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令军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117)
政治与哲学的合一
——以《会饮》中苏格拉底和阿尔喀比亚德的颂辞为例
孟令军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117)
《会饮》中的七篇颂辞各有特色,它通过单篇章歌颂爱若斯的方式层层递进,由浅及深,通过一次又一次地提升,最终引领人们对善的追寻,为我们呈现出了哲学引领人向善的“爱的阶梯”,但同时我们应当注意到苏格拉底的颂辞和阿尔喀比亚德颂辞之间的隐秘联系。也正是后两篇的颂辞,为我们呈现了哲学与政治之间微妙的关系。
《会饮》;爱若斯;苏格拉底;阿尔喀比亚德;政治;哲学
《会饮》讲述的是肃剧诗人阿伽通在获奖之后众人聚在一起饮酒畅谈的事情,里面所涉及人物都是当时的名人:辩论家斐德若、智术师泡赛尼阿斯、医生厄里克希马库斯、喜剧诗人阿里斯托芬、肃剧诗人阿伽通、哲人苏格拉底以及政治家阿尔喀比亚德。可以说,这是一场由当时的有志之士或是学有建树的人物汇聚一堂的会饮。《会饮》不同于柏拉图的其他著作,它是以单篇为对爱若斯的颂辞为主题连贯起来的,不同学者对《会饮》有着不同的解读:施特劳斯以政治哲学作为切入点对其进行宏观把握,探求哲学、诗歌、政治之争[1]2-5;刘小枫针对其中的单篇——泡赛尼阿斯的讲辞进行解读民主政制中的自由爱欲立法[2]65-123…… “《会饮》也许是柏拉图作为一个戏剧艺术家最富于才华的作品;或许正是由于这个理由,它比任何他的别的著作更加被曲解”[3]299。《会饮》很多时候被认为是柏拉图构建理式世界的一个印证,是引领人们逐步向善的过程,人们由最初热爱单个的身体到最终对理式的注视。但往往忽略了在显白之下所潜藏着的隐微书写。
关于阿尔喀比亚德对苏格拉底的颂辞大多数学者认为这只是爱慕者对苏格拉底的赞美,或是解读为阿尔喀比亚德宗对亵渎教秘仪事件的辩解,并没有其他更为深刻的含义。阿尔喀比亚德的突然闯入并没有这样简单,他夹坐在苏格拉底和阿伽通之间,隔开了苏格拉底(哲学)与阿伽通(肃剧)。政治哲学一直是柏拉图所关注的对象,我们在解读柏拉图著作中不应只关注内容而忽略了人物角色自身所具有的特性。我们“必须把阿尔喀比亚德讲辞理解为一部关于爱欲的对话的恰切结语;否则就会有些牵强。”[1]341苏格拉底和阿尔喀比亚德的颂辞需要我们做详细的考察和探究。简而言之,无欲者(苏格拉底)赞颂了爱欲,而爱欲者(阿尔喀比亚德)赞颂了非爱欲,这其中更是隐含着哲学与政治之间的矛盾和张力。
作为哲人的苏格拉底并不追求爱若斯,他真正关心的是对真理的驻足凝视。而在所有的讲辞中,我们发现,苏格拉底的讲辞最为优美,也最为精彩。无论是对神话故事的讲述还是辩证法的探究,苏格拉底对爱若斯的这篇颂辞都算得上是杰作。作为无欲者的苏格拉底(哲人),竟然对爱欲充满如此的赞美,这不能不使我们去思索其中所蕴含的张力和问题所在。
(一)无欲者——苏格拉底
在《会饮》开篇格劳孔要阿波罗多洛斯讲述会饮的情况时,阿波罗多洛斯这样回答:“若你们非要我讲,我肯定给你们讲”[4]5。阿波罗多洛斯在一开始就赞扬哲人的生活是追求智慧的生活,这不同于智者学派的智术师,智术师为了报酬售卖知识,获取利益,而哲人更多的是引人向上。在主被动方面,智术师是主动传授知识,哲人是被动传授关于知识的事情;在目的方面,智术师是为了报酬,而哲人是为了引人向善。正是因为这种不趋同性,哲人与智术师不同,他不会为了迎合城邦的喜好作出选择,他是一只不安分的牛虻,进行着不合时宜的沉思,在公民安逸舒适的时候去刺痛这头沉睡的城邦。也正是因为这种不趋同性,哲人能够超越城邦之外对城邦进行恰当地审视。哲人与智术师或城邦中其他人有所不同,他们不会去兜售知识,也不会迎合民众的需求,只有在别人询问关于哲人的事情时才会去讲述。这种特立独行体现为哲人的自足性:作为充盈的存在物,哲人满足于对知识的关注,不存在其他的欲望。
无论是苏格拉底对伊翁精致打扮的嘲讽(参见《伊翁》篇),还是在临终前把自己妻子赶回家(参见《斐多篇》),亦或是不修边幅、经常赤着脚走路、不注重外表的平日形象,我们都会发现哲人的与众不同:他们不关注外在。“苏格拉底对乱伦式爱欲没兴趣,也没兴趣于对自己的妻子、对自己的城邦以及性满足的爱欲;只有不美的人才有爱欲,这点跟他极为切合。”[1]243哲学的求真意志要求不断地引领人们向上,趋向整全,它是对善的关照。我们知道苏格拉底在日常生活中是不修边幅的,经常光着脚,甚至连澡也不洗就在城邦中独自沉思。哲人看重的是求善,他不关注自身的物质、名声和荣誉。
苏格拉底在诘难阿伽通的时候首先夸奖了是一篇“既优美又富丽的讲辞”,毕竟会饮的起因是阿伽通刚获奖,众人来祝贺,作为受邀者的苏格拉底保持对主人的恭敬和认可。不过与哲学有所不同,至少在柏拉图的苏格拉底看来,诗歌看重的是言辞的优美和章节之间的呼应,它更关注的是带来的利益而不是真实(参见《伊翁》)。因此在短暂的夸赞之后,苏格拉底随后又指出“把一大堆了不起和漂亮得不行的东西,无论相干还是不相干,统统堆到赞颂对象身上。即便说的是假话,也若无其事的样子”[4]65,暗中讽刺了阿伽通的诗歌只顾及形式,空有一个华丽的外表而缺乏内在的本质。在简短的对阿伽通的颂辞做了一番评论之后,苏格拉底开始转向了对爱若斯的赞美。
苏格拉底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对爱若斯奉上一篇颂辞,他依旧沿用最习惯的辩证法。既然是一篇对爱若斯的颂辞,那么有关爱若斯的不好的一面就被有效地遮蔽了起来。“苏格拉底关于爱欲的讲辞不完全是真理,而是一种有所选择的真理。苏格拉底将选择的是爱欲最美好的方面,即便爱欲还有一种阴暗面,他也不会提到。”[1]243换言之,我们看到苏格拉底对爱若斯的颂辞,是一篇经过精心编排之后的颂辞。这种修饰过的颂辞可能是在凸显爱若斯好的一面的同时对其阴暗部分进行了掩盖,也有可能是苏格拉底所戴着面具讲话,亦即作为无欲者的苏格拉底竭力表现出对爱若斯的赞美。这种面具的使用在前面也有所体现:首先,柏拉图的许多对话都是通过他老师苏格拉底之口讲述出来的,苏格拉底一生并没有留下著作,我们很难辨别哪些是柏拉图的观点,哪些是苏格拉底的观点。就好像我们不能够通过哈姆雷特去揣测莎士比亚的生活,我们也不应该根据莎士比亚去揣摩哈姆雷特的性格特征,作家创作出的人物形象与作家本人之间并不存在着一种必然的联系。因此对此最好的解读是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其次,在关于爱若斯的颂辞中,苏格拉底又转述了第俄提玛的话,而整个会饮过程又经过了阿里斯托得莫斯的转述,这种转述的转述不仅使得整个会饮被笼罩上朦胧的色彩更让向善的道路变得模糊,不是那么清晰可见。最后,苏格拉底在会饮前进行了精心的打扮,“他(苏格拉底)刚洗过澡的样子,穿了双别致的便鞋,这些在他都不常见”[1]8。这一方面表明了苏格拉底对这次会饮的重视,对阿伽通(悲剧)的重视,这里暗含了哲学与诗之间存在着的某种张力对抗,这至少在苏格拉底那里看起来这样;另一方面,因为经过了打扮,所以与日常不同,也就是说去参加会饮的苏格拉底不再是原来生活在城邦中像牛虻一样的苏格拉底,而是戴了面具的苏格拉底。
(二)爱欲的颂辞
在第俄提玛的表述中我们发现,爱若斯是对所缺乏的东西的永远占有,因为自己的匮乏所以想要占有,这是与阿里斯托芬的讲辞相同的地方,亦即爱若斯是对自我完满的追寻,不过与之不相同的一点在于,这种匮乏在第俄提玛这里是人本身的局限性所导致的,而在阿里斯托芬的讲辞中,缺失是因为人抵牾神明遭受惩罚所致。苏格拉底认为这种对爱若斯追寻的不是纯粹无知的人,纯粹无知的人因为无知而不会产生欲求,也不是拥有知识的人;拥有知识的人在获得知识之后会自满自足,同样也不会有欲求。真正对知识感兴趣的是那一群“无知之知”的人——哲人。他们知道自己匮乏,自己的不足,所以会去努力追寻知识。他们是居间性的存在,存在于无知和知之间。同样,爱若斯也是如此,“不可能存在爱的理式,爱本质上存在于理式与非理式之间”[1]271。爱欲是因为自身缺乏而产生追求的欲望,是不完满的存在,而作为第一世界的理式是整全,是永恒普遍性的存在,不允许存在不足。因此爱若斯介于神与死亡之间,是介于理式和非理式之间的存在物。
第俄提玛为苏格拉底讲述了一个关于爱若斯的神话故事,爱若斯珀尼阿(贫乏)欲求和波若斯(丰盈)生下的孩子,这样一来他就继承了母亲的匮乏和父亲的求善特性。因为匮乏,所以爱若斯不断追寻所欲求的东西,并想要一直拥有;因为求善,所以爱若斯想要寻求的是最高的目标。“我们看到,爱若斯从母亲方面继承的德行可称为坚韧和毅力。从父亲方面他继承了勇敢和智慧,或至少是对智慧的爱——哲学。我们看到,有两张德性——节制和正义——他既未从父亲那儿也未从母亲那儿获得。”[1]262爱若斯是介于永生和有死之间的存在物,它渴望得到不朽和永生。在这里,我们看到爱若斯没有节制和正义。节制意味着对自我欲望的克制,在苏格拉底制定的理想国中,个人和城邦一样,想要成为一个正义的人或正义的城邦,需要调和欲望、气魄、理性三者之间的关系,控制自己的情绪,懂得节制。而爱若斯恰恰缺乏的就是节制,在阿尔喀比亚德的颂辞中,我们看到作为哲人的苏格拉底最大的特点就在于忍耐和节制,他能克制住自己的欲念,不为所动,哲人真正想要的是对知识的驻足静观,而不是欲求知识。
人们欲求善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幸福。这种幸福是最终目标,也是作为有限生命的个体最大的意义所在。而大众想要达到这种对幸福的获取,达到最终的不朽,一个重要的方式就是孕育:大众通过身体孕育下一代、政治家为了名声制定政治制度、诗人为了荣誉创作诗歌。具有孕育能力的是其他人,而不是哲人,哲人并不具备孕育的能力。大众、政治家、诗人采用不同的方式以使自己获得永存的地位。所有人都想要不朽,都想要达到最终的目标——善,惟独哲人例外。苏格拉底自诩为助产师,他自己并不孕育、生产,而是帮助其他人生产。这表明哲人作为一个群体,其最终的目标与其他人有所不同,哲人的幸福在于对善的注视,在于引导他人也转向对善的凝神关注。“既然哲人摆脱了对属己之物的爱欲,只受对美的爱鼓舞,那他就可以——或许就像苏格拉底和柏拉图那样——无需关注不朽就变得不朽,也就是说,通过生育真正的德性而变得不朽。哲人的幸福完全在于注视美本身,在于引导由他个别挑选的其他人走向这种注视。”就如同苏格拉底在《理想国》中所说的那样,如果一个人能够成为英雄,那么他绝不甘心成为描述英雄故事的诗人,而是成为被描写的对象。哲人本身就是完满的存在,他已经满足于这种对知识的注视,所以他自己不会为了现世不朽而行动。相比之于其他人,哲人自身就属于不朽物。
在对这种美追寻的过程中,苏格拉底为我们铺就了一道“爱的阶梯”:首先是对美的身体的向往,对具体的身体的爱;接下来是对形相美的追寻,再次是追求灵魂美,最终达到对知识美的渴求。“美通过爱而一层层展现,爱借助美而一步步升华。美的意义在于激发爱,爱的意义在于彰显美,美和爱相互依存,相得益彰,共同构成了通往最高境界的路。”[5]作为有限生命的个体想要得到幸福的话就需要一步步向前,美与爱相互交融和谐,共同促使人们对善的追寻。如果人们得到了它,消灭掉了暂时性的存在,人就不再是人,就变成了永恒存在的神;如果人们浑浑噩噩,不思进取,人同样也不再是人,而变成了纯粹的动物。只要人还是人,他就永远不满足于现状,不满足当下的自己,在爱若斯的驱动下,依凭着哲人的引领,最终能够获得对美的终极关照:“谁要是在爱欲方面被培育到这般境地,依序正确地瞥见各种各样美的事物,在爱欲的路途上终至抵达终点,他就会突然瞥见,自如的美本身何等神奇……这美是永在的东西,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美的东西生生灭灭,美本身却始终如是。”[4]91
喝醉酒的阿尔喀比亚德突然闯入使原本该要结束的会饮得到了延续,并且颂辞的评选者也发生了变化,本该有狄奥尼索斯裁定哪篇颂辞最好而现在却变成了阿尔喀比亚德。作为政治家的阿尔喀比亚德充满着爱欲,他渴望得到荣誉和不朽,不过由于出自管理城邦的考虑,他需要赞美无欲的苏格拉底。只有城邦里的每个人各司其职,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这样城邦才能得到有序发展。
(一)爱欲者——阿尔喀比亚德
在苏格拉底讲完颂辞之后就到了《会饮》的结束部分。阿尔喀比亚德突然到来打破了原有会饮的氛围,盛行于城邦时代的会饮活动起源于荷马时代的酒宴。首领们的酒宴并不仅仅只是满足于口腹之欲,还寻求精神上的享受。酒宴过程中常常伴以体育竞技和诗歌吟诵,后来的希腊城邦会饮中一个主要的内容就是谈话、辩论,只不过主角不再是英雄战士,而是哲学家、社会名流[6]。会饮是一场宴饮,难免会饮酒作乐。但是在《会饮》中,我们看到他们并不在意喝的多少,甚至把吹箫女也拒之门外。关于爱若斯的颂辞成为了最重要的事情,整个场景也由此变得严肃起来,而不是寻欢作乐之后的胡言乱语。酒在古希腊经常被描绘成无知的状态,在《会饮》中我们看到他们并不追求喝得大醉,不省人事,“所有人都一致同意,这次会饮不往醉里喝,喝多少各人随意”[4]15。会饮中有酒量好的,也有酒量差的,当然还有苏格拉底这种喝多少都不会醉的。沉醉的对立面是清醒,这一比喻是前苏格拉底哲人发明的。苏格拉底至始至终都是一个清醒的人,及至会饮结束阿里斯托芬和阿伽通睡着之后他也没有睡觉。“酒会产生让人无所不谈的能力和意愿——会让人变得开放、坦诚”[1]17。酒作为一种催化剂,能够让人们暂时摆脱现实的顾虑,畅所欲言,但是酒太多的话又容易导致思维混乱,因此适当的饮酒能够让人变得坦诚率真。阿尔喀比亚德是在酒后来到阿伽通家的,他已经处于一种醉的状态。这样一来他更有胆识也更有魄力说出之前不敢说或不能说的话,作为掩饰品,酒很好地为阿尔喀比亚德的张狂得到有效地稀释。
阿尔喀比亚德来之后,关于爱若斯颂辞哪个最好的评选标准也发生了变化,在最开始是酒神狄奥尼索斯进行裁决,后来变成了阿尔喀比亚德自行决定。阿尔喀比亚德以僭主的身份决定颂辞的好坏,没有经过其他人的同意,这在民主制下的雅典多少看起来有些突兀。不过好在酒为他做了解释,酒后乱言,没有多少人会为了一个醉酒人的言语而当真,但酒后又是吐真言的最佳时机,在酒后阿尔喀比亚德更能显示真实的面貌:僭主(政治家)专制独裁的特性。因为此次会饮缘起于阿伽通获奖,并且阿尔喀比亚德在刚进来时并没有注意到苏格拉底,于是阿尔喀比亚德首先先把花冠戴在了阿伽通头上。当他发现苏格拉底也在场之后不由分说的直接从阿伽通的花冠上扯下几条飘带(并没有询问阿伽通是否同意)缠到苏格拉底头上,并声称“他(苏格拉底)在所有人面前从来没有输过”[1]98。阿尔喀比亚德像一个僭主,没有问及其他人的想法就擅自主张的把花冠给了阿伽通(后来又给了苏格拉底),真正的哲学(追求智慧)是不会输的,肃剧在哲学出现之前一直处于优势地位。小到人们的日常行为大到城邦的军事行动都需要求诸于神明,在城邦中起决定作用的是肃剧诗人和肃剧。“肃剧诗人是这些人形的诸神的制造者。他们神化了自身没有的神性的东西。他们创造了诸神”[1]299。而直到哲学的出现,知道自己无知的哲人们试图去寻求真正的知识,苏格拉底在城邦中询问各种拥有技艺的人关于知识的问题,最终可悲的发现“有知之人”并没有知识。哲人试图寻找真正的知识,寻求知识就是一个不断向善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哲人带领大众向前。花冠绶带由最初阿伽通头上又分给苏格拉底一部分,政治家试图调和哲学与诗歌之间存在的张力矛盾,不过这种调和不是经过民主商议,而是僭主一人决定的。
(二)对无欲的颂辞
在阿尔喀比亚德闯入会饮场景后,原有的座次发生了改变:阿伽通、阿尔喀比亚德、苏格拉底。我们看到作为政治家的阿尔喀比亚德坐在了肃剧诗人阿伽通和哲人苏格拉底中间,隔开了肃剧和哲学。“诗人的地位远高于立法者,但得到神样奉祀的(deified)并不是诗人而是立法者。说到底,有野心的诸神实际上就是得到神样奉祀的人。——”[1]310在了解到每个人都发一通颂辞歌颂爱若斯之后,不知道阿尔喀比亚德是插科打诨还是有意为之,他表述“有你(苏格拉底)在场,我绝不颂扬别人”[1]99。这样一来虽然因为阿尔喀比亚德的到来打乱了原有的计划,使得评选哪个才是歌颂爱若斯最好的颂辞这件事被推迟。阿尔喀比亚德热切的赞美苏格拉底,声称只要苏格拉底在,他不会赞美其他人。在一个理想的城邦中,哲人的无欲在政治家看来是一件值得称赞的事情:政治城邦想要得到稳定发展,需要各个阶层做好本职工作,并且不越职做超出本职工作之外的事情。这很重要的一点就在于克制,克制住自己的欲望,在政治哲学的带领下有序发展。
阿尔喀比亚德赞美了苏格拉底的克制和忍耐:在行军打仗的时候,苏格拉底在断粮之时是最能忍耐饥饿的;在天寒地冻的时候,苏格拉底也是最抗寒的,即便是刚刚下过霜冻,他照样穿着平时的衣服、赤着脚在冰上行走;当苏格拉底想问题时,他可以在炎热夏天正午最热的时候站到第二天天亮。苏格拉底这些对身体上的克制,体现了哲人的忍耐,不被外界世俗环境所左右的特点。尤其是在思考问题时,更是一种忘我的境界,不会被世俗影响。“阿尔喀比亚德对隐藏在苏格拉底内部但不会显现于其言辞中的珍宝有所意识。他已经看到,爱少男和宣扬自己无知的外表只是掩饰。苏格拉底的内心是神样的——亦即纯粹的——节制。”[1]364也正是这种对自我情绪的把握,使得哲人在城邦中被大众看做异类。哲人在真正看到知识后,便会对世俗的金钱、外表、荣誉等不屑一顾,城邦追求的不朽在他看来并不具有太大价值,一座理想的城邦应该是由哲人王统治,不断引领人们去追寻理式,并在这个过程中完善自我。
在阿尔喀比亚德讲述关于苏格拉底和他的故事中,我们又一次看到苏格拉底关于美等级的划分:“你(阿尔喀比亚德)一定看到我身上有一种神奇得很的美,你那让人迷恋的标致模样简直望尘莫及的美。若是因看见了这美,便起心要同我做个交易,以美换美,你的算盘打得不错,很占了我点便宜:你不就是想用仅仅看起来美的东西换取实实在在美的东西”[4]108-109。具体的美在苏格拉底那儿不再是那么重要,也正是因此,阿尔喀比亚德两次挽留苏格拉底过夜,苏格拉底都没有表现出欣喜,甚至表示了拒绝。因为在形体美之上有更为值得追寻的东西——关于美的知识,它永恒存在,不增不减,值得人们驻足观望,“凝神关照”。“我(阿尔喀比亚德)本来指望,只有靠那个(爱欲)才可以俘获他,结果他照样从我这里溜掉。这下子我没辙了,只得听这人使唤,这样的事情在我从来没有过。”[4]110阿尔喀比亚德关注具体的美,关注希腊具体城邦的安定;而苏格拉底早已经超越了这种对具体美的追求,对个体城邦的关注,朝向了对“美的知识”追寻。苏格拉底不再追求实体的美,这不是说具体的美不好,而是说在这之外有更好的美值得人们去探求,那就是——善。在政治与诗歌的对峙中,哲学最终取得了胜利,赢得了政治的青睐。诗歌,尤其是肃剧在城邦的建设中不再处于中心位置,新兴的哲学正在不断冲击城邦原有的根基。“爱绝不会生育知识的永恒本质和知识的不死之存在,相反,智慧生育出知识的不死之外表(Vorkommen),不仅使此外表活在个体身上,而且,通过由此及彼的传达在有死者中制造不死。”[7]242个体生命的有限性决定了在短暂生命中不能达到永恒,公民通过生育、士兵通过荣誉、政治家(如梭伦)通过法制、诗人通过诗篇等方式来使自己获得永恒不朽,而哲人不在乎这些,他更关注真理的发现。就像苏格拉底被称为“助产师”一样,哲人本身并不生产创作,他主要帮助人们“回忆”起被湮没的知识,哲人的幸福完全在于对爱的持续追寻、对美的凝神观望。
作为“柏拉图两篇最成熟的对话”[8]48之一的《会饮》,其意蕴丰富,耐人寻味。在这不同的颂辞中,苏格拉底和阿尔喀比亚德的颂辞尤为值得结合起来研究细读。哲人的苏格拉底自身满足于对理式的关注,不再有其他欲求,“苏格拉底节制,因为他是彻底非爱欲的。——”[1]363而正是这样一个无欲者,转述了一篇对爱若斯的颂辞,并且颂辞的内容比前几篇要深入,它不拘泥于爱若斯所带来的利益,也不仅仅停留在身体物质层面,而是通过“爱的阶梯”,一步步引人向上。可以说,前面的颂辞都是在为苏格拉底的颂辞做铺垫,苏格拉底的颂辞逐个批驳了前面颂辞的不足之处,试图带领民众走向最高层面——善。而在阿尔喀比亚德的颂辞中,我们惊讶的发现,苏格拉底竟成为了阿尔喀比亚德赞颂的对象,通过酒后的(戴了面具的)阿尔喀比亚德的赞美,节制成为了最好的生活方式。政治家的阿尔喀比亚德看重的是城邦的治理,在城邦的管理中,各司其职显得尤为重要(参见《理想国》),只有每个人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城邦才能和谐有序的健康发展。
在这里,我们看到一个有趣的现象,无欲者大肆赞美爱欲;而有欲者则恰好相反,赞颂无欲。爱若斯和节制原本相生相克的一对,居然在文章的两篇颂辞中居然都得到赞美,这不得不使我们去重新思考其中的原因。
柏拉图的哲学著作并不像其他哲学书那样容易理解,他的作品显白中含有隐微,微言中含有大义,经常环顾左右而言其他,这也体现在在《会饮》中。不过有一点不应被忽略的是,柏拉图的著作是由柏拉图写就的,苏格拉底只是其中的一个人物角色,我们不应单纯地认为苏格拉底所言就是柏拉图所意,柏拉图在建构哲学大厦的时候,不可避免的对人物所言进行改造,以符合自己的哲学理念。正基于此,我们在研读柏拉图的著作时,不应以苏格拉底的言行为中心,而更要兼顾其他——尤其是苏格拉底周围人物的言辞和行动行及其他们与苏格拉底言辞和行动之间的关系。换言之,在解读《会饮》时,我们不能以苏格拉底的颂辞为基准,对所有的颂辞进行批驳,而应看到它与另外颂辞,尤其是阿尔喀比亚德的颂辞之间的张力关系。“无论怎么说,是苏格拉底赞扬了沉醉,而阿尔喀比亚德则赞扬了清醒。而这就意味着柏拉图两者都赞赏。”[9]208柏拉图既赞扬了爱欲,同时又赞扬了节制。苏格拉底(哲人)本身是自足的存在,他不需要爱若斯,但是为了激发人们对善好事物的欲求,采用不得已显白的方式赞美爱若斯;阿尔喀比亚德(政治家)制定城邦政策以期获得荣誉,这是个体的有限性想要追求永垂不朽的策略,他本身是有欲求的,但出于城邦管理的考虑,他也需要节制,因此他赞美无欲的苏格拉底。这表明,城邦与哲学之间虽时时处于对立状态,但二者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得到一种巧妙的结合。
作为戴了面具的柏拉图,我们很难直接理解得到他所表达的大义。更何况在《会饮》中,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又戴了多层面具。这使得原本就难以把握的大义变得更为模糊,“与其说这里所谓的戏剧是一种文学文类,不如更准确地说,它是柏拉图在城邦中所自觉选择的一种生存与写作方式,:既巧妙隐蔽自我又曲折表达自我的方式”[4]2。苏格拉底颂辞是显白的一种表述,它确乎让我们认为前面五篇颂辞是为“爱的阶梯”做铺垫。但我们不应忽略阿尔喀比亚德的突然闯入,毕竟政治与哲学之间的张力一直是柏拉图所关注的对象。当我们以戏剧的形式对《会饮》进行解读的时候,或许更能够易于把握柏拉图的微言大义,更能容易的关注到以往被忽略的旁枝末节。而这些,恰恰是能够开启柏拉图显微的钥匙,揭示原本被掩藏的幕后真实。
[1] 列奥·斯特劳斯.论柏拉图的《会饮》[M].伯纳德特.编,邱立波.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2.
[2] 刘小枫.王有所成:习读柏拉图札记[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3] A·E·泰勒.柏拉图——生平及其著作(第2版)[M].谢随知,苗力田,徐鹏.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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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阎国忠.柏拉图:哲学视野中的爱与美——一种神话学的建构[J].北京大学学报,2012,(4).
[6] 张丽霞.古希腊城邦会饮研究[D].天津:南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
[7] 施莱尔马赫.论柏拉图的对话[M].黄瑞成.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
[8] 朱光潜.西方美学史(12版)[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9] 罗森.诗与哲学之争[M].张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
(责任编辑 陶有浩)
The Unity of Politics and Philosophy ——Taking Socrates and Alcobbiya in "Symposium" for example
MENG Lingjun
(SchoolofLiterature,FujianNormalUniversity,Fuzhou350117,China)
Seven hymns In "Symposium" have respective distinct features, it advances progressively through a single chapter to eulogize Eros from the shallow to the deep, finally leading people to pursue the good, which presents that philosophy brings the people to the good "ladder of love”. However, we should note that the explicit relationships between Socrates’ hymns and Alcambia’s. It is last two hymns that reveal a subtle relationship between philosophy and politics.
"Symposium": Eros: Socrates: Alcambia; politic; philosophy
2017-06-02
孟令军(1992-),男,山东济宁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生,从事西方文论研究。
B502.231
A
1674-2273(2017)04-003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