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振锟[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 北京 100872]
曾参形象溯源及孔曾形象对比——以《论语》为核心
⊙宋振锟[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 北京 100872]
曾子作为儒家重要代表人物,被后人追封为“宗圣公”,其形象在不断塑造和变化中。本文以《论语》为核心史料,讨论曾子的原始形象,从忠信、忠恕、谨慎、修身等角度进行分析,并分析曾子“孝”的形象的形成过程。此外,也借助《论语》的材料对孔子和曾子的形象进行比较,更准确地理解曾子的特征。
曾参 曾子 忠信 忠恕 孝 孔子
顾颉刚先生提出“层累地造成中国古史”,这种文化现象同样适用于考察儒家圣人的形象。由于汉武帝之后儒家独尊,儒家圣人的形象不断被抬升乃至神化。《史记·孔子世家》载“其(指孔子)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这种描摹显然有意将孔子与圣贤联系起来,并非客观的外貌记录,而是着意抬升孔子地位。司马迁本着客观记史的态度尚且如此,说明此前孔子形象的建构过程已经展开。到《论衡·书虚篇》中甚至记载孔子站在泰山之上望见苏州的阊门,其身体特征就“玄之又玄”了。外貌如此,其人之道德学问,地位评述更具备“层累说”的特点。孔子至死为一介布衣,死后却累世受封,唐玄宗封之为“文宣王”,宋真宗升为“至圣文宣王”,元成宗又加封为“大成至圣文宣王”,顺治年间改为“大成至圣文宣先师”,孔子俨然成为一面代表古代政府和道统的旗帜。而曾参作为《论语》中极为重要的几位弟子,其形象也自然随同孔子不断被后世所塑造抬升,至元文宗被追封为“宗圣公”,与“复圣颜子”“述圣子思子”“亚圣孟子”合为“四圣”配享孔圣。最为接近孔子与曾子生活时代的记载是《论语》,本文以《论语》为核心,摒除后世建构,考察一下比较接近原形的曾子形象。直接或间接提及曾子的《论语》有15章,分别为:学而篇第4章、第9章,里仁篇第15章,泰伯篇第3至7章,先进篇第18章,颜渊篇第24章,宪问篇第26章,子张篇第16至19章。
对于曾子最早的史书记载是《史记》,司马迁摒除他觉得不可信的信息,选取可信部分进行记载,《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云:“曾参,南武城人,字子舆。少孔子四十六岁。孔子以为能通孝道,故授之业。作《孝经》。死于鲁。”司马迁的记载只抓住了曾参重孝这一特点,这符合曾子在后世流传过程中形成的形象,但是并非根据《论语》可以发现的曾子最明显特征,司马迁的选取令我们觉得有些奇怪。
《论语》中直接记录曾子谈孝或者孝行的句子很少,甚至在很多学生询问孔子关于“孝”的含义(如《论语·为政》第5到第8章)时,曾子也未开口。而关于其“忠信”与“慎”的记载则非常多,二者又非截然分开的两种品质,而是杂糅在一起的,对自己严格的“忠信”要求其实就是谨慎地修养自身之表现。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论语·学而》第4章)“忠”即尽己之力,这是“士”最重要的精神之一,孔子也谈“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第19章),“信”是坦诚对人,其实也可算作对人之“忠”的一种,孔子言“敬事而信”(《论语·学而》第5章),“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论语·学而》第6章),“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 ,小车无 ,其何以行之哉”(《论语·为政》第22章)。但孔子从未如曾子这般将“忠信”每日多次反省,这也反映了曾子为人之谨慎。曾子将“忠”抬升到至高地位还有《论语·里仁》第15章,云:“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此处曾子将夫子的道概括为“忠恕”,忠的含义已经解释过,恕的含义可见:“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第24章)或许曾子将“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理解为了“夫子之道”,其实孔子谈忠、忠信、忠恕等,并未将之置于最高地位,如“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论语·述而》第25章)并未将忠信排在最前面,如“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论语·公冶长》第28章)将好学的重要性置于忠信之上。从孔子的思想层面讲,其一生致力于恢复周礼,这是其最高政治目标,而“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第3章),表明在他看来仁是礼的基础。所以夫子之道如果“一以贯之”的话自然应该是“仁、礼”,而非“忠、信”。曾子这样解读“夫子之道”其实表达的是“曾子之道”。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论语·泰伯》第6章)这一章看似并无忠信等字眼,其实前三个分句若能做到,必须尽己为人,言而有信,正是靠“忠信”二字,可见曾子将此作为君子之德中最重要的一点。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第7章)这章也同样是字面没有“忠信”二字,但“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都是尽己重信的体现,恰可用“忠信”二字做注脚。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论语·学而》第9章)此处提出“慎”,曾子之谨慎修身是其性格一大特色,尤其与孔子的对比更为明显。“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论语·泰伯》第3章)曾子病重将死的神态如此谨慎内敛,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不改变。对比孔子生命尾声的表现,《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病,子贡请见。孔子方负杖逍遥于门,曰:‘赐,汝来何其晚也?’孔子因叹,歌曰:‘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谓子贡曰:‘天下无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殡于东阶,周人于西阶,殷人两柱间。昨暮予梦坐奠两柱之间,予始殷人也。’后七日卒。”孔子的表现虽也有哀痛,但其言其行十分豁达,堪称长歌当哭,毫无哀戚之气,慷慨壮阔,悲凉激昂,孔子之气度心胸眼界与曾子截然不同,通过对比更可以感知曾子之“慎”。类似本章的还有:“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论语·泰伯》第4章)同样是在生命将尽时,曾子还关心着“动容貌,正颜色,出辞气”,这都属于内在修养的层面,曾子之重修养可见一斑。而“笾豆之事”是形式上的“礼”,曾子轻描淡写地说“有司存”,表明其不重视这些。这又与孔子不同,孔子十分重形式上的礼,具体可参见《论语·乡党》中对于孔子生活细节之记载,再如孔子有关颜回丧事之言论(具体可参见拙作《曾参形象溯源及孔曾形象对比——以<论语>为核心》)等,都表现孔子重外在之“礼”。而曾子的言论恰表明其把内在修养提升到很高地位。“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论语·泰伯》第5章)这一章前两个分句类似孔子所谓“敏而好学,不耻下问”(《论语·公冶长》第15章),但曾子的叙述方式很独特,特别强调“能”问于“不能”,“多”问于“寡”,仿佛明知自己有优势还要下问,和孔子比起来,曾子对自己更严苛,这也符合前文论述的其人特点。“有若无,实若虚”也是如此,这种叙述方式给人过分谦逊之感,乃至趋近《老子》所谓“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的境界了,与一般对儒家的认知不符,这也源于曾子的极端内敛和极端重视修养。“犯而不校”体现的则是“恕”,可见曾子思想是一以贯之的。此处曾子说能做到这些的“吾友”,朱熹注解为“马氏以为颜渊是也”,曾子在严谨修身这方面确实与颜回十分相似。通过曾子与孔子对比看曾子特点,还可举两例:一是“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论语·颜渊》第24章)二是“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论语·宪问》第26章)先解释第一例,本章可以与孔子所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作比,同样讲志同道合的朋友之间进行切磋,孔子谈其快乐,曾子便把“友”说成辅助仁德的工具或手段,曾子性格中少了孔子的豁达快乐,完全是板起脸来严于律己的形象。后一章则更为明显地体现这一点,同样是说安守职位本分之事,孔子叙述的是不在就不做,曾子叙述的是思想不能超出此范畴,显然后者更为严苛、谨慎,从同一件事的不同叙述方法可以绝好地看出人的性格与观念。这些都与前文描述的曾子形象相符。《论语·子张》第16章载“曾子曰:‘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杨伯峻先生解释为:“根据《论语》和后代儒家诸书,可以证明曾子的学问重在‘正心诚意’,而子张则重在言语形貌。”所以曾子批评子张没有达到仁德。杨先生的解释恰好说明了曾子注重内在修养的特点。
总之,曾子格外重视内在修养,将忠、信、恕作为最重要的道德观念,为人严苛而谨慎,与孔子大不相同。后人认为曾子作《大学》,其中的“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理论和分析《论语》所得的曾子形象确实相符。
在曾子同时代及稍后,有一些流传很广的轶事,显然可知这些事情不是真的,但可以通过分析这些故事流传的原因,为前文总结出的曾子形象做些旁证。
《韩非子·外储说左下》载:“曾子之妻之市,其子随之而泣。其母曰:‘汝还,顾反为汝杀彘。’妻适市来,曾子欲捕彘杀之。妻止之曰:‘特与婴儿戏耳。’曾子曰:‘婴儿非与戏也。婴儿非有知也,待父母而学者也,听父母之教。今子欺之,是教子欺也。母欺子,子而不信其母,非所以成教也。’遂烹彘也。”很多人解读这段材料,是讲人应该守信,这显然不对。韩非子从法家的角度出发,是为了讲法令严明,执法如山,和“商鞅立木”的意义一样,用曾子之教比喻“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儒家人物和故事被赋予法家意义,为何选取曾子呢?一定是因为在当时社会上曾子有着“言出必行”的名声,故用此人讲寓言有说服力。这从侧面印证了曾子重“信”。
《战国策·秦策二》载:“昔者曾子处费,费人有与曾子同名族者而杀人。人告曾子母曰:‘曾参杀人!’曾子之母曰:‘吾子不杀人。’织自若。有顷焉,人又曰:‘曾参杀人!’其母尚织自若也。”顷之,一人又告之曰:‘曾参杀人!’其母惧,投杼逾墙而走。夫以曾参之贤与母之信也,而三人疑之,则慈母不能信也。”这段话为讲谣言的可怕之处,原本可能与曾子无关,为何要以曾子为核心人物?“以曾参之贤与母之信也”。因为曾参在社会上流传着修养极高、信用极高的名声,如此尚且被流言所击败,这才有说服力,如果换成一个品质原本可疑之人做中心人物,寓言也便失去意义了。故本段材料侧面证实了曾子修养之高,广有名声。
《庄子·让王》载:“曾子居卫, 袍无表,颜色肿哙,手足胼胝。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
而肘见,纳屡而踵决,曳继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庄子》文章喜欢编排儒家人物,借儒家人物来讲道家思想文化,本段文字把曾子描摹成参透天地之心的得道者,虽与其原本形象不符,但正是由于庄子注重内心修养在当时社会上颇有声名,才会被选用为故事主角,因此这也是个侧面例证。此外,“ 袍无表,颜色肿哙,手足胼胝。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 而肘见,纳屡而踵决”这种不重外在只重内心的形象塑造恐怕是受前文提到的《论语·泰伯》第4章的影响。
《说苑·立节》载:“曾子衣敝衣以耕,鲁君使人往致封邑焉。曰:‘请以此修衣。’曾子不受。反复往,又不受。使者曰:‘先生非求于人,人则献之,奚为不受?’曾子曰:‘臣闻之,受人者畏人,予人者骄人,纵子有赐,不我骄也,我能不畏乎?’终不受。孔子闻之,曰:‘参之言足以全其节也。’”本段借曾子讲君子名节,文中曾子所说的话“受人者畏人,予人者骄人,纵子有赐,不我骄也,我能不畏乎”展现出其谨慎的特点,与“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如出一辙。
《论语》中曾子谈“孝”的有两条,一为“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论语·子张》第17章)一为“曾子曰:‘吾闻诸夫子:孟庄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是难能也。’”(《论语·子张》第18章)这两章都是转述孔子的话,并非曾子思想的自我表达;而其恭恭敬敬转述的态度恰好反映了前文论述的曾子谨慎修身的态度;同时也令我们联想起《孝经》中曾子受业于孔子的情景。
“孝”的形象加于曾子,来源于《孟子》与《孔子世家》。《孟子·离娄上》载:孟子曰:“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闻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也。孰不为事?事亲,事之本也。孰不为守?守身,守之本也。曾子养曾皙,必有酒肉;将彻,必请所与;问‘有馀?’必曰‘有。’曾皙死,曾元养曾子,必有酒肉;将彻,必请所与;问‘有馀?’曰:‘亡矣。’将以复进也。此所谓养口体者也。若曾子,则可谓养志也。事亲若曾子者,可也。”此处曾子所展现出的孝符合孔子所谓“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和“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并非是物质层面的奉养,而是精神层面的孝。
《庄子·寓言》载:“曾子再仕而心再化,曰:‘吾及亲仕,三釜而心乐;后仕,三千钟而不洎,吾心悲。’弟子问于仲尼曰:‘若参者,可谓无所县其罪乎?’曰:‘既已县矣。夫无所县者,可以有哀乎?彼视三釜三千钟,如观雀蚊虻相过乎前也。’”本段话又是庄子在借儒家人物讲道家思想,把孔子塑造成完全忽视俗世之事的得道形象,借孔子之口批评曾子留恋官位,将曾子当作反面人物进行批判。但是其中仍然展现了曾子的孝心,运用道家逻辑讽刺其即使有孝心也不可取。批判曾子而展现出来孝,应该尤为可信。可见战国中期庄子时代曾子已广有孝名了。
《孔子家语·七十二弟子解》载:“曾参,南武城人,字子舆。少孔子四十六岁。志存孝道,故孔子因之以作《孝经》。齐尝聘,欲与为卿,而不就。曰:‘吾父母老,食人之禄则忧人之事,故吾不忍远亲而为人役。’参后母遇之无恩,而供养不衰。及其妻以藜丞不熟,因出之。人曰:‘非七出也。’参曰:‘藜 小物耳,吾欲使熟,而不用吾命,况大事乎?’遂出之,终身不取妻。其子元请焉,告其子曰:‘高宗以后妻杀孝己,尹吉甫以后妻放伯奇。吾上不及高宗,中不比吉甫,庸知其得免于非乎?’”本段文字的开篇与司马迁《史记》中的记载很像,司马迁应该取自此处。本段中说曾子作《孝经》,这已经是把“孝”的帽子扣在其头上了,并进一步将曾子的孝行夸大,因“其妻藜 不熟”而休妻,只为行孝,这已经开始有后世的“愚孝”色彩了,对曾子之孝的建构已然展开。《二十四孝》中记载“周曾参,字子舆,事母至孝。参尝采薪山中,家有客至。母无措,望参不还,乃啮其指。参忽心痛,负薪以归,跪问其故。母曰:‘有急客至,吾啮指以悟汝尔。’”则将这种建构推到顶峰。
①③ 司马迁:《史记》(第六册),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921页,第1944页。
② 司马迁:《史记》(第七册),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205页。
④ 王弼注、楼宇烈校释:《老子道德经注校释》,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22-123页。
⑤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04页。
⑥ 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28页。
作 者:宋振锟,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在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诗词,中国古代小说。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