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叙[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 四川 南充 637000]
⊙苏美丹[西华师范大学计算机学院, 四川 南充 637000]
沉沦和拗见背后的人文关怀——简评北岛《履历》
⊙李安叙[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 四川 南充 637000]
⊙苏美丹[西华师范大学计算机学院, 四川 南充 637000]
一首诗歌,该倾注多少情感才能跃然纸上;一段历史,该用尽多少悲伤才能彪炳千古。这是一代人的履历,被践踏的人权,被荒废的仁义,被丢失的伦理,悲剧的潜伏却遮蔽了历史背后的隐痛。北岛用深邃的思考控诉时代,这是历史的沉沦和拗见!
北岛 《履历》 文革 话语 强权 人文关怀
北岛是行走的诗人,用笔和诗写出一个时代的伤痛。从迷惘到觉醒,从顺服到反抗,他冷静却不冷漠,他寂寞却不孤单,一代人的沉默,换来一段历史的沉沦。他不愿意做“在黄昏留下了伤痕的搜寻爱情的小人物”,他只是看到了“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他思考“从星星的弹孔里流出血红的黎明”,他走在疼痛上,建造一个曾经沦丧的年代。深刻和思辨,北岛嘲讽人性扭曲的世界,反思和追寻;他踏破历史呼唤人性的本初,他从未停下,一直行走在寻找“生命的湖”和“红帆船”的路上。
巴金曾回忆:“那是一个疯狂的时代,大街上全是红旗和标语,沸沸扬扬的人群和出丑的阶级敌人。”当红旗招展,插入每一个寻常百姓家里时,那是来自和平时期的革命浪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被席卷的人们是无意识的跟随,仿佛有集体的地方就有爱和关怀,然而,事实真是如此吗?
“我曾正步走过广场,剃光脑袋,为了更好地寻找太阳。”“广场”是一个特定的话语概念,通常是人民群众游行集会的地方,表达对领导人的崇拜和认可。辽宁省暨沈阳市曾在中山广场召开有30万人参加的“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大会”。难以想象,在一个普通的省城竟然能召集如此多的人群参与活动,在今日是无法实现的,但是对于那个时代的青年来说,这是表达对伟大领袖尊崇和膜拜的最好时刻。“剃光脑袋”是一种标志化的文化认同,不仅头发被剃光了,更为重要的是在狂热的氛围中失去了对自我的认知,是思维上形成了对自身价值的否定,为了“更好地寻找太阳”,为了更好地在人群中找到共同的文化话语,正如那时一句红遍大江南北的“普通话”——毛主席是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对毛主席要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崇拜、无限忠诚!只有这样,彼此才能处于相同的维度,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是建立在统一的对领袖的无限膜拜下的。
北岛是曾经的狂热人群中的一员,那是所有生活在七十年代年轻人的共同记忆。那时,少不更事,他也曾领头去北京食品学校煽风点火,鼓动学生罢课闹革命,甚至他还和同学一道穿越枪林弹雨去“串联”调查。然而,看到残垣破壁,那被推倒的孔子像一块大石头压在他的心上,久久无法呼吸,那被鞭笞无数次的斗争像心底的隐痛被无声地刻印。他开始“在疯狂的季节里,转了向,隔着栅栏,会见那些表情冷漠的山羊”。历史学家钱穆曾说:“要想获得对某一阶段的正确的认识,只有跳出历史看历史。”只有在对自我认知的基础上才能对社会现象进行深刻的思考,经历了狂热的他做到了,他开始了孤独的前行之路,思索、徘徊。那些曾经“志同道合”的青年人已经成为了他眼中的冷漠者,这种冷漠是精神上无法达到共鸣理解的悲伤,是一位思考者不愿融入主流价值的旁观。
朱光潜先生说:“对苦难说来紧要的不光是巨大的痛苦,而且是对待痛苦的方式,没有对灾难的反抗,也就没有悲剧。引起我们快感的不是灾难而是反抗。”历史造成的伤痛,既是对肉体鲜血淋淋的摧残,更是对精神世界的崩溃性打击,更为严重的是抗争失败后留下的心理恐惧,它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文人的后半生。
历史是残酷的,知识分子臭老九的身份一直伴随着北岛,跟着上山下乡和工农改造,一直无法被丢掉。白天汗如雨下,面朝黄土背朝天,晚上则疲惫不堪,早早入睡省力气,而这时北岛却“从盐碱地似的白纸上看到理想”。这是多么可贵的希望呀,有一支笔,一张纸,对于绝望的文人来说便如荒漠中一抹耀眼的绿洲,只要有绿色,生命的常青树便不会凋零。哪怕盐碱地上的高盐量刺痛了皮肤,泡酸了手臂,也仍要在这贫瘠的环境中挣扎出一片自己的“土地”来。选择了坚忍,人便有了无数个活下去的理由,人们“弓起了脊背,自以为找到了表达真理的,唯一方式,如同烘烤着的鱼梦见海洋”卑微地,小心翼翼地去求索,微躬的脊背被田间地头的农活压倒,这么“毕恭毕敬”的、不干扰公众秩序的知识求索,换来的也只能是一种关于知识的幻想,不可实现的卑躬屈膝。
“万岁!我只他妈喊了一声,胡子就长出来了。”这是诗人对整个时代的控诉,语言的粗鲁是内心所有不满情绪的迸发,是所有十年来一事无成枉度青春的将人的呐喊!这个时代,留下了一堆渴望有所作为、渴望建功立业的青年,十年,他们荒废了本该在学堂享受的大学时光,错过了一场本该令人羡慕的爱情,他们走上街头,丢掉书本,挥舞着红旗,在无所依附的人群中浪费着最宝贵的年华!他们只是顺应时代潮流,在最容易迷失自我的青春阶段犯了一个小错,便彻底地改变了自己的余生。李雪峰说:“这十年的经历让我从一个壮志凌云的青年到了一个心怀愧疚的罪人。”“纠缠着,像无数个世纪”,时间被人为地拉长了,冯骥才说:“在延绵不绝的历史时间里,十年不过是眨眼的一瞬。但对于一代中国人有如熬度整整一个世纪。”他们感慨于十年一事无成的悲哀,恍如隔世;又感慨人们所承受的肉体和精神的痛苦,前者可以通过调养愈合,但是后者的伤害却可以无限的延伸,直到生命的终结。对于压迫者来说,他们把十年的光阴都迷失在了毫无意义的事上,到头来一无所获;又后悔这十年来所做的事,精神的痛苦对于被压迫者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迷惘的前进,芒克看到转向的向日葵“就好像是为了一口咬断,那套在它脖子上的,那牵在太阳手中的绳索”;顾城走在没有门没有窗的小巷里“拿把旧钥匙,敲着厚厚的墙”,北岛则在呐喊:“我—不—相—信!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是的,他们执着的追求,却终究无法追寻到答案,处于特殊的政治环境下,谁也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我不得不和历史作战”,这是诗人发自内心的诉求,“并用刀子与偶像们,结成亲眷,倒不是为了应付,那从蝇眼中分裂的世界”,刀子作为武器的形式存在,与具有崇敬意味的偶像放在一起,构成了意象上的冲突,两者不仅没有发生矛盾,反而是结成亲眷,实在是引人困惑。原来“刀子”是自我保护意识的外在体现,也是自我反抗精神的内在蕴涵,但现实社会道德沦丧,人性不复,人与人之间已经丧失了最基本的信任,每个人都忧虑于生存权利的保障,面对与理想完全不同的现实世界时,作者也无奈地选择了妥协。在追求心灵的真实与考量现实生存之间,许多人都无奈地选择了后者。北岛是迷惘的,许多事让他难以做出抉择——诗和远方,生存与毁灭。不愿屈服,却又不得不屈服,时代的力量让人难以抗拒,正如米歇尔·福柯指出:“话语常常是与社会权利关系相互缠绕的。”这是北岛等人所无法改变的。
显意识的迷惘尚可以“用刀子与偶像们”画出一条理性的界限,但潜意识的迷惘就难以控制了。“在争吵不休的书堆里,我们安然平分了,倒卖每一颗星星的小钱”,喋喋不休的论争显得如此激烈,口诛笔伐的文章全是派系斗争,尔虞我诈,难辨真假,出于对自身利益的保护,总会下意识地去周旋。正如费因伯格所说:“任何人最终所能够欲求或寻求的(作为目的自身的)东西只能是他自己的个人利益。”基于潜意识的自我保护,放心地对每一颗“星星”进行摧残,对那些反抗的人进行无情的压迫。这也许并非是他们的真实想法,但是面对实际利益时,却又无法控制。
“一夜之间,我赌输了。”这既是对前文倒卖“星星”所赚得的“小钱”的论证,也是一语双关——过去已经成为过去,把潜意识里的性格劣根性丢掉,同时又向所有人发出叩问:接下来又该何去何从?
“腰带,又赤条条地回到世上,点着无声的烟卷,是给这午夜致命的一枪。”腰带,是一种朴素的象征,就像纤夫拉船时捆绑在腰上的带子,又像黄土高原上打安塞腰鼓的汉子们的装饰。“赤条条”的意蕴是最本初的人性回归,是爱和善良,是勤劳与信任,满怀希望,从头再来。“无声”和“致命的一枪”形成了在听觉上的张力结构,更能表现黎明前紧张、激烈的斗争,在窒息的氛围中给人以曙光的希望,同时态度坚决地预言了黑暗的没落和灭亡。
一个国家的发展,离不开思考者对于现存事物的怀疑,一个社会的健康,离不开思考者对于弊病的批判。“当天地翻转过来,我被倒挂在,一棵墩布似的老树上,眺望。”作为自由的独立个体,北岛更愿意保持一种孤独的状态,曾经的创伤让他难以再用毫无保留的信念去相信人和事,这是无法愈合的心理恐惧,基于此,他选择了听从潜意识的号召,让自己时刻保持怀疑与批判,把思考留给了正在谋求发展的国家。
等待,是一种归宿,是踽踽前行还能见到光明的希望。当人性成为炮烙上被压制的对象,当人道成为人们口中的唾沫,当人权成为脚下蹂躏的泥巴,那么,是时候呐喊出反抗的音符了!把所有的不公,所有的扭曲,都统统地破坏掉,纵然会迷惘,纵然会不知所措,但是,只要坚定内心最真诚的声音,相信自己,美和善终究会回到世上!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一切信仰都带着呻吟,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这是北岛的《一切》,也是一个时代的一切,当阴影蒙蔽了光明,当黑暗驱逐了太阳,青年一代盲目地丢失了自己,追随了社会主流,然而,这却是一个错误!十年恍惚,心灵留下的不是创伤就是遗憾,无论哪一种,都将成为时代的一个轮印,或轻或重,都足以碾压一个人的灵魂。
《履历》不仅揭示了一个诗人从狂热到抗争到迷惘最后到等待的全过程,而且从自我价值出发,批判迷失心灵的符号化趋向,同时又显现出对特殊时代人的心灵的人文关怀,许多人是不得已而为之,抗争的失败不是个体的错误,在最无可奈何的时刻,“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保持自我的清醒和批判是个体在社会大背景下最大限度上能做的事,北岛展示了对于人性的关怀,对于苦难人群的新理解。正如冯骥才先生所说:“无论压在这狂浪下边的还是掀动这狂浪的,都是它的牺牲品。”这是历史的沉沦和拗见,是个体话语屈服于现实,是一代被误解、被错读的青年人的声音!
[1]北岛:北岛诗歌集[M].海南:南海出版社,2003.
[2] 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安徽: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 125—126.
[3]张化.回首文革:中国十年“文革”分析与反思[M].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00:94—95.
[4]冯骥才.一百个人的十年 [M].吉林:时代文艺出版社,2004:355—357.
[5][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作 者:李安叙,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本科生;苏美丹,西华师范大学计算机学院在读本科生。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