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姮[南开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071]
鲁迅小说中的婚姻状态及成因
⊙王 姮[南开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071]
鲁迅小说中的夫妻关系大都展现出浓厚的悲剧色彩。短暂的幸福、无爱的婚姻、激烈的婚变,这些都饱含着鲁迅对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失望,成为寄托孤独生命体验的载体。这既源自鲁迅自身孤独的生命体验,又体现出鲁迅对人道主义的向往和追求,成为他后来反抗绝望、勇于重生的绝地。
鲁迅小说 婚姻状态 孤独体验 人道主义
20世纪20至30年代是鲁迅小说创作的高峰期,写作并出版于这一时期的《呐喊》《彷徨》和《故事新编》是鲁迅仅有的三部小说集。这些小说涉及到新旧交替之时中国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也不乏对家庭生活,特别是夫妻关系的描写。在鲁迅笔下,夫妻双方纠结于纷繁复杂的日常生活小事中,为每日的吃喝拉撒发愁,在不断的争吵、冷战中苟延残喘,经营着所谓的家庭。即便是为数不多的相对美满的爱情,要么以一方迅速地死去而凋零,要么因为子女的死亡而浸染了悲情意味。
鲁迅的小说描写了20世纪初期中国传统社会广阔的生活画卷,塑造了一系列颇具个性的人物形象,展现了各种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单就其小说中的夫妻关系来看,无论是有志阶层的新青年,还是思想较老套的旧派知识分子,抑或是大字不识、只想安静过日子的平头老百姓,甚至是传说中的神仙眷侣,即便有过幸福,也是相当短暂的,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坠入不幸。这种短暂的幸福在鲁迅的小说中有直接或间接的描写。
直接描写指通过作者对人物生活的描述、神态的白描和直接对话,将人物之间的生活状态直观地展现出来。如《药》中的华老栓与华大妈,他们的爱情融化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体现了普通夫妻之间平实朴素的默契。然而,这种简单的幸福却因独子的死亡而中断,呈现出一种没落的伤感和灰暗。由此,从家庭关系的角度来审视整篇小说,华小栓的死便具有了颇为无奈的象征意义——婚姻是“无后”的,是难以为继的。
鲁迅小说中对于短暂幸福的描写还有间接的,即通过他人的言语将人物曾经美满的生活讲出,与人物当下的遭遇形成鲜明的对比。如《祝福》中卫老婆子对四婶讲述祥林嫂再嫁后的幸福生活:“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我在娘家这几天,就有人到贺家坳去,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俩,母亲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可惜,祥林嫂的幸福是那样短暂,不出几年,她又沦落为孤身一人,只能靠打工养活自己。走投无路的祥林嫂,独自咀嚼着短暂甜蜜的渣滓,带着深深的怀念过着更加苦涩的生活。
无独有偶,《铸剑》中眉间尺的父母也是有过短暂幸福的夫妻,他们的生活被大王的多疑残酷打破。眉间尺的父母是志同道合、惺惺相惜的。虽然身为下层百姓,却有着强硬的骨气和与霸权抗战的勇气。最终,他们的儿子眉间尺在复仇的道路上牺牲了自己,其结局与华小栓、祥林嫂的阿毛一样,暗示出作者潜在的心理悖论。
作家的创作深受作家心理的影响。文艺心理学认为,“文学乃是作家内心情感外化的产物,任何作品都与作家的内在冲动息息相关,都要受作家心理的支配和制约”。鲁迅对于婚姻、爱情的怀疑态度,与他自身的生活息息相关。早年家庭的败落,鲁迅的母亲在儿子们身上倾注诸多的精力与汗水。正因为如此,鲁迅才不得不忍痛喝下母亲为他酿就的人生苦酒,维持与朱安的无爱婚姻。这场婚姻像一个阴暗的牢笼,囚禁了他将近二十年。鲁迅无奈地表示:“我们既然自觉着人类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们老的少的罪,又不能责备女性,也只好陪着做一世牺牲,完结了四千年的旧账。”二十年的忍耐与禁欲,给鲁迅的打击可想而知,以至于当真正的爱神向他走近时,他竟有些怀疑了:“我还能爱吗?我配爱那一个人吗?”1927年9月末,鲁迅终于与许广平一起由广州前往上海,这时他们在上海正式开始同居生活,而此时的鲁迅四十六岁,已经渡过了他整个生命的十之七八。再看鲁迅的小说,仅有的幸福也是短暂的,更多的是已经无爱的婚姻,夫妻之间感情淡漠得近乎路人,这无疑不是他真实生活的体现。
在鲁迅小说中,不管是观念保守的旧派知识分子,还是思想超前的新型知识分子,甚至是神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夫妻之间的日常生活都非常冷淡,互不理解。彼此之间对话干瘪,仿佛与对方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精力。
旧派知识分子的夫妻关系是淡漠的。《端午节》中方玄绰用一个“喂”字称呼太太,而“太太对他却连‘喂’字也没有,只要脸向着他说话,依据习惯法,他就知道这话是对他而发的。同样,在小说《幸福的家庭》中,主人公“他”眼中的妻子有着“两只阴凄凄的眼睛”,跟“他”说话的时候是“盯住他的脸”,全无爱意。
新型知识分子,如《伤逝》中的子君和涓生,他们顶着来自社会、家庭各方的压力,决然地走到一起,在经历了短暂的幸福之后便只有无尽的冷漠与猜疑,纠结于吃喝拉撒的生活琐事中,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伤脑筋。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子君的怨色并没有让涓生心疼,反而使他感到气愤和暗笑。原本志同道合的亲密爱人,在爱情火焰燃烧殆尽之时也不得不分道扬镳。
不只是知识分子,鲁迅笔下神话故事中的夫妻,也浸润在无爱的苦涩婚姻中。《奔月》中的后羿是个过气的英雄,早已被人们遗忘,却还留恋自己当年的英勇。当周围的猎物都被他射完,后羿只好每日射些乌鸦回来吃。而嫦娥对每顿的乌鸦炸酱面愤愤不平,最终忍无可忍,偷食神药飞向月亮,与平淡无聊的生活决然告别。同样,《理水》中大禹是为百姓敬仰的治水英雄,为天下苍生奔波操劳。可是在他的妻子禹太太那里,大禹是个“杀千刀的”,奔波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不是为了百姓,而是为了做官,甚至还诅咒大禹“仔细像你的老子,做到充军,还掉到池子里变大王八”,尖锐的态度刺破了本该温情脉脉的爱意。
鲁迅笔下无爱婚姻的冷漠维持,体现出浓厚的孤独感,这种孤独感源自鲁迅内心深处深沉的孤独体验。不被群众理解的孤独,新文化阵营内部的分化,是鲁迅彷徨无助、孤独无依的重要原因。鲁迅本以为新文化先驱们的想法是不错的,他应该去助助威。然而后来《新青年》的同仁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而他则“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不过已经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做随便谈谈。……新的战友在那里呢?”先前的战友纷纷离战场而去,只剩自己在不闻战叫的战场上继续坚守,这是一种很无奈的心境。正如他诗中所流露出来的孤独感:“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坚持启蒙的态度,拒绝小团体的融入,使得孤独结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紧紧裹住,无法逃脱。
如果说前两种婚姻状态尚且算是较为冷淡与平和的,那么鲁迅小说中不乏夫妻双方正面冲突的描写。在小说《肥皂》中,有点小虚伪的旧文人四铭在街头看到年少的孝女卖身葬父,听到小痞子们亵渎的言语“你去买两块肥皂来,咯吱咯吱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便心生邪念,忍不住买了块肥皂回家。太太得知孝女的事情之后大为恼火:“‘咯吱咯吱’,简直是不要脸!”四铭在太太的气势威压之下,连话都说不完整。同样,七斤嫂对七斤的责骂也是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这死尸自作自受!造反的时候,我本来说,不要撑船了,不要上城了。他偏要死进城去,滚进城去,进城便被人剪去了辫子。从前是绢光乌黑的辫子,现在弄得僧不僧道不道的。这囚徒自作自受,带累了我们又怎么说呢?这活死尸的囚徒……”《离婚》中爱姑对丈夫的称呼是“小畜生”“逃生子”,尖酸的称呼中毫无情分。尖下巴少爷也不甘示弱,开口“贱胎”,闭口“娘杀”,甚至在有了外遇之后,“连祖宗都入起来了”。
恶毒的语言从最亲近的人口中说出,体现了当时中国社会普遍的把人不当人的社会状况。在那个人与牛马无异的年代,“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鲁迅的这些话,深刻地揭示出隐藏在这些粗鲁的辱骂背后的社会心理——将人不当人。这包含两层意思,一是不把别人当作人看待,犹如畜生,从而对之冷漠、践踏,作践别人,把别人当作自己发泄兽行的对象;二是不把自己当作人,自轻自贱,忍受着不该忍受的咒骂与摧残。在这种不把人当作人的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缺乏心灵的沟通,内心的隔膜不断加宽加厚,即便是最亲近的夫妻之间也没有应得的理解与尊重。粗鲁话语的使用,无疑是一种失语,即在高压的社会环境中,人与人之间除了破口大骂就再也讲不出其他的话。鲁迅小说中的婚姻关系折射出人道缺失的痛苦和无奈,整个社会充斥着焦灼与愤懑却找不到原因,只能在相互咒骂与亲密关系的破碎中发泄不满。
作为文学家,鲁迅旨在改造中国人民的灵魂。在那个动荡不安、风云变幻的年代,即便在最为亲近的家庭之中,在最为亲密的夫妻关系里,仍然充斥着各种不解和冷热暴力,疯长的孤独犹如缠住人灵魂的大毒蛇。鲁迅出于对兽道社会的憎恶,给粗野社会以直观的描述,将野蛮的语言与行为直观地展露于纸上,并通过这种描写和揭示来激发人们对这个社会的否定意识,在那个风云诡谲变换的年代 保持着自己独立的意志和人格。鲁迅就是这样将自己孤独的生命体验熔铸在作品之中,从社会最小的单位——家庭入手,刻画出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和他们不幸的婚姻,展现出社会冷漠的根源,呼唤着具有人道主义精神的新一代人的出现。
① 鲁迅:《祝福》,选自《彷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第13页。
② 敖行维:《试论鲁迅的孤独情结》,《贵州社会科学》1996年第5期,第48页。
③ 鲁迅:《随感录四十》,选自《热风》,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40页。
④ 鲁迅:《端午节》,选自《呐喊》,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24页。
⑤ 鲁迅:《幸福的家庭》,选自《彷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第44页。
⑥ 鲁迅:《理水》,选自《故事新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40页。
⑦ 鲁迅:《南腔北调集》,选自《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56页。
⑧ 鲁迅:《肥皂》,选自《彷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第66页,第64页。
⑨ 鲁迅:《风波》,选自《呐喊》,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59页。
⑩ 鲁迅:《离婚》,选自《彷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第191页。
⑪ 鲁迅:《灯下漫笔》,哈尔滨出版社2011年版,第59页。
作 者:王 ,南开大学文学院文艺学在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城市理论与空间政治研究。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