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艳芳
(苏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0)
新时期的联结困境
——《关于美》对福斯特“唯有联结”思想的回应
宋艳芳
(苏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0)
20世纪初,E. M. 福斯特在《霍华兹庄园》(1910)中借玛格丽特之口发出“唯有联结”的呼声;21世纪初,扎迪·史密斯在《关于美》(2005)中对这一呼声给予了回应和反思。后者通过描述自由主义的贝尔西一家和保守主义的基普斯一家,通过对这两家人的对比、冲突与互动揭示了新时期种族联结、政治联结、人际与自我联结的困境,反映了自由人文主义思想的理想化和社会进步的局限,暗示年轻一代仍需付出更大的努力来实现个体完善、政治公平和社会公正。
E. M. 福斯特;唯有联结;自由人文主义;公正
扎迪·史密斯(Zadie Smith)的小说《关于美》(OnBeauty, 2005)书名源于斯凯瑞(Elaine Scarry)的著名讲座《关于美与公正》(OnBeautyandBeingJust,1998),同时与福斯特的《霍华兹庄园》(1910)形成互文*亚当斯指出,《关于美》经由斯凯瑞的文章来与福斯特的小说建立联系,将对自由主义与审美的讨论相结合,与两者均形成互文(Adams,2011:377-399)。在《关于美》的“致谢辞”中,史密斯也指出,“从第一行就很明显,这是一部受到E. M. 福斯特启发的小说。我所有的小说都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得益于他。这次,我想以致敬的方式予以回报。”,叙述了自由主义的贝尔西一家与保守主义的基普斯一家的互动和冲突。这种互动与冲突不仅体现了福斯特的伦理观(Tolan, 2013: 135-146),揭示了美的“试金石”作用(Wall, 2008: 758),反映了学术训练和理论知识对于审美直觉的腐蚀与扼杀(Lopez, 2010: 350-365;Grmelova, 2012: 22-85)。它还深入地探究了英美文化的过去与现在,追溯了19世纪中期盛行的,以阿诺德和福斯特为代表人物的自由人文主义思想,特别是福斯特的“唯有联结”(Forster, 2005: 206)思想,展现了新时期种族、政治、人际与个体身上“平淡”(prose)与“激情”(passion)*在《霍华兹庄园》中,“prose”与“Passion”含义复杂。“prose”可指“平淡”亦可指与“诗歌”相对的“散文”。整体上,来自资产阶级的威尔科克斯一家代表“平淡”,来自社会上层、有知识有教养且热心帮助他人进步的施莱格尔姐妹代表“激情”。但具体来看,每个人物身上亦存在“平淡”和“激情”的冲突和制衡,只是何者占主导地位的问题。比如,玛格丽特与威尔科克斯相比,前者“激情”洋溢,后者“平淡”务实;但玛格丽特与海伦相比,前者更平淡务实,后者更浪漫激情。福斯特呼吁的不仅是人自身的平衡完善,还有阶级、阶层之间的联结、平等与和谐。之间联结的困境。
由于以涵盖广泛、内容庞杂的“人文主义”为基础,流行于19世纪中期至20世纪初的自由人文主义很难界定,其关注重心也随着历史的发展而有所不同。“但它始终确信一些观点。它有一个信条,即为个体和社会的道德健康负责,它维护固有的人类价值,拥护政治和司法公正,认为言论自由不可或缺,公平交易负有纠偏治愈的使命。”(Coates & White, 1970: 447-448)考克斯(Cox, 1963: 3)曾这样总结自由人文主义思想的内核:“信仰历史进步、个体自由、宽容以及理性的力量。”福斯特在20世纪初提出的“唯有联结”的思想因强调不同种族、阶层之间的平等和联结具有典型的自由人文主义色彩,一直是学术界津津乐道且颇有争议的话题。《关于美》参与了这一有争议的话题,隐含了以下问题:如果说在福斯特所处的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联结”是理想化的,难以实现的*实际上,在《〈霍华兹庄园〉中的重要断裂》一文中,通过引证福斯特在20世纪30-40年代的一些评论文章中的观点,莱斯利·怀特认为,福斯特作为精英,并不真想要知识分子和平民百姓的联结,相反,他的言论表明:“如果文化艺术想要传承下去并具有为之设想的改革效果,那么施莱格尔姐妹的精神——那些沉思的、富有同情心的、有远见的、进步的气质——就必须与威尔考克斯实用主义的集中掌控保持距离”,而这些观点在《霍华兹庄园》中已经有所表现。见Leslie White. Vital Disconnection in Howards End[J]. Twentieth-Century Literature, 2005(1):44-45.。那么,到了21世纪,各民族、各党派、各阶层以及“平淡”与“激情”之间的“联结”是否可能?当代人是否通过“联结”实现了自身的完善?当代社会各阶层是否通过“联结”达到了公平与公正?文化教育是否提高了人的精神境界,使人与社会获得自由人文主义者所希望的进步?本文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深入自由人文主义的历史发展和核心诉求,探讨《关于美》如何通过描述人物之间的种族差异、观念冲突、联结企图等反映了史密斯对福斯特联结思想的回应和反思,揭示了新时期的联结困境。
在《关于美》中,英国白人霍华德·贝尔西通过与非裔美国人姬姬结合并移居美国,居住在姬姬的外祖母从一位白人医生那里继承来的,位于富人区的一幢漂亮宅邸*这幢豪宅兰厄姆83号与福斯特的“霍华兹庄园”建立了联系,象征着历史、文化的传承。里,跻身于中产阶级,表面上实现了种族、阶级、文化之间的“联结”。然而,小说字里行间透露出,这种“联结”,如同《霍华兹庄园》中玛格丽特和威尔科克斯的联结一样,不可避免地伴随着双方的妥协。霍华德和姬姬都因对方而离开了自己熟悉的家园,不仅没有实现阿诺德所谓的“最优秀自我”(best self),还失去了本民族的“集体自我”(collective self)。他们的子女,特别是利瓦伊,在相对优越的生活中成为黑人中的“异类”和“他者”,渴望归属感,融入能接纳自己的“共同体”*按照德国社会学家滕尼斯(Ferdinand Tonnies)的观点,共同体(community)不同于社团(association),前者以传统社会秩序为基础,在信仰和价值观上相对单一,典型的社会形式是乡村而非城市,而“社团”指的是现代化的社会,以城市为典型,或至少是倾向于城市主导,社会交往多元化,气质上世俗化,鼓励社会流动,为其成员提供多种角色和身份。在现代社会,以城市为单位的生活方式使现代人摆脱了过去相对稳定的生活秩序带给他们的束缚,但同时也遭遇了更多的困惑和焦虑,人与人之间变得陌生。。因此,霍华德和姬姬的结合尽管有友情、爱情为基础,以婚姻、家庭为保证,却没有实现关系的对等,也没有达到霍米·巴巴所谓的“混杂”(hybridity)的理想状态。他们不仅没有将各自的优点结合成为新的特色,而且失去了原来个性鲜明、归属明确的“自我”。
如前所述,福斯特的“联结”思想是19世纪中期自由人文主义思想中的一种。鲍迪克在《牛津文学术语词典》中的“人文主义”词条下指出,19世纪中期开始,阿诺德和其他人士——包括穆尔(Paul More)和巴比特(Irving Babbitt)于20世纪20年代在美国引领的新人文主义者们——反对科学主张,提出了平衡的人性完善、自我修养和伦理上的自我约束等理想主义观点。这种阿诺德式的人文主义在英美文学文化界广受欢迎,是此后盛行的自由人文主义的一种形式。它的世界观中心在于“自由自主的个体”这样一个概念(Baldick, 1996: 102-103)。阿诺德在《文化与无政府状态》(1869)中使用的相应关键词是“最优秀自我”,指“超越阶级、宗派、低下趣味的理想境界,与健全理智同义”(阿诺德,2008: 18)。由此可见,阿诺德所谓的“最优秀自我”指的是一个理想化的自我。这个自我独立、自主,有健全的理智、清醒的认识、正确的价值观,能够超越阶级、宗派的限制,平等待人且趣味高雅。福斯特的“联结”思想与阿诺德的“最优秀自我”一脉相承并更进一步。通过发出“唯有联结”的呼吁,福斯特不仅希望人们能够联结自身的“平淡”与“激情”,实现个体的完善,更呼吁不同文化、不同阶级和阶层、拥有不同价值观的人们积极地进行沟通和理解,达到人与人之间的公平与公正,实现全人类的兄弟情谊。
在《关于美》中,霍华德和姬姬的结合只在表面上完成了“联结”,却没有从实质上达到福斯特的理想。这种“联结”没有优化两者的个性,反而使他们迷失了自我;没有结成平等、和谐的关系,反而冲突不断,最终导致他们婚姻、家庭的破裂。从霍华德的角度来看,他与姬姬的婚姻不被他的父亲认可,使本来不和的父子更加疏远。霍华德在自己种族混合的家里没有地位,是一个滑稽、不忠、没有权威的男性,失去了传统男权社会一家之主的地位。他的同事、好友、情人克莱尔认为,“没有姬姬,他完全无法发挥作用——任何了解他的人都了解这一点”。*Smith, Zadie.On Beauty. New York: Penguin Books, 2006:225.后文凡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将随文在括号内标出引文出处页码,不另作注。霍华德本人也承认,姬姬意味着“家”,不管这个家和谐与否(307)。是姬姬使他的存在成为可能(315)。可见,在自己的小家,他是依赖性的,甚至是附属性的,完全不能“自由自主”。
对姬姬来讲,在跨族联姻的家庭里,她同样感觉到了自我的迷失。与霍华德的婚姻使她陷入了白人和学者的包围圈,失去了自己的归属感。霍华德与克莱尔的婚外情曝光之后,姬姬曾向丈夫表达了自己的失落和痛苦:“不管我们去哪儿,我在这个白人的海洋中都是孤零零的。我几乎不认识什么黑人了,霍伊。我的整个生活都是白色的。我把一辈子都赌在了你身上。现在我再也想不出当年我为什么这么做。”(206)姬姬这段话以跨族婚姻为特例体现了种族联结的困境。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来讲,人们具有一种天生的内驱力想要与一个群体相联系,从中获得自尊,特别是归属感。而其中基因、文化环境、个体特征起着重要的作用(Weber, 2011: 1314-1315)。霍华德和姬姬在离开自己的族群后,均感受到自己“群体身份”的缺失,渴望来自“自己人”的慰藉。霍华德在伦敦参加卡琳的葬礼时受到莫扎特音乐的触动,决定去看望父亲。走在熟悉的街道上,经过那些熟悉的人而不必与之交谈,他感觉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他来自这样的族群,永远属于这样的族群。”(292)姬姬也表示,婚后被白人所包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了”(206)。在这种情况下,她极度渴望本族人的情谊和关爱。这也解释了为何她会对卡琳有那么强烈的亲近感。她们同属于黑人,同样来自于黑人文化,个性上都自然坦诚。因此,与卡琳在一起,姬姬体会到了个体存在的自由和愉悦,不必为了礼仪和社会约束而在谈话中绕圈子。对姬姬来说,两人的初次相处就充满“魔力”。用卡琳喜欢的一句话来说,“在彼此身上得到如此庇护”(94)。她们相互欣赏,并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群体身份,获得了久违的“姐妹情谊”,为卡琳的遗赠之举埋下了伏笔。
类似的对“共同体”和归属感的渴望也体现在利瓦伊的身上。作为居住在富人区的有色人种,生活在白人怀疑和敌视的目光中,利瓦伊渴望融入属于自己的“共同体”,与一帮卖盗版光碟和仿制品的海地人交上了朋友,有了一种作为“其中一员”的感觉:“他是其中的一员了,成为一员是种奇妙的感觉。”(243)他去拜访他的海地朋友,走到黑人聚居区,也感觉有一种“回家”的感觉。“看到街上所有的人都是黑人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啊!这就像是回到家乡,只是他从来不了解这个家乡。”(356)
霍华德、姬姬和利瓦伊的遭遇以及他们对“共同体”的渴望说明,个人要实现“最优秀自我”,种族之间要实现真正的联结,人与人之间要实现“关系的对等”,仍然长路漫漫,需要人们付出更多的努力。
《关于美》不仅以霍华德和姬姬的婚姻危机表现了种族联结的困境,还以贝尔西一家和基普斯一家的政治分歧反映了不同派别对公正和公平的不同理解。小说中,以霍华德为代表的自由主义者力图推行“平权措施”*“平权措施”(Affirmative Action),亦称“平权法案”,在英国也称为“正面差别待遇”(positive discrimination),在加拿大等地称为“就业公平”(employment equity),指20世纪60年代为反对种族歧视而提出的一种政策:即在就业、教育和商业等领域将种族、肤色、宗教、性别或民族血统纳入考虑范围,给予弱势群体以一定优待与扶持。该政策在21世纪颇受争议,支持者认为它对弱势群体相对薄弱的教育背景是一种补偿,也有利于维持一所大学学生群体的多样性,反对者认为它在实际施行过程中造成了“逆向歧视”(Reverse Discrimination,即对弱势群体的扶持使来自主流群体的一些个体失去了机会),或者受扶持者的“不适应”(Mismatching,如来自弱势群体的学生受到优待进入较好的高校,跟不上学业而辍学,因此背离了扶持政策的初衷)。Affirmative Action[EB/OL]. Http:∥en.wikipedia.org/wiki/Affirmative_action#Debate.,以反对种族歧视;以蒙蒂为代表的保守主义者却认为给予黑人或穷人以特殊待遇是一种不公正的行为,因此极力阻挠和反对。两者均以公正为目标,在见解上却出现了巨大分歧,因而难以实现政治上的“联结”。叙述者在展现两者分歧的过程中并没有明确表明孰是孰非,而是通过两个派别的唇枪舌剑巧妙地融合了21世纪自由主义者与保守主义者对于种族、阶级问题以及对于“平权措施”政策的争议,引发读者对“什么才是真正的公正”这个问题进行更加深入的思考。
美国20世纪著名哲学家罗尔斯(John Rawls)在《正义论》(ATheoryofJustice, 1971。Justice亦译为“公正”,此处书名沿用了何怀宏等学者的译法)中试图提出有关“公正”的一套理论。在该书前言中,他强调,公正是“作为公平的公正”(Rawls, 1999: xi)——这也是他第一章的标题和重点讨论的内容。在书的第二章,他又提出了“公正”的两大原则:第一个是平等自由的原则,强调了平等权利(an equal right)和平等机会(fair opportunity)的重要性;第二个原则可概括为差别原则,强调在遇到社会和经济分配上的不公平时兼顾“每一个人的利益”(Rawls, 1999: 53)。其中,第一个原则优于第二个原则。第二个原则牵涉到“补偿原则”,即在权益分配中,对那些由于出身、天赋等原因而居于劣势地位的群体予以相应的补偿(Rawls, 1999: 86)。
在《关于美》中,霍华德和蒙蒂有关“公正”的争论焦点即在于,大学在招收、录取学生时该不该实行“平权措施”?该不该考虑历史、种族、出身、环境、基础教育等因素,为各方面处于劣势的黑人学生提供补偿或予以特殊照顾?霍华德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肯定的,他在惠灵顿大学致力于实行“平权措施”,试图消除种族隔阂和歧视,使不同种族和阶层的人们获得平等的受教育机会。相反,蒙蒂明确地反对“平权措施”,甚至认为这是一种“魔鬼行为”(121),造成了新的不公平。
霍华德和蒙蒂的分歧反映了美国社会多年来针对“平权措施”展开的争论。20世纪60年代一些学校实施“平权措施”以来,不止一次遭到挑战。其中,比较有名的是70年代的巴基案和90年代的霍普伍德案。巴基(Allan P. Bakke)是一位白人,在30多岁时两次申请进入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医学院均被拒。他向法院起诉,加州最高法院判定加州大学侵犯了白人申请者的权益并判定巴基入学。但巴基案件只是个体的胜利,并没有推翻一些大学的“平权措施”*Regents of th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v. Bakke[EB/OL]∥ Https:∥en.wikipedia.org/wiki/Regents_of_the_University_of_California_v._Bakke.。到90年代,一位叫作霍普伍德(Cheryl Hopwood)的女生起诉德州政府因“平权措施”造成了对白人学生的“逆向歧视”。在这起案件中,四位被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法学院拒绝的白人作为原告,质疑该校招生政策违反了公平原则。霍普伍德案件使得一些大学在录取中不再向少数族裔倾斜,或限制了少数族裔学生的录取比例,对“平权措施”造成了较大影响。但2003年,美国最高法院取消了霍普伍德案件的决议,种族再次成为大学录取中的一个考虑因素。*Hopwood V. Texas[EB/OL]. Https:∥en.wikipedia.org/wiki/Hopwood_v._Texas哈佛大学教授迈克尔·桑德尔的公开课“公正——该如何做才好”第九讲就讲到了这个问题,展现了“平权措施”在新时期所面临的挑战。《关于美》参与了美国社会上的这一论战,通过自由主义的霍华德与保守主义的蒙蒂对待“平权措施”的不同态度反映了两人政治观点上尖锐的冲突和联结的困难。
霍华德因推行“平权措施”表现出明显的自由主义倾向。蒙蒂·基普斯的政治观点则是保守主义、精英主义的。以蒙蒂为首的基普斯一家认为,“平等是一个神话,多元文化主义是一个虚幻的梦”,“艺术是上帝赐予的礼物,且只赐予少数大师”。在与杰罗姆·贝尔西的交谈中,基普斯一家认为杰罗姆的自由主义观点“不切实际、空洞无聊”。而且,蒙蒂还暗示,“少数民族群体过于频繁地要求他们没有获得的平等权利”(44)。为此,他建议把“自由主义”从文科中剔除出去*即把“liberal arts”中的“liberal”去掉。,反对弱势群体得到“特殊待遇”。他在《惠灵顿先驱报》上发文激烈驳斥霍华德的平权措施委员会,批评该委员会的目标,质疑它存在的权力(156)。
蒙蒂的保守主义观点在与姬姬的对话中展现得更加淋漓尽致。卡琳去世后,姬姬秉持人道主义精神去看望蒙蒂,巧遇黑人女孩钱特尔·威廉斯也在蒙蒂家里,一脸泪痕和怒容。蒙蒂解释说这是因为钱特尔希望进入惠灵顿大学遭到了他的拒绝。他认为钱特尔不能因为是贫穷的黑人就获得她不配得到的机会。他宣称“机会是一种权利,但它不是礼物。权利是靠争取的。机会必须通过适当的渠道获得。否则这一体制就会从根本上贬值”(367)。尽管之前姬姬还曾为蒙蒂辩护,认为“他只是一个保守的黑人——他认为对于非裔美国人的孩子来讲,被告知需要得到特别优待才能成功是一种贬低,诸如此类”(122)。但此时面对蒙蒂的言行,她开始以自己的方式向蒙蒂的思想提出了质疑。她承认机会和权利应该是争取来的,而不是靠白人垂怜得来的。但她同时暗示,蒙蒂的行为代表了“右翼黑人的一种自我憎恨”(368),以及他已经进入上流社会之后的优越感和对下层社会人们的排斥。
“自我憎恨”来自于法农的《黑皮肤、白面具》(1952)。在这部作品中,法农对黑人的这一心理进行过详细的分析。他认为,“自我憎恨”是黑人社会异化和心理异化的结果,是“自卑情结”的一种表现。而这种“自卑情结”主要来自两个方面:经济发展的不平衡和由此带来的黑人对这种自卑心理的内化,或者不如说是表面化(Fanon, 2008: 4)。这种自卑情结在受过教育的黑人身上表现得尤其明显。法农指出,受过教育的黑人在某一阶段感觉他的族群不理解他了,或者他不理解他的族群了。然后“他为此祝贺自己,并扩大他与族群之间的差异、不理解和不和谐”(Fanon, 2008: 7)。蒙蒂的表现典型地体现了这种心理:当他进入社会高层,开始试图将自己与其他黑人区分开来,以示自己的优越性。这种保守主义的、精英主义的态度也是文化霸权的一种表现:作为黑人,在白人文化的熏陶下,蒙蒂开始像白人一样思考,认为黑人之所以不够优秀是因为他们不够努力。
蒙蒂这样一个人物形象是典型的“自由人文主义的敌人”。按照考特斯等人的观点,自由人文主义的目标是“让当权者惯常地尊重社会公正、社会和精神方面的公用事业、礼仪、公平和人类福祉,使之成为政治和社会健康的标志”。它的敌人是“蒙昧主义、特权、暴虐的少数掌权派的自命不凡,以及所有形式的制度化的不公平”(Coates & White, 1970: 447)。蒙蒂作为一位已经掌握一定特权的教授,以“公正”的名义拒绝贫穷却渴望获得知识的黑人学生进入大学课堂,无视历史原因造成的黑人与白人权益上的不公平,不仅自己坚决反对自由主义的思想,而且带领其家人反对自由主义,显然不利于社会的进步和种族之间的团结与和谐。然而,叙述者并未全盘否定他的观点,而是从姬姬对他的辩护等角度指出,如果弱势群体放弃努力、利用“平权措施”之便获取利益也是对“公正”的践踏。
霍华德与蒙蒂的冲突表明了政治上左翼与右翼的尖锐对立和政治观点联结的困境。在这些冲突中,霍华德的失败*在两人的政治斗争中,蒙蒂总是能吸引更多的人。在学术斗争中,由于霍华德的疏忽,被蒙蒂抓住把柄,遭到他的羞辱,自觉无地自容:“在整个学术界面前,霍华德捡起一根绳子吊死了自己。”(29)象征着自由人文主义精神的失落。可是,这种精神并没有失传,而是在他的子女身上得到了延续和更好的发展。佐拉一直在为卡尔之类的黑人学生能够进入大学课堂而努力;利瓦伊也一直在为自由和平等而奔波。他召集同事采取直接行动,反对他周六兼职的一家大型商场老板让他们平安夜和圣诞节值班的规定,认为这一规定违背了该公司“没有阶层划分、拥有共同的想法、价值观、兴趣和目标”的信条(180);他与海地人一起在“公共汽车站”进行政治宣传,甚至游行示威,呼吁种族、阶级之间的平等。所有这些斗争和努力从象征的层面上表明了自由人文主义者后继有人,对于自由、平等、公正的追求将会代代相传。
在《关于美》中,白人与黑人的联结陷入了重重困境,最终以姬姬离家独居而告终,意味着种族联结仍任重道远;左翼与右翼的冲突不断升级,最终以蒙蒂的离去、霍华德的惨淡前景而结束,意味着两者冲突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同样地,无论是个体身上,还是人与人之间,福斯特所谓的“平淡”与“激情”在这里不仅没有实现有效的联结,反而出现了错位、对立和失衡;作为知识分子的“精英”阶层与平民之间的裂痕也仍然明显,只不过,这里的“精英”成了被嘲弄的对象,平民则得到了同情和褒奖。
总体来讲,在《霍华兹庄园》中,“平淡”意味着务实和趣味低下,“激情”意味着务虚和情趣高雅。根据阿诺德和福斯特的自由人文主义思想,文化教育在引导个体脱离低下趣味,联结“平淡”和“激情”的过程中起着关键作用。可在《关于美》中,专业化、精英式的文化教育却适得其反,使受到理论训练的霍华德、佐拉等在理论的霸权之下脱离了实际生活。相反,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坚守自然本色和直觉的姬姬、克莱尔、凯蒂等人在立足实际生活的同时则更多地表现出她们富有情趣的“激情”。说唱艺人卡尔在未进入惠灵顿大学之前天资过人,激情满怀,进入克莱尔的课堂后天分被扼杀,甚至变得平淡、庸俗。这表明,自由人文主义者对文化教育所寄予的厚望在21世纪因教育走向专业化、精英化的极端而再次落空。
以霍华德为例,作为自由人文主义者的一个代表人物,他不仅没有实现自由人文主义的理想,反而走向了阿诺德和福斯特所希望的反面。阿诺德希望个体通过文化修养的提高,追求“最优秀自我”和“健全理智”;福斯特崇尚“平淡”和“激情”的联结;自由人文主义中的“自由”从启蒙运动意义上界定人的本质,强调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有天然的权力、天资和责任,并能通过理性的方式将其彻底实现(Davis, 2008: 151)。简言之,自由人文主义强调文化教育、物质与精神生活的平衡、个体的独立和理性的重要性。然而,霍华德没有能够正确对待阿诺德所谓的“文化”,而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受到理论的绑架,满口时髦的理论术语,却没有在需要理性发挥作用的时候进行自律,而是随心所欲地放任自己,以对“美”的欣赏为名,先后与克莱尔和弗吉尼亚发生关系,不仅没有通过审美达到公正,反而给自己的同事、妻子、子女带来耻辱和伤害,破坏了家庭的和谐,体现了阿诺德所谓的“普通自我”以及自身“平淡”和“激情”的分裂。
弗吉尼亚有关“番茄”的一番言论典型地体现了文化教育走到极端后造成的以霍华德为代表的一批学者的“平淡”、乏味与无聊。她指出,学生们给各位教授的课程贴上“番茄”的标签,讽刺他们的理论化和直观感情的缺失。比如西米恩教授的课程是“番茄的天性(nature)相对于番茄的培养(nurture)”;简·科尔曼的课程是“为了能正确地理解番茄,首先你必须揭开番茄被压抑的她的故事(Herstory)”;厄斯金·杰吉德的课程是“被奈保尔吞食的后殖民番茄”,等等,这些标签讽刺了这些课程唯理论是尊的倾向。其中,霍华德的课程所涉及的全部内容中,“从来也没有说过‘我喜欢番茄’,因为番茄不是用来喜欢的”(312-313)。弗吉尼亚肯定了霍华德的课程智识上的严密性,同时也暗示,霍华德一类的教授们浸淫于对于理论的质询和分析,丧失了表达自己喜好的能力,从而丧失了欣赏和爱的能力,或者说,在刻意追求务虚和高雅智性的过程中丧失了天然的“激情”。
理论的“平淡”与直觉的“激情”之对立在霍华德(以及他那些热爱理论的学生们)和凯蒂对待两幅油画的态度上达到了一个高潮。16岁的凯蒂来自印第安纳州的一个小城。她热爱艺术,一直“梦想着有一天可以与其他热爱伦勃朗、不齿于表达这种热爱的聪明人一起上一堂关于伦勃朗的课程。”然而,当她来到惠灵顿大学,却发现自己不懂他们在讲什么,感觉教授们使用的是“另一种语言”(250)。为了跟上节奏,为了表现自己对于艺术的欣赏力,她细致研究霍华德课上布置的两幅画,获得了深刻感受。伦勃朗的《坐着的裸女》(1631)甚至让她感动得哭起来,因为她从这幅画中看到了这样一位女性:“没有修饰,经过了孩子、工作、年龄和经历——这些是生活过的痕迹。”(251)凯蒂对于画作的欣赏态度符合西蒙·沙玛所强调的“沉浸其中”的观点,符合艾丽丝·默多克对于主体“注视”对象的要求,也符合德·保拉(Peter de Bolla)对于绘画欣赏的理解,即“观看绘画作品的行为需要观看者的在场和绘画作品所表现的在场之间的某种形式的和谐一致”(Wall, 2008: 759-760)。换言之,德·保拉强调的是作品与欣赏者的情感反应与互动。凯蒂做到了这一点。后来姬姬也做到了这一点:她在与卡琳共同欣赏一幅画时,想象自己身在其中,表现出自己的“在场”,暗含着心灵的投入和激情。对她们来说,“美是一种契约”(Scarry, 1999: 90),欣赏者与欣赏对象互相赋予对方以生命力。
相较而言,霍华德和其他学生对于同样两幅画的阐释却与凯蒂的理解大相径庭。当凯蒂为自己研究两幅画所得到的心灵震动和启示而兴奋的时候,教授和其他学生却在质询其中的“神话主题”,讨论这幅裸体画对于“平民想象力的确认”以及它所隐含的对于特定性别、阶级的贬损,分析“光线”的概念,或者追溯“绘画”一词的历史起源、追问其中的“逻各斯”等(252-253)。跟凯蒂的理解相比,这些讨论是理论知识的炫耀和滥用,显得空洞无物、平淡而无聊。
具有反讽意味的是,霍华德本人并未意识到理论对他的影响,而是自以为文化人,瞧不起那些感情冲动、在他看来缺乏文化修养的人。比如,他去基普斯家探访杰罗姆,途中跟迈克尔·基普斯谈到杰罗姆与弗吉尼亚的交往。迈克尔听闻这个消息勃然大怒,霍华德马上感觉害怕和震惊,因为“对理性的脱离莫名其妙地使他虚弱。他想要参与争论、参与其文化的愿望消失了。与非利士人(philistines)斗争的精神消失了”(38)。“非利士人”是《文化与无政府主义》中的另一个关键词。在19世纪,它指那些“对人文思想、启蒙教育、文化艺术修养等不感兴趣,情趣狭隘,只顾追求物质利益的平庸之辈”。阿诺德用它指代“市侩式的英国中产阶级”。同阿诺德一样,霍华德身处中产阶级,却不满于该阶级中单纯追逐物质主义的那些市侩,一心献身于学术。可惜,他在追求文化修养的过程中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没有掌握理性和感性的平衡,导致他做人方面的失败。用姬姬的话来说,霍华德“在某件事情上是教授,对于所有其他事情却都如此愚不可及”(15)。这一点在他与迈克尔的对话中再次得到印证。当迈克尔说自己是风险分析师时,叙述者评论道:“像很多学者一样,霍华德对于这个世界很无知。他可以在社会科学中辨别30种不同的意识形态趋势,但他并不真正了解什么是软件工程师。”(33)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霍华德违背了阿诺德关于“文化教育”的初衷。文化教育没有使他完善自我,反而丢失了部分自我,因而“仅仅在理论的意义上才是个人”(225)。他的学术生活占据了绝对的统治地位,使他无法与人正常交流,无法理解和处理迈克尔的暴怒、他与克莱尔的婚外情曝光之后在他看来是“非理性”的事情,可见他内心“平淡”和“激情”的失衡。
总体来看,《关于美》以英国19世纪中期以来的历史、文化发展为积淀,以阿诺德的“最优秀自我”与福斯特的“联结”思想为语境,描述了两家人在种族、政治、文化等层面所做出的“联结”和对话的努力、这种努力的失败以及个体身上、人与人之间“平淡”与“激情”的失衡、错位和对立,回应了小说的题记“我们拒绝成为彼此……”(H. J. 布莱克姆)。这一方面反映了新时期联结的艰巨性和社会进步的局限,从而揭示了自由人文主义思想的理想化特点;另一方面也表现了后辈自由主义者所做出的维护自由、公平、正义和“美”的努力,突出了自由人文主义思想的传承。可以说,正是由于自由人文主义思想是理想化的,它才注定走向衰落;可反过来讲,正是由于它是理想化的,它的一些核心诉求才成为一代又一代人不懈努力的美好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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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朱晓云
Predicament in Getting Connected in the New Era:OnBeauty’s Response to Forsterian Idea of “Only Connect”
SONG Yanfang
In the early 20thcentury, E. M. Forster expressed the ideal of“only connect…” through the voice of Margret inHowardsEnd(1910); in the early 21stcentury, Zadie Smith responded to and reflected upon that ideal inOnBeauty(2005). Through the contrast, conflict and interaction between two families—the liberal Belseys and the conservative Kipps, the latter novel reveals the dilemma in racial, political, interpersonal and intrapersonal connection in the new era, throwing light on the fact that some of the liberal humanist ideas are utopian, that the social progress is still limited, thus the young should work harder to achieve self-refinement, political fairness and social justice through their effort.
E. M. Forster; only connect; liberal humanism; justice
I561.075
A
1674-6414(2017)02-0001-07
2016-12-26
宋艳芳,女,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