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欣
(贵州师范学院文学院 贵阳 550018)
鲁笔及其《楚辞达》研究
陈欣
(贵州师范学院文学院 贵阳 550018)
鲁笔《楚辞达》是清代较有特色的楚辞注本。对于鲁笔的里籍,学界一直误认为是广东雷州,实际上他是安徽望江人。鲁笔论骚由剖析结构、文理血脉进而阐释大义,并深入至字法、句法等细部批评,表现出对楚辞艺术审美特征认识的精微细化趋势。鲁笔把涉及屈骚艺术特征的寓言、虚实与幻境结合起来进行论述,说明其对文学艺术中的虚构与幻想的美学意义有了相当程度的认识,由此展示屈骚文本所独具的文学审美特性,推动了楚辞艺术批评理论的发展。
鲁笔 望江 《楚辞达》 《离骚》
鲁笔(约1675—1762),字雁门,号蘸青,一号榆谷。关于其里籍,《楚辞书目五种》《中国楚辞学史》《楚辞要籍解题》《楚辞著作提要》等误作“雷州(今广东海康县)人”。实际上,鲁笔是安徽望江人。袁枚《随园诗话》卷九云:“相传江宁南城外瑞相院后丛竹中,为马湘兰墓。望江鲁雁门题诗云……”[1]160袁枚明确指出“望江鲁雁门”,而部分楚辞研究者之所以误认为鲁笔是雷州人,应与其所见《楚辞达》之版本有一定的关系。
据相关书目类文献著录,《楚辞达》现存主要有三种版本:第一种是乾隆三十一年(1766)见南斋刻本。一册,每半页九行,行二十二字,白口,左右双边,单鱼尾。写刻本,无行格。首乾隆三十一年梁同书《序》和《见南斋读离骚指略》,末为方城《跋》。其扉页镌“望江鲁雁门论释楚辞达见南斋藏版”,卷端题“楚辞达雷川鲁笔雁门氏论释”,卷末镌“杭城后市街汤调元刊印”。此本流传甚稀,现仅见清华大学图书馆有藏(本文所据即此版本)。第二种是嘉庆九年(1804)师范辑《二余堂丛书》小停云馆刊本。一册,每半页九行,行二十二字,白口,四周双边,单鱼尾。首嘉庆九年师范《序》,卷端题“楚辞达雷川鲁笔雁门氏论释赵州师范荔扉氏校刊”,卷末附梁同书序和《读骚指略》。此本安徽省图书馆和国家图书馆古籍馆有藏。第三种是光绪九年(1883)章世臣重印见南斋活字本。前有师范序、梁同书序,后无方城序,有章世臣《重印楚辞达序》。
最早误认为鲁笔是雷州人的,应是1961年出版的姜亮夫《楚辞书目五种》,书中仅提及上述第二种版本即《二余堂丛书》本,此本没有“望江”字样,而只有“雷川”,故产生了误会。至1993年出版的崔富章《楚辞书目五种续编》始解开误会,改鲁笔为望江人。然而,此后出版的《中国楚辞学史》《楚辞要籍解题》《楚辞著作提要》等著作仍作雷州人。至于“雷川”之称,武夷山水帘洞岩壁有明嘉靖年间崇安县令胡文翰的楷书题刻,“水帘洞今古晴檐终日雨,春秋花月一联珠。嘉靖乙巳夏六月六日知崇安雷川胡文翰书”,而胡文翰正是望江人(《乾隆望江县志》卷七有传)。另,《乾隆望江县志》卷八载有龙燮《雷川四先生赞》,分别赞唐代孝子徐仲源、宋元之际文人学者龙仁夫和王幼学、明代成化年间谏官王瑞,四位均为望江先贤。因望江是古雷池所在地,各朝代行政区划名称不尽同一,产生了一些别称,如大雷戍、大雷郡、雷邑、雷阳、大雷、雷港等,故雷川亦应是望江的别称之一。
《乾隆望江县志》卷七“人物上·儒林”卷首列有鲁笔之名,在陈心昆与檀易二人之间,但不知缘何至卷中却没有鲁笔之传,在陈、檀二人之间是约四行格的挖白。在卷八“艺文”载有鲁笔的五言律诗,本应是同题两首而只能看到“其二”,第一首的位置又是四行格左右的挖白。由于文献资料的缺失,鲁笔的生平很难考索,可据者仅有方城的《〈楚辞达〉跋》:
(鲁笔)于学无所不窥,弱冠既名籍江邦,好游历佳山水间,近远争延礼之。强仕年乃与余同附学,屡踬举场,故倦游,日坐破屋后山斋,闭户著述等身。先有《见南斋诗文集》行世,其于星纬皇极数及轩歧郭廖等书,靡不切究。尤邃六书韵律,诸内典并诠释精辟,识解超妙,又工真草名家书法。先生为人美丰仪,善谈谐,介直和易。至与人剖辩古今人是非事时,或抗议厉色不可夺。长余廿余龄,为忘年交,余特师事之。常晨夕过从,得聆绪论,要无能窥其涯矣。丁卯,余倖售,而先生老;余谒选,而先生死矣。有子典,能读父书。
方城,字引薇,望江县人,曾师事鲁笔。《乾隆望江县志》卷七有传,据其中“戊子春返里,一月卒,年七十二”,戊子为乾隆三十三年(1768),可推知其生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又据《〈楚辞达〉跋》中“长余廿余龄”和“丁卯”数语,可推知鲁笔生年大约在康熙十四年(1675)前后。又据《〈楚辞达〉跋》中“丁卯,余倖售,而先生老;余谒选,而先生死矣”可知,方城于乾隆十二年(1747)中举,以康熙十四年(1675)来推算的话,这一年鲁笔73岁,可以称之为“老”。查道光《昌化县志》,方城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选授昌化县令,这一年鲁笔已经去世,那么,鲁笔的卒年应在乾隆十三年(1748)至乾隆二十七年(1762)之间。即使按照卒年是乾隆二十七年(1762)来推算,鲁笔88岁去世,亦属合理。然而,不知1995年出版的《望江县志》据何而载鲁笔的生卒年为“1621—1704”,并说“当时名宿戴巨川、王已山对他极为赞赏”[2]649。“名宿”多指素有名望的人,戴、王均是雍正元年(1723)进士及第入翰林院,若鲁笔的卒年为公元1704年,此时戴瀚还不足二十岁,如何能称得上“名宿”呢?又,《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鲁笔为“雍正秀才”,雍正帝在位时间是公元1723—1735年,若鲁笔卒于公元1704年,又如何能称为“雍正秀才”呢?可见《望江县志》所载前后抵牾,故笔者不采。《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笔盖负才不遇,终其生未获一饩于黉宫,惟专心著述,终老牗下。是编(笔者按:指《楚辞达》)盖雍、乾间鲁氏所作。”[3]723-724与笔者推测其生卒年之大致时段正相吻合。
《楚辞达》的初刊是在鲁笔去世之后的乾隆三十一年(1766),其具体成书时间尚不确定。《楚辞达》名曰“楚辞达”,实仅注《离骚》一篇。《见南斋读骚指略》末附识云:“《离骚》一篇,包举《楚辞》全部,全义全神,最是难看。看透此一篇,以后各篇自可迎刃而解。则一达,无不毕达者矣。故直以《楚辞达》标之。全部论释嗣刻。”
清代楚辞学者已经把楚辞作品的结构和脉络,作为其艺术成就予以关注。从汤伟《离骚经贯》、张诗《屈子贯》和董国英《楚辞贯》等著作的命名,即可看出清代楚辞学者对文脉蝉联而贯通的目的和要求。王邦采《离骚汇订序》曰:“所贵乎能读者,非徒诵习其词章声调已也,必审其结构焉,寻其脉络焉,必考其性情焉。结构定而后段落清,脉络通而后词义贯,性情得而后心气平。”[4]98-99一些楚辞学者颇为注重剖析《楚辞》的文理脉络,并在分析文脉进而阐释大义方面走出了新路。鲁笔的《楚辞达》十分重视《离骚》文脉的梳理,剖析其间起承转合的内在联系,以此透视屈骚精严的结构。
八股文作为科举应试之文,士子文人自幼习之,其起承转合的严密组织形式和结构方式,久而久之自然会渗透到他们的思维之中去,而对其思维方式产生影响。在楚辞研究中这种思维方式会发生潜在的作用,使得他们对于屈骚语意的起承转合的所谓气脉十分敏感。鲁笔在《楚辞达》之《见南斋读骚指略》之“气脉”部分云:“历代注骚者总是章章气脉,不能打通贯注,纵有接卸不是平钝直衍,则是勉强牵合。须要章章一气相通,又要章章转变不测,在人人意中,又在人人意外,方见奇妙。”如“女嬃之婵媛兮”以下八句,鲁笔注云:“二章合一为波澜,上势已完,忽生出女嬃一番训斥,为上半篇收足,为下半篇转关。所谓舟行已穷,忽又无际,绝妙过文。原不过借女嬃之言为引起下文之端,乃文章开一步起一峰之法。西仲不必横加贬责,悔广不必极力推尊,即就其词玩之,亦只识全身远害之情,尚未知清白死直之道,遽以为知几之神,金石不刊之至论,何其谬也。”鲁笔体会到女嬃詈原一段在结构上的作用,从文脉走向角度切入,反驳林云铭和朱冀,指出二人对此段的理解皆求之过深,不符合《离骚》的文脉特点和创作情境。
从《楚辞达》和其中的《见南斋读骚指略》来看,鲁笔论骚明显受到“神韵”说的影响。鲁笔于《离骚》乱词眉端评曰:“乱词收结完密,意义无穷,神韵不尽。”已明确点出“神韵”二字。鲁笔生当康熙之世,作为康熙诗坛最负盛名的王士禛的“神韵”说,已成为当时主流诗学理论之一,上承钟嵘的“滋味”说、司空图的“韵外之致”以及严羽的诗歌理论发展而来,以“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为最高境界,要求诗歌具有含蓄深蕴、言尽意不尽的风格特点,对清幽淡远、不可凑泊的风神韵致特别推崇。
“神韵”说所涵摄的几个重要的范畴,如“妙”、“神”、“风致”、“玲珑”、“镜花水月”等,在《楚辞达》中均有出现。《楚辞达》中“妙”字俯仰皆是,不管是眉批、句右小字评,还是在注文中,“精妙”、“奇妙”、“妙绝”等字眼不绝如缕。鲁笔《自序》云:“间尝独往深山空谷中,四顾无人,划然一啸,忽心关震动,如乐出虚。然则此书之成,要亦当其划然一啸时欤?”鲁笔此语描述的是灵感顿悟之机,由此亦可见其受到严羽“妙悟”说及以禅喻诗的影响,强调在欣赏体味的过程中虚静沉思,讲求瞬间的心领神会,把握神髓。严羽指出“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作为其诗歌审美理想境界的概括,“神”主要侧重诗歌的风韵内涵,包括诗境中的人,同时蕴含着渗透诗人情性、风度和气质的境外之味。鲁笔《指略·总论》云:“看《离骚》,先须得其篇法、段法、章法、句法、字法,识其轻重主要之所在,然后玩其词调,审其音节,按其气骨,讨其神味,挹其风韵,能事毕矣。若徒究义理,斯为钝根。”鲁氏所说的“神味”、“风韵”正是“神韵”说的主要内涵和主张。鲁笔于“众女嫉余之蛾眉兮”句右评:“绝妙风致。”“忽驰骋以追逐兮”句右评:“突出有神。”此“神”正是严羽所谓“入神”之意。
严羽《沧浪诗话·诗辨》云:“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5]26鲁笔《指略·总论》曰:“人止知《离骚》以敷陈涂泽为工,不知《离骚》句句玲珑、字字玲珑,如一座琉璃屏,无不实在,无不空灵,所以与汉赋不同。”鲁笔此处所描述的《离骚》“玲珑”、“空灵”的艺术境界,亦渊源于“神韵”说。
与“神韵”说强调言外之意、味外之旨相应,鲁笔在《楚辞达》中亦多次指出并分析《离骚》部分诗句所蕴含的言外之意。如鲁笔在“怨灵修之浩荡兮”四句眉批云:“‘浩荡’二字,妙于立言,似止谓其君心之侈大,粗而不细,浮而不实;浮而不实,自然昏昧,意俱在言外。”强调只可神到意会,不可言传实指。又如“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四句注云:“见故国人心愈趋愈下,是非之本念日亡,不可与同处,意自在言外。”文本有多种层面,有言内之事,亦有言外之意。《指略·总论》云:“《离骚》乃风雅之文,非传记之文。传记可以直指,风雅必用曲传,言在此旨在彼,无端中起端,无绪中抽绪,或旁见,或侧出,或泛演,愈借愈奇,愈流荡滛佚,以为愈远。若质言之,则索然矣。”
鲁笔在《指略》“总论”中云:“看《离骚》须如镜花水月,看之不可象而不可著,若着象以求,无有是处。看《离骚》须如天上风云,看之顷刻变化万状,初无定形,若执定法以求,无有是处。”“镜花水月”是明清楚辞评点的常用词语。李陈玉《楚辞笺注》云:“且夫骚本诗类,诗人之意,镜花水月,岂可作实事实解会?”[6]2陈本礼《屈辞精义》卷一于《离骚》“哀高丘之无女”句眉批云:“求女之端,一篇水月镜花文字,读者勿认为实有其事,则痴人说梦矣。”[7]474林云铭《楚辞灯》卷三评《橘颂》云:“但见原与橘,分不得是一是二,彼此互映,有镜花水月之妙。”[8]212朱冀《离骚辩》注《离骚》后段之“忽吾行此流沙兮”四句云:“原任人取携而不禁,谓是游戏神通也可,谓是镜花水月也亦可,凡篇中一切寓言,皆当作如是观。”[9]208以上各家均以“镜花水月”来形容楚辞空灵虚幻、难以捉摸的艺术境界,由此可看出“神韵”说对明清楚辞学的影响。
鲁笔一方面赞叹屈骚之神妙不测、强调体验感悟之重要,一方面又热衷于文本的细部批评。《见南斋读骚指略》即是其对《离骚》文本细部批评的集中体现。《见南斋读骚指略》(以下简称《指略》)“为研究《离骚》艺术特色之重要文献,为前代及清代所独有之文”[10]217,分总论、篇章、段落、气脉、神吻、章法、笔法、句法、字法、骨法、辞法、补法、过文法、倒掉法、隔类相照法、移步换形法、兮字法、虚字法、从古韵十九项论说。
“总论”涉及《离骚》的总体特征、风格结构、文体特质、情感特征和意境特点等诸多方面。其中,补法、过文法、倒掉法、隔类相照法、移步换形法属于艺术技巧方面。试举两例,如“隔类相照法”,《指略》云:“左史中有类叙法,凡同类之事物,皆附带一处以类相从,独《离骚》不然,明明一类者偏从中割开以他类间之,断成文,隔类相生,隔类相顾,不类者搀而和之,本类者越而别之,最为参稽莫测,古文中另一径。”如鲁笔对“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一章作眉批云:“就一章言为隔类相顾法,上二句本属下章一类,下二句本属上章一类,偏相间错出,楼外山山外楼重重间映奇妙。”
又如“移步换形法”,《指略》云:“读骚者苦其重复繁杂,林西仲第举马迁‘一篇中三致其意’语混过,遂为得而不疑,不知《离骚》全在移步换形之妙。同一鸟兽草木,略分部位,意义迥殊。在前有在前之故,在后有在后之故,知其解者一线穿去,彼此分明,不仅在浅深虚实而已,何处容其复杂之疑?”朱冀《离骚辩》中有两段话正与鲁笔此言互为注脚:“其所引用兰芷芳草类,或再三见,或数数见,要之立言各有取义,寄托各有深情。一纵一操,忽离忽合,处处移步换影,引人入胜,并未尝此章重出也。”[9]61“自兰芷不芳至此,虽一意反复,而章法何等次第,意思何等曲折,结构何等谨严,运笔何等纵横出没,处处移步换形,令人应接不暇。”[9]192-193鲁笔与朱冀所说的“移步换形”或“移步换影”,均是针对王世贞“总杂重复”之论,指出《离骚》中不同位置所出现的同一事物有着不同的含义,而并非简单的“重复”。
鲁笔《指略》显然已经涉及到文本的语言学分析层面,其中章法、笔法、句法、字法、辞法、骨法几项,在今天看来即是从语言学角度切入的。试举几例,如其“字法”,《指略》云:“《离骚》字法第一以倒贯者为奇,有生眼字,有伏脉字;有典隽字,有生造字;有翻活字,有抵死字;有呼字,有应字;有转关字,有贯珠字;有雀起字,有坠落字;有击鼓鸣钟字,有转声下气字。不错字法,方不错句法。”鲁笔对字法的说明多于原文右侧以小字“字法”二字标出,有时于眉批略作分析。鲁笔所云“倒贯者”即倒字法,如在“纷吾既有此内美兮”章之眉端,鲁笔云:“纷字本属句尾,却倒冠在首,《离骚》每善用倒字法,妙。”又如在“耿吾既得此中正”句“耿吾”一词的右侧标出“倒字法”。上引《指略》中列举的大多数字法的名称,很少能与《楚辞达》的注文、句右评及眉批对应上。如评“谣诼”云“二字刻画”,评“鞿羁”云“二字曲尽”。又如鲁笔在“彼尧舜之耿介兮”之“耿介”右评曰“二字简当”,在“何桀纣之昌被兮”之“昌被”右评云“二字隽妙”,均很难与《指略》所列出的十五种句法对应上。
又如“笔法”,《指略》云:“《离骚》用笔之妙,一笔常作数笔用,止写反面而正面自到,止写宾位而主位自到,止写对面而本面自到,皆一笔作两笔用,已为妙笔。有时写一面而三面俱到,如写侧面而正面反面皆到,写中一面而前面后面皆到,此则一笔作三笔用,更为奇妙笔法。”鲁笔所云之“正面”、“反面”、“本面”、“对面”及“侧面”,是其从文章学角度总结出的用笔之法。朱冀《离骚辩》中有段话可以帮助我们理解鲁笔所说的各种“笔法”,朱冀云:“无限深情微意在文章反面,无字句处更有对面一层也。注骚家眼光但觑正面,而不顾反面,又孰信反面之更有对面耶!”[9]282-283鲁笔对于笔法多在眉批作评,如“忽驰骛以追逐兮”四句眉批云:“起二句以进为退,笔法奇妙。”又,“怨灵修之浩荡兮”四句眉批云:“不悔而怨,以转笔为起笔,有忽然举头天外之意,奇绝。”
再如“骨法”。《指略》云:“《离骚》神逸而远,气峻而遒,总由于秀骨天成,秀骨藏于坚骨中,而化其锻炼之迹。是以浅学读之,不甚契慕,非关昧于意理,先不识其骨法之尊贵,琢之不开,研之不入,味之不出,自倦而思去耳。此皆读古不深,洗练不精之故,得其骨法,斯无难事。”“骨法”本是书法术语,是指书写点画中蕴蓄的笔力。刘熙载《艺概·书概》云:“字有果敢之力,骨也。”《指略》中的“秀骨”、“坚骨”似乎有些玄妙,但实际上,鲁笔所云“骨法”即是指文学批评范畴中的气骨、风骨或骨力。
鲁笔《指略》所论十九项虽未能深入并贯彻全篇,但作为立足于作品的文本研究,能细化到这种程度,在我国古代楚辞学史上是十分罕见的。然而,不得不指出的是,鲁笔尽管在理论上力图揭示字法、句法、章法、笔法、辞法之间的差别,但在实际品评中的界限又常常是模糊不清的。鲁笔对于《离骚》之组织结构和层次条理的论析确有其详审之处,但以过于细化的文法对应到《离骚》之中则是不可取的做法。或因鲁笔受“神韵”说影响较大,《指略》中有些论说确实过于玄妙而让人难以理解。
《楚辞》文学艺术研究在明清两代达到了相当的高度,作为艺术思维和创作手法的“虚实”、“寓言”,已成为探讨楚辞艺术性的重要范畴。鲁笔在《指略·总论》中指出:“《离骚》多寓言,以比兴为工,人皆知之。但寓言固属假装,人情物理必须真切,若因其假而假之,并正意亦流于诬妄无味。”鲁笔突出强调“寓言”的首要前提是“人情物理必须真切”。鲁笔在《总论》中又云:“《离骚》以情为妙,识其情真则味永,一一如从人心所欲出。”此观点与汪瑗“寓言”寄情之说相类似,二人都指明了情之真切的重要性,强调了文学艺术自身的特点而不同于经学和理学的特殊意义。
鲁笔对《离骚》的结构划分,将其分为上下两篇,即是着眼于写法之虚实。上下两篇共十二段,上半篇五段,下半篇七段,他在《指略》“篇章”部分说:
上半篇前三段自叙报道不得于君,而不能自已,后二段论断前文以自解,是实叙法。下半篇纯是无中生有,一派幻境突出。女嬃见责因而就重华,因就重华不闻而叩帝阍,因叩阍不答而求女,因求女不遇而问卜求神,因问卜不合而去国,因去国怀乡不堪而尽命,一路赶出,都作空中楼阁,是虚写法。一实一虚,相为经纬,如风云顷刻万变而不穷,而两界河山自分明有立而不乱。看此汪洋大格局,总不离虚实二字。
这一段论述包含以下三方面的内容:首先,鲁笔谓《离骚》下半篇“纯是无中生有”,此“无中生有”似陆机《文赋》所云“课虚无以责有”之意,“无”是指作家取材并不是现实生活中的真人真事,而是进行的艺术虚构和想象。“生有”则是指作品所创造的艺术形象反映出了现实生活的本质。屈原是借助于超现实描写来抒写其现实的政治理想,以及对现实生活中美丑的爱憎态度。鲁笔的“无中生有”一语,不仅道出了超现实的想象在情感表现上所起的作用,亦指出了屈骚作品富于创造性的特点。
其次,与“虚实”、“寓言”相联系,鲁笔提出了“幻境突出”说。鲁笔用“幻境突出”来概括《离骚》下半篇的艺术表现特点,他认为“女嬃见责”、“就重华”、“叩帝阍”、“求女”、“去国怀乡”等一系列情节,“都作空中楼阁”,是幻境的呈现。文艺学范畴内的“幻境”主要有两层含义:一是虚幻神异之境况,二是幻想或梦境中出现的理想境界,具体到创作中,则是指作家所描写的想象中的艺术境界。鲁笔认为屈原欲通过呈示幻境的方式反映现实生活的本质,表现其理想与现实冲突之剧烈。与此同时,屈原借助充满象征意味的虚幻之境,正是为了在更大的程度上,用更加动人的诗境表现情感。
第三,实叙与虚写相结合。鲁笔在“既替余以蕙纕兮”章后云“篇首至此三大段为上半篇,实叙立案,以下层层翻新弄虚”。《指略·总论》云:“《离骚》以境为奇,识其境异则耳目一新,处处如从海外飞来,人间得未曾有。”又如其在“陟陞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一章的眉端云:“本因远逝不闻,反成近忧在目,如此收回,正意出人思议之外,回视前文,绝是一片虚景,反衬来生当真远逝乎哉!后来相如《子虚》《上林》,想亦窥此秘妙。”自明人陈第开始,虚构被看作是为了艺术而采用的艺术形式,不再被当做“谲诡”、“怪妄”而遭受非议;鲁笔进而从《离骚》艺术手法的辩证性入手,探讨实叙与虚写相结合产生的艺术效果。这是文学的虚实论在楚辞学领域的发展和深化。鲁笔所云之“无中生有”、“一派幻境突出”,正揭示了《离骚》抒情的主要特征,及结构上因情生幻、随情变化的方式。
鲁笔(约1675—1747)和蒋骥(1678—1745)是“幻境说”主要代表,但孰先孰后很难论定。据笔者考察,二人几乎是同时之人,生卒年均极为相近。虽然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之初刊早鲁笔《楚辞达》近四十年,但因《楚辞达》的初刊是在鲁笔去世之后近二十年,其具体成书时间并不知晓,故从现有材料来看,很难论定孰先孰后。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楚辞余论》卷上云:
《楚辞》章法绝奇处,如《离骚》本意只注“从彭咸之所居”句,却用“将往观乎四荒”开下半篇之局,临末以“蜷局顾而不行”跌转;与《思美人》本意只注“思彭咸之故”句,却用“聊假日以须时”开下半篇,临末以“愿及日之未暮”跌转;《悲回风》本意未欲遽死,却用“托彭咸之所居”开下半篇,临末以“任重石之何益”跌转;《招魂》本意只注“魂兮归来哀江南”句,却全篇用巫咸口中,侈陈入修门之乐,临末以乱词发春南征跌转。机法并同,纯用客意飞舞腾那,写来如火如锦,使人目迷心眩,杳不知町畦所在,此千古未有之格,亦说骚者千年未揭之祕也。故于骚经以求君他国为疑,于《招魂》以谲怪荒淫为诮,而不知皆幻境也。观云霞之变态,而以为天体在是,可谓知天者乎[11]184?
蒋骥在此提出了“本意”和“客意”之说。揣摩蒋氏之语,可知其所谓“本意”是指作者的主旨和意图,“客意”是指为表现作者的主旨和意图所生发出的艺术想象。而对应到上引末句的比喻来看,本意即如天之本体,而客意则为天上的云霞。如《离骚》之本意在“从彭咸之所居”,却用“往观乎四荒”为客意而驰骋想象,作为诗人内心自我矛盾与挣扎的艺术表现,临末又用“蜷局顾而不行”跌转至本意上来。其他诸篇“机法并同”,即“纯用客意飞舞腾那,写来如火如锦,使人目迷心眩,杳不知町畦所在”,而这就是“幻境”。前人因不知其所写为幻境、客意,“故于《骚经》以求君他国为疑,于《招魂》以谲怪荒淫为诮”。从蒋骥所云“说骚者千年未揭之祕”之语可知,蒋氏应是未看到鲁笔之说。但鲁笔是不是承蒋骥之说则未敢遽断,亦或二人不谋而合。
《楚辞》虚实的问题自汉代已经开始了讨论,在楚辞学史上产生影响的主要有班固的“虚无说”,刘勰和朱熹的“怪妄说”,晁补之、汪瑗和林云铭的“寓言说”,以及鲁笔、蒋骥的“幻境说”。需要指出的是,班固、朱熹的着眼点主要在屈辞内容的虚构性,而后世楚辞研究者如汪瑗、蒋骥、鲁笔等,侧重屈辞的思维手法和意境的艺术性方面。鲁笔的“幻境”说虽未有蒋骥所论深入细致,然亦自具特色。鲁笔《指略·总论》指出《离骚》“以情为妙”、“以境为奇”,其“幻境”说正是从“情”、“境”两个面向展开,幻境是由情感化生而来,又随着情感的变化而不断幻变。可贵的是,鲁笔把涉及屈骚艺术特征的寓言、虚实与幻境结合起来进行论述,说明其对文学艺术中的虚构和幻想的美学意义,有了相当程度的认识,由此展示了屈骚文本所独具的文学之审美特性,推动了楚辞的艺术批评理论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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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欣为贵州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
I207.22
A
2016-11-15
10.16565/j.cnki.1006-7744.2017.05.31
2014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清代楚辞学文献考论及阐释研究”(14CZW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