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 璎, 韩斯斯
(杭州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浙江 杭州 311121)
主人公缘何无名?
——《阿斯彭文稿》对现代文化产业的道德叩问
应 璎, 韩斯斯
(杭州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浙江 杭州 311121)
一直以来,亨利·詹姆斯的名作《阿斯彭文稿》因其出色的叙述艺术广受赞誉。其中,主人公姓名缺失的叙述现象耐人寻味。主人公的无名与小说其他人物名姓俱全的现象形成强烈反差。这恐非叙述纰漏,或是作者有意为之。小说中此起彼伏的主人公自称为探索该叙述策略之真意提供了一条线索。它们构成了表达主人公欲望话语的能指,与其真实形象的所指之间存在张力。在对该张力的审视中,自称的真实涵义得以显示,从而折射出无名现象在19世纪后期大众文化产业语境中的警示意义——在道德层面叩问了文化产业繁荣景象下严重物化和异化的社会关系。
《阿斯彭文稿》;亨利·詹姆斯;文化产业
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 1843-1916)亲自编辑的纽约版《全集》堪称其优秀作品汇聚之地。其中第12卷收录了包括《螺丝在拧紧》在内的四部小说。不过,置于该卷之首的却是《阿斯彭文稿》(TheAspernPapers,1888)。这说明詹姆斯颇为看重这一作品。的确,该小说成功地叙述了一名专栏编辑费尽心机企图偷取已故大诗人阿斯彭情书却一无所获的故事。小说的叙述艺术受到一致好评。对于詹姆斯这样一位“英国小说理论的集大成者”[1](P.90)而言,小说的成功毫不意外。特别是小说使用的限知视角更是詹姆斯所推崇的叙述视点,营造了“高度戏剧”[2](P.27)效果。不过,关于视点人物的一个现象耐人寻味。该人物是小说的主人公,却没有名字。这一现象的特殊之处在于其与小说其他人物之间的反差。包括未曾露面的主人公朋友在内的所有其他人物都有名有姓,与主人公姓名的缺场形成强烈对比。这恐非叙述纰漏,或是作者有意为之。那么,主人公缘何无名?研究者们注意到这一现象,却尚未进行深入探讨。有学者指出,无名叙述者的情况突出了不正当内容的存在感,而且将注意力集中于主人公为获得迷恋之物而不择手段的意愿之上。[3](P.201)这一说法将无名现象与主人公行为联系在一起,不无道理。但是,需要深究的是,主人公的贪欲为何需要通过无名的手法表现出来?理查德·塞尔蒙(Richard Salmon)的研究启发我们不妨从小说的文化背景中去寻求答案。他指出,詹姆斯意识到,在现代文化产业对传统知识的贪求中要保护作者隐私权的难度很大,而《阿斯彭文稿》就这种意识给出了最复杂也最反讽的表述。[4](P.91)也就是说,小说的主旨与作者隐私维护有关。的确,叙述者在小说开头就提到了这一点:“在19世纪后半叶,在这个报纸、电报、照片和采访泛滥的年代,她(朱丽安娜·波德罗)居然能隐匿到这个程度,这实在让我们大开眼界”(朱丽安娜·波德罗是已故大诗人阿斯彭的情人,手中握有阿斯彭的情书文稿)[5](P.7)*该小说有两个版本:1888年版和1908年版。詹姆斯在后一版本中做了部分语言上的修改。除特别说明外,小说引文均选自后一版本。译文参照了《阿斯彭文稿》(黄协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言下之意就是,在19世纪后期大众文化兴起之际,个人隐私很难逃出公共宣传的视野。在此背景下,对主人公贪欲的揭露就具有了拷问大众文化产业的意味。由此,无名现象也成为拷问的一个环节。
那么,它又是如何参与其中呢?伊文·卡顿(Evan Carton)对主人公名字的研究可以作为回答的起点。卡顿认为,主人公拥有两个名字——为冒险而取的假名和向朱丽安娜的侄女蒂娜透露的真名(这两个名字在小说中都未被披露),并且两个名字表现了主人公分裂的身份。[6](P.117)循此线索,我们可以发现,主人公虽然没有姓名,却不时地给自己贴上不同的标签。如果说姓名是人物的一个语言符号,那么主人公的自称也可视为人物的另一种符号,同样具有显示身份的功能。这些自称在小说中此起彼伏地出现,构成拉康所说的表达欲望话语的能指,表达了建构自身形象的欲望。但是,能指语言总是涉及缺席,终极所指也往往遭到压抑。因此,作为欲望能指的自称与真实形象的所指之间就存在张力。在对此张力的审视中,自称的真实涵义得以揭示,并且折射出无名现象在19世纪后期大众文化产业语境中的道德警示意义。
主人公为自己戴上的第一顶头冠十分耀眼——阿斯彭神庙的“主持”[5](P.6)。这是一个具有浓厚宗教色彩的隐喻式称谓,是对自身形象的一种想象关系,喻指成为诗人守护神的欲望。如主人公所言,在全世界的崇拜者中,他与另一名编辑约翰·卡姆诺对阿斯彭的认可程度最高。[5](P.6)但是,在主人公谈论贡献时,“主持”一称的隐喻意义就发生了错位。主人公自称,他和卡姆诺所做的就是“让他(注:阿斯彭)的生活重见光明”[5](P.6),并认为这是为纪念阿斯彭做出的最大贡献。换言之,两位编辑所做的就是将阿斯彭的生平诸事公布于众,并将此视为他们登上“主持”之位的理由。然而,在小说之后的叙述中可见,“主持”隐喻的能指与所指在道德层面发生了严重断裂,“主持”形象也随之成为幻想。
首先,主人公的研究目标和动因暴露出道德意识的缺失。他看重的是文稿中“个人的、敏感的、私密的东西”[5](P.9)。也就是说,主人公希望重见光明的是阿斯彭生活中的隐私部分。倘若这些内容只是用来做研究,他的贡献无可厚非。但他是因为“大众对这些文稿具有无限的兴趣”[5](P.52)而着手搜寻。对于身处19世纪后期的主人公来说,此系实情。随着现代信息渠道的扩展,大众读者热衷于了解作家的生平轶事,并且往往会因为喜爱某位作家而购买其作品。于是,出版商投其所好,大力挖掘相关材料,从中牟利。詹姆斯本人就目击了霍桑身后隐私受侵犯的事件。霍桑的儿子违背父亲的遗愿,公开出版了父母的信件,在文学界引起一片哗声。詹姆斯为此大为烦恼。[7](P.212)如盖瑞·让赫斯特(Gary Schanhorst)所言,这也是本小说争论的道德问题。[7](P.212)由此可见,主人公所谓的“让生活重建光明”的贡献实为通过曝光阿斯彭的私人空间来迎合公众的喜好,进而获取丰厚的金钱报酬,远非出于尊重和捍卫诗人名誉之故。故而,“主持”隐喻的能指与所指的意义链在社会道德层面出现裂缝。
第二,主人公好友普雷斯特太太的言语进一步表明,主人公对文稿的狂求使隐喻意义链中的所指发生了更大的偏移。主人公为了接近朱丽安娜求助于普雷斯特太太。虽然后者给予了不少帮助,但是她一开始就不认可主人公的行为。当主人公信誓旦旦地表示要不择手段地得到文稿时,普雷斯特太太“挑衅味十足”地说道:“也许她们(朱丽安娜和蒂娜)真的什么也没有”[5](P.9)。这里的挑衅既有对文稿真实性的疑问,也隐含了对主人公计划的不满。更具挑衅意味的是,她直言,主人公想要急切获取文稿的行为是一种“偏执狂”[5](P.5)。由于詹姆斯在将小说收入纽约版《文集》时对这一描述做过修改,所以有必要对此处的用语细细体查。在本小说首次出版时,普雷斯特太太的用词是“不可改变的想法”。从前后两词的比照中可以看出,作者意在强化主人公迫不及待的心态。而且,“偏执狂”一词还传达出另一层涵义——主人公的狂热意念。偏执狂是狂躁症的一种,具有夸大妄想的症状和暴力倾向。纵观整本小说,普雷斯特太太所言毫不夸张。主人公对文稿的欲求在更大程度上已经演化为对诗人遗物的洗劫。据此,“主持”隐喻的所指滑向了一种病态的掠夺,严重偏离了能指中的守护含义。
第三,朱丽安娜对主人公的强烈谴责从根源上切断了隐喻的意义链。在一次会面中,她责问主人公:“你觉得把过去的事情都耙出来合适吗?”[5](P.56)“耙出来”一词既形象地描述了主人公违背他人意愿强求曝光隐私的做法,又显示出道德层面的严厉质询。事实上,19世纪后期此类行为就受到道德谴责。当红作家马格里特·奥利芬特(Margaret Oliphant)在《传记道德》一文中对“热衷于调查环境,并强行进入私人感情圣地的窥探癖性”[8]发出警告。岂料主人公在为自己辩护的过程,竟然编造出“谎言”=“真理”=“衡量标尺”的骇人说法。他先承认喜欢“把过去事情都耙出来”的批评家确实在说谎,但旋即声称谎言能让人们看到“真理”,并将这“真理”视为衡量作品的标尺。塞尔蒙认为,主人公在这里通过诉诸于作为宣传合法基础的历史真相来否认他的私人利益。[4](P.92)实际上,此时主人公还试图利用现代宏大叙事话语将“主持”的所指偷换为真理的代言人。他将谎言等同于真理,并把个人私利说成是衡量行动的标尺,妄图宣告自己就是真理的同路人。但是,朱丽安娜峻言反驳。她先指出“真理属于上帝,不属于凡夫俗子”[5](P.57),颠覆了主人公的宏大话语,继而批驳道,设定“衡量标尺”的批评家不过是作为俗人的“裁缝”[5](P.57)。此处将主人公之流的批评家称作世俗裁缝的说法意味深长。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是《拼凑的裁缝》(SartorResartus,1836)一书的叙述者。此书讲述一名编辑整理德国哲学教授手稿的故事。它与《阿斯彭文稿》颇为相似,都是通过一位无名编辑叙述知名人士手稿的故事。但是,这种相似仅限于表象,其背后的涵义却有天壤之别。卡莱尔笔下的那名编辑通过友人提供的原始材料编织出德国哲人的故事,借此向公众介绍哲学思想。他正是卡莱尔所说的“带来光明的英雄使者”[9](P.256)。可以说,这样的编辑才是真理的真正传播者。自封为神庙“主持”的主人公则不然,其行为猥琐不堪,与真理代言人的角色格格不入。在此意义上,“主持”隐喻的意义链被彻底打破。
综上所述,作为19世纪后期文化产业的一名从业者,主人公意图为自己塑造文学圣殿守护神的形象,但心中却毫无责任意识,反而瞅准商机,把对阿斯彭的崇敬与金钱的诱惑扭结在一起,在高举现代文明话语的旗帜下,踏上执意破坏历史文化的道路。此举割裂了能指“主持”与所指守护神之间的联系,令其自设的光环黯然失色,在他人的质问中被拉下了“主持”的神坛。
在主人公开始登门造访朱丽安娜之际,他赋予了自己另一个角色——绅士。较之“主持”一称,这个自称褪去了不少神圣的色彩,却依然是主人公强烈欲望的表征。他在请仆人转交的名片上特意写道:“您能不能赏脸接见一位绅士?”[5](P.11)主人公的新角色并非凭空捏造。19世纪英国绅士中有一类成员叫“文士(literary gentleman)”,他们是兼具文学才能和绅士品格的人士。由于主人公从事的工作与文学有关,所以将自己归入绅士行列也在情理之中。该做法也可视为其第二次形象塑造。不过,若将这一形象置于19世纪后期的“绅士”观念语境中,却仍然有不少疑点。自19世纪中期起,新的“绅士”观念出现。它不再是区分出身和等级的概念,而与教养和品德有关。1865年版的《大英百科全书》在绅士的解释中专门增加了一条:“当举止表现出某种文雅和聪明才智时,所有位于普通商人地位之上的人员都可享有这种称号。”也就是说,绅士观念更倚重的是道德层面的表现。他们应具有“正直、忠实、向上、克制、自尊等的品行”[10]。可是,从主人公递交名片前后的行为来看,作为能指的“绅士”称谓严重脱离了作为社会道德典范的所指,实乃一伪绅士形象。
在初次拜访前,主人公与普雷斯特太太先去朱丽安娜住宅周围考察了一番。在考察中,主人公对后者袒露了真实想法——“不择手段”获取文稿[5](P.9)。第一个手段就是印制名片。他准备了印有假名的名片。关于这个行为,小说的叙述中有两处细节透露出批驳的意味。首先是关于名片的描述。名片上工整地印有“一个精心挑选的假名”[5](P.10)。对比小说1888年版本,此处用语有明显的改动。作者在初版中写道:名片上工整地印着一个“不是我自己的名字”。前后版本的差别有二:新版中增加了修饰词“精心挑选”,并且使用了法语词“假名”替代原有表述。在寥寥数语的描述中做出两处修改不可谓不用意深刻。它们透露出这样一层涵义——主人公刻意表现一名绅士应具备的文雅品质。据此,名片本身传达的信息或许就是,主人公在拜访前就已经有意要将自己包装成一名绅士。第二处细节——普雷斯特太太的回应——则进一步明示了上一细节的反讽意味。她直击要害,指出伪造名片的行为让主人公“显得更加不道德”[5](P.10)。这句话也是小说再版时添加上去的。这说明,詹姆斯有意营造道德审判的氛围,提醒读者从道德层面审视主人公的行为,可视作继“偏执狂”诊断后的又一重要评注。之前尚且停留在头脑中对文稿的贪念已属不道德行为,现在付诸行动的欺骗手段则更显奸诈狡猾。毋庸置疑,“绅士”形象被严重扭曲,其所指也发生了严重偏差。
在接下去的造访过程中,主人公自相矛盾的举止渗透于叙述之中,“绅士”的所指被倒错,形成一个“绅士”形象的反面样板。首先,按照礼节,在将名片交给开门女佣后,来访客人应该在门外等候主人的应允。可是,主人公明知未经邀请却紧跟女佣进入房内。此举断然不是因为对阿斯彭的崇拜而致,而是有意为之。主人公坦承,“我觉得她是要我在下面等,但我不希望这样,所以我就跟到了主层大厅”[5](P.12)。不少学者视主人公进入朱丽安娜住宅的举动为性别侵犯的象征。不过,鉴于上述詹姆斯本人所给出的道德审视的提示,此处同样也显示出道德层面的反讽意味。塞尔蒙指出,初次进入大宅是主人公“无意间暴露他希望压抑的个人贪欲”[4](P.92)的一个例子。的确,为文稿意乱神迷的主人公此时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欲望。但是,这终归是肆无忌惮闯入私宅的行径,有违人际交往的礼节,也缺乏绅士形象应有的自尊和克制精神。
第二,在初次见到风烛之年的朱丽安娜后,主人公并未表现出应有的尊重。面对高龄老人,主人公心中涌起的念头是“她下个星期就死,明天就死”[5](P.17)。如果说擅自入宅是任性之为,那么此时的想法则不免过于残忍了。为了一份文稿,就萌生了欲将他人置于死地的恶念。更加令人齿冷的是,主人公紧接着想到,到时他就可以采取行动,将文稿收入囊中。詹姆斯在此处的改动依然值得关注。“抓住文稿”被改成“扑(pounce)向遗物,遍查(ransack)抽屉”[5](P.17)。很显然,行动的细节得到了丰富。“pounce”一词有猛禽扑抓的含义,“ransack”则具洗劫一空的效果。两词叠加形成一幅侵略者张牙舞爪和朱丽安娜行将身陷囹圄的画面。如果说主人公之前向普雷斯特太太吐露不择手段想法时具体行动计划尚未明朗的话,那么此时一个乘人之危、乘乱打劫的计划已然成形。至此,主人公与绅士形象愈行愈远,甚至已经开始走向罪恶的另一端。
概而言之,当主人公为自己戴上“绅士”礼帽之际,一个以绅士品质来衡量现代文化从业人员的审视就已然出现。然而,“绅士”的欲望能指却有如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在主人公种种有失礼仪和道德的行为中失去了所指。于是只见主人公妄想构建的绅士形象迅速干枯,最后转化为一个被人唾弃的符号。
由上文可见,从小说叙述伊始,主人公就倾心于形象工程。不过,在窃稿行动正式开启前,“主持”和“绅士”两大形象就已惨遭瓦解。但是,主人公笃行不倦,在接下去的行动中又打造了另一个形象。在搬进朱丽安娜的住宅后,他发现朱丽安娜有意回避他,心中焦急不已。在向蒂娜诉说自己的苦恼时,他给自己贴上了一个新的标签——“受人尊重的知识人”[5](P.36)。如果说“主持”的造像行为是为了建立自己的学术权威,那么这一次的形象则颇有构筑道德权威的企图。只可惜,主人公在大宅内的种种行为显示了其体面不足而卑鄙有余的真面目,因而新称谓再次成为漂浮的能指。
上述充满道德感的新称谓并非随意捏造,而是来自主人公入住后的一个想法。该想法虽与新称谓暗合,却内含拆解之意。主人公在大宅内走动时不禁想到:“自己与过去那些从事艺术的人们有一种道德亲切感。他们投身于美,我不是也一样吗?美的元素就在阿斯彭写的每一件作品中,我只是将它带至光亮之处。”[5](P.28)此言乍看颇为在理,主人公致力于展现美的实践,堪称道德标兵,令人尊重。然而,其中隐含了一个反复出现的叙述安排,不能不细察一番。引文中的最后一句与主人公之前的说法如出一辙。无论是“让生活重见亮光”还是“将它(美)带至光亮之处”,都使用了亮光/光明的隐喻。这是一个让人警觉的喻说。它暗示主人公的光明行动与启蒙以来的社会状况有关。后者依靠理性为现代社会注入了光明,让人们摆脱愚昧。但是,善于计算的工具理性却在现代社会中占据了上风,人文理性的声音则愈来愈弱。主人公的光明行动也颇似迷失于工具理性观照下的光明。希利斯·米勒(J Hillas Miller)就指出,作者的任何手段都在发现真理的名义中找到开拓的理由。[11]现代思想体系经常采用“同义反复”[12]的修辞法,将光明与真理设为同义词,所以在光明被工具化的同时,真理也在劫难逃。主人公投身其中的现代文化产业将此等光明奉为圭臬,只知文稿的货币价值,全然不考虑光明可能会给阿斯彭和朱丽安娜带来致命的阴影。在此意义上,主人公标榜的“道德亲切感”在对现代启蒙话语的质疑中烟消云散,“受人尊重的知识人”一称因此失去所指而孤立存在。
之后在主人公对文稿的不断算计中,其体面的幻想节节消退,其本人最终堕化为一杀人凶手。设法接近朱丽安娜是第一环节。他为此苦思良久,终于计上心来。面对鲜花盛开的花园,他想到“要用百合花进攻这两位女士,用玫瑰花轰炸开她们的碉堡”,“还要在她们的门前堆起像山一样高的康乃馨,用花把门压开”[5](P.29)。事实上,他并未耽于幻想,而是付诸行动。待花园的鲜花盛开后,他每天送给两位波德罗小姐一大把鲜花,试图吸引朱丽安娜的注意力,达到“将她引出房间和将她的私人财富引入流通环节”[6](P.117)的目的。卡顿称之为“财富焦虑”[6](P.117)。不过,从主人公充满火药味的口吻来看,主人公的计划显然是一种殖民话语。两位手无缚鸡之力的高龄老人被视作敌人,她们的房间则被转换成令人垂涎的潜在殖民地。于是,即便是充满美好寓意的鲜花也成为具有强大杀伤力的武器。主人公企图压迫、统治、甚至奴役两位老人的阴谋如司马昭之心,一览无遗。在此意义上,鲜花策略实非体面之举,揭示了主人公阴险毒辣的一面。
第二环节是探知朱丽安娜的身体状况。这对主人公来说至关重要。因为在他的计划中,只有朱丽安娜谢世之后才有可能获得文稿。于是,在鲜花策略得逞后,主人公就迫不及待地向蒂娜打探朱丽安娜的情况。简短的寒暄后,他“带着强烈需求的口气”问道:“她身体是不是很虚弱?她是不是快不行了?”[5](P.36)从两人谈话的上下文来看,主人公的反应过于强烈了些。可能的解释就是,主人公已经急不可耐,将自己的想法脱口而出。因为这一句问话与他初次见到朱丽安娜时的想法毫无二致。在焦急的等待中,他在工具理性的泥潭中愈陷愈深,言行扭曲变形,将朱丽安娜看作文稿的“容器”[13]。本来一句充满关心的问候蜕变为赤裸裸的狼子野心和道德沦丧的表征。
当然,最令人发指的环节是主人公在老人临终前潜入卧室偷窃的行径。如研究者们一致认为的那样,朱丽安娜识破主人公罪行后的名言“出版界的恶棍”[5](P.73)昭示了主人公堕落的恶行。不过,在行窃过程的叙述中,主人公伪善的举止也十分触目,值得关注。如果说偷窃行为本身已经是天良丧尽之举,那么主人公不断为自己寻找借口的做法则充分显示了其极尽虚伪的一面。在偷偷探入朱丽安娜卧室门口后,他申明自己“没有特别的目的,没有什么恶意”,也“没有动过盗窃的念头”,并且找到为自己开脱的理由——“没有钥匙,也没有工具”[5](P.72)。毋庸置疑,这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借口。等到他来到书桌前看到一把锁上面的按钮时,他浮想联翩,居然认为是蒂娜特意没有关上卧室的门,并故意打开书桌的锁,为他创造机会。这第二个借口无疑是嫁祸他人的伎俩。最后,当他伸手准备打开抽屉时,他又编造出一个无比荒谬的说辞——“想看看那个盖子是不是真的会动”[5](P.73)。但是,这一切矫饰的借口瞬间被打破。突然而至的朱丽安娜“愤怒至极近疯狂的嘶叫”[5](P.73)有力地推翻了主人公的种种借口。而且,朱丽安娜紧接着的猝然离世构成了对主人公恶行的控诉。主人公在整个事件中的种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无异于谋杀。于是,在环环相扣的叙述中,主人公意图打造的“受人尊敬”的形象在古宅中轰然倒塌。
继上述三大形象之后,小说叙述中又出现了另一个自称“过一天算一天的文人”[5](P.56)。如果说前面的形象是主人公苦心经营之作,那么这第四个形象则蕴含了另一番滋味。在19世纪后期,“文人”一词不再具有卡莱尔所说的“英雄”的意味,只是指那些二流的作家、评论家。[14]所以,这一自称与之前的光辉形象形成鲜明反差。不同于前面三个欲望能指,这一文人称谓如实地反映了主人公真实身份,不具欲望的成分。此时相伴出现的自我反思,具有言说的功能,聚集一起映射出主人公纠结的内心和道德的困惑。
“文人”自称起因于主人公对朱丽安娜贪念的顿悟。在长久的等待中,朱丽安娜突然要接见的消息让主人公惊喜不已。意想不到的是,朱丽安娜的第一句话是要主人公继续租住六个月。主人公的反应五味杂陈。他首先惊讶于朱丽安娜的贪婪。他强烈地感受到后者言语中“粗俗”的成分,完全颠覆了他认定的激发诗人灵感的优雅女性形象。如果说主人公的惊讶与他对阿斯彭的崇拜之情有关,那么接下去的想法则表现了惊讶之余的反思元素。他自忖,是自己“让她认识到了赚钱的方法”,并且“教会了她如何算计”[5](P.55)。于是,主人公就对朱丽安娜坦白:“我就是一个过一天算一天的文人”[5](P.56)。这一回答不仅是主人公对自身经济状况的谦辞,也是之前不断积累的对朱丽安娜金钱贪欲的无意识抗拒的集中反映。在最初的见面中,面对朱丽安娜提出的巨额房租,主人公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忍痛答应。主人公的还价经常被看作是对“超越性别差异和性别统治”[6](P.118)的行为。但是,从主人公的反映来看,他想得更多的应是诗人名誉的玷污。在他眼中,与一个带着诗人光晕的女神谈论金钱本身就是一件“古怪”的事情,并且令人“恶心”[5](P.19)。然后,当听到朱丽安娜兴奋地与蒂娜谈论租金是用何种货币支付时,主人公感到“痛苦”[5](P.20);当蒂娜再次谈起租金时,他因想到与阿斯彭有关的女人这么快又开始谈论金钱而大为触动;当朱丽安娜建议主人公出售花园多余鲜花并可与顾客讨价还价时,主人公更是无比震惊。他直呼:“我几乎无法相信,能让神圣的朱丽安娜吐露真情的居然是赚钱盈利的画面”[5](P.45)。至此,主人公自称“文人”的做法就有了明显的反抗意味,通过明示自己的经济状况来拒绝高额房租的支付。可以说,主人公对朱丽安娜迷恋金钱的态度是一个逐渐发酵的过程。在从恶心到震惊到抗拒的变化中,主人公对金钱的贪欲有着本能的排斥。卡顿也注意到主人公在与朱丽安娜进行金钱交易时反复申明他的尴尬处境,认为金钱交易亵渎了他希望看到的朱丽安娜的形象和他自称对文稿的不具个人私欲的兴趣。[6](P.117)不过,在其申明背后不乏他对阿斯彭本人的崇敬之心。他深知所有关于诗人的材料都是无价之宝,若是让文稿沾上铜臭味则是对诗人最大的不敬。这正是主人公潜意识中对19世纪文化产业发展发出的质疑。文化产业将文艺等同于商品价值,忽视了对文艺创作者的尊重与呵护。在此意义上,约瑟夫·邱杰(Joseph Church)的说法不无道理:主人公憎恶现代社会,试图在早期艺术中寻求安慰。[15]因此,主人公的文人形象构建具有了维护艺术的因素,并展现了主人公纠结于艺术与市场之间的道德困境。
“文人”的自称也体现了主人公对偷窃文稿行为的自省。当他设法说服蒂娜帮忙偷取文稿时,他感觉自己“特别像是一家报纸的记者,强行闯入正在举行追悼会的人家里”[5](P.52)。在19世纪后期,文人一词包括记者,因为只专注于经济利益,他们的名声并不好。故而,这里的叙述使用记者的比喻呼应了“文人”的自称,体现了主人公正视自身行为的意识。事实上,主人公承认,他对蒂娜的请求让整件事情变得“充满反讽”[5](P.52)。这时主人公隐约有了些许自责的意识。随着偷稿计划的展开,这种自责意识始终相伴左右,并且不断强化。在得知朱丽安娜病危后,他站在病榻前禁不住偷偷地四处张望,企图发现文稿的踪迹。与蒂娜交换眼神后,他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做法“近乎亵渎神灵”,因而感到“被人责骂”[5](P.65)。而事实上,蒂娜当时未曾发声,所以主人公的内疚乃是自发而成。而当蒂娜明确表示不能在病卧上搜查文稿时,主人公再次自感“遭人谴责”。与此同时,一种新的内疚元素——“羞愧”感进入到自责意识中,并且在之后的行动中与时俱增。他对朱丽安娜眼睛的描述最能说明这一情况。当主人公行窃行动被朱丽安娜抓获时,他与后者四目相对。朱丽安娜的眼睛“就像众多煤气灯对一名被逮住的窃贼突然发射的一道光亮”,让主人公“感到恐惧和羞愧”[5](P.234)。对于一位病重老人来说,她的目光很难具有如此大的能量。在更大程度上,正是主人公自身的负疚感才让他有如此强烈的罪恶感。据此,在不断增强的自责和愧疚之中,主人公完成了对职业文人的道德自省。恰是这种矛盾心理在文人能指与真实形象所指之间建立起意义链,成功地树立起一个良知尚未泯灭的文人形象。
戴维·洛奇(David Lodge)曾指出:“小说里的名字决不是无的放矢”[16]。同理,《阿斯彭文稿》中主人公的自称也不会是毫无意义的符号。当自称成为主人公欲望能指的符号时,它就演化为言说的主体,表达了主人公有意识的幻想。殊不知,其本人的叙述却饱含消解的因子,无时无刻不与无名现象暗合。唯有当自称褪去欲望的色彩,才能显现意义链另一端的所指——19世纪后期文化产业中的一名普通从业人员。在此意义上,主人公姓甚名谁已经无关紧要。于是,一位无名人物的叙述使得主人公的道德困惑得以凸显。从中可以看到,小说不仅“讽刺地回应了当时对传记作家和批评家充满敬意和神话化的态度”[4](P.105),也质问了主人公参与的“操控性宣传”[17]。作为文化产业重要组成部分,此类宣称模糊了个人空间与公共空间的界限,由此在道德层面折射出文化产业繁荣景象下严重物化和异化的社会关系。这或许就是詹姆斯隐去主人公姓名的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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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Gross, John.TheRiseandFalloftheMenofLetter. Chicago: Elephant Paperbacks,1992.
[15]Church, Joseph. “Writing and the Dispossession of Woman inTheAspernPapers.”AmericanImago,1(1990).
[16]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卢丽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
[17]Habermas, Jürgen.TheStructuralTransformationofthePublicSphere:AnInquiryintoaCategoryofBourgeoisSociety. Trans. Thomas Burge.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The MIT Press,1991.
(责任编辑:吴 芳)
Why Is the Protagonist Nameless?——A Moral Reproach to Modern Culture Industry inTheAspernPapers
YING Ying, HAN Si-s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1121, China)
Henry James’TheAspernPapershas long enjoyed a wide reputation for its artful narration. The namelessness of its protagonist is one of the narrative devices that deserves special attention for it contrasts strikingly with the naming of other characters in the novel. It can be attributed to the author’s intention rather than to a narrative defect. The intention can be revealed by an examination of the tension between the protagonist’s various self-assumed titles as signifiers of his desire and his real image as signified, which reflects a warning connotation of the namelessness in the context of mass culture industry in the late 19th century——a moral reproach to the alienated social bond covered by the prosperity of culture industry.
TheAspernPapers; Henry James; culture industry
2016-11-10
国家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青年项目“现代化进程中的作家生存危机:乔治·吉辛作品研究”(12CWW026)的研究成果。
应 璎,杭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上海外国语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在站博士后,主要从事英国文学研究;韩斯斯,杭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研究生。
I106.4
A
1674-2338(2017)01-0130-07
10.3969/j.issn.1674-2338.2017.0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