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巍
(中国人民大学苏州研究院,江苏苏州 215000)
路易·阿拉贡(Louis Aragon 1987-1982)是法国诗人、小说家,一度成为“超现实主义”文学流派的代表人之一。作为阿拉贡早起超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巴黎土包子》体现了其精湛的文学技巧,充满了丰富而大胆的形象。当阿拉贡把第一章《歌剧院街市》(le passage de l'opéra)的前几页读给布勒东(Breton)听后,后者表现出极大的震惊,团体中的其他成员也对作者的某种“观察能力”(le sens d'observation)产生质疑。从某种程度而言,1924年10月布勒东发表的《第一次超现实主义宣言》(Manifeste du surréaliste)可以说是对超现实主义团体创作的规范。终其一生,阿拉贡始终在探寻一条属于自己的文学思想之路,在潜意识中他想与团体保持距离但又不愿意断绝与他们的联系。浅究《巴黎土包子》中的主要创作手法-粘贴、抒情、形象和描写,可以窥见作者在文学道路上的探索与犹豫,用评论家Michel MEYER(2001:12) 的话来说就是掩面前行(avanɕant masqué)。而被团体成员所诟病的这种观察能力,就是描写手法(la description)在这部超现实主义著作中的大量出现。1965 年阿拉贡(Aragon 1969:54-55)在回忆这部作品时说道:“如果我们将<巴黎乡人>归为超现实主义作品,那么要承认与其他超现实主义作家的创作相比,这本书的根源来自于,它存在的意义便是描写。”而对于布勒东,“描写”手法乃是超现实主义的大忌,是成员们应竭力摒弃的传统文学套路。
阿拉贡为何要在这部超现实主义色彩浓厚的著作中加入大量的描写片段,它在文本中的影响,读者对这些描写的接受程度以及这种描写与传统意义上的描写和新小说派的零度描写有何区别,本文讲围绕这些问题来初步探究阿拉贡特有的超现实主义风格。
在巴黎的街市这一篇章中,作者对Certa咖啡馆的布局进行了极端细化的描写。“一张大吧台几乎占据了咖啡店深处的全部空间。上面矗立着带开关的大酒桶。右侧,内部,一扇门朝向电话和盥洗池。左侧,凹进去的一小部分朝向整个大厅的中间部分。在这间屋子里,充当主要家具角色的桌子都是由酒桶代替的。在大房间里有两张桌子和十一个酒桶,一张小的,一张大的。酒桶旁边围着一些藤凳和草条编的扶椅:大概每种二十四件。要注意的是:几乎每个扶椅都和它旁边的那把长得不一样......一进门,左手边是一张木制屏风,右手边是一座挂衣架。挂衣架旁边是一个酒桶和一些小藤凳……”(1953:93)。这种枯燥的描写既不传达感情,也无任何深刻的含义。如果说用酒桶代替桌子可算作咖啡管布局的一个亮点,那么吧台、洗手间、电话在当时任何一家咖啡馆都能见到。
另一处让人费解的描写在矫形外科器材商店,作者对橱窗里各类器材如数家珍,并用准确的术语对二十多样物品一一列出名字:疝气绷带、治疗静脉曲张的长筒袜、冲洗器、针头、注射器、暖炉、热水器等等。这些平时不被人注意、缺乏美感的物品一件挨着一件,阿拉贡仿佛在储藏室里清点货物。当这些远离生活的物品呈现在眼前时,画面已支离破碎,读者再一次迷失在阿拉贡的极端情景再现中。
阿拉贡的写作才华和水平远非这些描写片段所能代表,那么他为何要不惜冒着降低自己水平之嫌,加入这样的描写?追溯阿拉贡及超现实主义与达达主义的渊源,可以找到一些答案。
年轻时的阿拉贡对达达主义的主要发起人之一特里斯唐查拉非常崇拜。查拉是标准的无政府主义者,面对一战给人类带来的巨大灾难,他决心彻底与传统的欧洲文化和思想划清界限。“反艺术”、“追求清醒的非理性状态、拒绝约定俗成的艺术标准、愤世嫉俗、追求无意、偶然和随兴而做的境界”成为该运动流派的主要特征。在达达主义刚兴起时,阿拉贡和朋友们经常积极参加一些符合达达主义思想的活动,示威、集会等,目的就在于挑战传统标准、煽动大众不满情绪、挑战世俗的接受底线。阿拉贡曾经和达达主义团体的成员一起参观圣朱利安教堂。记录这次宣传活动的小册子上写到:达达主义将经过巴黎,参观一些地方,所到之处会特别选取一些没什么存在意义的地方。阿拉贡是在参观教堂时唯一一个当众发言的人,在十分钟的时间里他读了几页《小拉鲁斯》词典。
与《歌剧院街市中》对咖啡店和矫形外科器械店枯燥无谓的描写一样,阿拉贡有意进行这种无意义的活动,仿佛为了考验听众或读者,挑战我们忍受的底线。虽然后来阿拉贡在创作《巴黎乡人》时,达达主义已经崩溃,书中提及达达主义的地方屈指可数,而且都是一笔带过,但其写作模式还是受到了达达主义的影响。如果说布勒东认为传统文学中的的描写是空虚无用(vanité)的,那么阿拉贡从描写内部来呼应前者的主张:由于极端细致的描写,描写反而变得让人难以理解。我们越是想靠近现实,它却越将我们疏离。这种从内部瓦解描写的写作手法,也是阿拉贡特有的超现实主义手法的体现。
《巴黎乡人》不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小说,它没有连贯的故事情节和人物设定。在城市深处的漫步中探寻若隐若现的真实,发掘日常中的神奇之美。作者通过一系列写作技巧(如我们上文提到的粘贴、拼合等)来突出平凡的、人们再熟悉不过的现实景象,使之往往产生一种无比真实却又迷幻陌生的效果。描写这一表现手法的应用便是为塑造这种矛盾效果而服务,所以描写不仅仅是阿拉贡达达主义的一次尝试,它更是为了营造一种对现实的距离感和迷幻感,现实中我们习以为常的事物因过于真实而失去了原样。比如对舒蒙岗公园的描写。
舒蒙岗公园(Buttes-Chaumont)的夜游属于即兴决定。 “有些词语的所指概念往往超越了这个词语本身的含义。舒蒙岗让我们看到了一种幻境,那些景象真实可感,我们三人都感觉沉入其中”(Aragon 1953:164)。 在进入公园之前,作者仿佛预感到要有不寻常的事件发生,与刚刚在布勒东家饭后低迷、头脑稍显迟钝的状态相比,阿拉贡等人此时是兴奋的。“我们终于要摧毁一切无聊之感,神奇之旅在向我们招手,踏上这片试验田,无数惊奇等待着我们也是未尝没有可能,谁知道呢?”(164)读者的积极性被调动,渴望与阿拉贡一起经历一场神奇之旅,但接下来作者以俯瞰的角度对舒蒙岗公园的描写恐怕让人大失所望。
阿拉贡似乎执着于准确地介绍公园的地理布局。“舒蒙岗公园从空中俯瞰像一个睡帽,从西到东的主干线Manin路一端与Priestley路相连,一端与Hautpoul路相连并在Crimée路交汇,笔直的一边由Crimée路围起,朝南北方向延展,稍向东南方向倾斜,从Manin路到Général-Brunot路...公园的门朝北对着 Armand-Carrel广场...”(169-170)。
对于公园的客观介绍,作者用了三篇半的笔墨。在这段长篇幅的描述中,一共出现了12条不同街道的名字,许多街道反复出现。大量的方位词汇和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的描述让人不禁怀疑这是某部自然科学著作中的选段。也许受其早年学医经历的影响,阿拉贡在描述中表现出了局外人般的冷静和外科手术医生般的精准。这座原本坐落于市郊的公园被放到了放大镜下。在互相连接、纵横交错的路网中,读者迷失了。我们随阿拉贡把目光转向公园内部,看到了山岗、湖、洞穴、岩石、平台、森林、杂乱无章的小路和观景台。内部景观被作者以复数的形式呈现(每个名词后面都加s,法语中复数的表达),导致公园扩大变形,而其实际占地面积不过20公顷。简单熟悉的环境变得陌生,舒蒙岗公园变成一座迷宫。夜游公园的旅程才刚刚开始,但读者已经在阿拉贡营造的氛围中感到迷茫。这正是阿拉贡刻意为之,符合他在现实世界里挖掘神奇之美的探索。
除了使我们平时熟悉的环境陌生化的作用,“描写”也对整本书的结构起到了调节作用。当读者达到阅读承受能力的边缘时,作者往往会用抒情(lyrisme)来缓解文本的紧张压抑,补偿读者刚才的阅读努力。比如上文提到的《舒蒙岗的自然感》中对公园位置的描写,在大篇幅准确的甚至打消阅读兴趣的描写后,阿拉贡笔风一转,开启了对自然力量的礼赞:“在众多的自然力量中,有一种力量其魅力得到时间的认可,但一直以来它带着神秘的面纱,他与人类纠缠不清:他就是黑夜(173)。”夜晚是浪漫主义喜欢描写的主题,阿拉贡将超现实主义的特有意向和词语融入其中。“现代夜晚的血液是会唱歌的月光。花纹,她的酥胸上绣着移动的花纹,这夜晚。她带着亮闪闪的卷发夹子,烟雾消逝在空中,男人爬上光滑的星球。黑夜有哨声,有微光闪闪的的湖面”(173)。这种“欲扬先抑”的结构布局,也使读者必然努力跟紧阿拉贡的脚步,时刻准备迎接未知的旅程。
如果说阿拉贡笔下的描写对推动情节发展没有实质性作用,那么其超客观、极致的描写手法容易被误认为是新小说的先驱。新小说派提倡的是对景物冷静、细致、反复以至繁琐的描写。其代表人物,罗伯-格里耶在《自然、人道主义与悲剧》(1984:87)中对“世界,是人”这种创作理念表示反对,提出了人与物分开的观点。他认为“世界既不是有意义的,也不是荒谬的,它存在着,如此而已。”因此,在新小说派作家的笔下,对物的干涩的客观描写只是为了展现原貌,不加评论,不加解读。“物”甚至取代“人“的地位,以场景描写代替故事情节。“新小说派”反对传统的人文主义,他们想证明人类认为自己是一切的主人只是一种幻想。诚然,超现实主义作为在一战之后成长起来的艺术流派,也对西方的文化、传统道德提出了质疑和否定,但它始终相信“人”,把“人”放在创作的中心。这就决定了二者本质上的区别以及客观描写在两种文学文本中的不同意义。
布勒东在组织超现实主义成员集体自动写作时,把五六个朋友召集到家。他们先一起讨论,谈谈诗歌或讲讲各自的梦境。接着每个人安静地坐在一个角落,快速将头脑里出现的东西写在纸上。这时会出现相互影响和渗透的现象,那些灵感来得慢或迟疑不决的人会受身边奋笔疾书者的影响。而阿拉贡很不适应这种自动写作模式。这种集体创作活动与他写作《巴黎乡人》的个人文学创作是不相容的。所以阿拉贡一直在探索一条属于自己的超现实文学创作之路。而“描写”这种属于传统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成为了阿拉贡探索超现实主义文学的重要方法,它既是阿拉贡“达达主义”创作手法的尝试,又在某种程度上呼应了布勒东“描写无意”的主张,更重要的是在《巴黎乡人》中营造了变形的现实世界,使读者与真实的世界产生了距离感,为本书主题之一“在城市的深秘处寻找神奇美”提供了空间可能。而“描写”与“抒情”的前后呼应也满足了文本结构上的要求。
[1]Pierre Daix.阿拉贡传[M].袁俊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2]罗伯-格里耶.为了一种新小说[M].余中先,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
[3]沈志明编选.阿拉贡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378-382.
[4]罗伯-格里耶.自然、人道主义与悲剧[G].柳鸣九,译.北京:新小说派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87.
[5]Louis Aragon,Le paysan de Paris[M].Paris:Gallimard,1953.
[6]André Breton.Manifestes du surréalisme[M].Paris:Gallimard,1985.
[7]Corinne Mesana.Le paysan de paris de Louis Aragon:Gcriture du labyrinthe et labyrinthe de l’écriture[C/OL],2009,http://www.ucm.es/info/amaltea/revista.html.
[8]Michel Meyer Le paysan de Paris d’Aragon[M].Paris:Gallimard,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