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自然关系的三种历史形态

2017-03-10 19:39夏永红
武陵学刊 2017年6期
关键词:异化人格马克思

夏永红

(华南师范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人与自然关系的三种历史形态

夏永红

(华南师范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马克思认为人与人的关系和人与自然的关系之间存在着对应关系,然而他并未说明两种关系相互缠结的机制。根据詹姆斯·奥康纳的劳动过程理论,可以发现两种关系是通过协作关系而相互缠绕在一起的。系统梳理马克思所划分的三种社会形态中不同协作关系以及马克思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论述,可以重建马克思所未曾展开的人与自然关系的世界史图像。人与自然关系的世界史经历了三个阶段,即从人与自然的原始统一,到自然的物象化与人格对自然的支配,再到通过人的历史行动而完成自然的复活。

世界史图像;三形态说;人与自然;自然的复活;共产主义

导 言

历史上人与人的不同关系,对应不同的社会形态。那么,人与自然的不同关系,是否也同样对应着不同的社会形态,进而对应着人与人的不同关系?实际上,在马克思和恩格斯对共产主义的筹划中,两种关系是被放置在一起进行思考的。恩格斯最初把共产主义表述为:“人类同自然的和解以及人类本身的和解。”[1]449马克思后来又套用了这个说法:“共产主义……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矛盾的真正解决。”[1]297这表明,共产主义作为一种新的社会形态,不仅意味着人与人关系的变革,也蕴涵了全新的人与自然的关系。马克思进一步指出:“人对自然的关系直接地就是人对人的关系,正像人对人的关系直接地就是人对自然的关系,就是他自己的自然的规定。”[1]296这个论断表明,人与人的关系和人与自然的关系两种关系之间具有相关性和统一性。但是,马克思并未揭示两种关系是如何缠绕在一起的,也并未像剖析人与人关系的历史演变那样,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发展形态做出清晰的阐述。认真检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原著,可以发现,虽然马克思和恩格斯有大量的关于人与人关系的历史演化的论述,但他们关于人与自然关系变迁的观点却未曾展开,仅仅以片段的形式散落在他们卷帙浩繁的著作中。这一理论上的空场,召唤我们重返并重构马克思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历史形态学说。

在开始这一探讨之前,有必要先行澄清马克思对人与人关系的历史形态的思考。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存在着两种互竞的历史理论:“三形态说”和“五形态说”。前者把社会形态演进的历史划为五个时代:亚细亚的、古代的、封建的、现代资产阶级的和社会主义的,后者则认为人类社会形态遵循着“本源共同体—市民社会—自由人的联合体”的演化序列。二者的差异不仅在于划分的历史阶段的数量不同,更在于迥异的历史阶段划分逻辑。在望月清司看来,《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存在着两种不相容的历史理论,一是恩格斯的所有形态史论,二是马克思的分工展开史论[2]186。前者后来成为了历史唯物主义历史理论的标准解释,“五形态说”也正是以此为立论依据的。然而,望月清司根据他对马克思的《资本主义生产以前的各种形式》(下文简称《大纲》)及其他相关文本的研究,认为相比所有制形态的演变,马克思更关注的是分工展开史论,包括城市与农村、工业与农业的分工发展,以及在劳动过程中交换和交往关系的演变。虽然我们无意评判两种历史理论的合理性,但种种证据似乎表明,“三形态说”更加契合马克思的理论脉络[3]。

考虑到我们研究的起点是人与人关系的历史演变,我们将直接采纳侧重人与人关系的“三形态说”作为全文的理论参照系。在第一节中,将首先探讨人与人关系和人与自然关系之间的种种内在关系,通过引入奥康纳的协作关系理论,我们试图为两种关系找到一个更恰当的接合点。随后的三节,我们将基于协作关系的发展,联系马克思的相关论述,重构人与自然的三种历史形态,以期揭示马克思文本中隐而未显的人与自然关系的历史发展学说,完善马克思的历史理论。

一、人与人关系和人与自然关系的接合点

历史上的三种交往关系①被马克思分别表述为:“人格的依赖关系”“以物象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格的非依赖性”[4]107和“建立在个人的全面发展,和这些个人共同的、社会生产能力作为他们的社会能力而被吸纳的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体性”[2]279。在前现代共同体阶段,人直接地属于共同体,而没有自己的个性,共同体中人与人的关系是统治和从属的依附关系。随着货币和交换价值的发展,传统的各种等级秩序被打破了,人从各种传统依附性关系中解放出来,获得了个性上的独立,一种理性、自律的主体开始诞生了。但人也陷入到对物象的依赖之中,因为只有通过物象的形式,人才能取得自己的社会权力,获得自己的社会交往。人格与人格的关系最终以物象与物象的关系表现出来,这个现象就是物象化。然而,在市民社会内部,也在不断产生出新的交往关系和社会关系,同时不断产生“个人关系和个人能力的普遍性和全面性”[4]112,这样就为实现共产主义准备了潜在的可能(这并不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最终,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扬弃了货币和交换价值的中介,回归到直接的分工和协作上,它是在更高层面对本源共同体中人与人的直接性关系的复归,但却保留了市民社会的自由个性[4]106-115。这就是马克思在《大纲》中呈现的世界史图像,贯穿始终的是分工和交往关系的演进,望月清司把它表述为这样一个公式:“包含无中介的社会结构的共同体——作为共同体协作和分工关系异化形态的社会——由社会化了的自由人自觉地形成的社会。”[2]225

在科恩和古尔德等人看来,类似这样的公式可以在黑格尔的逻辑学中找到它的根源。科恩(Gerald A.Cohen)认为,黑格尔的三合一的辩证法中蕴涵了一种他称之为辩证过程(dialectical process)的图式,即从最初的混沌不分到彼此对立,再到最终和解。科恩把这三个相继的阶段称之为:无差异的统一(undifferentiated unity)、有差异的分裂(differentiated disunity)、有差异的统一(differentiated unity)。这个辩证过程被黑格尔应用于多个领域,比如对伦理生活的描述:从家庭到市民社会,最后到国家,就呈现了这种逻辑脉络。科恩进一步认为,马克思同样沿袭了黑格尔式的辩证过程。在马克思的叙述中,前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与自然之间是统一的,但是资本主义使人与人、社会与自然对立了起来,而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既保留了先前的个体性,又修复了共同体,恢复了人与人、人与环境之间的平衡[5]。美国学者古尔德也认为,马克思的“三形态说”所体现的是黑格尔的辩证逻辑。在他看来,黑格尔的辩证法包含了三个发展环节:“(1)自在的或直接的存在……(2)为他的或中介的存在……(3)自在且自为的存在或中介的直接存在。”[6]17-20古尔德接着指出,辩证法的这三个阶段与马克思的三大社会形态存在着一一对应关系,三种社会形态,每一个阶段都是对前一个阶段的否定,从前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的直接的统一体,过渡到资本主义时代的相互对立的外部关系,马克思对这个过渡阶段的论述使用了黑格尔的否定和差异的概念,而在第三个阶段,将会出现黑格尔的否定之否定,它将同时在更高层面体现前两个阶段的特征[6]29。由此,科恩和古尔德把马克思的世界史图像不无契合地置入到了这一辩证过程之中:第一个阶段的直接性被第二个阶段的中介性所取代,然后它们都在第三个阶段回归到那种失去了的直接性,同时保留在第二个阶段所获得的个体性和差异性。

既然“三形态说”可以在黑格尔的逻辑学中找到哲学根源,那么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否也可以放置到这一辩证过程中来理解?科恩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认为,马克思未完成的思想有三个需要我们注意的主题②,其中之一就是人类对自然的征服、人与自然关系是如何在这种三合一辩证法的框架中展开的[5]。虽然马克思没有触及到这一主题,但黑格尔却以一种“头足倒立”的扭曲形式揭示了人类(精神)与自然关系的辩证过程。黑格尔的自然哲学作为逻辑学和精神哲学之间的过渡,展现的是精神发展的一个关键阶段:理念自我异化为自然,在经历从力学、物理学到有机物理学的发展之后,重新在自然中发现了自身,并向自身回归,过渡到有限精神。这是一种以精神为中心的辩证过程。在黑格尔看来,“精神在自然界里一味开怀嬉戏,是一位放荡不羁的酒神”,但自然本身却仅仅是僵化了的理念,是被“知性处置的尸体”[7]。可见,自然只是绝对精神自我实现的中介,它最终要复归于精神的同一性,其自身并没有本体论上的终极实在性。我们显然不能接受这种观念论色彩浓厚的观点。如果我们对黑格尔辩证法中精神与自然做一个颠倒,可以得出相反的推论:人类/精神就是自然的异化形式,并最终要在自身中发现自然,从而完成向自然的复归。这是一种以自然为中心的辩证过程。

但我们不准备用辩证过程先天地解释人与人和人与自然关系的同构,相反,我们将通过澄清人与自然关系的演化历程来验证它。解决这一问题的前提在于找到人与自然关系和人与人关系的关联机制,这样我们才能通过参照人与人关系的历史发展,来呈现人与自然关系的世界史图像。关于两种关系的关联,法兰克福学派已经有过初步讨论。霍克海默和阿多诺主张:“启蒙对待万物,就像独裁者对待人。”[8]也就是说,在人与人的统治与人对自然的统治之间,共享了现代性的同一性原则。后来马尔库塞进一步认为,“越来越有效地被控制的自然已经成了扩大对人的控制的一个因素”,人对自然的统治成为了人对人统治的前提,因此“自然的解放乃是人的解放的手段”[9]。他们共享了这样的论点:自然与社会是相互渗透的,因此,人与人的关系总是关联着人与自然的关系,人对人的统治必然伴随着人对自然的统治。然而,迄今为止的这些讨论仍然仅限于哲学上的思辨,两种关系的实质性的关联机制,还远未被充分揭示出来。

既然我们假定了“人与人关系—社会形态—人与自然关系”存在着对应关系,就让我们以“人与人关系—社会形态”这一业已明确的部分作为问题探讨的出发点。如前所述,马克思对三大社会形态的划分,奠基于不同的人与人的交往关系。很多论者如柄谷行人将交往关系理解为交换方式,并用其置换生产方式的中心性地位[10],但却忽视了生产过程中同样存在着交往关系。实际上,相较于交换关系仅仅体现人与人的关系,生产过程由于涉及了人对各种自然资源的处置,同时还包含了人与自然的关系。我们在此需要澄清的是:两种关系如何在生产过程中相互交织并随社会形态的发展而变化?据此,我们将继续以生产方式为中心考察社会形态的变化,但却不再像“五形态说”那样聚焦于所有制形态,而是采取“三形态说”中以劳动过程中的分工和交往关系为中心的视角。因此,我们需要一种以生产过程中交往关系为中心的历史理论。

詹姆斯·奥康纳的理论恰好满足了这一要求,他不仅继承了马克思理论中的生产中心论,而且正确地将劳动过程置于理论关切的中心。与传统的劳动过程理论仅仅考虑生产关系不同,奥康纳打破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截然二分,并将以往被忽视的文化与自然因素也纳入到劳动过程之内。在他那里,劳动过程中最为关键的就是协作关系。通过援引环境史和人类学的大量研究,奥康纳令人信服地指出,协作聚合了自然与文化的双重维面,并且本身既表现为生产力又表现为生产关系[11]64-66。也就是说,自然与文化都同时包含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而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同样也同时包含了自然与文化的因素,这四重因素以一种对称、互渗的方式共同塑造了协作关系的样式。因此,协作关系就同时表现了人与自然的关系(生产力—自然和生产关系—自然)和人与人的关系(生产力—文化和生产关系—文化)。奥康纳的协作需要在更广泛的社会领域中来理解,他那里的协作关系是基于对三种生产条件的配置,即个人的(劳动力)、公共的(基础设施)和生态的(自然资源)[11]230。在贾鲁看来,奥康纳所指出的这三种生产条件,在劳动过程中是以一种拟对称性的关系联系在一起的,它们有着积极的能动特征,结合起来产生了一种可称之为社会自然的杂合体[12]。因此,在协作关系中,文化(社会)/自然、人与人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些对子以一种相互耦合、混沌不分的状态存在,并持续不断地被再生产出来。劳动过程中的协作关系正是解开两种关系关联机制的钥匙。下文我们将通过分析不同社会形态协作过程中对生产条件的配置,进一步澄清人与自然关系的历史变化。

二、自然崇拜:未分化的统一

马克思在《大纲》中将资本主义之前的交往关系概括为人格对人格的依赖性,在这样的关系中,生产者直接地作为共同体的一个成员,而土地占有又主要采取共同体占有的形式,因此个人也同自己的生产条件,因而和自然直接地同一,从而“把一定的自然(这里说的还是土地)当作是自身的无机存在,当作是自身的生产和再生产的条件”[4]482。在这一阶段,一切劳动手段、劳动对象和消费对象,都直接地包容在“大地”本身及其产出之内。正如大冢久雄所言:“这可说是活着的活动的人类和对象条件间自然的原始的直接统一,也可说是人类仍在[万物之]母亲的大地怀抱中的状态。”[13]因此,在前现代的劳动过程内部的协作关系中,各种生产条件比如劳动力(个人的)、劳动手段(公共的)和土地(生态的)都是直接归于一个统一的共同体之内。个人及其劳动手段直接地依附于共同体,因为自然与共同体的同一性,个人也直接地依附于自然之内。这就是共同体中的人格和自然的统一性的政治经济学秘密。

因此,这种社会形态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就表现为人格与自然的原始统一,而这种统一又表现为人格对自然的依赖性。马克思是从两个视角辨析人与自然的原始统一的。首先,从历史起源上,自然最初是作为一种“完全异己的、有无限威力的和不可制服的力量与人们对立”[14]534,人对自然的意识以自然宗教的形式反映出来。这时候的自然几乎还未被历史所改变,人们处于自然的怀抱中,完全匍匐于自然之下,以至于用自然的原因来解释所有的历史难题,这就产生了人与自然的统一性。其次,这种统一性受到当时社会形态的制约,人与自然在这时的狭隘关系不过是反映了人与人的狭隘关系而已。也就是说,在生产者与个人的、公共的生产条件层面,体现了人格对人格、对共同体的依赖性,而在劳动者与自然的生产条件层面,就体现为人与自然的原始统一性或人对自然的依赖性。

这种体现于协作关系内部的人与自然关系,最终被投射到意识形态层面,构成了前现代时期占主导地位的自然观。正如在协作关系中,体现了人格对自然的依赖性,在意识形态层面,也同样体现了社会对自然的依赖性。前现代时期的社会—政治观念和宇宙论,就是对这种原始依赖性的投射。在宇宙论领域,我们发现一种以“存在巨链”的观念为代表的自然哲学,它贯穿了从古希腊到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漫长历史。在这种观念中,整个宇宙处于天然和谐的存在秩序中,万物构成了一个从高到低的存在巨链,作为本源最顶端的存在,源源不断地将灵魂流溢到向下的诸多事物之中[15]。这是一种永恒、等级化的存在秩序,每一个存在都淹没在整体的存在结构之中。它是与奠基于城邦、封建庄园等封闭共同体之上的政治等级秩序完全同构的。在古典政治观念中,如同自然存在物一样,每一个人在社会中也有一个自然的位置,这个位置自动规定了什么是人所应当做的,即什么是自然正当的。在这个阶段,正如人的个性完全淹没于共同体的集体逻辑内一样,人也匍匐于自然之下,而被自然所支配。因此,人与自然关系的第一个阶段就呈现为一种未分化的统一,这和人与人关系的第一阶段中人与共同体的直接统一形成了同构关系。

三、征服自然:分化的对立

人与自然的原始同一性,在进入市民社会之后,便转化为抽象的对立。受恩格斯《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的影响,马克思把市民社会的生成史归结为“劳动,资本,土地的相互分离,工资,资本利润,地租的互相分离”[1]266。这正是协作关系中劳动者与其劳动条件的分离,它的后果是劳动的全面异化,这体现为:工人与劳动产品和自然条件相异化,与自己的劳动过程相异化,因而与人的类本质相异化,最终导致人与人相异化。前两种异化和人与自然关系尤其息息相关,我们将对其重点考察。

第一异化表征的是人与自然的全面疏离。由于劳动者和土地,同时也和生产资料分离,最终导致劳动者“同感性的外部世界,同自然对象这个异己的与他敌对的世界”相异化[1]271。人与自然界的异化使得工人的劳动资料与自己成为敌对的存在,但也使得人从前现代的自然崇拜中摆脱出来。现在,自然在价值生产中被剥夺了一切质的规定性,人的劳动也成为抽象劳动,具体劳动的质的区别彻底消泯于价值生产之中。自然成为可供人随时利用的同质化的材质,而人也变成单一的生产机器。马克思在此实际上揭示了近代主客对立的机械自然观人与自然分离的政治经济学原型:劳动者与劳动的自然条件的异化。

第二个异化表征的则是人与自然关系的全面中介化。在望月清司看来,马克思继承了青年黑格尔的劳动辩证法,即低层次的“需要—劳动—享受”和高层次的“占取—劳动活动本身—产品的占有”③。这一辩证法所处理的是对劳动外化的扬弃。在劳动过程中,人与大地母亲相分离,通过把劳动对象从自然中剥离,将自己的生命力量和人格灌注其中,因此,劳动就是自我的外化过程。但这一外化过程最终会在劳动者对劳动产品的“享受=占有”中被扬弃,那外化了的对象性本质最终会回到自身。但第二异化表明,这种回归成为了不可能,劳动者完全同自己的劳动过程异化了。这是怎么造成的?马克思在《第一手稿》中并没有给出严密的论证[2]71-79。问题的答案隐藏在马克思的《穆勒评注》中。在这里,马克思发展出了交往异化理论④。在真正的社会交往中,劳动者互相享受自己的劳动产品,从而使得对象化在产品中的人格实现了相互间的交往和承认,这样就在“生产过程中双重地肯定了自己和另一个人”[16]。因此,外化的扬弃和回归就成了人类相互外化、相互转让和相互享受的交往过程。但私人所有却阻断了这种回归。现在,劳动产品的相互享受不再是直接的交换,而是必须借助于货币这样的中介,这样一来,交换就不是灌注在产品中的对象化了的劳动者的人格与人格之间相互补充,而是抽象化为等价交换,也就是说,交往的质的规定性被交换的量的规定性所取代。在马克思看来,货币是外化的私人所有,是市民社会真正的上帝。在此,外化的回归只有经过货币和交换价值的中介才能完成。因而,人与自然直接的纽带就被货币这一中介切断了。

因此,劳动者与自然条件在这一阶段就表现为对立和关系的中介化。自然条件对人类而言不再体现为满足他的感性活动的条件,相反,自然呈现为与人敌对的有待征服、予取予夺的资源。由此,人与自然的原始统一被切断了,并最终以产权关系的形态呈现出来,这时候,人与自然的联系便需要货币的中介来建立和维持。人格与自然的关系被物象化了,也就是说,人格与自然的关系只能以物象和物象的关系表现出来。与此对应的,是生产者与个人的、公共的生产条件的中介化。劳动力成了市场上可以自由出售的东西,公共条件的生产被让渡给政府这个自由市场的守夜人,人与人、人与共同体都变得彼此对立,并需要通过种种中介来建立相互的联系。人格与自然关系的物象化,对应着人格与人格关系的物象化,一切关系最终都以物象和物象的关系呈现出来。

这种生产境况投射到对政治和自然的思考中,便是近代机械论世界图景的诞生。在17世纪哲学和科学革命之后,宇宙成为由无数原子聚集而成的堆积物,原子间的各种机械力驱动着它们,构造了一个冲突和对抗的世界。在美国学者佐哈尔看来,机械论的物理学正是现代社会的中心范式。这种世界图景被霍布斯、亚当·斯密等人带入到对社会—政治图景的思考中。霍布斯设定了一个完全机械论的世界图景,在此,每个人都受自然欲望的驱使,处于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状态,正如原子时刻处于相互碰撞状态一样。亚当·斯密根据牛顿的方法,建立了关于自由市场和劳动分工的模型,在此,每个人都天然地是独立的个体,只有在市场上追求自身利益的时候才会彼此相遇,正如原子只有在惯性运动或受力驱动时才会发生联系。直到现代,我们的社会领域中仍然充满了来自牛顿力学的各种隐喻[17]。这种对自然与社会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自然与人类的异化境况。它导致了人类自身、人类与世界之间深不见底的鸿沟,因为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一切内在的关联都被剥夺了,我们处于一个完全异在、异化的社会和自然世界之中,一切人都是一切人的手段,一切自然也成了有待被征服的对象和力量的资源。这种扭曲的感知和异化的图景,弥漫于资本主义社会的一切领域。不仅人与人,而且包括人与自然,都表现为一种普遍的分化对立状态。

四、自然的复活:分化的统一

如果说资本主义带来了劳动者与包括土地在内的劳动条件的分离,那么共产主义则是要在新的历史形态下恢复前资本主义时期人与劳动条件相互联合的协作关系。在美国生态马克思主义者伯克特(Paul Burkett)看来,这种新的联合是通过协作生产而实现的,它涉及到劳动力的彻底去商品化和一整套共同财产权的确立。这意味着,生产过程是由劳动者及其所在的共同体本身设计和管理的,而无需通过雇佣劳动、市场或国家的中介[18]。在共产主义社会,劳动力将从商品的位置上获得解放,从而实现生产者的自我管理,但这要以一种新的产权形态为前提。共产主义的产权形态,不是私人产权(private property rights),也不是集体产权(collective property rights)。伯克特借用奥斯特罗姆的公共池塘资源体系来说明共产主义的产权形态。在他看来,共产主义和公共池塘体系都包含了一种对简单的公共与私人二分法的挑战。它们都拒绝把个人化的私人产权体系,即不再把土地和野生生物视为商品,因此排除了异化的排他性的私人占有;但它们也并不代表没有个人产权,它们都保护从自然中获得生存的权力。毋宁说,共产主义产权是一种私人产权和集体产权的融合。伯克特认为,这种产权形态将自然条件共同化,超越了市场化的私人产权和中心化的政府控制,是一种非常值得信赖的替代选择,诸多经验研究证明,它是最为有效的生态管理体制。它是一种由资源使用者自我管理的体系,基本符合马克思基于对生产条件的共同占取的生产者的自我管理的概念[19]。

因此,在共产主义社会,由于生产条件的公共化,不仅会实现人与人的重新联合,而且会带来人与自然的重新统一。对土地的公共占有,将重建劳动者与大地之间的直接纽带,而劳动力的公共化和对公共设施的共同占有,将会实现人与人的关系从量的、中介化的社会交换到质的、直接化的社会交往的复归。这种新的人与自然关系,和与其对应的交往关系一样,将找回它在资本主义社会所失去的统一性和直接性,而又不失掉从历史中获得的人格的独立性和自由。在这个阶段,人与自然的关系就表现为一种有差异的统一。

正是这种立场解释了马克思自然观表面上的暧昧。马克思批判了启蒙时代的机械自然观,并不无赞许地称颂机械论自然观兴起之前的培根的自然观,因为那时的自然还洋溢着“诗意的感性光辉”,感性也还没有“失去它的鲜明的色彩而变成了几何学家的抽象的感性”[14]331。但他也从未完全遵从费尔巴哈以及一切“真正的社会主义者”的建议,返回到“田野里的百合花”式的自然和谐景象中。在他看来,这不外乎是对自然的神秘化,继而把人的意识神秘化,使其变成自然界的镜子。任何用神秘化了的自然来安排人类生活的设想,都是这种逻辑的展开[20]。相反,必须直面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必然性的对立。他坚持认为,自然并非人类能简单地返回到那里去的伊甸园,相反,“是在改造对象世界中,人才真正地证明自己是类存在物”[1]274。同时,也正是通过劳动,人“把自然物质中‘沉睡着的潜力’解放出来,就‘拯救’了它”[21]。一方面,人类只有通过劳动将自身外化到自然中,才能实现自我,自然就成为人类回归的一个环节;另一方面,自然借助人类进一步推进了自己的创造过程,而人类也成为自然回归自身的一个环节。人类的劳动意味着人和自然的双向回归。所以,“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是人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1]301。哈贝马斯认为,马克思的这种自然的人化与人的自然化的观念,可以追溯到犹太—基督教中的神秘主义传统,即通过“复活已经毁灭了的自然”而达致人与自然的普遍和谐[22]。这是对前资本主义时代人与自然的统一性的恢复,也是对资本主义时代人与自然的普遍敌对的克服,但却保留了资本主义时代所获得的人对自然的独立性。我们可以把这种新的人与自然关系表述为“自然的复活”。

于是,通过对不同社会形态下协作过程的分析,我们就得到了一个人与自然关系的世界史图像,它充分证明了我们基于黑格尔和科恩的观点而推导的人与自然关系的辩证过程:人格对自然的依赖性—自然的物象化和人格对自然的支配—经由人的历史性活动而实现的自然的复活。

结 论

根据马克思的三形态说,以及奥康纳的劳动过程理论,我们重构了一幅人与自然的关系史。它可以还原为协作关系中对劳动条件的(包括个人、公共的与自然的条件)不同配置,而后者同时也规定了不同社会形态下人与人的关系。两种关系共同展现了一种黑格尔式的辩证过程:从前资本主义时期人与人、人与自然的无差异的统一,到市民社会中有差异的对立,再到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有差异的统一。因此,“人与人关系—社会形态—人与自然关系”相互对应并在辩证过程中共同展开。

把人与自然关系的世界史纳入到马克思的历史理论中,不仅让历史理论更加“唯物”——因为它发掘了自然因素对历史发展不可消除的能动性,而且也让唯物主义更加“历史”——因为它考察了自然本身在不同社会形态下的变化。我们也可以期待这些理论探索在其他领域发挥启示性的作用,尤其是在将人与自然关系作为中心议题的环境人文学领域。考虑到人与自然关系的辩证过程,我们有理由拒绝很多生态思想对人与自然原始统一的盲目迷恋。可以进一步推想,环境运动的目标不应是回到原生态的自然,而是自然的解放和复活。

注 释:

①译文的部分术语对望月清司书中的译法有所改动。

②另外两个主题是劳动分工的废除和必然王国的持续。

③必须说明的是,笔者不同意望月清司把马克思的第一异化即自然的异化涵括到这个辩证法中来,即把它仅仅理解为对自然材料的剥取,这实际上混淆了异化和外化的区分,也无视了马克思对异化的生产关系基础的说明。

④拉宾、罗扬等学者杰出的文献学研究工作表明,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第一手稿中提出劳动异化理论之后,紧接着写作了《穆勒评注》。望月清司据此认为,马克思的《穆勒评注》超越了第一手稿中劳动异化理论对孤立人的悬设,把人的本质理解为人的共同存在性,从而把类生活理解为社会生活,把异化扩展到社会关系层面。笔者对这个论断持保留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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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群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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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9014(2017)06-0034-08

2017-09-17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绿色发展的系统哲学理论与实践研究”(17BZX002)。

夏永红,男,云南临沧人,华南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师资博士后,研究方向为生态哲学、心灵与认知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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