作过程与分期

《认识东方》的写作开始于1895年,于1900年第一次结集发表。1907年,克洛岱尔追加了写于1900-1905年的作品,形成第一个完整版。1928年再版时加入了作为序言的“香港”。可见写作之初,克洛岱尔并没有一个完整的写作计划,这导致了文本内部的差异性。1900年以前的作品最能体现这一变异的轨迹,这些作品占了《认识东方》的大部分篇幅。1900年以后的作品因为稀少而零散,不拟专门考察。

最初五年间的写作可结合克洛岱尔在中国不同城市的居留和写作经历粗略地划分为以下四个时段。从1895年7月抵沪到次年3月启程赴榕。这期间创作的三篇较长的作品《寺院》、《夜城》和《园林》以“在中国”(En Chine)为系列名称,在1896年8月的《巴黎杂志》(Revue de Paris)上发表。

1896年3月到同年12月在福州。其中《戏台》等六篇作品和早先写于上海的 《七月亡灵节》一起,以“中国风景”(Paysages de Chine)为题在1897年7月的《白色杂志》(Revue Blanche)上发表。而其他作品因故暂不发表。

1897年3月到同年9月赴汉口参加谈判。在汉口期间他创作了《漂流》等四篇作品,发表在1897年8月的《白色评论》。而《雨》等作品则以“四首小散文诗”(Quatre petits poèmes en prose)为题发表于同刊 1898年9月的专栏中。离开汉口,克洛岱尔来到南京等地游览,这期间创作的作品也未在报刊发表。这一年多时间克洛岱尔主要沿长江一带活动,作品风貌又比较接近,故不细加划分。

1898年6月到10月,他在日本旅行,随后回到福州直到次年10月离开中国,在福州创作了《悬空屋》等作品,当时没有发表。

接下来先顺着这个时间线索分析一下克洛岱尔在呈现中国形象方面的变化。其中第四阶段作品创作于从日本回来之后,相对游离。也不是作为一个系列创作的,彼此差异较大。而《谈大脑》《关于光的想法》,完全遁入玄想,跟中国并无关系,很可能是编集的时候因为其作于中国,顺便编入的。剩下的零星几篇与前一期相比没有明显的变化,因此我们只分析前三个阶段的作品。

二、从写实到象征:逐渐虚化的东方图景

(一)上海:城市与猎奇者的目光

克洛岱尔在上海创作的作品,相对而言纪实性比较强。作者像摄影一般细致地描写了龙华寺、豫园②等建筑景观,乞丐、僧侣、妓女、麻风病人等社会边缘人群以及亡灵节这样的节庆场面,勾勒出一个古老破落又繁闹杂乱的近代中国的城市形象。

试举《寺院》中对龙华寺寺内雕像的描写,以管窥当时克洛岱尔描写之细腻:

“此佛紧闭双目,唯于金色的面容下方露出殷红巨口,其长如泄气洞,翕然贲张,呈横8字状……前殿两侧端坐着四位巨大的神人,左右各二,通体髹漆彩绘,腿殊短而腰身则粗壮可观,这就是“四大金刚”,天国四界的守卫者了。这四位尊神,无须,貌若孩童,其中之一手舞蟒蛇,另一则弹奏古琴;另外一侧,一个挥动着一圆柱体器械,形状如一没有撑开的大伞,或如一巨形爆竹。”[1]

—— — 《寺院》

又如《寺院》起首处的乞丐,“一只糊满了血污和泪水的独眼,一张嘴巴给癞疮溃烂得皮开肉绽,露出一口骨头似的黄牙,直到根部,长长的就像兔子的门牙”[1]。如果想到这篇名为《寺院》的文中还写到埋葬弃儿的井,不难想到,他是用新闻纪实笔法,不动声色地把反讽态度暗藏在描写性文字背后。

从内容上看,这几篇文章以城市为背景,主要展现了上海的古建筑、城市下层人群、传统节庆等。在整个《认识东方》里,这时期写到的人物较多,主要是城市下层的无名人,他们有的可怜,有的欢快,但都显得麻木。与之相应的是城市的拥挤喧闹。现实的城市街道和传统中国充满创造力的建筑构成了强大的反差。《园林》中,他赞赏中国园林艺术不对称而和谐的美学,但他同样写到园外街道的气味,那是一种“油、蒜、脂肪、污垢、鸦片、尿、屎和动物内脏的混合气味”[1]。

在写于同一时期上海的《七月亡灵节》中,克洛岱尔对亲身参加的节庆场面做了生动的描写,这在1900年以后的创作中几乎没有再出现过。

在这些作品中,我们看到一个在上海的街路上、人群中、窄巷里穿梭的克洛岱尔,《夜城》中文中反复出现的“向前走!(Enmarche!)”体现了一种在穿行中探索、遭遇、征服的姿态,与这种姿态相应,他的视角多为平视,对对象做近距离的观察,他从各个角度搜索着这陌生国度中一切奇异的东西。这使作品的风格接近于自然主义,而其笔下破落的中国城市也接近于自然主义文学经常呈现的城市下层生活③。城市的嘈杂拥挤令他难以忍受、头晕目眩,当他写到“我蓦地看见租界里的电灯光芒”[1]时,西方文明以一种拯救者的形象迎接了归来的克洛岱尔。自然主义的描摹背后,呈现的是一个局促的诗人形象和破落的中国城市形象,这里不能容纳更多的诗情。

(二)福州:走向山野

克洛岱尔在福州最早的作品《戏台》仍延续了精细的描摹写法,财神、座椅、戏台、演员、鸟笼里的小鸟、正厅、院子、包厢、观众,一个不落地全写下来。克洛岱尔注意到了中国戏剧的服装特点、表演特点和情节特点,不过显得面面俱到而流于表面,与他后来在日本写的关于日本戏剧的文章相比,并未体现出身为戏剧家独到的眼光。

但从《墓地——喧声》开始,克洛岱尔逐渐放弃了巨细靡遗的描摹和叙事,增加了诗性的抒情和象征。他如此描写榕树——“这榕树像阿特拉斯似的稳稳地站在那儿,挺着弯弯扭扭的主干,还有肩膀和双膝,仿佛正扛着天宇的重担”。[1]文章后半部分,作者描述他在从墓地返回的路途中,经历了一个由目及耳,终返于心的过程,仿佛终于放弃了用眼睛捕捉异国情调,而代之以全身心的感悟。

1896年10月,克洛岱尔走访了一座寺庙——唯觉寺④,他不再如初来中国那样留意建筑式样,而是非常主观地把周围的云朵、山峰想象为花瓣,把坚硬的石头想象成白天鹅绒,地上的松果想象成玫瑰花,一个山间小庙被幻化成宇宙和谐精神的宗教圣殿,而只有诗人给这一切赋予了生命。

再看《海潮》,通篇使用隐喻,文中“浪谷”“岛屿”“舟”“大海”“湖”不再是实景,而是诗人因云雾缭绕的山景而生发的想象。作者幻想他的乐器能引来白鹤一样的船娘,远处有天神嬉游,抛出的鞋子被行人拾到,叫出的名字让人辗转反侧,充满了超现实的气氛。可以看到,克洛岱尔已经摆脱了局促,从实相中脱出来,致力于制造虚境。

在这些作品中,他不再面面俱到地罗列所见的奇异事物,而是择取适合于构建统一诗境的意象。如《绘画》里他声称要绘制的画一样,他在诗里精心安排农田、人物,讲究构图,还要在护城河里画上蓝天和月亮。这物象不再是繁琐、纪实的,而是“游目骋怀”“心游万仞”,拉开了相当的审美距离。随着视距的拉长,写作风格更加接近于象征主义,而一个奇异的、表象的东方多少被消解了。

该时期的创作,自然风物的比例明显上升。如果说上海呈现的是城市景象,福州则更多展示了山野美景。《认识东方》里展现的大部分农村景象都来自福州这片“玫瑰和蜜的颜色的土地”[1]其中偶尔点缀着田里耕作的农民的剪影,但总体来说人物出现得更少了。

从《戏台》开始,克洛岱尔的位置就逐渐来到了人群之外,人群之上。只有《走向山野》中他再一次穿过城市人群。但这里没有拥挤的人流,只有沉睡的人们,他犹如神一般俯视苍生。他说“大地正普降甘霖……穷人和富人,孩童和老人,正直的人和有罪的人,法官和囚犯,人也跟动物一样,他们全体都像兄弟,正在啜饮神浆!”[1]隐现着克洛岱尔超然的宗教情怀⑤。

(三)从汉口到江南:晦涩的东方图景

克洛岱尔汉口以后的写作延续并发展了主观、象征的特点。1898年,他以“四首小散文诗”(Quatre petits poèmes en prose)为题发表《雨》、《游廊之夜》、《月色》和《梦》。“小散文诗”,道出了克洛岱尔文体上的自觉。波德莱尔说散文诗“足以适应灵魂的充满激情的运动、梦幻的起伏和意识的惊厥。”[2]这种灵活的诗体一方面可以即时、充分地展现克洛岱尔对东方的认识和态度,另一方面也易于承载、容纳诗情与想象。而这批被归为散文诗的作品,象征色彩更加浓重,意义更加隐晦。以写夜晚的作品为例,诗人完全挣脱开了现实,意象经过极大的变形后充分个人化了。譬如月亮:

“你的光辉的宇宙,梦中的太阳![1]”(《月色》)

“下半夜的太阳![1]”(《月色》)

“白粉墙被火红的月亮照亮了。[1]”(《梦》)

不难看出象征主义“远取譬”“晦涩”的特点。诗人面对永恒的夜空,写的是内心的意识流动。但这些已经很难说是“认识东方”了,只有游廊、白粉墙提示我们诗人还置身中国。

在九江牯岭、南京、苏州,面对新的景观、陌生的地点,他一度重拾描绘的笔触,但这已不是初来乍到时那种精细的记录。在《城市珍赏》中他再次写到寺庙,从山巅远距离俯视这座“寂寞的空城”[1]时也不再把目光停留在建筑的细部,只关注了色调和空间产生的苍凉之感。寺庙作为异文化的刺激感已经减弱,他更看重具体情境下激起的氛围和宗教情感。《陵墓》中,克洛岱尔粗略勾勒了陵墓外观后,就展开了对时间、生命的思考。在他看来,东方的君王虽然为自己建立了如此气派的陵墓,然而,由于没有信仰,不能了悟永恒和短暂的奥秘,依然无法不朽。克洛岱尔以一个充满了亵渎和讽刺之感的画面结尾——枯草中一匹正在被野狗撕碎的死马。

这个时期克洛岱尔展现的中国形象以自然、历史景观为主,除了《运河上的小憩》之外,几乎没有出现他人的身影。除了众多的水的意象,他还展示出一个衙门、游廊、陵墓、运河构成的古老的中国。而克洛岱尔也确实把目光转向了中国历史。这尤其体现在到江南以后。在《大钟》里,克洛岱尔第一次改写了中国传说,而《运河上的小憩》引用了《道德经》上“三十辐,共一轂,当其无,有车之用”这一段,并说道:“中国到处都表现出人们崇尚以‘空’为本的形象[1]”。这是《认识东方》仅有的对中国故事、中国思想的引述。克洛岱尔在同年还转写过《道德经》中的“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这一章[3]。可见江南之行激发了他对中国文化的兴趣。而对“有无”“空”这些中国思想的兴趣,在他离开中国以后仍持续影响着他⑥。

三、乡土中国:诗灵降临的契机

通过以上勾勒,我们基本可以看到一个逐渐“收视反听”,向内隐退的诗人。在诗歌的意象选择上,由社会的、现实的转向自然的、历史的、个人的。意境上由实境转向虚境。而表现手法则从描摹写实偏向象征、抒情。伴随着这个过程,现实的苦难中国淡出了,其异质性几乎被以一种宗教的眼光同质化了,而克洛岱尔也似乎真的“共生”于此了。正如一些学者指出的,谢阁兰在他“异国情调”的理论下,注重多异性带来的冲突,而克洛岱尔则追求调和,有意把“异”降解了。[4][5]

如何理解这个变化呢?

诚然,随着认识的深化,看问题的方式、角度必然会发生改变。从最初的震惊不适到自得、“共生”,符合一般的认识发展规律。此外,这个转变和他对自己的创作构想也有关系。从一开始略微杂乱肤浅的散文、“札记”⑦,到致力于象征主义艺术的散文诗。随着创作意图的明晰,写作方式必然发生改变。

而促使转变发生的动力因,恐怕还是空间的改变。正如前文指出的,上海、福州、长江沿岸,基本可以对应城市、山野、历史古迹这三种空间形态。江南之行,众多历史古迹打开了克洛岱尔对中国古代文化的玄想。而此前,1896年的福建之行,可以说总体上转变了克洛岱尔对中国的态度。这前后创作呈现的不仅是时间的差异,更是不同环境的差异。对这位生长于法国香槟省、不喜欢城市的天主教诗人而言,远离人群与城市、接近土地是触发他诗情的重要机缘。这里和他童年的生活经验相去不远,人和自然彼此融洽,远离现代都市文明[6]。他在福州的创作中展现了大量的农耕、收获的场景,与城里颓萎的人不同,土地上的人,甚至渔船上的人,在他笔下是比较健康、欢乐的。大地气象庄严神圣,给人类带来生机,孕育着生命。他除了用歌珊地和迦南来比喻福州的肥沃土地,还用了很多古希腊的神话意象来形容福州的树木山川。或许对他而言,这片物产丰富的异教土地既是上帝的杰作,又富有牧歌般的诗意,也最适合散文诗的创作。

而乡村给克洛岱尔的不仅是灵感,还有与世隔绝的状态。福州的领事馆区坐落在郊野的坟区,诗人得以流连于山水,思考艺术和宗教,构思精致的颂歌。在《墓地——喧声》中克洛岱尔写到,闽江将他所在的仓山墓区和城区分开了。他站在死者的世界里说,“我到这里来是为了谛听”远方活人的喧嚣。就“谛听”的本来含义而言,是期待着理解,然而他谛听的仅仅是无意义的声音本身。他说“一个人,当他不再去探求别人对他所说的话的意义的时候,就能更加精细地听见这种语言了[1]。”这种神秘的谛听既体现了克洛岱尔对言意关系的思考,也显示了乡村给克洛岱尔提供的审美距离。它确保不了解当地语言,无法与当地人交流沟通的克洛岱尔,仍能把他人当作一种“风景”置于文本,也确保他在这种自由的心境下去创造更个人化的艺术境界。

四、中国形象的呈现与屏蔽

当然,《认识东方》意象的选择和呈现方式也有一以贯之的特点。

首先,其意象富有暗示性和神秘感。作为象征主义诗人,克洛岱尔说,“难解是我的标志之一[7]”。即使在上海时期的创作中也可以看到晦涩难解的意象,如在《七月亡灵节》结尾,他写道:“万籁无声,仿佛一个失去双目的死人沉入了海底,又听见阴郁的金钹、铁鼓的喧哗,轰然一声,震耳欲聋。[1]”而往后创作中变形晦涩的意象,前文已举出很多,不再重复。作为天主教诗人,他还喜欢展示有宗教神秘意味的形象。譬如出家人修行的寺庙,死者的陵墓、荒冢,出现率特别高。此外他常常使用的山、水、光、玫瑰花等意象,其背后也都有宗教的涵义,增加了神秘感和多义性。

其次,倾向于选择恒定的、类的意象,譬如古建筑和山水。此外,他很少写人,笔下几乎没有形象鲜明、个性突出的人物。他文中出现的中国人往往只有面目模糊的群像。妓女们“好象市场上的牲口一样,在街边等待”[1];看戏的人们“只见无数脑袋瓜子和黄黄的圆脸庞,密密麻麻,看不到四肢和躯体”[1];地里干活的妇女、乞丐、念经的和尚都是成群出现的,没有个性,没有面容。而无论是人、植物还是猪,克洛岱尔写的都是类,正如那些无名的寺庙、荒冢,山水。

尽管如此,克洛岱尔还是通过一些代表性的事物传达出中国各地不同的风貌,展现了他对地方性的了解。譬如呈现了上海的园林和街巷,写长江流域时江水、古迹的意象得以突出。而在福州,他呈现了许多南国风物。譬如他浓墨重彩地写到了榕树,福州又称“榕城”,这个意象就很有地方特色。此外一笔带过的有《悬空屋》里的荔枝,《十月》和《十一月》里的橄榄,《走向山野》里的甘蔗和稻米,《唯觉寺》里作为贡品的柚子,《泉水》里的茶树,都是福建的名产。而作为中国南方对外通商的港口,福州的海港也被写入文中,香蕉、牡蛎、帆船……这些意象簇集合在一起,展现了富饶而诗意的南方。

《认识东方》还展示了许多包蕴矛盾冲突的意象,比如正午、黄昏、午夜、年末、门口、墓地、盛放时就蕴含死亡的夏花等等。他在不止一首散文诗里提到正午的太阳⑧。在《十二月》中,他强调这是一个岁尾年头的时刻,一切已告终结,然而一切又将在安息中新生;他在死者和生者之间谛听……这些意象往往在最静谧的情境下出现,显示出停滞、死亡而和谐的气象。这种包蕴着矛盾的和谐令克洛岱尔特别感兴趣,并推及他对“阴阳”的兴趣⑨。可见,作为诗人而非一般的游记作者,他有意识地选取那些体现他理念的意象。

但最后应该意识到,人总是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克洛岱尔用相当另类的方式呈现了一个非常主观的中国形象,但他明显屏蔽了什么。

我们几乎忘记这位诗人还是一个外交官,在创作《认识东方》的同时进行谈判工作。在晚年所写的《中国记事》中,他回忆起当时如何在炎热的房间里“赤身裸体,毛巾围绕着头,吸墨纸防护着不让汗水沾湿”,写“一些关于茶叶和货币的经济报告”[8]。作为外交官,他必须和中国官吏打交道,而政府的腐败和效率低下都令他十分烦恼。但是,《认识东方》中的大部分作品都将其屏蔽了。这甚至和他在日本期间所写的《朝日中的黑鸟》拉开了距离。

可以认为他受到马拉美“纯粹作品”观念的影响,后者主张通过诗歌达到“绝对”而非偶然的、无序的世界,也就导致了对诗本身的关注和对社会政治的疏离。克洛岱尔写于福州以后的篇章尤其体现了这种创作自觉,他越来越精心地将作品打磨成一个个“精致的瓮”。这不意味着克洛岱尔对中国的政治状况没有想法,但是作为诗人,选择写什么,有基于文体和美学的考虑。

文本上的隔离最终呼应着生活、情感的隔离。再次回到那个谛听喧嚣的场景。他作为一个被隔绝在对岸,听不懂当地语言的西方人,始终是与人隔离,无法融入的角色。但是他似乎正满意于这种隔绝,享受着这种出世的感觉。在孤坟遍野的仓前山遗世独立的克洛岱尔说:

“我这个死者的客人,久久地谛听着远方那片嘈杂声,发自生命的喧哗。[1]”然后折返入深山中。

五、结语

随着克洛岱尔在中国足迹的延伸、对东方认识的深入,创作意图的逐渐明晰,《认识东方》逐渐由写实偏向象征、抒情,总体上呈现出一个渐趋主观抽象的东方图景。这也反向塑造了一个诗人而非游客、猎奇者的形象。我们看到克洛岱尔远离了人群,融入这片土地,开始接触中国的历史文化。但无论是出于美学的考虑还是现实生活、文化差异带来的隔阂,他始终与现实中国保持了距离,引起他共鸣的主要是一种普遍的乡村图景和凝固的往昔。

注释:

① 其中也有零星篇目是关于日本、科伦坡及越南的。

② 克洛岱尔并没有点出是哪座寺庙、哪处园林,“龙华”和“豫园”的说法参见克洛岱尔《认识东方》1973年评注版[9]对相应作品的注释,以及(郑培凯,2008)[10]。

③ Claude PILLET指出,《认识东方》除了有马拉美象征主义影响之外,还可见到福楼拜式的自然主义。[5]而Michel COLLOT指出这种冷静的对事物的描摹既来自象征主义注重使用意象而非直白叙说的传统,也来自天主教道成肉身、通过现象导向真理的观念。[6]

④ 原文是“Le Temple de la Conscience”,文章写于克洛岱尔于福州鼓岭(Kou-liang)避暑期间,因此该寺庙应该位于鼓山,然而就“简陋的洞穴”来看并非涌泉寺。据考证,鼓山上确有一寺名“良心寺”[11]。可以肯定的是,并无一个“唯觉寺”,对于克洛岱尔来说,庙的名字并不重要,他被寺庙的精神所激动,这种精神就是“conscience”。

⑤ 克洛岱尔很少写到达官贵人和富豪,他笔下的人物几乎都是平民、穷人、畸人。这不仅是对当时中国社会现状的反映,也是出于天主教徒的宗教视角。

⑥ 离开中国后不久,克洛岱尔在《龙的徽号下》(Sous le signe du dragon,1910)和 《中国的迷信》(Les Superstition Chi-noises,1910)中谈到中国。他批评中国政治腐败、中国人缺乏更高的追求。但是他对《道德经》、对“空”“阴阳”等一直怀有兴趣,尽管他仍然认为没有对上帝的信仰,这些东方的智慧都只能流于虚无和偶像崇拜。

⑦ 克洛岱尔对马拉美说:“尽管我对任何描写都抱有反感,我还是写了一系列札记,如《寺院》《园林》《城市》《夜》等等。”[1]

⑧ 克洛岱尔对正午情有独钟,他有一个戏剧便以《正午的分界》(Partage de Midi,1905)为题,他在戏剧 《交换》(L'échange,1893)里点出了正午的特殊性,“白天被分成了两半。太阳吞噬了我们身体的影子,表示出那个不算时刻的时刻:正午”[12]。

⑨ 他在《中国的迷信》这篇演讲中对中国人的信仰几乎全盘否定,但仍然赞赏:“旧中国哲学的根基,就是所谓阴阳。……代表了两个相对原则的结合,这永恒的转化构成了宇宙的进化。你们看,中国人早在黑格尔之前已经有了对立统一的思想[8]”。

[1]保尔·克洛岱尔.认识东方[M].徐知免,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5-91.

[2]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M].郭宏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4.

[3]CLAUDELP.OEuvre poétique[M].Paris:Gallimard,1967:963.

[4]DANIEL Y.Etudes claudéliennes et perspectives chinoises:l'exemple de la montagne chinoise dans I'OEuvre de Paul Claudel[C].//杜青钢,王静,编.Paul Claudel et la Chine(克洛岱尔与中国).武昌: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155-167.

[5]PILLET C.Connaissance de l'Est:l'envers et le tout chinois de la poésie[C].//杜青钢,王静,编.Paul Claudel et la Chine(克洛岱尔与中国).武昌: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168-178.

[6]COLLOTM.Claudel et les paysages chiois[C].//杜青钢,王静,编.Paul Claudel et la Chine(克洛岱尔与中国).武昌: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179-199.

[7]J·贝尔沙尼等.法国现代文学史[M].孙恒,肖旻,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9:115.

[8]CLAUDEL P.OEuvre en Prose[M].Paris:Gallimard,1965:1021-1022,1081.

[9]CLAUDEL P.Connaissance de l'Est[M].Paris:Mercure de France,1973.

[10]郑培凯.身历其境:清末民初中国城市与欧洲文学想象(克劳代尔篇)[J].社会科学,2008(12):118-133.

[11]黄伟.高乐待与中国[D].福州:福建师范大学,2010.

[12]保尔·克洛岱尔.正午的分界:克洛岱尔剧作选[M].余中先,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120.

On the Image Presentation of China From Knowing the East

CHEN Jia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

Paul Claudel,a great French poet,wrote a series of articles about China including prose poems Knowing the East during his first trip to the Far East.With the expansion of the author’s footprint,the deeper understanding of the East and the gradually clear writing intention,the Chinese image had changed.The old China presented in a realistic way was given way to the poetic East by lyrical approach and symbolizing.However,we can still grasp the common ground in this book.We can see a poet who kept the aesthetic distance deliberately with realistic China and loved the old time and nature from the reverse direction by analyzing the images gazed by him.

Claudel;Knowing the East;image of China

I565.076

A

1674-2109(2017)08-0074-06

2017-03-31

陈佳(1984-),女,汉族,在读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比较诗学研究。

(责任编辑:苏娟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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