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笔下儿子形象三大原型范式的认知解读

2017-03-10 14:41刘浪飞成都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四川成都610059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17年5期
关键词:替罪羊基督福克纳

董 勋,刘浪飞(成都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 610059)

福克纳笔下儿子形象三大原型范式的认知解读

董 勋,刘浪飞
(成都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 610059)

随着21世纪文学研究的转向,福克纳研究进入了瓶颈期,认知诗学理论为福克纳研究提供了新思路。该理论重视读者对文本意义的阅读阐释,借助认知诗学中的脚本图式理论分析可知,福克纳笔下儿子形象戏仿了三种原型范式:基督、骑士和替罪羊。通过对这些范式的同构认知,读者可以更好地理解作家对美国南方家庭关系日渐异化的叩问,对社会转型的深刻思考以及对南方故土复杂的情感。

认知;福克纳;儿子形象;骑士;替罪羊

认知诗学是一门新兴的交叉学科,涵盖了语言学、心理学与文学,为文学感知提供了理论依据。它是近年来国内外学者关注的理论热点,致力于探究文学作品阐释中人类认知机制的运作过程,重视文学作品阐释中的读者因素,对文学批评和实践颇具指导意义。尽管从此理论角度探讨福克纳作品尚属尝试性研究,但认知诗学是一门颇具广阔前景的学科,其理论为福克纳研究提供了一条新的思路。

福克纳是20世纪美国最重要、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对其作品的研究是美国文学研究领域中的重要内容。目前,有关福克纳作品中人物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两方面:女性和黑人形象。例如:肖明翰教授的《威廉·福克纳研究》,陶洁教授的《〈喧哗与骚动〉新探》均对此有深入的探讨和研究。实际上,福克纳的许多作品都以南方家庭生活为题材,不仅真实地再现了女性与黑人的命运,同时还书写了父辈、子辈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塑造了一大批性格鲜明的儿子形象。本文将结合认知诗学中的脚本图式理论,探讨读者如何对福克纳笔下儿子形象的原型范式进行理解与阐释,从而更好地解读作家对美国南方家庭关系日渐异化的叩问以及对社会转型的深刻思考和对南方故土复杂的情感纠葛。

一、脚本图式理论

认知图式(schema)是认知诗学中一个重要的概念,指存在于人们记忆中的知识结构。图式理论认为人们在理解文本时,需要将新输入的信息与头脑中已存的认知图式进行关联匹配,完成对文本的理解。脚本(script)这一概念由耶鲁大学人工智能专家、心理学家Schank和社会心理学家Abelson共同提出,它是一种动态的图式,描述某一特定情节下事件适当序列的结构。[1]脚本图式不仅是一个知识存储结构,同时也是认知进程中的一种预设源,以下面一段描述为例:

为了不至于离开办公室太久,苏珊走进最近的一个地方,坐了下来,点了一份三明治。这里人很多,但服务速度很快,所以当她不得不离开此地匆匆回到办公室时,在桌上留了一笔数额可观的小费。[2](P147)

这段描述并未提及饭店一词。通常关于饭店的脚本,包括进入饭店—点餐—用餐—走出饭店四个场景以及场景中应有的道具和角色,如菜单、餐桌、食物、厨师、服务员、收银员等。在实际交流中,说话者/作者无需呈现脚本的全貌。基于“饭店”的脚本信息,听者/读者可推断出苏珊走进饭店用餐,其中“点三明治”“留下小费”等词激活了听者/读者心中对饭店图式的认知。

目前,国内对脚本图式理论的应用研究多着眼于篇章阅读与理解以及翻译中的文化因素,事实上,该理论同样适用于阐释文学作品。文学作品中存在原型,即“典型的或反复出现的意象”。[3](P99)瑞士著名心理学家荣格也认为:“这些意象或原型对所有民族、所有时代的人都是相通的,个人可以通过先天或者遗传获得集体无意识,这种集体无意识则构成了原型,它是人类心理活动的基本范式。”[4](P12)换言之,原型是存在于读者头脑中的一种脚本图式。认知诗学中的脚本图式理论不仅帮助读者更好地把握作者的创作范式及隐藏于其间的态度与观点,同时也更为科学客观地揭示读者在文学作品阅读与阐释中的认知进程。

二、儿子形象的三大范式

(一)基督范式的解读

在西方文学中,基督是常见的一种原型范式。福克纳出生于被誉为圣经地带的美国南方,自小受到基督教思想的浸润。尽管他声称自己是一位非基督教作家,但众多研究表明其作品中不乏基督教元素。深受基督教思想影响的福克纳在创作中将最常见的基督原型置换在笔下的儿子身上,无疑,用神话原型范式审视现实更能引起读者共鸣。

对专名的解读通常优先纳入读者的认知程序。文学虚构作品中的专名指“作者给特定人物取的专用名,用于提醒读者人物的存在”。[5](P226)因此,读者理解专名的暗示与粘结,是解读福克纳作品中儿子形象基督元素的一种有效途径。一般而言,人物名字往往先于行动出现,因此读者在心理空间建构人物性格特征前,专名已激发了他们心中的图式知识。譬如《八月之光》中黑白混血的私生子婴儿就被遗弃在孤儿院大门台阶上,后来取名为乔·克里斯默斯(Joe Christmas)。尽管叙述者暗示此名源自于圣诞节晚上在大门台阶上发现乔这一事件,但熟知西方宗教信仰的读者很容易把Joe Christmas和基督Jesus Christ的发音进行关联,而且他们的首字母缩写均为J.C.。因此,读者在进一步把握人物印象前,会暗自把主人公乔·克里斯默斯与基督命运进行预设对比。

福克纳对私生子乔·克里斯默命运的书写使读者进一步确认了作家对基督原型的借用。与基督耶稣为了得到人们对他身份的认同一样,乔为弄清自己的身份,四处漂泊,不停寻求“我是谁”的答案。他的命运与基督一样,最终被自己的追随者卢卡斯背叛,死于私刑,而卢卡斯(Lucas)与犹大(Judas)名字拼写上的形似进一步促使读者的认知关联。

同样,人物的社会角色也是一种高度隐喻化的专名,它不仅体现了人们在社会价值链中的排序,同时也作为一种符号和标示,代表了他们的社会文化身份和类属,比如老师、牧师、木匠等名词体现了人物的职业和社会角色。施奈德(R.Schneider)认为,“文本中表示人物职业、社会角色等社会范畴的名词短语一旦被读者发现,便会激活一个有人物插槽(slot)的图式。”[6]在《我弥留之际》中,本德伦家的大儿子卡什从事木匠活,熟悉相关背景知识的读者不难发现木匠身份恰是对基督的一种影射。基督耶稣尘世的父亲约瑟正是一名木匠,因此基督从小便会木匠活,他不仅会做玩具,还会打造家具和农具。显然,读者在心理空间建构卡什形象时,潜意识中会将他与耶稣基督的形象进行观照。

(二)骑士范式的解读

骑士是中世纪欧洲特有的一个阶层,他们常常拿起武器誓死捍卫君王的权利和社会的秩序。肖明翰教授指出骑士形象颇具宗教意义,其任务还有保卫对基督的信仰。[7]不难发现,博览群书的福克纳巧妙地将骑士形象置换在笔下儿子们身上。《我弥留之际》中的三儿子朱厄尔及《喧哗与骚动》康普生家族的大儿子昆丁身上都符合“骑士”脚本的元素。

《我弥留之际》中的三儿子朱厄尔有着明显的骑士影子。首先,朱厄尔对马的热爱很容易激发读者心中对骑士的认知图式。众所周知,马是骑士最忠实的伴侣,朱厄尔对马偏执的热爱呈现了两者之间微妙的关系。其次,朱厄尔对母亲的爱与守护无疑符合西欧中世纪标准的骑士精神。

读者对《喧哗与骚动》中康普生家族的大儿子昆丁骑士原型的认知莫过于其对南方旧价值观的誓死捍卫。昆丁生活在对昔日南方神话的追忆中,视家族荣誉高于一切,他无时无刻都在奋力保卫家族荣誉,努力维护南方价值秩序。譬如,昆丁得知妹妹凯蒂失贞后,他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中,甚至想模仿骑士与凯蒂男友达尔顿进行决斗。凯蒂的失身无疑是对南方淑女准则的公然违抗,因此,就不难理解昆丁找达尔顿进行决斗的决心了。

(三)替罪羊范式的解读

西方文学作品中,另一常见原型当属替罪羊。替罪羊的意义在于被牺牲的替罪羊可以将部落的罪恶与不幸转嫁出去,从此余下的人可以得到救赎和精神上的重生。有关替罪羊的脚本信息包括“无辜”“弱者”“处死”“赎罪”等信息,在这些特征的观照下,《喧哗与骚动》中的小儿子班吉,《我弥留之际》中的二儿子达尔刻上了替罪羊的印记。

班吉是康普生家庭最弱小的一个,在生理年龄和心智年龄上均最年幼。尽管他33岁,但智力仅相当于3岁的孩童。本德仑家的达尔则被人视为疯子,其举止异于常人,他甚至做出纵火焚烧母亲棺木的事情。无论白痴班吉还是疯子达尔,他们均如圣人般拥有超凡常人的洞察力。班吉能感知到周围的变化,大姆蒂的死,凯蒂的偷吃禁果,这些都隐瞒不了他。而达尔无需言语交流就能窥探出家族的秘密,如弟弟私生子身份,妹妹的未婚先孕,母亲的婚外情等。然而,这种未卜先知的能力让无辜的他们成为喧嚣世界里的局外人,在情感上被边缘化,受到亲人的排斥。冷漠自私的母亲从精神上将班吉遗弃,一度把班吉视为上帝对自己的惩罚。达尔与班吉类似,他从一出生就被母亲视为一种源自于丈夫安斯欺骗的结果。他们的成长都没有得到母亲精神层面的呵护,他们是弱小的精神弃儿,比其他兄弟姐妹更渴望得到母亲的爱。替罪羊通常被杀死或放逐荒野,班吉与达尔的命运也不例外,疯人院是他们最后的归属。

三、原型范式的戏仿及其寓意

综观福克纳小说,无论是祖上显赫的大家族还是普通平民百姓人家的儿子们,读者通过脚本图式很容易解读出他们身上或隐或现的三种原型范式:基督、骑士、替罪羊。但这些范式又并非是对原型的完全模仿,而是对其进行的戏仿。

尽管乔·克里斯默斯、卡什身上或隐或现地折射出基督的影子,但在福克纳笔下,他们并不完全等同于万能的基督,仅是对基督形象的模仿和变形。他们没有基督超自然的能力,既无力改变自身命运也不能对整个家族的日渐式微力挽狂澜。事实上,这些变形的基督意象映射出福克纳对当时社会语境的认知和理解。福克纳的作品大多创作于一战后,战争使人们失去了信仰及精神支柱,精神上呈现一片荒原状态,上帝已死的信念充斥着人们的生活,孤独感、异化感弥漫了整个西方世界。如艾略特所述:“失去上帝之后,我们就只剩下一堆破碎的意象。”[8](P198)因此,无能的基督形象出现在福克纳作品中并非偶然,他们承载着福克纳对当时社会现实最真实的解读。

福克纳笔下看似颇具骑士气质的儿子们也并非真正的骑士。朱厄尔与完美骑士的气质相悖,他对手足的妒嫉明显违背了骑士应遵从谦逊的原则。无论是对待女士还是平民,骑士都应彬彬有礼,从不恶语相向。然而,朱厄尔内心独白中既表达了对母爱强烈的占有欲,又展现了对兄弟手足深深的妒忌。同样,昆丁与达尔顿决斗的场面证明了他并无骑士的英雄气概,相反,其本质是懦弱的。当达尔顿主动把枪给昆丁时,昆丁并不敢开枪。随后昆丁又自欺欺人地去向父亲坦白:“我犯了乱伦罪啊我说父亲啊是我干的不是达尔顿艾米斯。”[9](P83)这一行为展现了内心矛盾的昆丁试图以一种看似英雄却十分怯懦的方式挽回家庭颜面,维护家族荣誉,避免背上家族出了荡妇的骂名。因此,昆丁和朱厄尔虽以南方道德秩序捍卫者和美德宣扬者的姿态出现于文本中,但他们面对新兴工业文明对南方价值观的冲击显得无能为力。

福克纳将儿子们打造成变形骑士同样颇具深意。一方面,骑士形象契合了当时南方人内心保守的情结。自内战结束到20世纪初,美国南方社会经历了巨大的变化。对他们而言,要抹去战败的创伤实属不易,其反应自然是缅怀过去美好时光,对新事物的出现产生本能的抗拒,以维护旧的传统价值观。另一方面,福克纳深知南方社会发展的进程不可逆,旧秩序大势已去,因此,他将儿子们打造成骑士形象满足当时语境下读者们的心理需求,但同时并未完全将他们与真正的骑士画上等号。福克纳运用变形的骑士意象,一针见血地道出昆丁们面对巨大社会变革一筹莫展的窘境。

除了基督与骑士意象外,福克纳为何还要赋予笔下儿子们替罪羊形象?细读文本,不难发现福克纳对替罪羊形象的书写展现了日渐异化的亲情关系。[10]父母失职、手足无情的描写在福克纳作品中比比皆是,整个家庭氛围冷漠,充满仇恨,明显违背了圣经中11条爱护他人的教义。耶稣告诉门徒们:“你们要彼此相爱,像我爱你们一样,这就是我的命令。”福克纳对替罪羊的书写体现了对恶的揭露,班吉的愚性与达尔的癫狂正如上帝给该隐的记号,隐射了家庭成员的罪恶,标志着家族受难受罚,也预示了家族的日渐式微。

当然,福克纳并不拘囿于对家庭关系日渐异化的叩问,如果考察当时的社会生产关系,不难发现福克纳通过变形的替罪羊形象还表达了他对当时社会生产关系转型的深刻认识。福克纳时代正处于社会生产关系的转型期,现代工业文明的出现加剧了南方基于庄园耕作模式的家族共同体的瓦解,然而新的秩序并未成功建立。譬如《喧哗与骚动》中扮演执行家长角色的二儿子杰生并未真正建立起家长权威,推动家族凝聚力的形成。他对金钱至上的奉行折射出整个南方社会在工业化进程中家庭关系异化的根源,这种对金钱利益的追逐在本德伦家也暴露无遗。为了赚取三块钱,一家之长父亲安斯派儿子们赶在母亲艾迪咽气前抓紧时间外出拉一趟货。显然,福克纳认为社会生产关系的改变才是亲情关系淡薄的真正根源。

值得注意的是,福克纳并未安排班吉和达尔通过死亡让其他人获得救赎,反而保留了他们的性命,甚至比其他人活得还要长。这样的意象变形寓意深远,反映出福克纳对南方的故土复杂而矛盾的情感。一方面他毫不客气地批评了家庭关系中的恶,剖析了造成恶的社会根源;另一方面他又对南方的父老乡亲们持同情心,通过保留替罪羊们的性命,寄托了生的希望,让他们以癫傻赎罪,使人类的生命得以延续。

总之,从认知脚本图式理论及文本细读入手,可更具说服力地阐释读者如何解读作者创作范式及文本意义。读者通过将文本信息与头脑中的脚本图式匹配可知:福克纳笔下的儿子们差异化地移植了圣经与传奇故事中的三大典型范式:基督、骑士和替罪羊。通过对这些范式的同构认知,读者可更好地把握作家为南方人感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复杂情感以及对亲情关系、社会变革的深刻思考。因此,在福克纳研究遇冷期,结合认知诗学理论对经典文学进行研究不失为一条新思路,其理论对其他文本的阐释同样具有解释力。

[1]Schank,R.C.Dynamic Memory:A Theory of Reminding and Learning in Computers and People[M].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2.

[2]Yule George.The Study of Language(Second Edition)[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8.

[3]叶舒宪.神话:原型批评(增订版)[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4]马新国.西方文论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

[5]傅修延.讲故事的奥秘——文学叙述论[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

[6]唐伟胜.认知叙事学视野中的小说人物研究[J].外国语文,2013,(2).

[7]肖明翰.中世纪欧洲的骑士精神与宫廷爱情[J].外国文学研究,2005,(3).

[8]赵毅衡.美国现代诗选[M].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5.

[9]〔美〕福克纳.李文俊.喧哗与骚动[M].桂林:漓江出版社,2013.

[10]张建军.福柯论疯狂的“自身”与宗教神秘[J].哈尔滨学院学报,2015,(9).

责任编辑:张 庆

A Cognitive Interpretation on the Three Prototypes of Sons in Faulkner’s Novels

DONG Xun,LIU Lang-fei

(Chengdu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Chengdu 610059,China)

With the literature turning in the 21stcentury,the study on Faulkner went into bottle neck stage. The cognitive poetics theory provides a new vision for the study of Falkner. This theory focuses on reader’s interpretation on the textual meaning. With script scheme theory,it is concluded that Faulkner’s image of sons parodies three types of prototypes:Christ,knight,and scapegoat. With isomorphism perception,readers can understand the writer’s doubt about the alienated family tie in southern America,profound thinking on social transition,and his complicated feelings to his homeland.

cognition;Faulkner;the image of sons;knight;scapegoat

2016-08-10

四川省教育厅人文社科一般项目,项目编号:15SB0048;成都理工大学文化价值观科研创新团队项目,项目编号:10912-KYTD201508。

董 勋(1982-),女,四川德阳人,讲师,硕士,主要从事英美文学、认知诗学研究; 刘浪飞(1977-),女,四川内江人,副教授,硕士,主要从事英语语言文学研究。

1004—5856(2017)05—0075—04

I106

A

10.3969/j.issn.1004-5856.2017.05.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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